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細酌邀桐君

張正蒙

“曼生瓢提壺”（見圖1）高18.3 cm，口徑6.7 cm，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由清代乾隆、嘉慶年間陳曼生（1768—1822）設計并撰銘，宜興制壺藝人楊彭年制作，陳曼生之友郭麐（號頻迦）書刻。壺身銘：“煮白石，泛綠云，一瓢細酌邀桐君?！甭淇睢奥戭l迦書”。

之所以名為“曼生瓢提壺”，是因為它是陳曼生在“瓢形壺”和“提梁壺”的基礎上提煉、創(chuàng)新而成，堪稱傳世曼生壺之經(jīng)典款型。而陳曼生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中國紫砂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代表著一個時代、一座高峰。以他為代表的文人之深度參與，是紫砂由器入道，進而價埒金玉、為世爭藏的重要原因。而他設計、制作、撰銘甚至書刻的這批紫砂壺，歷史上有個專門的名字叫“曼生壺”，或者“文人壺”。由此足見“曼生瓢提壺”之歷史價值與收藏價值。下面我們就從材質(zhì)、工藝、造型、裝飾、意境五個方面來鑒賞“曼生瓢提壺”之綽約風姿。

1 ?“世間茶具稱為首”——“曼生瓢提壺”的材質(zhì)美

“曼生瓢提壺”呈栗色，砂質(zhì)隱現(xiàn)，行家一看便知是以宜興原礦紫砂泥料配比調(diào)砂制成。這種全世界只有宜興丁蜀鎮(zhèn)才有的紫砂泥，其原生形態(tài)與常見的膠泥、黃土不同，它深埋于巖石層中，呈片狀，雜生于甲泥礦中，有“巖中巖”、“泥中泥”之稱。其主要礦物質(zhì)成分是水云母、高嶺石、云母屑、石英，以及鐵、銅、銫等十幾種微量元素，其中石英顆粒就是紫砂泥的“砂”。紫砂壺質(zhì)樸無華的質(zhì)感、紋理、色澤都由“砂”體現(xiàn)出來。而且，紫砂壺在經(jīng)過一千多度的高溫燒成之后，殘留的石英等礦物質(zhì)形成了雙重氣孔結(jié)構(gòu)，具有透氣而不漏水的性能，注定是泡茶的絕佳器具。所以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茶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故用以泡茶不失原味，色香味皆蘊。”

2 ?“紫泥新品泛春華”——“曼生瓢提壺”的工藝美

“曼生瓢提壺”的工藝美首先體現(xiàn)在紫砂壺獨特的手工成型工藝。紫砂壺發(fā)初于北宋，北宋詩人梅堯臣“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的詩句可以為證。謫居宜興的蘇軾也有“松風竹爐，提壺相呼”的詩句，人們因此把提梁壺稱為“東坡壺”。但紫砂壺之真正興起還是在明朝正德年間，這時候出現(xiàn)了第一個在紫砂工藝史上留下名字、被尊稱為紫砂始祖的供春（當然也有研究者提出，供春只是“樹癭壺”的名字，并非制壺者）。但是據(jù)明代周高起《陽羨茗壺系》等史籍記載，供春做壺是跟金沙寺僧學的，金沙寺僧則是和做陶缸甕的工匠學的，方法還是捏制坯胎，用規(guī)范成圓形，挖空其內(nèi)部，然后加上壺嘴、把、的。紫砂實現(xiàn)制作方法上的一大飛躍，形成成熟的、直到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獨特的手工成型工藝，即“打身筒”成型法與“鑲身筒”成型法則是在明朝萬歷年間，其首創(chuàng)者是被稱為“壺家妙手”的明代良陶時大彬。

包括“瓢提壺”在內(nèi)的曼生壺則直承時大彬的手工成型工藝，給人流暢溫潤、渾然天成之感。關于曼生壺與時大彬所制茗壺的師承關系，有學者做過專門考證，陳曼生與《陽羨名陶錄》的作者吳騫等交往甚密，不僅了解而且應該上手把玩過時壺。另外據(jù)《前塵夢影錄》等史料記載，絕大部分曼生壺也包括這把“瓢提壺”的制作者楊彭年，就善于全手工制壺，其“捏嘴不用模子，雖隨意亦有天然之致”。

采用全手工工藝成型的“曼生瓢提壺”，再放入當時最著名的古龍窯里燒制?，F(xiàn)在一般的紫砂壺都是在煤氣窯或電窯里燒制的，溫度雖然穩(wěn)定，破損率低，但泥色總不如古龍窯里燒出來的古雅內(nèi)斂。

3 ?“曼生十八式”——“曼生瓢提壺”之造型美

“曼生瓢提壺”造型樸素中透著典雅，別致又不失莊重。壺身上尖下寬，珠圓玉潤;壺嘴為一彎流，壺口直立向上，彎處飽滿圓潤，仿佛從壺體自然生長出的枝頭，鮮活靈動，與壺身完美融合;壺蓋內(nèi)嵌，絲絲入扣，與壺身如天衣合縫;蓋鈕如瓜蒂自然長出，與壺嘴相互呼應;壺把為三柱高提梁，倆直柱一彎柱，直柱直立在壺嘴兩側(cè)，彎柱在三柱結(jié)合處傾斜向上伸出小節(jié)，與壺嘴向上的方向呼應，令人浮想聯(lián)翩。

