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杭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的懸疑劇《深淵》近期上演。舞臺上拔地而起的三層居民樓,見證了一個在驚悚懸疑的外表下、掙扎在底層的人互助取暖卻釀成悲劇的故事?!渡顪Y》發(fā)生在20世紀末的重慶:一對怪異的母女,企圖隱瞞一個被掩蓋了六年的真相,她們的一舉一動卻逃不過鄰居偷窺的雙眼。兩起突如其來的命案,令一切浮出水面,無常的命運令母女倆再次陷入困境。當兇手終于被繩之以法,一場新的謀殺卻正在暗中醞釀……
雖然《深淵》是一部懸疑劇,但背后隱藏著豐富的情感表達,不得不說將性侵題材做成原創(chuàng)懸疑劇搬上話劇舞臺勇氣可嘉!就像導演何念所言:“懸疑的背后如果僅僅是懸疑,就可能失去了我們做這部劇的意義。撥開案件,最后我們要看到的還是情感,揭示的是我們的社會原來沒有關注到的一些東西,或者是我們需要更多地去做一些給到大眾的情感表達?!?/p>
雖然近幾年從國外引進的懸疑戲劇票房可觀,懸疑影視劇也一路推陳出新,引吭高歌,深受大眾喜愛,但是在如此短的創(chuàng)作時間內(nèi),根植于中國本土文化和社會現(xiàn)實題材編創(chuàng)一部可圈可點的懸疑話劇不僅考驗團隊的整體創(chuàng)作實力,也在形式獵奇與嚴肅敘事的拿捏過程中透露出編創(chuàng)者的創(chuàng)作敏感度和社會責任感。
一
懸疑劇的故事一般是在層層猜謎和推理中完成的,包括充滿懸念的死亡開端、撲朔迷離的推理過程、揭開人性假面的意外結局,《深淵》也不例外。開場五分鐘舞女陳麗娟與歌舞廳老板刀疤發(fā)生口角,隨后便在陳麗娟家中的皮箱里發(fā)現(xiàn)一具帶有刀疤手表的尸體,故事的矛盾主線便在警察破案與嫌疑人陳麗娟設計掩蓋罪行中展開。
但是相較于以往懸疑探案劇通常以警察獲得偵破線索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促使嫌疑人進一步行動,《深淵》卻背道而馳。在警方并未找到證據(jù)證明兇手是陳麗娟的時候,陳麗娟卻再次“殺人”自漏破綻,警方從死者身上順藤摸瓜引向了六年前的一起未報案的性侵事件。該劇并沒有將矛盾焦點放在警察與嫌疑人的斗智斗勇上,而是將主要矛盾轉向了性侵事件的受害者——單親家庭的母女之間。六年前一個普通的午后,突然闖入家中的三個男人徹底改變了這對母女的余生。無力支付醫(yī)藥費而選擇接受賠償金緘默其口的母親從此承受著來自女兒的怨恨與自責的重壓,悲劇也從那時起悄然醞釀。編劇以受害者的角度寫出了創(chuàng)傷過后難以愈合的悲劇。
故事聚焦社會熱點,根植生活土壤,在明暗雙線的交織中,編劇竭盡所能地通過明線的一系列設置“誤導”觀眾,將兇手指向母親陳麗娟,“誤導”得越成功,暗線的反轉才越出人意料。最后的真相——為掩蓋女兒的殺人罪行而假扮成陷入復仇的“變態(tài)”母親替女頂罪,將一個關于復仇的議題反轉為充滿母愛的親情故事大概是這部話劇帶給觀眾最柔軟、最悲情、最出乎意料的精彩結局。
但遺憾的是,后面兩次謀殺的動機卻因為劇情的反轉導致邏輯混亂?;厮輨∏?,在女兒第二次殺人后,母親曾用繩索將其捆綁避免其報警,試問在明知道女兒有精神分裂癥的情況下,為何不早些限制女兒行動以避免慘案發(fā)生?最后陳麗娟的情人刀疤已頂替陳麗娟認罪,為何陳麗娟還要明目張膽地綁架最后一位侵害者并欲意謀殺?究竟是替女兒完成心愿以免其再次犯罪,還是陳麗娟最后真的走向了復仇的深淵?若只是誤導警察替女頂罪,那為何最后陳麗娟卻執(zhí)意將匕首捅向侵害者?這些編劇均沒有交代清楚。
另外,劇中部分情節(jié)模仿的痕跡太重。開場的對白讓人想起了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第一次警察來到家中進行詢問的情節(jié)與電影《嫌疑人X的獻身》和《誤殺》十分相似,母親陳麗娟和情人刀疤哥在審訊室的交叉敘事與電影《少年的你》中審訊片段也十分雷同。
二
懸疑劇的角色塑造往往承載著核心敘事功能,是一切情節(jié)和行動的推動者和實施者,通常多為扁平化的“功能性”人物。但是優(yōu)秀的懸疑劇并不滿足于此,其塑造的人物形象在盡量達到功能化要求的同時,還向“心理性”人物靠攏,試圖構建多維度的圓形人物形象,而《深淵》可以說具有這樣的野心。
