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刻頭帽后刻臉,再刻眉眼鼻子尖,服裝發(fā)須一身全,最后整裝把身安……”還沒等奶奶把手里的“身子”安上去,“啪嘰”一聲,“帽子”掉了。
“唉?!蹦棠涕L嘆了一口氣,嘴巴一噘,將下巴擱在了桌上。
自從爺爺去世后,奶奶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她會把地上的泡桐花一個個撿起來,兜進懷里,嘴里嘟囔著“毛茸茸的小耳朵”之類的話;她也會跑去田埂上,摘回一大束矢車菊,她說,每一朵矢車菊都會把收集來的幸福講給她聽;她還會在屋檐下掛上一串風(fēng)鈴,“風(fēng)會知道它的作用的”,對,總是這句話。
大家都說,奶奶老糊涂啦。
可分明不是呀。
奶奶記得我喜歡吃蔥花烙餅,記得把我最喜歡的花裙子熏上茉莉香,還記得每天打開樟木箱子。
那只樟木箱里,裝著爺爺留下的皮影人兒。
奶奶每天都會用她那雙顫巍巍的手,從樟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只只人兒,一看就是好半天。那些皮影人兒都褪色了,東一塊綠,西一塊紅,甚至有幾個人兒的手腳都已經(jīng)不齊全了,可奶奶仍舊拿它們當寶貝。
“越是老舊的東西,越值得好好保護喲?!蹦棠虝r常這么說。
我總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只一點我很明白,奶奶肯定和我一樣,想念爺爺演的皮影戲了。
爺爺?shù)钠び皯蚩倳诿磕甏禾扉_場,在最炎熱的時節(jié)到來之前結(jié)束。奶奶說,那段時間,是所有季節(jié)里最溫柔的,尤其到了夜晚,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分外鮮活,連空氣都帶著甜。那時候,皮影戲里的小人兒舞著舞著,就會像只蝶兒一樣,慢悠悠地舞進人的心窩里。
我始終想象不出蝶兒舞進心窩的感覺,我只知道,爺爺演的皮影戲,真的很精彩。
我看到奶奶把手里那只殘破不全的小人兒輕輕裝進樟木箱里,然后端了張小凳子,坐在了泡桐樹下。
泡桐花早就落了個干凈,樹上的葉子都快長到巴掌那么大了。
“泡桐是世界上最溫柔的樹了,”奶奶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泡桐的葉子上,長滿了軟乎乎的絨毛,我想啊,等這些葉子再長開些,摘下來鋪成樹葉床,睡在上面肯定很舒服?!?/p>
“那樣,就可以睡一個和泡桐葉一樣肥嘟嘟的覺了?!蔽毅@進奶奶懷里,看著奶奶的眼睛從棗核變成了一條細長的縫,又緩緩睜開。
可還沒等泡桐葉完全長開,奶奶就生病了。她躺在床上,眉頭緊皺,任我怎么喊她就是不睜眼。
漸漸地,樟木箱上蒙了一層細密的灰。
奶奶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開它了。
二
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屋子后頭的小竹林里,支起耳朵捕歌聲。
奶奶說過,被風(fēng)吹過的竹林,會唱歌,可我從沒聽過那首歌。我想把那首歌學(xué)會,然后唱給奶奶聽,或許奶奶聽到了,就會醒過來。
那些竹葉在風(fēng)里你推我搡,窸窸窣窣聲和不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鴉雀叫糾纏在一起,在我耳朵里亂闖,我晃了晃腦袋,努力扯回自己的注意力。
“嘎吱——嘎吱——”一陣奇怪的聲音突然撞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一下繃緊了身子。
“嘎吱——嘎吱——”聲音變大了許多,就像有人在費力扯著一塊綿軟的干木頭。
我屏住呼吸,正準備進屋看個究竟,猛地瞥見一個身影從窗戶邊一晃而過,又飛快地繞過竹林,往田埂那頭跑去。
竟然是奶奶!
我想也沒想,就跟了過去。
夜幕漸漸覆蓋了整片天,緊接著,一顆顆眨巴著眼睛的星星就被它拉扯了出來,還有那輪圓月和幾縷薄云,也被它拽進了一片漆黑里。
前面就是一片香樟林,遠遠地,我看見奶奶在林子前停留了一會兒,等我快靠近的時候,她忽然鉆進了林子里。
“奶奶!”我著急了,大聲喊了起來,可奶奶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身影都快被一根根樹干吞進肚子里了。
好在今天的月光亮得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朝林子里頭跑去。
近了!更近了!近到我都能聞到奶奶身上的茉莉香了!