關于紫砂壺的造型之美，著名宜興籍當代畫家吳冠中在他的九十自述《百日談》里有過高度的評價。他說：“我欣賞的是紫砂壺的造型，美在質(zhì)樸和簡練純粹的形式美”。紫砂壺歷來以素面素心贏得文人雅士及收藏家的鐘愛。但在陳曼生所在的乾隆、嘉慶時期，情況卻不是這樣的。乾隆、嘉慶兩朝社會秩序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富裕，歷史上稱為乾嘉盛世。但是，乾嘉盛世雖然給紫砂壺帶來了龐大的市場需求，卻有把紫砂藝術(shù)帶入歧途的趨勢。紫砂匠人一味模仿古人，追求精工細作，迎合俗文化和宮廷趣味，與紫砂特有的質(zhì)樸無華、古雅清明漸行漸遠。這一點我們從故宮所藏清代紫砂也可以窺見一斑，這些宮廷紫砂多以琺瑯、均釉、粉彩裝飾，繁文縟節(jié)、錯彩鏤金，美則美矣，卻總給人畫蛇添足之感。

這時候，陳曼生的介入無疑給繁復沒“趣”的乾隆、嘉慶時期的紫砂界帶來了一股清流。通過文人與紫砂藝人的完美結(jié)合，陳曼生創(chuàng)造了“文人壺”這個新風格，將紫砂的藝術(shù)品位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影響至今不衰。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奠定了陳曼生在紫砂歷史上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陳曼生本名陳鴻壽，字子恭，號曼生，又號曼壽。浙江錢塘人。48歲時到鄰近宜興的溧陽任知縣，并因此機緣得以將平生志趣投入到紫砂壺上。陳曼生官做得不大，但才傾一時，是當時知名的詩人、畫家、金石家和書法家，被稱為西泠八家之一。而且他性情豪爽、喜愛交游，一時名流踵至麇集，形成了以陳曼生為中心的紫砂品鑒把玩的文人圈子。

中國文化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儒、道、釋三家合流，已經(jīng)造就了中國文人特殊的心靈境界和審美追求，那就是清雅素凈中的詩情畫意。所以陳曼生設計紫砂壺，首先就是在簡字上下功夫，重造型的清新自然、質(zhì)樸無華、得之天趣。他設計的壺型，后人統(tǒng)稱為“曼生十八式”。當然，研究表明，曼生壺型并不是固定的十八個，有研究者將曼生手稿《陶冶性靈》中的二十個壺型和《陽羨砂壺圖考》等中的壺型綜合起來，共得到三十八個壺型。之所以叫“曼生十八式”，就相當于中國人常說的“十八羅漢”、“十八般武藝”一樣，有圓滿完美之寓意。曼生設計壺型，有取諸自然現(xiàn)象的，如“卻月壺”、“飲虹壺”;有取諸實用器物的，如“合歡壺”、“井欄壺”;有取諸植物形態(tài)的，如“葫蘆壺”、“瓠瓜壺”;也有仿造古器文玩的，如“石銚壺”、“乳鼎壺”;或者直接取自幾何形態(tài)的，如“汲直壺”、“方壺”等。但是，曼生壺雖然來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其造型是對具象的高度抽象，與象形文字的發(fā)展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才能在一件實用的器具上實現(xiàn)審美的超脫，成為寄情言志的藝術(shù)品。

再回過頭來看此款“瓢提壺”，其器型之飽滿端莊、線條之凝練灑脫，早就超出了現(xiàn)實中“瓢”之范疇，簡直回味無窮、美不勝收。

4 ?“字依壺傳，壺隨字貴”——“曼生瓢提壺”之裝飾美

“曼生瓢提壺”的裝飾美，主要體現(xiàn)在腰腹部的銘文書法篆刻。這也是曼生壺最讓文人雅士和藝術(shù)品收藏家流連忘返之處。銘文裝飾紫砂壺的方法并非陳曼生首創(chuàng)，康熙年間的制壺大師陳鳴遠已經(jīng)開始使用這種裝飾手法。但是，真正把這種裝飾手法發(fā)揚光大，并且做成一種特色，做到“字依壺傳，壺隨字貴”的，則非陳曼生莫屬。陳曼生大膽創(chuàng)新，提煉壺之造型，留出很大的面積用于裝飾?？蓜e小看這方寸之地，卻恰好給了擅長書法金石功夫的陳曼生及其文友展現(xiàn)書法刀功的空間。像這把“曼生瓢提壺”，就是由陳曼生最器重的幕客文友、以工詞章善篆刻名噪江南的郭麐郭頻迦，用空刻法和行楷直接在坯體上運刀篆刻。這種刻字的手法無底稿可模仿，善刻者正可以風馳電掣、收放自如，產(chǎn)生了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效果。

