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蕾
內容提要:西漢武帝時期玉門關始置于敦煌以西,馬圈灣遺址與玉門關的關系最為密切。本文對“東漢遷移說”提出質疑,通過分析敦煌以西交通路線的變遷,以及西晉、五涼時期“玉門大護軍”“玉門以西諸軍事”的設置,論證東漢至北魏時期的玉門關仍位于敦煌以西,并未東遷。隨著北周伊吾道的開通,玉門關東遷至今瓜州地區(qū),隋代又在此設置關官。至唐代,往來行人更多是選擇經新玉門關至伊吾前往西域的路線。舊玉門關的地位雖逐漸衰落,但仍在東西交通中起到重要作用,并設置西關鎮(zhèn)將,和新玉門關一同保障河隴與西域地區(qū)的人員往來與物資流通。
西漢武帝時期,漢王朝把長城防線向西延伸的同時“列四郡,據兩關”。(1)《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中華書局,1959年,第3873頁。此時的兩關位于敦煌龍勒縣下,與陽關一同設置都尉。(2)《漢書》卷二八《地理志》“敦煌郡·龍勒縣”條下記載“有陽關、玉門關,皆都尉治”,第1614頁。三國曹魏的孟康在“玉門、陽關”處亦注曰:“二關皆在敦煌西界”。(3)《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1頁。玉門關始置于敦煌以西,無論是傳統(tǒng)典籍還是敦煌文書(4)傳統(tǒng)典籍除了上引《漢書·地理志》,還有《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三國時期的韋昭注“玉門”為“玉門關在龍勒界”,中華書局,1963年,第3172頁。之后的《括地志》、《舊唐書·地理志》、《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等也都是沿襲此說法。敦煌文書參見李正宇《古本敦煌鄉(xiāng)土志八種箋證》(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年)中P.5034、S.788、P.2691等。也多是如此記載。近代,隨著對史料的解讀以及出土漢簡的研究,很多學者關于西漢玉門關的始置位置提出了新的看法,主要分為以下三種:
一是敦煌以東說。1913年沙畹根據《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而使使遮玉門,……貳師恐,因留敦煌”(5)《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175頁。的記載,認為武帝太初二年(前103)以前的玉門關在敦煌以東,后西遷至今敦煌西北之小方盤城。(6)Chavannes,édouard émmannuel,Les Documents Chinois Découverts par Aurel Stein dans les Sables du Turkestan Oriental,Oxford:Imprimerie de l'Université,1913,pp.6~7.王國維進一步判斷始置的地點為今玉門縣。(7)羅振玉,王國維:《流沙墜簡》序(二),中華書局,1993年,第4~5頁。勞榦也同意沙畹的觀點,根據《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二引《十三州志》中描述的地形地貌,推測始置地點可能是今嘉峪關或縣西的赤金峽。(8)勞榦:《兩關遺址考》,紀忠元,紀永元主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1~97頁。玉門關始置于敦煌以東的觀點,遭到了眾多學者的反對,如夏鼐、向達、陳夢家等學者,利用漢唐傳世史料與出土文書、漢簡,證明玉門關始置于敦煌以西,小方盤城是其玉門都尉的治所(9)夏鼐:《新獲之敦煌漢簡》,《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第117~121頁;向達:《兩關雜考》,《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第98~107頁。陳夢家:《玉門關與玉門縣》,《考古》1965年第9期,第469~477頁。。
