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這個人是誰?跟我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看起來似近而遠、似親猶疏、似熟還生?何以一個年輕女孩當年的一念一息、一舉一動,竟會決定了今時今日的我畢生的命運?
面對著一大堆微微泛黃的書信,按照信封的郵戳一封封打開細看,一個塵封遙遠的世界在記憶深處慢慢浮現(xiàn)出來,似塘中泛起的漣漪、窗外飄來的飛絮,一串串、一片片展示眼前,接連的驚喜,不斷的追尋——這個人是我嗎?她見過的人、欠過的情、嘗過的樂、受過的苦、做過的事、去過的地方,為什么有的記憶猶新、有的遺忘殆盡?原來記憶真是不知不覺經(jīng)過篩選的,在追憶所及星光燦爛的亮點之后,竟然還有這么一大片朦朧暗淡、沒入忘鄉(xiāng)的夜空!
這批信,是我1963年至1965年負笈美國時寫給爸媽的家書。記得老爸老媽九十出頭那年,他們住所還經(jīng)過一次大裝修,二老忙著清理雜物,把多余衣物送的送、丟的丟,舊信賬單撕的撕、毀的毀。還以為我的信早已不知去向,誰知道他們?nèi)ナ篮?,在遺物中竟然發(fā)現(xiàn)這批信還整整齊齊原封不動地珍藏著。當時未及細看,就一大包拿回家來束之高閣。多年過去了,平日里忙忙碌碌,哪會有閑情去翻閱這些陳年舊函呢?
疫情肆虐期間,幽居斗室,百無聊賴,一日在家中東翻翻西看看,打開柜子,瞥見這批函件和爸媽的回郵,當下如獲至寶,忍不住細閱起來。一開始,便停不了,那厚厚一迭信一封封追看下去,時光倒流,舊夢重溫。霎那間,仿佛又回到了早已失落的國度,再次經(jīng)歷了青春時代的喜與憂、樂與怒、憧憬與期盼、忐忑與煩愁。
那年頭風氣使然,大學畢業(yè)了都想出國,然而出國留學談何容易,那一大筆旅費學費生活費可難以對付。當年在崇基學院英文系畢業(yè),進入亞細亞石油公司工作,一年之后獲得美國大學的助學金,就摒擋一切,執(zhí)意上路了。
其實,那時已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可靠的男友,原本可以留在香港,安享父母的庇佑、愛侶的守護,卻不知是上進心強還是好勝心切,竟然寧愿拋開一切遠涉重洋去只身闖天涯。
上世紀六十年代出國可是件大事,事前父母努力打點張羅,籌備行裝;臨行親朋戚友都趕到啟德機場去送別。記得那天第一次坐飛機出遠門,孤零零瘦削削一個,左手拿著打字機,右手挽著化妝箱(如今回想,這又要來何用?是為了女兒家出門以壯行色嗎?),身上背著一個大手袋,腋下夾著一件呢大衣,渾身沉甸甸勉力往前行,還沒走到機艙口,眼淚已經(jīng)撲簌簌往下流。此去經(jīng)年,那時候誰都不會隔三五個月就輕松回家度個假,也付不起昂貴費用打長途電話,倘若思家心切,唯有靠鴻雁往返萬里傳書了。
那批信,歷時兩年,一共有好幾百封。原本自以為這輩子毫無理財觀念,翻看舊函,才發(fā)現(xiàn)那時涉世未深的自己居然很會撙節(jié)用度,時常在信里提到省錢之道。也難怪,一開始,飄飄然來大學報到,老爸的說法在耳旁回蕩:“你去金元王國(美國)圣路易華盛頓大學念書,跟你的名字息息相關(guān),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于是,一切似乎都染上了玫瑰金色的浪漫幻彩。沒多久,卻嘗到了獨立生活必須量入為出精打細算的滋味了。帶去的300美元,付了135元宿舍按金,加上每天的膳食費、日用品費、書籍文具及郵費,不出幾天已經(jīng)所剩無幾。當時有個中國臺灣來念化工系的女孩石,她出身富裕,性情開朗,興沖沖指點我說:“在美國,身上是不必帶錢的,錢都存在銀行里,要用時開張支票就行了。”她竭力慫恿我像她一般去銀行開個上千元存款的賬戶,我只好唯唯諾諾,不置可否,轉(zhuǎn)頭把用剩的幾十美元悄悄塞在枕頭下,靜待一個月后助學金出糧的時候。
留美兩載,第一年住宿舍,為了學好英文,跟兩個美國女孩同房。第二年,宿舍需要整修,也為了省錢,于是就跟兩位中國臺灣來的女孩——念化工的石和念衛(wèi)生工程的廖,一起搬到學校附近的公寓居住。三個女生,同住一層樓,每逢月初,各放90美元在一個鐵罐里,每星期上超市買菜,就從罐頭里掏錢。上超市,當然是日常生活中一件大事,在美國沒有汽車是寸步難行的,所幸隔壁住了兩位大姐黃與張,她們已經(jīng)來美數(shù)年了,擁有一輛后座踩腳地方有個窟窿的老爺車,每次出行恰好帶上我們這三個毛丫頭,只要我們上車后小心翼翼不把腳伸到洞里去就行了。從超市回來,大包小包的,滿載而歸,當時我們住在三樓,要把戰(zhàn)利品搬回公寓,重的牛奶、罐頭之類由兩位理工科高材生全力包辦,輕的如紙張、膠布則由手無縛雞之力的我拉扯上樓。
