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在危機與機遇并存的時代,哲學教我們反思,有助于我們維持整體視野,不至于總是局限于某個單一視角。對于哲學,著名哲學學者、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陳嘉映強調:“哲學,尤其是今天的哲學,不是宣教式的,不是上智向下愚宣教。我們之所求,首先不是讓別人明白,而是求自己明白。”他坦言:“我個人想要的是,認真思考,認真表述這些思考,召喚愛思考的人來一道思考?!?/p>
《教育家》:網(wǎng)絡時代的閱讀趨于碎片化,您認為我們該怎樣通過讀書來增強自己的思考力?
陳嘉映:跟從前的時代相比,讀書這事兒變化很大。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多是網(wǎng)上閱讀,或者讀讀微信什么的,所謂碎片化閱讀。在我看來,讀書從來不只是為了吸收信息,讀書把我們領進作者的心智世界,我們通過閱讀與作者交談,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尋信息。讀書就像是與人交談,這些朋友都特別有見識,一方面你可以從聊天中學知識、長見識,另一方面,你可以整體地了解這位跟你不一樣的朋友。在這樣的一種對話中,你就擁有了一個“他者”,可以向這個“他者”學習,跟這個“他者”相呼應。如果把讀書當成是一個吸收信息的過程,那么讀書也就跟引擎搜索差不多了。
《教育家》:在您看來,知識與信息的不同主要在于什么?
陳嘉映:知識(knowledge),本來是圍繞著事情以及做事情所產(chǎn)生的,但后來知識有了一個特別的含義,就是系統(tǒng)知識(episteme),包括物理學知識、社會學知識等,也就是說,知識自己形成了組織。而信息,不是自組織的,也不是依附在事情上的,它們像是自由漂浮的。信息被設想為一些獨立的東西,甚至有這樣的理論,認為信息就是世界的基本單位,世界就是由信息構成的,這是一個非常當代的信息觀念甚至世界觀。
關于二者的不同,還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考慮。以前,我們生活在一個規(guī)模相對較小也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里,包括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在這樣一個有限的范圍內(nèi),我們對周邊人物和事物有所了解,這既不是知識也不是信息,它們不是自由漂浮的,而是依附于這些特定的人和事,依附于人們之間的特定關系。你對一個熟人可能了解得很多,但你不大會把對于他的所知想象成信息。后來,我們生活在一個大規(guī)模的社會里,其中的人物和事物不斷變化、流動,我們的所知就逐漸跟具體的人和事分離開來,變成了一些信息。你不再了解某個人,你知道的是關于他們的信息,姓名、年齡、性別、教育程度、住址、健康碼等。就好像倒過來了,我們不是從某個人出發(fā)去了解他,而是根據(jù)信息來構成某個人。
《教育家》:您在新作《走出唯一真理觀》中寫道,我們一向叫作“思想”的東西,是跟文字連著的,主要落實在文字上。文字在新的生活形態(tài)中會起到什么作用?我們稱作“思想”的東西會是什么樣子?這是您關心的問題,我也想聽聽您對這兩個問題的見解。
陳嘉映:我們所說的思想,事實上是跟著作、文字連在一起的,這不是我下的定義,而是一種觀察。文字的衰落或不再扮演主角,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可以說,文字時代正在落幕。隨著文字的沒落,思想當然會跟著衰落。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從眼下的情況看,我們的生活形態(tài)可能會變得操作性越來越強,會變成感想式的,而不是思想式的,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互相之間不通過交流形成思想,而僅僅是一些看法上的對立、沖突等。
有一些我們珍愛的東西會失去,嘆息歸嘆息,但復古從來都是不可能的事兒,我是希望將來會出現(xiàn)一種立體的傳播方式,把文字保留在其中,它不是全部,但仍然是立體傳播過程中的一維。
《教育家》:您說教育的一個重要目標是讓受教育者最終能夠獨立判斷。在從事教育的這條路上,您是怎樣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的?在信息洪流中又如何讓自己保有獨立的判斷與思考的活力?
陳嘉映:我主要從事大學教育,一般來說,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都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在講課時,當然你是相信自己的東西才會去講,這是最低的要求。雖然你相信自己所講的東西,但你也了解別人可能相信的是其他東西,而且別人的不同看法也不見得沒有道理。你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學生自然會感受到,他們就會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去向你學習,跟著你學習,卻不會把他的思想都納入你的思想范圍中來。
愿意思考的年輕人,一代一代都會涌現(xiàn)。跟我們相比,年輕人有優(yōu)勢,他們受到更正規(guī)的學術訓練。但我希望他們不要把眼光拘囿在學院范圍之內(nèi),要把學術上的問題跟自己人生的問題,跟時代的問題連到一起。即使說到表述方式,也不要完全限制在學院論文體上。
在信息洪流中如何保有獨立的判斷與思考的活力,于我而言,這里面有個一般的考量,凡是這種跟社會的大變化、大趨勢相連的事,我個人不認為我們能夠糾正它、扭轉它。我們能夠做的是,參照一個不同的世界來看待我們自己的世界,這樣就能夠更清楚地知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好的還是壞的。能夠分辨好壞,就能夠立足于現(xiàn)在的社會情況,盡量讓自己做得好一點。
哲學思考并不會提供終極答案,這一點,有些人聽來覺得怪絕望的,但不一定,有點像維特根斯坦說的,他說哲學問題是些你隨時可以放下的問題。至少到我這把年紀,我沒那么勉強自己,能做點最好,因為我喜歡工作,不工作就覺得沒好好過日子。但是,做不動了或做不好了,我就不做。我跟我的學生說,等到什么時候我在課堂上像一些老先生那樣,不斷重復自己過去講過的,你們?nèi)绻鎼勰銈兊睦蠋?,就要好好告訴他,您該好好回家吃點喝點,過您的日子。油干燈盡,啥都不做了,我覺得挺好。年輕人接著做,用新的方式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