應該說，曼生壺所刻銘文方中有圓、蒼勁有力、古樸渾厚，直接從入清以來紫砂壺鑲金包銀的繁文縟節(jié)中突圍而出，回到“標古雅之意”的初衷，并進一步把紫砂壺質(zhì)樸典雅的氣質(zhì)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從而使紫砂壺登堂入室，不再只是泡茶之器具，而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縮影、人人競相收藏之藝術(shù)品。

但是，“曼生瓢提壺”之裝飾美，不僅在銘文之布局、之書法、之篆刻，更在于文辭之內(nèi)涵雋永，令人回味無窮。“煮白石，泛綠云，一瓢細酌邀桐君”?！鞍资闭?，顧名思義，白色石頭，但這可不是普通的石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它是有著美好的意象的?！对娊?jīng)》里說“揚之水，白石鑿鑿”，晉葛洪《神仙傳》里說神仙“常煮白石為糧”，唐韋應物有“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之詩句，到了元代大畫家倪瓚那里，干脆用核桃仁、松子仁加上真粉一起，做成假山疊石的形狀，放在用惠泉水煎煮的茶湯中，名曰“清泉白石茶”（據(jù)《云林遺事》）。那么“桐君”又是誰呢？桐君者，相傳黃帝時人，嘗采藥求道，行醫(yī)濟世，在桐廬縣大桐樹下結(jié)廬棲身，時人尊稱為桐君。此君識草木金石性味，并撰有記錄茶事的《桐君采藥錄》，但是傳說神農(nóng)氏嘗百草以茶解毒，卻沒有煎飲過，桐君記錄茶事，也沒有品過茶的滋味。所以今天，白石茶在瓢子里煮上了，綠茶泛著湯花、香氣，正好邀請這位傳說中的好神仙，一起來慢慢地品嘗，來感受一下茶的情趣，這是何等賞心樂事、人間至福。

短短十三個字，切茶（煮白石，泛綠云），切壺（一瓢），切景（細酌），切情（邀桐君），觸景生情、情景交融，令人浮想聯(lián)翩。陳曼生好像特別鐘愛這句銘文，在上海唐云所藏“石瓢提梁壺”上，也一字不落地用了這句銘文，而且是陳曼生親自篆刻。

類似的銘文，曼生壺還有很多傳世，例如：“茶已熟，菊正開，賞秋人，來不來?！薄霸囮柫w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歡喜?！薄凹尘松?，挈瓶匪小，式飲庶幾，永以為好?！薄绑沂a喝，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無說?！钡鹊?。這些銘文不離茶與壺，卻又不止茶與壺，在方寸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所以有學者說，曼生壺之于紫砂壺，正如文人畫之于中國畫。

一把紫砂壺，一首詩文，它們打動的是文人雅士;一壺茶香，一卷墨寶，它們熏醉的卻是整個古典的中華。

5 ?“茶禪一味”——“曼生瓢提壺”的境界美

在“曼生壺”橫空出世之前，紫砂壺已經(jīng)有了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在中國異常輝煌的工藝美術(shù)傳統(tǒng)中，匠人的技藝本來已經(jīng)非常精湛。所以一介書生陳曼生能在紫砂史甚至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就不僅是因為其設計與裝飾的水平，我認為更是因為透過他的學養(yǎng)與審美，所傳遞的人生境界。也就是所謂的“器以載道”，與孔子所說的“詩言志”是一個意思。所以我們欣賞“曼生瓢提壺”，或者說曼生壺，最后也是最高的一個層次，就是其境界美?？梢哉f，質(zhì)樸無華的紫砂壺，經(jīng)由以陳曼生為核心的文人之手，與詩、書、畫、印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成為中國人心靈生活的最佳載體。

陳曼生說過，“書畫雖小技，神而明之，可以養(yǎng)身，可以悟道，與禪機相通”，透露出他對禪境界的仰慕。他給自己取名號“西湖漁隱”，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阿曼陀室”，也可以見出其出世之志趣。而其紫砂銘文中的“坡仙之徒”、“列仙之儒”、“我佛無說”，有儒家君子的標榜，更有道家的逍遙和佛家的超脫。足見到陳曼生所處的乾隆、嘉慶時期，宋明儒道釋三家合流而產(chǎn)生的本土化的禪宗思想，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人心靈家園的重要組成。在異族入主中原，大興文字獄，思想空間日益逼仄的社會大背景下，尤其是江南漢族文人更需要這樣的心靈家園，來寄情遣懷、安身立命。

所以，一把小小的紫砂壺，喝的是茶，悟的卻是道，此即所謂“茶禪一味”。茶所蘊含的禪的無限“真諦”，需要“喝茶去”才能體驗。茶與禪的結(jié)合，才成就了不離日用卻超脫雋永的人生境界。

取幾片擷天地之精華的茶葉，放入含泥土之芬芳的“曼生瓢提壺”，泡上，坐等，手摩挲著壺的溫度，直至我們的心泡軟了、活潑了，我們感覺我們的生命在時間之長河中緩緩流過，開出蓮花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