21世紀初一些學者再次對西漢玉門關位于敦煌以西的觀點產生質疑,根據對史料不同的解讀,侯玉臣將漢代玉門關定位于今布隆吉鄉(xiāng)的布隆吉古城,又將南面約40公里處定為陽關;侯曉星認為“玉門”與“玉門關”是同義詞,提出西漢玉門關在敦煌以東的看法;李并成根據唐初道宣《釋迦方志》等唐宋史料,認為最早的玉門關在今嘉峪關市的石關峽;潘竟虎、潘發(fā)俊又進一步肯定這個觀點。(10)侯玉臣:《漢玉門關與西域南北道》,《甘肅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第41~42、52頁。侯曉星:《西漢玉門關遺址質疑》,《寧夏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第63~66頁。李并成:《石關峽:最早的玉門關與最晚的玉門關》,《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5年第2期,第120~124頁。潘發(fā)俊,潘竟虎:《西漢玉門關地理位置考》,《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10~13頁;《西漢玉門關地理位置再考》,《思茅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2年第4期,第59~64頁。2017年在“玉門、玉門關與絲綢之路”歷史文化學術研討會的論文集中,譚世寶、洪光慧、周運中等批判嘉峪關的石關峽是漢玉門關的說法,認為當今玉門市為最早的玉門關。(11)譚世寶,洪光慧:《西漢初設的“玉門關”故址新探——以厘清各說的源流及破誤立正為中心》,周運中:《西漢玉門關最初在今玉門市考》,《“玉門、玉門關與絲綢之路”歷史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7年,第17~33、第56~64頁。
“敦煌以東說”總體上忽略或直接越過傳統(tǒng)地理典籍、敦煌文書、出土漢簡的記載,夏鼐、向達、陳夢家等學者的觀點早已回答了這個質疑。
二是馬圈灣說。陳夢家認為玉門關始置于敦煌以西,小方盤城并非玉門關城本身,而是玉門都尉的治所,并進一步推測玉門關口應在小方盤城之西或西北,即T11~12之間或T13~14a之間。(12)陳夢家:《玉門關與玉門縣》,《考古》1965年第9期,第469~477頁。馬雍也持同一觀點,認為漢代玉門關城應位于小方盤城之西。(13)馬雍:《西漢時期的玉門關和敦煌郡的西境》,《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1期,第134~137頁。1979年,東距小方盤城十一公里處斯坦因編號T11與T12a之間的馬圈灣烽燧遺址被發(fā)掘,甘肅省博物館編號為D21。(14)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附錄《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發(fā)掘報告》,中華書局,1991年,第51~134頁。隨著敦煌馬圈灣漢簡資料的出土與整理,吳礽驤根據地形地勢,論述馬圈灣北為長城,南為沼澤,當為西漢玉門關候的治所。而玉門關的設置應在長城內側的交通大道上,坐東向西,即位于馬圈灣遺址D21與鄰要隧D20之間。(15)吳礽驤:《玉門關與玉門關候》,《文物》1981年第10期,第9~13、32頁。冨谷至通過對馬圈灣出土漢簡的研究,認為馬圈灣遺址是玉門關都尉官署的一部分,同時在這里設置了玉門關。(16)冨谷至:《漢代邊境の關所》,《東洋史研究》第48卷第4號,1990年,第21~27頁。
三是遷移說。根據不同時期漢簡出土地的不同,何雙全認為玉門關在西漢時期的敦煌以西曾有三次變遷,分別是小方盤城、馬圈灣與T6b、T5一帶。(17)何雙全:《論西漢敦煌玉門關的三次變遷》,《簡牘學研究》2002年,第3輯,第247~262頁。吳軍在上文的基礎上認為玉門關遺址的位置曾有兩次遷移,分別是小方盤城與T.6.b。(18)吳軍:《漢簡中河西邊郡的防御組織研究》,碩士論文,西北師范大學,2001年,第22頁。
