高天龍

1

窗外，白雪皚皚，天空卻一片湛藍。陽光從窗外照射進房內(nèi)，暖意融融。

杰恩斯蒙眬中聽到有人在小聲交流，他幻覺似在夢中，又似乎是在現(xiàn)實中。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到心電圖設備就在床邊，自己的右胳膊上插著針管，他明白了這是在醫(yī)院，什么時候進來的不知道。

妻子居瑪·古麗說：“天吶，你終于醒了?！?/p>

杰恩斯問：“我這是在哪里？”

居瑪·古麗回答：“醫(yī)院?！?/p>

杰恩斯不高興地說：“我知道是醫(yī)院，我是問在哪家醫(yī)院？”

居瑪·古麗回答：“新疆醫(yī)科大學?！?/p>

杰恩斯疑問：“什么？新疆醫(yī)科大學，這是到了烏魯木齊了？”

居瑪·古麗回答：“是，在烏魯木齊。你快把人嚇死了，你的心臟病又犯了，這是第幾次了？干工作不能不要命！”

杰恩斯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查出心臟病的時間。那是2015年冬季的一天，有人來報信，說一位牧民從馬上掉下來了，神志不清，人好像不行了。

杰恩斯問人在哪里？

報信人說在叫黃爾布拉克的一個地方。

杰恩斯知道，這離牧區(qū)醫(yī)院有30公里，他急匆匆背上藥箱往門外走。

杰恩斯·別克也想隨他一起去。杰恩斯讓他留下來，和另外兩名醫(yī)生搶救一個凍傷的牧民。

夜色下，杰恩斯騎著馬拼命趕路，由于風雪交加，路面被白雪覆蓋住了，馬匹幾次失蹄，他從馬背上幾次掉下來，摔得鼻青臉腫，他顧不得這些了，翻身上馬終于到達出事地點。

只見幾位牧民正小心翼翼地抬著摔傷的牧民往馬背上放，杰恩斯讓牧民們把人放到他的馬背上后，他緊緊抱著摔傷的牧民往牧區(qū)醫(yī)院走。

路上，杰恩斯發(fā)現(xiàn)摔傷的牧民衣服穿得少，就脫下自己的黑色棉衣蓋到了牧民的身上。

摔傷的牧民傷情很嚴重，腦出血。在牧區(qū)醫(yī)院簡單處理出血的部位后，杰恩斯連夜陪著他轉(zhuǎn)到了縣醫(yī)院，不巧的是縣醫(yī)院的CT壞了，杰恩斯又讓縣醫(yī)院的救護車對把他拉到了距離不遠的特克斯縣醫(yī)院。

20天后，這位叫扎克拉里的牧民才醒過來。

而這位牧民根本不知道，為了救他，杰恩斯因為心里焦急，再加上身體被寒風一直吹著，在特克斯縣醫(yī)院把扎克拉里送進急救室后，他就倒下了，經(jīng)檢查，是心臟病。

杰恩斯被送到了伊犁，后轉(zhuǎn)入了新疆醫(yī)科大學。

而這一次，又住進了新疆醫(yī)科大學。

“是大家送你進的縣醫(yī)院，縣醫(yī)院把你轉(zhuǎn)到了伊犁州醫(yī)院，伊犁州醫(yī)院又把你轉(zhuǎn)到了這里。”居瑪·古麗說。

杰恩斯問：“幾天了？”

居瑪·古麗說：“在這里都兩天了?！?/p>

女兒奇娜爾說：“媽媽，讓爸爸少說話，多休息。”

“對，對，對。”

這是2018年2月的一天。

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一位穿著白大掛的年輕護士領(lǐng)著一男一女進了病房。

杰恩斯吃驚地看著他們，不由地問：“你們咋會來烏魯木齊？這么遠的路?！?/p>

62歲的杰白汗說：“杰恩斯院長，我和葉爾肯大哥來看你了。知道你病了，大家都著急得很，都想著你住在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的人告訴我們你到了烏魯木齊?！?/p>