跟石、廖兩位室友同住,一星期六天三人輪流做飯,每逢星期日,則因她們要去教堂禮拜,午飯甚至晚餐常由我獨立操持。多年后,我們每逢長途電話聊天敘舊,她倆堅持不信我當年竟有此能耐,如今翻看舊信,才發(fā)現(xiàn)證據(jù)確鑿,有書為憑。原本在家時,因老爸思想前衛(wèi),舉措新潮,一向重女輕男;老媽則篤信女兒當自強,讀書最要緊,從來不讓我進廚房,不需我做家務(wù)。沒想到來了美國,因生活所需,竟會不時憑記憶胡亂湊出四菜一湯,偶爾還夠膽請老外來作客品嘗?!澳檬趾貌耸歉蔁魑r”,我在信里洋洋自得向父母吹噓,并宣稱日后回家要克盡孝道,為他們下廚分勞。話雖如此,學成返港之后又故態(tài)復萌,一頭鉆進教書工作,自此與廚房絕緣。多年后,自己兒女成長,絕不相信我能做菜,并時常調(diào)侃說,從小到大嘗過老媽廚藝的次數(shù),不用十根手指就數(shù)得完。
烹飪?nèi)缡牵p紉又是另一個故事。中學時北一女的勞作,不論刺繡編織,都是媽媽代勞蒙混過關(guān)的。來了美國,發(fā)現(xiàn)飯?zhí)美锏呐D桃婚_籠頭就嘩啦啦溢出,任喝無妨,簡直比香港的自來水還流得暢快,誰叫香港當時還在制水呢?于是,在那仍未崇尚唯瘦為美的時代,日飲鮮奶三杯,體重由初到美國的88磅暴升到102磅,帶去衣裙都無法再穿,那11件旗袍更撐不下了。由于不舍得花錢,1964年暑假去科羅拉多打暑期工教中文時,除了把舊衣修改放大,居然還從圣路易斯公寓中帶去舊窗簾一幅,請商教授夫人代為剪裁,自己親力親為縫了一件衣服!看到這封信的內(nèi)容,除了馬上想起《亂世佳人》中郝思嘉色誘白瑞德那經(jīng)典一幕之外,不由得也大吃一驚!這個人難道是自己嗎?不但如此,當年的我更曾大發(fā)宏愿,在課余到處向人討教,千辛萬苦完成了一件生平唯一手織的毛衣,獻給媽媽當作生日禮物。多年后翻譯《傅雷家書》和《海隅逐客》等名著時,譯了又改,改了再譯,十次八次,不厭其煩,那過程,每每使我想起當年在圣路易秘密練兵,悄悄為媽媽編織毛衣拆了又改、改了又拆的情景。
人的際遇,十分玄妙,當年若不是邂逅好友石與廖,我的留學生活不會如此單純——每日里除了念書就是念書。我們同進同出,彼此扶持,不知道寂寞孤單為何物。當年的旅美學界,多的是各式各類的派對聚會,我們每次出席,都由張、黃兩位大姐領(lǐng)隊,她倆如母雞守護小雞般照看我們,晚飯一過,就五人同行,全身以退,連一次舞會都沒有參加過。廖當年也已有固定男友在瑞士攻讀,因此我們立意固守陣地、堅壁清野,不讓任何誘惑近身。
兩年過去,該是學成返港的時候了。亞洲學系的主任與教授竭力挽留,說是只要我點頭,就可以讓我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或獨當一面當講師,每年約有7000多美元薪水,這個優(yōu)渥的待遇對別人來說可是求之不得,對我來說也是天文數(shù)字。但我當時去意已決,辜負了系方一番美意,讓他們大失所望,覺得我不識好歹、不堪造就。那一批信里,充滿了彷徨與憂慮、煩躁與不安,深恐因此得罪教授,拿不到碩士學位無功而返,白白讓兩年光陰化作東流水。
如今回想,當年的一個堅持、一個決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假如選擇留下了,不知道是禍是福,多半會成為於梨華小說中另一個角色吧?。▓?zhí)筆至此,恰好傳來這位早年旅美文學代言者在美染疫身亡的消息,令人唏噓!)但是這個人絕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一個和睦家庭里的受寵者、一個漫長譯道上的拓荒人!
展信細閱,竟然看得累眼昏花了,那批信當年是寫給爸媽的,為什么毫不體恤,為了省點郵費,寫的都是蠅頭小字?轉(zhuǎn)念一想,以年齡來說,那時的爸媽,比起我現(xiàn)在的子女,也實在大不了多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