“馬圈灣說”是根據馬圈灣漢簡的出土,認為小方盤城為玉門都尉治所所在,而馬圈灣遺址則是玉門關候的治所。元封年間(前110~前105),隨著長城向西的延伸,玉門關也隨之設置。(19)日比野丈夫著;王蕾譯:《漢代的西方經略和兩關設置年代考》,《西夏研究》2015年第1期,第94~106頁。漢武帝之所以“列四郡,據兩關”,是為了加強對河西的管理以及設置通往西域的關口。若兩關設在敦煌東面,怎么會對西域起到“厄以玉門、陽關”的作用呢!如馬圈灣出土漢簡“詣關門留遲毋狀當坐罪當萬死叩頭死罪死罪唯”,(20)張德芳:《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8頁。此處的“關門”,無疑指的就是玉門關門。此簡可能是傳遞文書的吏員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送達,因而請罪。帶有“玉門關”字樣簡牘的出土是我們判斷玉門關址的重要線索。但通過居延漢簡的出土,我們清楚,并不是所有出土帶有“金關”的簡牘的出土地都是金關,或者是金關的遷移地,還要對關所出土簡牘的特性進行分析。(21)冨谷至舉例肩水金關出土的出入:戍卒梁國睢陽新樂里公乘孫愿年廿六九月丙寅出癸巳入140.3分析簡中在右側縮小書寫“九月丙寅出”,是為了之后在左邊記錄“癸巳入”而做準備,而在一個簡上記錄“出”和“入”是需要時間差的,這樣的一次記錄實際上只存在出入的場所——關所,反過來說就是出土出入記錄的地方很有可能為關所遺址。冨谷至:《漢代邊境の關所》,《東洋史研究》第48卷第4號,1990年,第21頁。
玉門關相關簡牘均出土于小方盤城以西各遺址中,計有1600枚左右。這些簡牘又出土于20多個地點,其中小方盤城90余,馬圈灣1200余,后坑T.6.b烽燧250余,其他各點50余。(22)參考何雙全:《論西漢敦煌玉門關的三次變遷》,《簡牘學研究》2002年,第3輯,甘肅人民出版社,第247~262頁。馬圈灣出土簡牘占玉門關有關簡牘總量之75%的比重,其帶有紀年的時間跨度從宣帝年間一直延續(xù)到王莽時期,(23)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附錄《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發(fā)掘報告》,第51~134頁。且內容多為過所與出入關致籍,故馬圈灣遺址與玉門關的密切相關性不言而喻。
玉門關的東遷是根據軍事情形與自然條件引起交通路線的改變而發(fā)生的。李正宇根據伊吾路的開辟,認為東漢明帝永平十七年(74),隨著新北道(又名五船道)的開通,乃在敦煌郡東部的冥安縣(晉、唐時改名晉昌縣)新置玉門關。(24)李正宇:《新玉門關考》,《敦煌研究》1997年第3期,第1~13頁。李并成亦同意李正宇的東遷之說。(25)李并成:《東漢中期至宋初新舊玉門關并用考》,《西北師大學報》2003年第4期,第103~106頁。而王素認為東漢時期舊玉門關仍為西域門戶,新玉門關更未設置(26)王素:《高昌史稿 交通編》,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79頁。,筆者贊同此觀點。
西漢時期,西出玉門關、陽關前往西域分為南北兩道,(27)《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2頁。隨著交通的發(fā)展,新道隨之開辟?!稘h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載:
元始中,車師后王國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門關,往來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開以省道里半,避白龍堆之厄。車師后王姑句以道當為拄置,心不便也。地又頗與匈奴南將軍地接,普欲分明其界然后奏之,召姑句使證之,不肯,系之。(28)《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24頁。