葉爾肯告訴杰恩斯，牧民們都想來看他，家里實在離不開，牧民們湊錢讓他和杰白汗代表大家來看他。

居瑪·古麗感動地埋怨道：“你們的日子過得都很困難，還湊錢來這里看杰恩斯，讓我們心里很不安?！?/p>

杰白汗說：“這么多年來，杰恩斯院長為我們操碎了心，救了我們好多人的命，他病了，我們應該來看他?！?/p>

說著，杰白汗拿出新鮮雞蛋、酸奶疙瘩等很多東西。

看著杰白汗一雙粗糙的手，一一拿出物品，杰恩斯止不住地熱淚長流……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2006年。

這年的秋末冬初，杰恩斯被派往距縣城48公里的喀拉蘇鄉(xiāng)，當時他在疾控中心工作，去喀拉蘇鄉(xiāng)是臨時性的。行李已捆好，正準備出發(fā)時，突然被通知去100多公里之外的阿克牙孜溝醫(yī)院。

他懵了！

怎么會是這樣呢。

后來，他悄悄了解到，阿克牙孜溝醫(yī)院每年由縣衛(wèi)生局派人去那里工作，每年派三個人，而這一年派去的人則提前跑了，這就是杰恩斯又被改派地方的原因。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從進了這條溝，他的命運改變了，同時他和牧民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2

1968年出生的杰恩斯于1985年在新疆武警總隊服役，5年之后的他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伊犁地區(qū)昭蘇縣。一回來就和18歲的居瑪·古麗結(jié)婚了。

婚后一直過著溫馨安定的生活。無法預料的是，16年后的杰恩斯卻要去阿克牙孜溝工作了。

杰恩斯告訴妻子居瑪·古麗這一消息后，居瑪·古麗驚呆了，這是從沒有想到的事情。說去喀拉蘇鄉(xiāng)是臨時性的，且離家近多了，而阿克牙孜溝不僅遠而且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到縣城。

然而，杰恩斯卻告訴她，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就回來了，這確實是領(lǐng)導許下的愿。

但是居瑪·古麗卻半信半疑：“你不會跟領(lǐng)導說說嘛，家里兩個娃娃需要照顧，大的4歲，小的才1歲，我一個人咋忙得過來？”

“你就辛苦辛苦吧，我不好意思跟領(lǐng)導提?！苯芏魉拐f。

“你不好意思說，我去說?！本蝇敗す披惡軋詻Q。

杰恩斯急了：“別，別，千萬不能說，我是一個黨員，又是復員軍人，不能跟領(lǐng)導提困難，不就幾個月嘛，幾個月就回來了?！?/p>

“好，這是你說的，如果半年內(nèi)回不來，我去找你們領(lǐng)導?！本蝇敗す披愅{道。

啟程了。

這次縣衛(wèi)生局派出了5個人。三名醫(yī)生、一名化驗員、一名防疫專干。一輛213車把5個人送進了阿克牙孜溝醫(yī)院。而送他們的是縣委的熱哈提常委，可見其重視程度。

“確實答應過?！苯芏魉拐f這句話時一點不口吃了。

“領(lǐng)導說話是算數(shù)的，答應過，為啥還不能回來。”居瑪·古麗懷疑的口氣：“不會是你騙我吧？”

杰恩斯口氣很肯定地說：“我咋會騙你呢，確實是領(lǐng)導答應過。”

“那你去找領(lǐng)導說說呀。”

“我說過幾次了?！?/p>

“那是啥原因不讓你回來呢？”

“只說目前沒有人替我?！?/p>

“啥？沒人替你，那別人為啥都回來了，你為啥不早點跑呢？”

“這……這……”

“杰恩斯，我告訴你，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家?guī)蓚€娃娃有多不容易。你知道的，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我自己帶。有一天晚上，女兒發(fā)高燒，我抱著她去醫(yī)院的路上，摔了一跤，腳都腫了。我咬著牙一步步挪著把女兒送到了醫(yī)院，一路上女兒難受得直哭，我的心都是揪著的。到了醫(yī)院，輸完液天都亮了，回到家，4歲的兒子卻從床上掉到地上睡著了，他也著涼感冒了，那兩天我都快累死了。你呢，躲在溝里不出來，又聯(lián)系不上你，你說我容易嗎？”居瑪·古麗邊說邊哭出了聲。