不對!
我猛地停下了腳步,奶奶也停了下來。
她轉(zhuǎn)過身來,沖我笑了笑。
我明明很清楚地知道,奶奶身上散發(fā)的是淡淡的茉莉香而不是這股不濃不淡的泡桐花香,也清楚地知道奶奶不會露出這樣的微笑,可不知為什么,在我看到“奶奶”笑的這一刻,我的心里變得異常平靜,仿佛聽見了竹葉清淺的吟唱。
“走吧,去借顏色啦?!薄澳棠獭崩衔业氖?,往林子更深處走去,我任由她牽著,一點掙扎的心思都沒有。
月光把樟木林照得比白晝還亮,我心里的害怕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了,現(xiàn)在,我的心里只有好奇,滿滿的好奇。
走出樟木林,“奶奶”又帶著我繞過一大片野葡萄藤,走過一段鋪滿了紫菀的石板橋,還跨過一排排纏著打碗花的矮籬笆樁……神奇的是,我們走到哪兒,月光就毫不吝惜地灑到哪兒,把我腳下的路照得亮堂堂的。
“綠得剛剛好,用來涂色最合適了?!闭斘页两谀_底的月色中時,“奶奶”停了下來,指著一株鐵線蓮說道。
我想了想,皺起了眉頭:“等我們把花摘回去,它早就干癟了,哪來的汁水做顏料呢?”
“奶奶”搖搖頭:“不用那么麻煩,向它借一下就好。”
“借?”我瞪大了眼睛。
“奶奶”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地上的那簇鐵線蓮,而后轉(zhuǎn)過頭來沖我笑了笑:“染在樹葉上吧?!?/p>
我的腳下,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大堆還沒巴掌大的小泡桐葉。
“奶奶”拿起一片葉子,輕輕地往一朵花上一揚。
霎時,葉子上的綠色淡了,更淡了,變成了淺得略微泛白的綠。
“那樣的紅,也剛巧合適?!边€沒等我完全反應(yīng)過來,“奶奶”又指向了不遠處的一簇月季。
我頓了頓,而后興奮地抱起地上的葉子往月季跟前跑,只見“奶奶”又這么輕輕一揚,月季的紅便跑到了泡桐葉上。
接著是老木樁的淺灰、稻草人的明黃、鵝毛的雪白、矢車菊的海藍、木炭的深黑、野果子的淡粉……那些在這個季節(jié)有的、沒有的、開花的、不開花的,全都趕著趟兒地往我眼睛里涌。
很快,我的懷里便塞滿了各色的泡桐葉。
“還差一樣?!薄澳棠獭北н^我懷里的所有葉子,牽過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咦?從哪兒飄來這么一大片淡紫色的云呢,還這么乖巧地伏在我家屋子上空?
走近一看,我不禁樂了,一朵朵喇叭狀的泡桐花緊挨著綴在枝頭,原先那一片片綠絨絨的葉子全都不見啦!
“這些淡紫,我們肯定用得著!”我本想拽住“奶奶”的衣角,可是,“奶奶”不見了,地上只有一堆五顏六色的泡桐葉。
半空中,一片淡紫的葉子飄落下來,剛巧落在了那一堆泡桐葉上。
“明天黃昏,帶著這些葉子,去樟木林前等我,別擔(dān)心,你的奶奶很快就會醒啦。”香甜的空氣里,傳來了一個清脆干凈的聲音。
我趕緊跑回屋子里。奶奶的眉頭依舊皺著,眼睛緊閉。樟木箱上的灰,不知被誰擦了個干凈。
三
我抱著一堆泡桐葉,站在樟木林前。
黃昏的樟木林靜悄悄的。
我踮起腳尖往林子里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明明昨晚我跟著“奶奶”在林子里走的時候,連腳下的一根小樹枝或者草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呢。
“趁著月亮還沒出來,我們趕緊染色吧?!薄澳棠獭辈恢螘r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后。
我興奮地點了點頭。
“奶奶”帶著我,來到一處小溪邊。
小溪邊正好有一塊剛好到我胸口的大石頭,我把那些泡桐葉,一股腦兒散在了石頭上。“奶奶”也從身上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布包,輕輕地打開,攤在了石頭上。
啊!竟然是兩只小小的皮影人兒!
