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茶葉是二嬸給的。
我媽嫌太金貴,推著不要。二嬸說:“不金貴能給媒人喝?媒人嘴甜了,給小找個好媳婦。”小是我舅。舅得過小兒麻痹,三十多了還沒娶下媳婦。我媽的臉倏地暗下一層,把麻紙包著的茶葉捏得緊緊的。二嬸走時,我媽給她裝了兩碗黃豆。
媒人是個小個子女人,臉圓,眼睛也圓,鼻子也圓,渾身上下鼓鼓的,像個吹足了氣的氣球。她坐到我家炕頭,嘴就沒有停地嘰嘰喳喳,野雀子一樣。我和小哥在柜邊用煙盒疊寶,小哥悄聲對我說:“野雀子?!蔽夷醚劢菕吡恕耙叭缸印币谎郏皖^吭吭笑。我媽把茶碗遞到她手上時,就聽見她抓著碗呀呀叫得歡喜,也顧不上噪了,埋頭抿一口,又抿一口,說:“還是這茶好喝?!蔽液托「绡B寶的手慢了下來,眼里長出了鉤子般緊緊地鉤住茶碗。
等野雀子放下茶碗,我媽送她出去時,我用胳膊碰碰小哥,低聲道:“媽送她去了?!毙「缯f:“媽肯定會把她送到村口?!睅缀跏峭瑫r,我和小哥扔下手里的煙盒,跑到茶碗前。然碗里沒有剩下一口茶水,就是茶葉,也沒有一片,只有銅錢大的一塊光斑在碗底跳,好像那女人歡喜的眉眼。
小哥說:“她把茶吃得光光的?!?/p>
我說:“碗柜里還有?!?/p>
小哥踩著板凳從碗柜里找出了裹在黃麻紙里的茶,把紙包放在鼻下使勁兒地嗅聞,我也趴在紙包上使勁兒地嗅聞——麻紙有股淡淡的草香味。
小哥問我:“敢嗎?”
我扭臉看了下院子。院子里陽光白亮,蟬在香椿樹上嘶嘶嘶地叫,雞們瞇著眼臥在南墻根兒下?!皼]有人?!蔽艺f。
小哥齜著大板牙笑,黃黑的臉上白牙一閃一閃的。解開紙包,拿出茶時,小哥掰了一下,沒有掉下一粒。小哥又把茶放在膝蓋上掰,放在炕沿上掰。茶硬得磚頭一樣,紋絲不動。小哥說:“我咬一口試試?!彼灰Я艘豢凇:冒胩?,他捂著嘴不說話,黑黃的臉皺成了爛抹布,淚花在眼里閃。我急得問他:“咬下沒?”他擠出一串眼淚,噗地把嘴里的茶吐到手心,小指頭大小的茶上粘著一點兒白亮的東西。他的牙給別掉了。
小哥哇地哭了。
小哥兀地止住哭,是聽見媽回來了。他抹了把眼,看著手上的茶,慌張地問我:“咋辦?”我也不知道咋辦。小哥說:“拿個寶?!彼褵熀携B的寶包到黃麻紙里,用線繩胡亂捆了兩圈,放進了碗柜;茶呢,塞進了他的衣兜。
我媽在門口跟二嬸說話,我們拎了鐵環(huán),從門口擠出去跑了。
我和小哥坐在場院的柳樹下開始吃茶。這次,他不敢咬,我也不敢咬。我倆用石頭把茶砸下幾小塊,他捏起一小塊吃,我也捏了一小塊吃。他皺著眉說不好吃。我嚼了一下,噗噗地吐了出來,茶咋跟藥一樣苦呢!我們都納悶兒,這么難吃的東西,為啥被媽和二嬸說得金貴呢?還有那個野雀子,咋就把茶吃得跟吃點心一樣香呢?
我們還沒來得及把茶換回去,媽就發(fā)現(xiàn)了。因為媽要把茶借給三嬸。三嬸的新女婿來了。然三嬸借走沒一會兒,就抓著麻紙包大呼小叫地來了。
媽看了眼,就扯著小哥的耳朵,照著他的屁股啪啪地打。小哥嗚嗚地哭著,從褲兜里掏摸出茶舉在手上。
媽抓過茶,說:“等我回來收拾你?!?/p>
媽從三嬸家回來時,手里的茶剩下火柴盒大的一塊。媽沒有“收拾”小哥。媽經(jīng)常忘記她說的話。媽說:“咱也嘗嘗茶味。”媽喜滋滋地掰下一小塊,用水沖了,又挖出一勺子白糖放到碗里,叫我和小哥喝。我說:“小哥的牙掉了?!眿尠研「绫нM懷里,叫他張開嘴,說:“看,淘得牙都掉了?!眿尶次覀兒鹊弥ㄖ?,罵我們餓死鬼。媽說:“真是兩個餓死鬼呀!”媽說得輕柔,也溫和,唱歌一樣。我和小哥端著茶碗,他喝一口我喝一口,搶著喝。我們都說真甜。水喝完了,小哥又添了水,卻不叫我喝。小哥說:“叫媽喝。”
媽抿了一口,不喝了,說:“等你爸回來喝吧?!?/p>
爸從地里回來了,小哥把茶碗遞給他,說:“可甜哩?!卑侄似鹜牒攘艘豢冢韲道锕具隧懥艘宦?,很響亮,很動聽。小哥纏磨在爸的一邊,我纏磨在爸的另一邊。我們都說:“可甜哩?!卑趾呛切?,把碗端到我的嘴邊,叫我喝,我喝了一口。爸又把碗端到小哥的嘴邊,叫小哥喝。我和小哥把碗里的茶水喝光了。
媽做飯去了,爸去喂豬了,我和小哥看著碗里黃綠的茶葉,軟軟的,香香的,就捏了一片放到嘴里嚼。
小哥說:“不好吃?!?/p>
我說:“苦?!?/p>
我們都覺得茶水好喝,茶葉不好吃??墒?,那個野雀子怎么把茶葉吃得那么香呢?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