杰恩斯聽得心里不是個滋味兒，妻子確實太辛苦太不容易了。

“居瑪·古麗，不要哭了，我今天再去找衛(wèi)生局領(lǐng)導?！苯芏魉剐奶鄣負ё×似拮?。

杰恩斯給妻子確實沒有說假話，他多次找過領(lǐng)導，領(lǐng)導只是說暫時找不到接班的合適醫(yī)生，否則三個月就換他回縣城了。

這天下午，杰恩斯又敲開了衛(wèi)生局領(lǐng)導辦公室的門，結(jié)果還是同樣的話。

無奈之下，他又敲開了縣長辦公室的門。

縣長熱情地招呼著杰恩斯：“杰恩斯醫(yī)生，你辛苦了，回來輪休了？”

杰恩斯說：“明天又要回去了，今天找您還是我調(diào)動的事兒。我都不好意思再說了?！苯芏魉褂糜沂置嗣弊?。

“是的，我上次去阿克牙孜溝答應過你，知道你家里的實際困難，我和衛(wèi)生局領(lǐng)導商量商量，你先回去安心工作。”縣長說。

杰恩斯有些不好意思了：“縣長，那就麻煩您了，為我的事情操心了?！?/p>

“應該的，應該的?！笨h長說。

滿懷希望的杰恩斯走出了縣長辦公室，走進了自己家，當居瑪·古麗聽到這一消息后，也是滿懷希望和期待！

可是不久，縣長調(diào)走了，杰恩斯和居瑪·古麗的希望破滅了，他們又陷入痛苦之中……

面對高山，杰恩斯不再感到挺拔、險峻;面對草原，不再感到壯美如畫、搖曳如歌;眺望天空，不再湛藍、遼闊……

離開阿克牙孜溝，已經(jīng)是杰恩斯的一塊心病和追求的目標了。

一次，縣委書記走進了阿克牙孜溝，了解這里牧民的生活和醫(yī)療情況，趁著間隙，杰恩斯又遞上了調(diào)動申請報告，口頭又補充了報告里所沒有描述的家庭困難的細節(jié)。

縣委書記很是理解和同情，答應為他協(xié)調(diào)調(diào)動事宜。杰恩斯心中那個滅了的火種又一次被熊熊燃起，燃燒成越來越高的火焰……

可是又不久，縣委書記升遷到異地去當領(lǐng)導了，杰恩斯調(diào)動的事又一次無人問津了。這一次他是徹底絕望了，絕望地流下了淚水……

妻子居瑪·古麗對杰恩斯也絕望了，但杰恩斯一次次在妻子面前發(fā)誓一定會調(diào)回縣城的，她卻把杰恩斯的發(fā)誓視作善意的謊言，她再也不想戳破這一謊言。

4

一年之內(nèi)，5個人走了4個人，再次讓杰恩斯的心里掀起了波瀾，他該怎么辦呢？想離開阿克牙孜溝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秋天來了，山上的樹葉呈現(xiàn)出金黃色，草原上的草依然五彩繽紛。

一天，牧民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醫(yī)院，他們不停地問杰恩斯。

“杰恩斯院長，你準備啥時候走？”

“你能不能不走，我們牧民需要你。”

“大家說你一直想走，是不是真的？”

“別勸了，杰恩斯要走就走吧，這里留不住‘特乎多爾（醫(yī)生）?！?/p>

在牧民們一聲聲的詢問下，杰恩斯的臉紅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心有些發(fā)虛，臉越來越紅。

牧民們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們不再問他了，他們眼里流露出無奈和失望，寂靜得沒有了聲音。

有人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新鮮雞蛋，放下馕餅，放下煮好的奶茶……

看到這一切，杰恩斯一個勁兒地謝絕。

牧民們悄無聲息地紛紛離去，在夕陽的映照下，他們迎著晚霞，走向草原深處……

杰恩斯望著牧民們的背影，留下了熱淚。

夜幕下，杰恩斯思緒萬千，他想起小時候經(jīng)常去叔叔家，叔叔在村里是名醫(yī)，治愈了很多病人，非常受人尊敬。那時候，杰恩斯就立下誓言：長大后學醫(yī)，要像叔叔一樣，治病救人。

