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1

奶奶做了腫瘤手術(shù)后，腦內(nèi)存儲記憶的盒子便遭到了嚴重破壞，以前完整的圖像變得支離破碎，必須很努力才能找回一些碎片，拼出部分記憶。

暑假的一天，我和奶奶去散步。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沙響起，奶奶抬起頭，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旋轉(zhuǎn)?！?/p>

“你說什么，奶奶？”我沒聽清。

“旋轉(zhuǎn)?！?/p>

我抬頭看，風(fēng)已過，樹葉已不再起舞，只是默默地等待著下一次起風(fēng)。

“旋轉(zhuǎn)。”奶奶又說道。

“你想起了什么，奶奶？”我知道，只有在想起什么時，奶奶才會如此重復(fù)一個詞語。

“我想起了某樣?xùn)|西，它‘呼，呼，呼地轉(zhuǎn)著，我好快樂，這里暖暖的?！蹦棠讨噶酥杆男乜?。

“是陀螺嗎？”

“不是。”

“是木馬嗎？”

“不是?！?/p>

……

我慢慢地問著，奶奶慢慢地答著，樹葉將陽光篩成一枚又一枚墨色的小花，鑲嵌在灰白色的地磚上。有幾個小孩吵著嚷著跑過我們的身邊。

“呼，呼，呼！”奶奶繼續(xù)念著。

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奶奶，是風(fēng)車嗎？”

奶奶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快活得像一只即將揚蹄的小鹿。

“是風(fēng)車！沒錯，就是風(fēng)車！”奶奶輕快的聲音中有著棉花糖的甜蜜。

可是，奶奶想不起她的那只風(fēng)車是什么顏色、什么形狀，是誰為她做或買的了。

2

一天黃昏，奶奶又坐在陽臺時，爸爸走了過去。

“媽?！卑职侄自谀棠痰纳磉叀?/p>

“麥凹?！蹦棠痰穆曇羯⒃谄咴碌娘L(fēng)中，溫柔極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的生日。”奶奶說。昨天是爸爸的生日，奶奶在媽媽拎回蛋糕時才想起。

“沒關(guān)系。”爸爸說，“其實，媽，我昨天突然想起一件事。那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一天，你說要去買一雙布鞋，因為你腳上的鞋已經(jīng)很舊很舊了，可是在去的路上，我看到路邊有賣風(fēng)車的，非要買，而且要那個最大最漂亮的。你猶豫了好一會兒，但還是為我買了下來。”

“是嗎？我不記得了呢?！蹦棠掏嶂^，想了想。

“可是，我想起來了——那天，你沒有去鞋店，也沒有買新鞋，而是和我快快樂樂地吹著風(fēng)車回了家，你又穿了那雙舊鞋很久很久?！?/p>

“是嗎？我真的不記得了?！蹦棠绦α似饋?，用手輕輕地拍著爸爸的腦袋。

3

我們陪著奶奶回到她闊別數(shù)年的故里。一條小河將那個叫魚骨鎮(zhèn)的地方一分為二，奶奶站在岸邊，看那些或開或關(guān)的木門，看那些青石路，看那些不遠千里而來的匆匆游客，也看那些門前水缸中的睡蓮，樹上的鴉巢。

“我喜歡這里?！蹦棠陶f?！拔曳路鹩致牭搅恕?，呼，呼的聲音，這里暖暖的?！蹦棠讨钢男乜?，她還在努力地尋找著那塊碎片。

黎明時，有車輪碾軋過路面的聲音，緩緩經(jīng)過我們的窗下。

“是什么聲音？”奶奶驀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大概是三輪車?！?/p>

奶奶急急披上衣，推開了窗戶。

“我想起了一輛車，一輛平板車?！蹦棠碳拥厝碌?，“沒錯，我想起來了，就是一輛平板車！”

“麥豆，你帶有筆和紙嗎？”

我為她找出筆和紙。奶奶在紙上快速地畫了起來：晨曦，一個高大的身影拉著平板車，車上坐著一個舉著風(fēng)車的小女孩……

“是奶奶嗎？”我指著畫紙上的女孩。

“嗯啦?！?/p>

“這是誰？”我指著那個高大的背影。

“是我的父親?！蹦棠躺钋榈卣f。

“奶奶，你想起了什么嗎？”

“我想起了一天清晨，我和父親一起出去。路上，遇到一位賣風(fēng)車的老頭，父親為我買了一個橙紅色的風(fēng)車。我坐在父親的平板車上，看著風(fēng)車，看著路邊的小草，看著沾著露珠的樹葉，看著天邊升起的太陽，看著父親寬厚的背影，心里暖暖的，覺得生活明麗而鮮亮?！蹦棠炭旎畹卣f著，她的眼睛里飛出一只快樂的小鳥，她的心里有幸福，“呼，呼，呼”地正揮動著翅膀。

“那時，父親真是好辛苦，每天都必須早早地去各家各戶門前收垃圾，我也必須早早地跟著他，幫他，真的好累，但因為能看到最早的太陽，能聽到鳥兒的歡叫，還有這樣有風(fēng)車的日子，所以并不覺得生活全是一團糟……”奶奶拿著她的畫，望著漫天的晨霞，一點一點地尋找著關(guān)于風(fēng)車、關(guān)于過往的那些溫暖，用所有的碎片拼出了昔日的點滴美好，并過濾掉了歲月中的那些辛勞。

小鎮(zhèn)上早已沒有了平板車，爸爸找來一輛三輪。我和媽媽扶著奶奶坐在車上。風(fēng)吹起奶奶手中橙紅色的風(fēng)車，“呼，呼，呼”，風(fēng)車美麗地旋轉(zhuǎn)著，奶奶宛若小女孩般燦爛地笑著。

“有這么多的人愛過我，真是好暖??！”奶奶的心里一定在這么說著吧。我仿佛聽到了，就像我聽到風(fēng)車“呼，呼，呼”旋轉(zhuǎn)的聲音那般美妙。

彤彤摘自《春風(fēng)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