只是這兩個小人兒身上沒有一丁點兒顏色,“奶奶”說的染色,莫非就是幫這兩個小人兒涂上顏色?我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這種染色方法,我可是很久都沒有用啦,不知道還管不管用?!薄澳棠獭币贿呑匝宰哉Z著,一邊把一片明黃的泡桐葉舉起。
她走到溪邊,小心地拎著泡桐葉的莖,讓整片葉子都浸在了溪水里。
“這里的溪水是最干凈的,它能保證葉子上的顏色原原本本地跑到皮影人兒身上去。”“奶奶”說著,便把泡桐葉從水里拿了出來。
她一手拿著泡桐葉,另一只手托著皮影人兒,就這么輕輕一吹,泡桐葉上殘留的幾絲水珠便攜著那些明黃色一起,像一陣輕盈的霧氣般慢吞吞地沾到皮影人兒身上。漸漸地,小人兒的衣服上出現(xiàn)了一朵明黃色的流云花紋,那片泡桐葉也變回了原來的嫩綠。
“哎呀,只染了這么一點兒呀?!薄澳棠獭庇行﹩蕷獾卣f道。
我偷偷摸了摸皮影人兒身上的流云,差點兒驚叫起來,竟是溫?zé)岬模?/p>
沒過多久,“奶奶”手中托著的小人兒便有了一件鮮艷的衣裳。
“最后,便是用深黑染上眉眼啦。”“奶奶”沖著那片深黑的泡桐葉輕輕吹了一下,小人兒像在一瞬間被附上了生命,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奶奶”的手心跳下來。
“今晚的月亮,肯定會又大又圓又亮的?!薄澳棠獭蓖兄鴥芍货r活的皮影小人兒,仰頭看著天空,篤定地說道。
四
月亮一刻也沒拖延,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探出了大半個腦袋。
“我可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月亮?!蔽殷@訝地指著天上的圓月,又對著天空比畫了一下,它的個頭都快趕上我了!
“等吧,等月亮掛到天空正中央的時候,月光皮影戲就開始啦?!薄澳棠獭钡氖州p輕搭上了我的肩膀,“到時候,在心里把你的愿望說給月光皮影聽,它會替你實現(xiàn)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etwketwk202008etwk20200822-2-l.jpg"/>
我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兒。現(xiàn)在我的心里,除了期待那場神奇的月光皮影外,更期待奶奶能夠醒過來!
我和“奶奶”就這么緊挨著坐在一塊石頭上,一起看著月亮爬上了遠處的屋頂,甩過了樹梢,繞過了一顆不太亮的星星。
“這小人兒的衣服可真好看呢!”“奶奶”不再盯著天上的圓月,只聚精會神地看著手里的皮影人兒。
現(xiàn)在的月光還不算太亮,但看清皮影人兒的衣裳足夠了。
“是呀,可好看了!”我低下頭輕輕應(yīng)道。
“如果,我也能穿上這么一件漂亮衣裳,就好啦。”“奶奶”嘆了口氣,“可惜,沒機會啦?!?/p>
我不解地看著她:“怎么會沒機會呢?想穿隨時都可以穿呀?!?/p>
“奶奶”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道:“我剛開始以為你會怕我的?!?/p>
“沒有誰會怕自己的奶奶,”我認真地答道,“雖然我很清楚你不是我奶奶,但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p>
“奶奶”好久都沒說話,隔了一會兒,她才輕輕喊道:“快啦,月亮上來啦,月光皮影要開始嘍?!?/p>
我抬頭看去,月亮不偏不倚地坐在天空的正中央,周圍一顆星星都不見了。
昨晚那個清脆干凈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一縷月光一縷影,
影兒鉆入溪水里,
水花兜進泡桐葉,
皮人兒長在紫霧心……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月亮隨著聲音逐漸變大,月光也逐漸變亮。我看到那束月光突然變成了無數(shù)條比發(fā)絲還要細長的銀線,直直地沖我們飛來。轉(zhuǎn)瞬間,我和“奶奶”就被一層又一層輕柔的月光絲線籠罩住了。我的眼睛里,除了那輪圓月,似乎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了。
出現(xiàn)了!
那兩只小小的皮影人兒被幾根透亮的月光絲拉扯起來,靈巧地嵌進了眼前的月亮里。兩只小人兒的眉眼、發(fā)絲、衣裳,甚至連鞋子上的紋樣都變得一清二楚,小人兒身上的顏色并沒有淹進月光里,反而被月光襯得更加綺麗!