1990年從部隊復員后，他在伊犁衛(wèi)校學習臨床醫(yī)學，從此，便成為一名醫(yī)生。憑心而論，在縣疾控中心的那幾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揮出他在醫(yī)學方面的才干，而在牧區(qū)，遇到了各種疾病，他都能一一治愈，專長徹底得到了發(fā)揮。

這天夜里，杰恩斯發(fā)起了高燒，連下床倒水的力氣都沒有，他強忍著，默默地躺在床上。天蒙蒙亮時，有人敲木門，一個勁兒地喊著他的名字，杰恩斯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

牧民加拉罕看到杰恩斯通紅的臉頰，虛弱的身子，他不好意思說自己的娃娃病了，轉(zhuǎn)身騎馬揮鞭而去……

一個小時后，加拉罕帶著熱熱的奶茶和煮好的雞蛋來到了醫(yī)院。他用碗盛好奶茶，端到杰恩斯面前，讓他一點點喝下去，就這樣，加拉罕守了他一天，直到杰恩斯的燒慢慢退去。

時光在流逝，杰恩斯調(diào)回縣城的希望沒有一點音訊，他慢慢平靜下來。

冬天來了，夜晚也來得早些，山里顯得更加寂靜。吃完晚飯，杰恩斯點著蠟燭，開始看書，忽然，有了很大的響聲，他以為來人了，剛拉開木門，看到遠處有綠光，仔細辨認，是幾只狼向木房子沖過來。他趕緊關(guān)了門，用粗大的圓木頂住木門，幾只狼吼叫著，用利爪使勁拍門，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一旦讓狼破門而入，他就會成為狼的美味。

門哐哐地被撞著，漸漸地松動了，松動了……

這時候，傳來馬的聲音和人的喊叫聲，還有熊熊燃燒的火光，幾只狼逃跑了。

一群牧民高喊著杰恩斯的名字，杰恩斯開了門，牧民們看到他安然無恙，都放心了。

這時候，加拉罕說話了，他說：“杰恩斯醫(yī)生，你放心，天亮后我們給你修房子，讓它結(jié)實些，每天晚上我們都會來守護你，不能讓狼傷害你的。”

杰恩斯說：“這樣太麻煩了，天天晚上來不行，我會自己小心的?！?/p>

牧民們都說：“你是我們的特乎多爾（醫(yī)生），我們一定要保護好你?！?/p>

這時候的杰恩斯還能說啥呢。

5

這個冬天一直是杰恩斯一個人守著醫(yī)院?？h衛(wèi)生局派不出人來到這里，無疑，杰恩斯更加繁忙了。這期間，他被任命為醫(yī)院院長。

一天夜里，一位牧民病得很重，杰恩斯騎上馬急匆匆趕去，他查看病情后，立即給這位牧民輸上了液體，他一直守護著，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病人好轉(zhuǎn)。

牧民的妻子哭了，她激動地說著感謝的話，要不是杰恩斯醫(yī)生及時趕到，她的丈夫很可能命都沒有了。

回醫(yī)院的路上，杰恩斯一直思考著牧民妻子的話，那句話一直讓他有所感悟：一個病人不及時得到治療，很有可能失去生命，或失去勞動能力，這會給他（她）本人造成不幸，同時給一個家庭也會帶來災難，從此，這個家庭將會改變命運。

他越想越深深責備自己，一個共產(chǎn)黨員，怕艱苦環(huán)境，老想著調(diào)回生活條件好的縣城，這與自己當年在黨旗面前宣誓的誓言相違背了。他開始羞愧了，深深感到自己不能離開這里，如果自己離開了，牧民們病了怎么辦……

不久，杰恩斯讓妻子居瑪·古麗來到阿克牙孜溝。牧民們聞訊后，每家都熱情地邀請居瑪·古麗進氈房吃飯，這讓居瑪·古麗很受感動，原本計劃住兩天的她，卻住了一星期。臨走前的夜晚，居瑪·古麗對杰斯恩說：“這里的牧民真誠、熱情?！?/p>