如上引文,西漢后期,探索出了一條以玉門關為起點,既可以避開白龍堆沙漠又可以減少路程的新道。東漢自建武至延光,西域三絕三通,(29)《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第2912頁。在這樣的背景下,進一步促進這條以玉門關為起點“省道里半,避白龍堆之厄”新道的開通。但正如上引文所示,五船路的開通為西漢末期,此時玉門關應還在敦煌西面。殷晴認為這條新道應在漢軍勢力范圍內,即由車師后王國通過天山溝谷至車師前王國,再經戈壁荒漠直達敦煌,而前新道中玉門關仍為敦煌西面的故玉門關。(30)殷晴:《漢代絲路南北道研究》,《新疆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第126~127頁。元初六年(119)三絕三通的玉門關無疑應是敦煌西面的玉門關,雖然經常受到侵擾而關閉,但其地理位置直至魏晉南北朝時仍非常重要。依據饒宗頤、李均明所編《敦煌漢簡編年考證》,敦煌西北出土有關“玉門”帶有年號的漢簡中,筆者所見年代最早的為太始三年(前94),最晚的為永和三年(138)的“玉門官隧次行”,注解中認為其中的“玉門官”就是“玉門候官”的簡稱,(31)饒宗頤,李均明:《敦煌漢簡編年考證》,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第3、155頁。此時敦煌西面的玉門關體制還很健全,很難想象在此情況下東漢時期會在敦煌西面和東面各設一個玉門關。另外,《后漢書志》二一《郡國·敦煌條》下明確記載“冥安、效谷、拼泉、廣至、龍勒(有玉門關)”,(32)《后漢書志》二一《郡國志》,第3521頁。對新建的玉門關卻絲毫未提。
三國時期,西域龜茲、于闐、康居、烏孫、疏勒、月氏、鄯善、車師等紛紛向曹魏進奉朝貢。(33)《三國志》卷三〇《魏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840頁?!度龂尽肪砣柵崴芍⒁段郝浴の魅謧鳌酚涊d:
從敦煌玉門關入西域,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從玉門關西出,經婼羌轉西,越蔥嶺,經縣度,入大月氏,為南道。從玉門關西出,發(fā)都護井,回三隴沙北頭,經居盧倉,從沙西井轉西北,過龍堆,到故樓蘭,轉西詣龜茲,至蔥嶺,為中道。從玉門關西北出,經橫坑,辟三隴沙及龍堆,出五船北,到車師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轉西與中道合龜茲,為新道。(34)《三國志》卷三〇《魏書》,第859頁。
從史料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與西漢時期通往西域的起點不同,此時前往西域的起點只有玉門關,東漢時期陽關也許已經廢置了。李正宇認為上引文中的新道中的“玉門”為東移后的玉門關。筆者認為此新道在西漢末期就已經開始形成,從“從敦煌玉門關入西域,前有兩道,今有三道”的文意上理解,“前有兩道”即《漢書》卷九六《西域傳》所載“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中的兩道,(35)《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2頁。與“今有三道”的起點是相同的,即敦煌西面的玉門關,所以此時的玉門關還在敦煌西面,未有遷移。
《晉書》卷十四《地理志上》“酒泉郡”條下有福祿、會水、安彌、骍馬、樂涫、表氏、延壽、玉門、沙頭九縣,“敦煌郡”條下有昌蒲、敦煌、龍勒、陽關、效谷、廣至、宜禾、冥安、深泉、伊吾、新鄉(xiāng)、乾齊十二縣。(36)《晉書》卷十四《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74年,第433~434頁。顏師古在《漢書》卷二八《地理志》“玉門”條下注“闞骃云:漢罷玉門關屯,徙其人于此?!?37)《漢書》卷二八《地理志第八》,第1614頁。酒泉郡下的玉門縣早在西漢時期就已設置,與敦煌西面的玉門關同時存在。在西晉、五涼至北朝期間,史籍多見“玉門”的記載,分辨其所指的是玉門關或玉門縣,有利于我們對玉門關東遷時間的判斷。