“皮影人兒飛起來啦!”我驚呼道。
兩只小人兒在月亮里面上下翻飛,沒有唱詞,沒有曲調(diào),沒有燈光照射,可我分明能感受到奶奶嘴中說的,它們就像兩只輕巧的蝶兒一樣,在我的心里翩翩起舞。
我想為兩只皮影人兒喝彩,可很快便發(fā)現(xiàn),月光把我的聲音吸收得干干凈凈。我轉(zhuǎn)身去尋“奶奶”,卻看到她的眼角似乎閃著幾點淚花。
“快許愿吧!快許愿吧!”那個清脆干凈的聲音說道。
我握緊了拳頭,在心里認真地喊道:希望奶奶能早點醒過來!希望奶奶健健康康!希望奶奶每天都能睡上一個肥嘟嘟的覺!
“好啦,我也該走啦。”“奶奶”說。
我急了:“去哪兒呀?你……”
我還沒說完,便發(fā)現(xiàn)“奶奶”的身子在漸漸地褪色,變成了淺淺的灰色,我揉了揉眼睛,“奶奶”依舊好好地站在我身邊。
“我的約定完成了,該走啦。”“奶奶”還在笑。
“什么約定?”我很難過,扯住“奶奶”的袖子。
“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一個人,要照顧好一位老奶奶,還要照顧好他的小孫女,可惜,我能做的還是太少啦,希望這月光皮影,能讓你開心呀?!薄澳棠獭钡穆曇艉退纳碜右粯訚u漸變淡,然后,融進了眼前一大束月光里,“再見啦,好孩子,趕快回去看你奶奶吧,她這會兒肯定醒啦?!?/p>
我想抓住眼前水霧一樣的人形,可是,手心里什么都沒有,連一絲濕漉漉都沒抓到。那兩只皮影小人兒也掉了下來,身上的顏色化成了五彩斑斕的水霧,飄向樟木林那頭,小人兒的身體也隨著水霧飛走了。
月亮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變回了一個小圓盤,重新掛到了天上,鴉雀的叫聲、蟲鳴和不遠處樹葉的沙沙聲又重新鉆回我的耳朵里,我感覺到我的耳膜應(yīng)和著它們,在輕輕地打著節(jié)拍。
對!趕快回去看奶奶!
五
奶奶果然好了起來。
她和平常一樣樂呵呵地摸著我的腦袋,把被子里藏著的一袋餅干拆開往我嘴里送。我本想拉著她去看屋外滿樹的泡桐花,可哪里還有什么泡桐花呀,樹上只掛滿了比巴掌還大的嫩綠葉子。
我又想到了樟木箱,央求奶奶打開。
奶奶笑了笑,輕輕地打開了箱蓋。
小小的“嘎吱”聲一下把我的心給揪了起來。
奶奶把那些褪色的皮影小人兒一個個抱進了懷里。這些小人兒的顏色,和那晚我看到的小人兒的顏色,很像。
奶奶說,別的手藝人給皮影人兒上色,都是用的特制的顏料,那樣保存的時間可長了,可是爺爺是個固執(zhí)的小老頭,他不知道從哪兒討來的上色方法,這些顏色看著倒是好看,可是,保不牢。
突然,我眼尖地發(fā)現(xiàn),箱底似乎還有件東西。
我拿了出來,是個人形的硬紙板。
“這是你爺爺當年照著我的模樣刻成的,說是要把我唱進皮影戲里,可是,這小人兒還沒來得及上色,你爺爺就走啦?!蹦棠虈@了口氣,摸上了那個小人兒的眉眼。
我仔細看向手里的紙板人兒,目光掃到小人兒袖口處的時候,心跳驀地加速。
紙板小人兒的袖口處,有一點小小的明黃,這處明黃,顯然是“奶奶”在吹明黃色泡桐葉的時候,不小心沾在袖口上的!
我的心里開始打起了小鼓。
“奶奶!”我叫了起來,“我們給她上色好不好,讓她穿上一件世界上最漂亮最漂亮的衣裳,好不好!”
“好!”奶奶笑著點了點我的鼻尖。
淺綠、淡粉、深黑、玫紅……那只紙板小人兒在奶奶手中,穿上了一件最最漂亮的衣裳。
“現(xiàn)在,她完全不像奶奶啦,她是獨一無二的?!蹦棠梯p輕說道。
“對,她是個獨一無二的、心地最最善良的皮影人兒!”我喊道。
選自《讀友》2020年第4期
蘆雨菲,兒童文學(xué)作者,著有小說、童話、散文、詩歌,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讀友》《故事大王》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