杰斯恩說：“是?。∥椰F(xiàn)在都有點舍不得離開他們了?！?/p>

“我看牧民們也離不開你啊?！?/p>

“你說得對，我一走，沒有了醫(yī)生，牧民們病了可咋辦呢。”

“杰恩斯，我們的娃娃也一點點長大了，家里的事情，我一個人也能辦好，你安心在這里工作吧?！?/p>

杰恩斯激動地說：“你這次來，我就是想和你商量，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來。牧民們很信任我，我要走了，他們會傷心的。”

“對！你不走了，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居瑪·古麗說。

杰恩斯感激地看著妻子說：“雖然我不是知名的醫(yī)生，但我會竭盡所學的醫(yī)學知識，醫(yī)治好每一位病人，守護好每一位牧民的健康！”

無數(shù)個平凡的日子，拼湊成杰恩斯在草原上艱辛跋涉的日日夜夜。

日落月出，杰恩斯的雙腳永遠沒有停下來過。他騎馬上高原，過河流，進帳篷，用雙腳丈量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草原。

這里的每一個牧民沒有不認識他的，他也認識每一位牧民，甚至連高原、河流、草原、樹木都認識這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一天，杰恩斯剛端起飯碗，一位牧民急匆匆推開門，大口喘著粗氣說：“老婆生不出娃娃，只喊疼?！?/p>

杰恩斯放下飯碗，背上藥箱，立即跑出房子，騎上馬跟著牧民走了。

每次急匆匆地出診，往往忘了帶吃的，雖然每次緊急處理完病人的病情后，牧民都會熱情地留他吃飯，為了不給牧民家里添麻煩，他常常婉言謝絕，餓著肚子返回醫(yī)院。

6

這是個黑漆漆的夜晚，寒風凜冽，天上飄著大雪，杰恩斯拉開門走向廁所，快接近廁所時，腳下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在倒下去的一剎那，他的嘴里發(fā)出一聲尖叫，這一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特別可怕。這一喊叫聲讓一位牧民聽到了，他迅速跑過來，扶起杰恩斯，杰恩斯疼得站不起來，這位牧民背起他走進了醫(yī)院，又去找了幾位牧民來，把杰恩斯抱上馬背，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走了幾個小時，將他送進了縣醫(yī)院。

杰恩斯摔斷右腿的消息在草原上傳開后，牧民們一撥一撥地前往縣醫(yī)院去看他。他們提著羊肉、牛肉、土雞等各種物品去醫(yī)院，連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都不明白一個普通醫(yī)生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牧民來看他。當牧民們說起杰恩斯留在阿克牙孜溝里的故事后，醫(yī)護人員都被感動了。

傷筋動骨100天，而杰恩斯在醫(yī)院住了十多天就“逃回了”阿克牙孜溝。他每天吃藥，自己給自己輸液，一個多月后，他能拄著拐杖翻身上馬了。

春天到了，樹葉和花草經(jīng)過冬眠，都復蘇了。漫山遍野是姹紫嫣紅的各種野花，樹木抽出了新芽，河谷里的天然灌木返青了……

阿克牙孜溝又充滿了生機。

不久，昭蘇縣衛(wèi)生局又派來了杰恩斯·別克、努爾江、艾爾肯、恰塔爾、阿依登幾位醫(yī)護人員，醫(yī)院里一下子熱鬧起來。

一天，杰恩斯帶著努爾江去牧區(qū)巡診，他們每一次的巡診，都要向惡劣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

這樣的巡診，杰恩斯每個月都在進行，對于他來說，極其平凡而又正常，而對于努爾江來說，充滿了新鮮、好奇、刺激。

當他們走到40公里外的卡拉沙拉山，過木日特賽河時，努爾江和馬一起掉進了水里。剛剛開春的河水還很冰涼，幸虧努爾江抓緊了馬尾巴，杰恩斯趕緊扔下韁繩把努爾江拽出了水面。

這是驚險的一幕，如果努爾江沒有抓住馬尾巴，讓湍急的河水沖走就無法預料其后果了。

不久，艾爾肯和努爾江一起去巡診，在卡布騰蘇山上，艾爾肯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暈過去了。