前涼時期,張駿為涼州都督,攝涼、河、沙三州,其中:
敦煌、晉昌、高昌、西域都護、戊己校尉、玉門大護軍三郡三營為沙州。(38)《晉書》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34頁。
那么“玉門大護軍”中的“玉門”指的是敦煌以西的玉門關還是敦煌以東的玉門縣?此處的“玉門大護軍”是與西域都護、戊己校尉并列的軍營機構。西域都護與戊己校尉都位于高昌郡,而玉門縣所屬酒泉郡為涼州管轄,故位于沙州的“玉門大護軍”只能是敦煌以西的玉門關,守護高昌以東,即敦煌與晉昌的軍事防線。
384年,呂光討平西域三十六國,所獲珍寶無數,苻堅命呂光:
以為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玉門已西諸軍事,安西將軍、西域校尉,道絕不通。(39)《晉書》卷一二二《呂光載記》,第3056頁。
此處出現(xiàn)的“玉門已西諸軍事”中的“玉門”指的是敦煌以西的玉門關還是敦煌以東的玉門縣呢?苻堅之所以派呂光出征,是出于“圖西域之志”的愿望,呂光討伐的目的地也是直奔焉耆、龜茲。而此時梁熙為涼州刺史“領護西羌校尉鎮(zhèn)姑臧”,呂光討平西域后不久,與群臣商議東還,涼州刺史梁熙則“謀閉境距之”,(40)《晉書》卷一一五《苻丕載記》,第2942頁。高昌太守獻計請求派兵掌控高昌、伊吾二關,將呂光拒之于高昌??芍獩鲋莨茌犖髅孢吔绲慕缦迲挥诟卟?,呂光所任的“玉門已西諸軍事”,不應包括涼州轄內酒泉境內玉門縣。而此時的玉門關雖然已失去漢代所起到實際邊界線的作用,但在管理規(guī)劃上,仍以玉門關為界,用設置“玉門大護軍”以及“玉門已西諸軍事”的形式,一邊加強玉門關的軍事控制,一邊表達統(tǒng)治者統(tǒng)轄西域的愿望。但梁熙并沒有聽從高昌太守揚翰的建議,385年,“光至高昌,翰以郡迎降?!爸劣耖T,梁熙傳檄責光擅命還師,遣子胤與振威姚皓、別駕衛(wèi)翰率眾五萬,距光于酒泉。”(41)《晉書》卷一二二《呂光載記》,第3056頁。呂光占領高昌后,直逼敦煌西面的玉門關,梁熙感到緊迫,一邊責呂光擅命還師,一邊匆忙在酒泉境內設置防線。酒泉防線被突破后,武威太守彭濟“執(zhí)熙請降”,呂光進入姑臧并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顿Y治通鑒》卷一〇六在“拒光于酒泉”之后,又補充了“敦煌太守姚靜、晉昌太守李純以郡降光”,(42)〔宋〕司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〇六,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九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3353頁。這更加說明“及至玉門”,就是敦煌西面的玉門關,未曾東遷。394年,呂光“以子覆為都督玉門已西諸軍事、西域大都護,鎮(zhèn)高昌”,(43)《資治通鑒》卷一〇八,東晉孝武帝太元十九年(394)七月條,第3416頁。其意圖與苻堅一致,都在于控制西域。
后涼政權瓦解后,西涼漢人李暠西據敦煌,并不斷地拓展疆域,東晉隆安四年(400),“又遣宋繇東伐涼興,并擊玉門以西諸城,皆下之,遂屯玉門、陽關,廣田積谷,為東伐之資?!?44)《晉書》卷八七《涼武昭王李玄盛傳》,第2259頁。向達認為:
此處之玉門以西以及屯玉門、陽關諸語中之玉門,皆當指玉門關而言,且疑已在敦煌以東。而都督玉門以西諸軍事,以及玉門大護軍營屯戍之所,亦當求之于唐代瓜州境內,而不盡如靜安先生所云在敦煌西北至而不是敦煌西北之玉門關。玉門關之東徙,或者即在典午末葉,五涼鼎盛,伊吾路開通之際,已未可知也。(45)向達:《兩關雜考》,紀忠元,紀永元主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第98~107頁。
