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時候,雨總會如約而至,是那種很大的雨,牽著不密不疏的線,從山那邊斜斜地插過來,像一支支銀色的箭鏃,來得快,去得也快,帶著難得的爽快和清涼。這樣的雨落過后,不出三五天,蘑菇就長遍了山岡。
臨近傍晚時分,我準備好背簍、鐮刀,跟著母親上山采蘑菇。我們沿著屋邊的小路蜿蜒而上,不到半個小時,便進入了叢林深處。那里到處長滿了粗壯的樹木,一棵挨著另一棵,枝條相互糾纏,滴汁的綠葉遮蔽了百合色的天空,陽光穿過樹冠落到地上,變成了星星點點的光斑,像那些陰涼的夜晚,星星躲在薄薄的云朵后閃閃爍爍。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潮濕的落葉,上面偶爾安靜地躺著幾截細小的枯枝,或者有一條蟲子在懶洋洋地爬,腳踩上去,隨著窸窣的響聲,一股霉腐的味道在身邊飄散。這樣的地方,最適宜蘑菇生長。
還沒放下背簍,蘑菇的氣息便隨著涼爽的風隱隱地鉆進我的鼻子里來。一眼望過去,四處都是蘑菇,有些地方竟是密密匝匝的一片,它們羞澀地從落葉里探出頭來,無聲地張望著這個世界,有些還來不及抖落粘在頭上的碎屑,像春風蕩漾中的花骨朵,等待著盛開的時機。大多數已經完全打開,如一把把精致的小紙傘高高地舉起。它們的顏色各不相同,淺灰夾著淡白的最多,其次是白色,沒有一絲雜質的白,讓人想到冬天山溝里尚未消融的殘雪。
也有紅色和綠色的,但為數不多,雜在眾多的蘑菇中,像是誰精心挑選出來的裝飾品。山岡安靜,風薄薄的,細細的,被樹枝切割成一綹一綹,擦著地面過來,呢喃中捎帶著一兩聲清脆的鳥啼。我在想,假如蘑菇會說話,這片山岡肯定早已被吵翻了。
看到這么多蘑菇,我的手開始癢癢,恨不得眨眼之間,把這些蘑菇全采到背簍里,母親卻不像我這樣心急,在動手之前,照例會采來幾種蘑菇擺到我面前,將她的經驗重申一遍。她像老師教學生一樣,拿出十足的耐心,慢條斯理地一種一種地講解。呶,她指了指地上,這是油桐樹的蘑菇,白色,傘蓋很大,傘柄很長;那是松樹的蘑菇,淡黃色,傘蓋厚,肉多,傘柄粗短;油茶樹的蘑菇和油桐樹的很像,但傘柄短些,顏色偏黃。講清楚這幾種,她接著往下說,這種紅色的,你看好了,細細的一朵,一簇一簇,是茶葉樹的蘑菇,比較少見,但味道很好。最后,母親指著其中的一種特別強調,這是荷樹的蘑菇,是有毒的,千萬不能采,這種樹毒性大,蜜蜂采了它的花蜜都會被毒死。我細細一看,白色的傘蓋上,點綴著許多綠色的斑點,靜靜地立在那里,精致而嫵媚。我?guī)缀跤行┎幌嘈牛@么漂亮的蘑菇怎么會有毒?但是母親嚴肅的表情告訴我,這絕對不是假的。
頗為漫長的前奏過后,我們開始采蘑菇,我專采松樹蘑菇,因為母親說過,松樹蘑菇的味道最好。我把腰彎下去,抓住軟綿綿的傘柄輕輕一拔,一朵蘑菇就到了我的手上。我把粘在上面的枝葉和枯草弄掉,輕手輕腳地把它放進身邊的背簍里,緊接著把手伸向了下一朵。蘑菇實在是太多了,一轉眼的工夫,我們便各自采了滿滿一背簍。
夕陽漸漸墜落,晚霞把天邊染成了紅色,像一座失火的山在熊熊燃燒。蟬躲在那些不易被發(fā)現的枝條上歌唱,一聲剛剛停下,另一聲又不知疲憊地奮起。我和母親背著滿滿一簍蘑菇,歡歡喜喜地向山下走去。背回家后,將蘑菇攤在地上,再一次將上面的枯葉和泥土細細剔除干凈,然后倒進一個大木盆里,用清水洗幾遍,入鍋放茶油爆炒,再加水煮沸,撒上姜、蔥和大紅的辣椒。晚飯,蘑菇就成了主菜,滿滿一盆,味道鮮嫩,柔韌而光滑,吃過后滿嘴余香。
只要蘑菇未謝,我們幾乎每天傍晚都會上山去采,沒吃完的,便攤在曬簟里曬成干,裝進一個袋子,掛到柴灶上面,讓煙火日復一日地熏,到冬天取出來食用時,便多了一種味道,那是炊煙的氣息,淡淡的,幽幽的,透著葉子的清香、柴火的溫暖。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東西,暮歸的老牛,一縷縷藍色的炊煙飄浮在黝黑的瓦楞上,耳邊仿佛傳來母親喊我乳名的聲音。
村莊里家家戶戶都這樣做,但從來沒有誰因為吃蘑菇而中毒。生活簡單,太陽出來得早,天黑得晚,日子漫長,貧窮而溫暖。那時候,我以為所有的日子都會這樣,如同一架水車,用同一種節(jié)奏咿咿呀呀地轉下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生活好像突然翻過了一道分水嶺,很多人陸續(xù)搬離村莊,空房子的周圍長出了高高的雜草,再沒有人念叨蘑菇的美味,也沒有人上山采蘑菇,任由蘑菇開遍山岡,在風里雨里自生自滅。任由那段日子丟在山的另一邊,成為一種遙遠,一種溫暖和疼痛。
選自《少年文藝》2020年第3期
曉寒,本名張曉,散文作家。作品見于《散文》《雨花》《人民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