可以說，每次巡診，都充滿了兇險，但對于他們來說，巡診是他們必須做的一項工作。

增加醫(yī)護人員后，杰恩斯相對輕松了一些，但牧民們除了生病之外，摔傷的情況時有發(fā)生。

那是2013年的2月，杰恩斯得到消息，牧民比勒克15歲的兒子放羊時從山上掉下來，人找不到了。杰恩斯帶領(lǐng)兩位醫(yī)生從傍晚7點找到深夜12點，后來從山中間的石頭上找到了這個小孩子，當時他已經(jīng)氣息奄奄，感覺沒有生命體征了。他們把小孩子拉回牧民家里，給他頭部縫了7針，又是輸液又是打針，第二天，小孩子蘇醒了。他們一連7天每天給他打針換藥，終于治愈了他的傷。

比勒克非要宰一只羊感謝他們，杰恩斯婉言謝絕了。

一天，他們又接到一個電話，一位牧民騎摩托車放羊時掉溝里了。他們急忙趕到出事地點，抬出了這位牧民。拉到醫(yī)院后，給傷口做了簡單處理，接著送到縣醫(yī)院搶救。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再晚點就腦出血了，幸虧送得及時。

當醫(yī)院要押金時，隨去的牧民家人拿不出一分錢，杰恩斯從口袋里拿出工資卡，給牧民刷了3000元。

2015年1月的一天深夜，杰恩斯·別克醫(yī)生和院長杰恩斯去薩卡勒力斯客克村給一個發(fā)高燒的小孩看病，看完病準備返回醫(yī)院時，兩位年輕的牧民找到他們說其中的一個年輕人賽爾江的老婆只喊肚子疼，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他們開上皮卡車拉著兩位年輕人趕往他們的家，經(jīng)詢問，還有20多公里的路程。這在平時不算什么，可那天夜晚的路程顯得太遠太遠。

當他們到達后，正有幾個人抬著賽爾江的媳婦往外走，原來是病人疼得死去活來，他們又遲遲見不到賽爾江找醫(yī)生回來，只好抬著準備送醫(yī)院。

杰恩斯和杰恩斯·別克立即拉上病人送到阿克牙孜溝醫(yī)院，對她進行了治療。第二天再送縣醫(yī)院時，縣醫(yī)院的醫(yī)生經(jīng)檢查后說，幸虧頭天晚上進行了醫(yī)治，否則胃就穿孔了。

牧民土爾海天天吃不下飯，經(jīng)常胃疼，杰恩斯想盡一切辦法給予治療，沒有一點好轉(zhuǎn)。土爾海日漸消瘦，可怕的病情讓杰恩斯不敢想了，他帶著土爾海去了伊寧市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正如杰恩斯的想法一致：食道癌。

這種病，伊寧市醫(yī)院治不了，杰恩斯又把土爾海送到了烏魯木齊的腫瘤醫(yī)院。在腫瘤醫(yī)院，杰恩斯把卡里僅剩的3800元給土爾海交了押金。

這3800正好是杰恩斯家里要安裝天然氣的初裝費，他這一交押金，至今他們家都沒有安上天然氣。

8月22日一大早，我們來到昭蘇縣杰恩斯家，見到了杰恩斯的妻子居瑪·古麗和22歲的女兒奇娜爾。在采訪中，我們了解到了這一情況，整棟樓就他們家還用著煤氣罐。

妻子居瑪·古麗有時不免要嘮叨幾句，而杰恩斯說：“天然氣哪有生命重要?！?/p>

杰恩斯的妻子居瑪·古麗沒有工作，全靠杰恩斯一人的工資生活，這3800元對于他們這個家庭來說也很重要。

“杰恩斯經(jīng)常不給家里工資，有時候給不全。”居瑪·古麗對作家說。

據(jù)后來我們了解：十多年來，杰恩斯給許多困難牧民墊付藥費、生活費已達五萬多元。

7

前面敘述過，在2011年開春時，縣醫(yī)院派了幾位醫(yī)護人員來到阿克牙孜溝醫(yī)院工作。不到一年內(nèi)，這里的艱苦環(huán)境又讓幾位醫(yī)護人員打了退堂鼓，他們找出各種理由紛紛離開了這里，留下的只有杰恩斯·別克。