筆者贊同向達“玉門”為“玉門關”的判斷,但認為此時的玉門關仍在敦煌西面,未遷移至敦煌東面。前文已論,前秦、后涼時期的“玉門大護軍”以及“玉門以西諸軍事”中的玉門均指敦煌以西的玉門關。并認為前涼在擴展疆域時期的“玉門”仍在敦煌西面,未曾遷移?!八焱陀耖T、陽關”中的玉門,若指的敦煌東面玉門郡或玉門關的話,把其與敦煌西南方向的“陽關縣”或“陽關”并列在一起,是很奇怪的。陽關縣受祁連雪水的灌溉,是肥沃的綠洲地帶,盛產糧食。而西距小方盤城12公里的大方盤城中也多次采集到的麥、豆、谷物等各種糧食,是西陲邊防線上儲備糧秣等給養(yǎng)的軍事倉庫。在玉門關西南60多公里的“一棵樹烽燧”遺址,發(fā)現(xiàn)帶有西晉元康三年(293)的一封龍勒縣令發(fā)給煎都南曲偵候的符信,內容強調送信沿途需注意的事項,如發(fā)現(xiàn)問題,要及時上報,還規(guī)定了抵達的具體日期。(46)石明秀:《敦煌一棵樹烽燧新獲簡牘釋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6期,第50~57頁。李正宇:《敦煌一棵樹烽燧新獲漢簡初識》,張德芳主編:《甘肅省第二屆簡牘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7~161頁。這表明西晉時期敦煌西面的軍事防御體系仍然很完善,特別是對統(tǒng)一的中央王朝來說,可以保證與西域諸國使者的往來與商業(yè)貿易等人員的流通,必須加強對敦煌以西的控制。1994年夏鼐、閻文儒還在小方盤城東北11千米的大方盤城發(fā)掘出西晉石碣一塊,“泰始十一年二月廿七日甲辰造 樂生”。向達指出泰始十一年即咸寧元年(275),(47)向達:《兩關雜考》,紀忠元,紀永元主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第98~107頁。李正宇又進一步論證大方盤城不是河倉城,而是昌安倉,(48)李正宇:《敦煌大方盤城及河倉城新考》,《敦煌研究》1991年第4期,第72~80頁。后又收錄于其著《敦煌叢刊二集⑤敦煌史地新論》,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第223~242頁。這表明西晉時期玉門關附近存有倉城,所以才能“廣田積谷,為東伐之資”,作保障而屯田的“玉門、陽關”,應該指的是敦煌西面的玉門關與陽關一帶?!安粲耖T以西諸城”中的“并”可以理解為并列的關系,應是與敦煌東面的涼興相對應。從敦煌向西占領玉門關及以西諸城之后,“遂屯玉門、陽關,廣田積谷”,一個“遂”字,表達順承之意。另外,從呂光被封為“都督玉門已西諸軍事”,東還時還是要攻取高昌、玉門關來看,被敦煌大族擁護的李暠掌權后,自然也要對西面的玉門關與高昌加強控制,以圖繼續(xù)向東面拓展,鞏固后方。
此時西漢至曹魏時期開辟的玉門關道仍然被頻繁地利用著。西晉太康八年(287)“西域康居國各遣使來獻”。(49)《晉書》卷三《武帝紀第三》,第78頁。斯坦因1907年第二次中亞考察期間在敦煌西北長城編號為T.XⅡ.a.ii的烽燧下發(fā)現(xiàn)8封粟特文信札,其中報告了西晉末期洛陽、長安的劫難,同時還反映了這些粟特商人在中國的活動情況。(50)畢波:《粟特文古信札漢譯與注釋》,《文史》2004年第2期,第73~97頁。19世紀末20世紀初,斯坦因、斯文赫定等探險者在樓蘭、尼雅遺址挖掘了大量帶有曹魏、西晉、前涼年號紀年的出土文書與漢簡,其中還包括有粟特文文書,也包括與過所相關的文書:
永嘉六年(312)二月十五日[下殘]
辭曹主者去四年奉[下殘]
發(fā)玉門關州內直□□[下殘]
[上殘]□得□[下殘](51)侯燦,楊代欣:《樓蘭漢文簡紙文書集成》,天地出版社,1999年,第445頁。
西晉末年,一位行人通過玉門關來到樓蘭。另外出土的一枚漢文木簡,還記載有粟特人的賬目“建興十八年(330)三月十七日粟特胡樓蘭一萬石錢二百”。(52)侯燦,楊代欣:《樓蘭漢文簡紙文書集成》,第61頁。胡平生:《樓蘭出土文書釋叢》,《文物》1991年第8期,第41~48頁。雖不能肯定這是商業(yè)貿易的賬目,但可以確定前涼時期樓蘭地區(qū)已經存有人數眾多的粟特人聚落(53)榮新江:《古代塔里木盆地周邊的粟特移民》,《西域研究》1993年第2期,第8~15頁,后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9~110頁。。甚至康居國王也經由這里:
岸流水交集草木(54)《樓蘭漢文簡紙文書集成》中將“康王”的“王”字漏錄,又將“交”字錄成“夏”字,第267頁。所以此處錄文采取林梅村編《樓蘭尼雅出土文書》中的錄文,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47頁。
陳國燦認為這件文書可能是給康國國王指明路徑的文書。(55)陳國燦:《敦煌所出粟特文信札的書寫地點和時間問題》,《敦煌學史事新證》,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4頁。西晉、五涼時期,敦煌以西的玉門關與漢代玉門關不同,在政權頻繁更替與疆域拓展下,失去了邊界線的實際功能。但仍會被統(tǒng)治者賦予“玉門已西諸軍事”的形式表達欲統(tǒng)治西域的愿望,且作為軍事屯田之地與往來交通要隘。及至北魏時期,中原通往西域作為起點的“玉門”,仍然是敦煌西面的玉門關,《魏書》卷一〇二《西域傳》記載:
其出西域本有二道,后更為四:出自出玉門,渡流沙,西行二千里至鄯善為一道;自玉門渡流沙,北行二千二百里至車師為一道;從莎車西行一百里至蔥嶺,蔥嶺西一千三百里至伽倍為一道;自莎車西南五百里蔥嶺,西南一千三百里至波路為一道焉。(56)《魏書》卷一〇二《西域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261頁。
其中,從玉門至鄯善與從玉門至車師這兩道仍與《漢書》卷九六《西域傳》記載中出西域的起點是相同的,這表明西魏時期的中原通往西域門戶的玉門關仍然是敦煌西面的玉門關。
如李正宇所述,玉門關的東遷與伊吾路有著密切的關系。伊吾路早在東漢時期就已開辟,永平十六年(73)竇固率軍“擊伊吾,戰(zhàn)于蒲類海”,(57)《后漢書》卷四七《班超傳》,第1572頁?!逗鬂h書》卷八八《西域傳》中也記載“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北通伊吾千余里”,(58)《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第2914頁。從漢至北魏時期,敦煌西面的玉門關一直都是通向西域的門戶。但本文“伊吾路”并不是通指所有敦煌至伊吾的道路,而是特指北朝時期商旅所多取的“伊吾路”。
這條道路興盛于北周時期,《周書》卷五〇《異域傳·高昌》記載:“自敦煌向其國,多沙磧,道里不可準記,唯以人畜骸骨及駝馬糞為驗,又有魍魎怪異。故商旅來往,多取伊吾路云?!?59)《周書》卷五〇《異域傳下·高昌》,第915頁。《太平寰宇記》卷一五六《隴右道七·西州》“柳中縣”條下記載:
裴矩《西域記》云:“自高昌東南去瓜州一千三百里,并沙磧,乏水草,人難行,四面茫茫,道路不可準記,惟以六畜骸骨及駝馬糞為標驗,以知道路。若大雪即不得行,兼有魑魅,是以商賈往來多取伊吾路。”又一路自縣東南行經大海之東,又東南度磧入伊州界,即裴矩所謂伊吾路也。(60)〔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一五六《隴右道七·西州》,中華書局,2007年,第2995頁。
嚴耕望認為《隋書》卷六七《裴矩傳》中發(fā)敦煌有三道中“北道從伊吾”,(61)《隋書》卷六七《裴矩傳》,第1579頁??山忉層啥鼗涂ぶ嗡鼗涂h出發(fā)至伊吾,即唐之矟竿道。(62)嚴耕望撰:《唐代交通圖考》第2卷《河隴磧西區(q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5年,第487頁。李正宇考證矟竿道“當是從敦煌往北,經鹹泉戍、矟竿戍而抵伊州”(63)李正宇:《敦煌學導論叢刊·敦煌歷史地理導論》,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298頁。。羽田亨早已指出這條道路的路線,即從現(xiàn)在的瓜州西北出發(fā),逾流沙到哈密,再沿天山南行,經辟展、魯克沁、吐魯番等,出哈喇沙爾即古焉耆的道路,而這條道路與《后漢書·西域傳》中“北通伊吾千余里”相比,區(qū)別在于:“不經玉門、陽關,而從東面的安西西北方向出發(fā)而已。”(64)安西現(xiàn)在已改名為瓜州。羽田亨:《大谷伯爵所蔵 新疆史料解説》,《東洋學報》第1卷,1911年,第52~66頁?,F(xiàn)收入《羽田博士史學論文集 歷史篇》,內外印刷株式會社,1957年,第524~525頁。