性暴力的問題中國自古有之,而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所構建的貞操觀的影響下,女性受害者還要承受來自社會的二次傷害,因此很多人在面對侵害的時候選擇沉默。在以往的文藝作品中,常常將受害者描寫成弱勢者,只能依靠外界的正義力量完成自我救贖,但是《深淵》卻將這對母女塑造成了“美狄亞”一樣的復仇者。陳麗娟,一位怪異的單親媽媽,開場便對歌廳老板刀疤、女兒李婷都表現(xiàn)出了如母豹子一般的警覺與強硬。聽到刀疤去找過自己女兒后對其進行死亡警告、強行給女兒灌藥、被女兒發(fā)現(xiàn)其“殺人”后強制其配合串供……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一次次處理尸體、回應警察詢問、面對女兒的質疑和反抗都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掙扎與猶豫。編劇在真相揭露之前極力地將陳麗娟塑造成有復仇心魔的母親形象,以此完成對觀眾的“誤導”。但是這種“誤導”是以刻意回避母女之間正常的情感表達為代價的。劇中母女之間從未有過日常對話,直到塵埃落地,陳麗娟在監(jiān)獄里第一次對女兒噓寒問暖,交代后事,卻遭到了女兒的鄙夷。一個處處以保護女兒為由掩蓋真相獨自承受的母親卻并沒有得到女兒的理解,也沒有減少性侵帶給女兒的傷害,反而加重了女兒內(nèi)心的怨恨與扭曲。當真相揭開,陳麗娟從一個不顧一切的復仇者變成了替女兒頂罪的受害者,人物形象立刻豐滿起來。她在女兒另一個人格面前的卑微,在面對女兒一次次殺人后的無助,與先前的人物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而這種反差恰恰體現(xiàn)出母愛的偉大與盲目。由此可見,故事本身指向情感,但是人物塑造卻基本停留在功能性的刻畫,并沒有展現(xiàn)出人物在遇到突發(fā)事件后的情感波動與心理活動,實屬遺憾。
性侵帶給受害者的傷害遠遠不是一疊鈔票或一年半載就能麻醉或者愈合的,劇中李婷一刀又一刀砍向施暴者的恨意,陳麗娟在警察勸說后仍然將匕首刺向施暴者的絕望……如此暴力的場景在帶給觀眾感官刺激之余,也讓人們更加嚴肅深入地思考究竟是什么讓這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女走上不歸路。對受害者來說“性侵”就像幾千年前古希臘戲劇中所講述的“命運”,這對無辜的母女試圖反抗“命運”的不公,可是越掙扎她們越陷落。她們垂死掙扎試圖毀掉一切,卻最終沒有金馬車帶她們逃離現(xiàn)實、逃離這座斑駁的三層小樓。因此,編劇將精神分裂的人設放置到女兒身上,實現(xiàn)了懸疑劇情的意外反轉,也比較貼合中國傳統(tǒng)審美情趣給予這對無助母女以溫柔的撫慰,但是卻消解了悲劇所帶來的震撼與凈化。
三
《深淵》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應該是其舞臺敘事手法。導演采用了時下流行的實時影像協(xié)助完成舞臺敘事,從觀眾席走上舞臺的黑衣攝影師,幾乎全程實時拍攝,演員清晰的特寫、逼真的布景、劍拔弩張的氛圍都通過鏡頭呈現(xiàn)在屋頂?shù)娜龎K廣告牌上,觀眾宛若在看一部懸疑電影。影像的運用不僅能夠制造幻覺讓觀眾沉浸在逼真的鏡頭中,而且增強了緊張感、節(jié)奏感、驚悚感,彌補了舞臺上無法放大細節(jié)的遺憾。那從行李箱里掉出的血淋淋的手、那面對母親“殺人”后女兒緊張驚恐的表情、那越過上吊的繩索定格在女兒臉上的鏡頭,都讓人印象十分深刻。而逼真的寫實布景、360度旋轉的舞臺設計不僅很好地協(xié)助實時影像完成了舞臺敘事,而且使演員能夠于不同演區(qū)同時進行在場表演,在全知視角下形成了一種類似平行蒙太奇的敘事效果,著實精彩。
但是,發(fā)生在母女家中的主要片段均采用了實時影像,演員的現(xiàn)場表演卻須觀眾全程隔著墻和窗戶進行觀看。雖然這種舞臺調度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偷窺感,但是卻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觀看視線的遮擋,無奈之下觀眾只能將目光聚焦在屏幕上,故極大地削弱了舞臺現(xiàn)場感帶來的感官沖擊。同時,影像帶來的逼真與幻覺,也都在一種偷窺片場拍攝的疏離感中被弱化。本劇實時影像的過多加入以及加入的方式著實有一種喧賓奪主之嫌,試問若不能充分發(fā)揮舞臺的現(xiàn)場感與即時感,走進劇院的在場感又與影院的體驗有何差別呢?
很明顯,原創(chuàng)懸疑話劇挑戰(zhàn)具有難度的現(xiàn)實題材和舞臺形式,其勇氣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話劇若想在懸疑領域與影視作品分得一杯羹,還是要狠抓自身獨特的藝術特征,深度打磨故事情節(jié),塑造更為鮮活的人物形象,在讓觀眾“燒腦”的同時傳達充沛情感力量。當然,作為觀眾,對此我還是滿懷信心的,且拭目以待。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博士研究生)
(攝影/尹雪峰、陸宇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