2013年夏天，杰恩斯的兒子阿爾肯從新疆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畢業(yè)了。杰恩斯高興極了，他動員兒子來到了阿克牙孜溝醫(yī)院，并讓兒子帶來了一個學醫(yī)的同學。兩位年輕人看到這樣的環(huán)境，說不出地后悔！這里沒有電、沒有網(wǎng)絡，讓兩位年輕人度日如年。很快，兒子的同學走了。兒子也按捺不住了，幾次想走出阿克牙孜溝，都讓杰恩斯給強行留下了。

杰恩斯的兒子談了個對象，姑娘在伊寧市，幾次想來阿克牙孜溝看望兒子，都讓兒子找各種理由拒絕了。小姑娘很聰明，搭了個便車進溝了，一路上盛開的花草、蔥翠的樹木讓她情不自禁地唱了一路的歌。當她到達阿克牙孜溝時，第二天就哭著走了，和杰恩斯的兒子也分手了。

杰恩斯的兒子阿爾肯說什么也不在這里呆了。他是個編外人員，每月的工資只有800元。據(jù)陪同我們進溝的縣委組織部的卡斯特爾介紹，全縣醫(yī)療戰(zhàn)線的編外人員有150多人，工資一概是800元。2016年進溝的杰恩斯·別克也是編外人員，全家5口人，只有他的800元，大女兒剛剛大學畢業(yè)，正尋找工作;二女兒今年考上了漢口學院，每年的7600元學費正讓他一籌莫展。他告訴作家，很有可能讓二女兒放棄學業(yè)，這是題外話了。

800元的工資，讓杰恩斯的兒子阿爾肯接受不了，對象的分手，他更受不了了。他幾次和杰恩斯發(fā)生了激烈沖突，后來找了個回家的理由，再也不進阿克牙孜溝了。再后來，阿爾肯考上了昭蘇鎮(zhèn)的敦買里社區(qū)協(xié)警，月工資4000元，還擔負著妹妹奇娜爾的學費。當我們見到這位帥氣的小伙子時，他由衷地佩服著自己的父親——杰恩斯，但說起自己時，他坦率地說，他再也不會去阿克牙孜溝當醫(yī)生了。

阿克牙孜溝，一個美麗的地方，也是一個拴不住人的地方，尤其是年輕人，很難耐得住這里與外界隔絕的寂寞?？上攵?，杰恩斯已經(jīng)在這里十三年了，他要克服生活的困難，克服寂寞，克服意想不到的一切，這需要毅力和堅韌。后來組織上幾次要調(diào)他回縣城，他卻婉言謝絕了，他說：“我是牧民的兒子，愿意一輩子留在這里，能夠為牧民守護健康，是我最大的幸福！”

奇娜爾，是杰恩斯的女兒，正在伊犁師范大學上大三的她告訴作家，她從小很少見到父親，就是見到了，也是來去匆匆。她上初一時，第一次搭別人的摩托車進了阿克牙孜溝，看到父親繁忙的身影，她怎么也不理解這么個地方怎么會讓父親舍不得離開呢？

隨著漸漸長大，多次去阿克牙孜溝后，才慢慢理解了自己的父親對這里的眷戀。

她應作家之邀，寫了一則短文《我眼中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個只顧工作的人，可是我從一件很平常的小事發(fā)生后卻改變了這個想法。

有一次爸爸很久不回家，在醫(yī)院值班，我和媽媽打算去看爸爸，于是那天坐了四個小時的摩托車，路上碰到爸爸的車正在帶搶救的病人往縣里趕。我們下車在路上見面，我非常生氣地對爸爸說：“我們好不容易來看你，才見面你就走嗎？”爸爸當時抱著我哭了說：“女兒，對不起你，現(xiàn)在搶救病人要緊，我們回頭再說?！睆倪@里可以看出爸爸還是很寵愛我的，心里安慰了許多。就這樣，爸爸帶著病人回縣里了，我和媽媽留在了醫(yī)院。媽媽安慰我說，這是爸爸的工作需要，沒有辦法，我們應該理解他，救人要緊。于是我們住了下來，媽媽給這里的醫(yī)生們做飯洗床單。醫(yī)院的醫(yī)生們看到我們來了也非常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