敦煌以西玉門關的交通道路,因為自然環(huán)境的限制,不斷地被開辟。東漢時期為“避白龍堆之厄”開辟了“新道”,唐代稱之為“大海道”。王素認為這條路的走向是“由敦煌玉門關西北出,過橫坑,沿庫魯克塔格及五船北,進入大沙海,抵柳中(今魯克沁),由此到高昌”。(65)王素:《高昌史稿 交通編》,第166頁。而北周“伊吾路”是自“……瓜州,又西北三百余里至莫賀延磧口,又西北八百余里出磧,至柔遠縣。又西南百六十里至伊州”的路線。如前王素所論,新道實際上就是從玉門關西北越庫魯克塔格直趨柳中城,至高昌的一條通道。而北周“伊吾路”是從瓜州西北經莫賀延磧直達伊吾的路線。
“伊吾路”的興盛,與北周統(tǒng)治者的政策密切相關。首先北周時期與北道西域國家的交往密切,武成元年(559),高昌王就曾遣使獻方物,保定初,再次遣使來貢;保定元年(561)龜茲王也派遣使者來獻;保定四年(564),焉耆王遣使獻名馬。(66)《周書》卷五〇《異域傳下·高昌》,第915頁;《周書》卷五〇《異域傳下·龜茲》,第917頁;《周書》卷五〇《異域傳下·焉耆》,第916頁。這些使團走的應都是伊吾路。其次,統(tǒng)治者還在敦煌郡進行了大刀闊斧的省并改革,不僅將效谷、壽昌二郡并入敦煌郡,還將敦煌、鳴沙、平康、效谷、東鄉(xiāng)、龍勒六縣并為鳴沙縣,并涼興、大至、冥安、閏泉,合為涼興縣。廢會稽郡,并會稽、新鄉(xiāng)、延興為會稽縣。(67)《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82年,第816頁。還廢棄了北魏時期設置的陽關縣。(68)王仲犖:《北周地理志》,中華書局,2007年,第225頁。最重要的是,對關津交通的重視。北周保定三年把“關津”制度列入北周法制的二十五篇之一,(69)《隋書》卷二五《刑法志》,第707頁。武帝在河隴地區(qū)設置金城津,(70)〔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九《隴右道上·蘭州》載“金城關,在州城西。周武帝置金城津,隋開皇十八年(598)改津為關”,中華書局,1983年,第988頁。又置烏蘭關,(71)《元和郡縣圖志》卷四《關內道四》,第98頁。保定二年,高僧釋道判達于京邑,“武帝賞接崇重,……敕給國書,并資行調。西度沙磧千五百里,四顧茫然,絕無水草,乘饑急行,止經七夕,便至高昌國?!?72)〔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第407頁。北周武帝“敕給國書,并資行調”,可見統(tǒng)治者對河隴關津也會加強重視,很有可能玉門關就是在此時,隨著“伊吾路”的興盛與沙州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由敦煌西面遷移至敦煌東面的。
隋代在東遷玉門關處設置關官?!端鍟肪矶拧兜乩碇旧稀贰岸鼗涂ぁこ房h”條下注:
后魏置常樂郡。后周并涼興、大至、冥安、閏泉合為涼興縣。開皇初郡廢,改縣為常樂。有關官。(73)《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第816頁。
向達認為隋常樂縣的關官,其治所為玉門關無疑。(74)向達:《兩關雜考》,紀忠元,紀永元主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粹》,第98~107頁。紀宗安:《絲綢之路新北道考實——兼談玉門關址的東遷》一文認為玉門關東遷的時間為隋代,《敦煌學輯刊》1996年第1期,第96~108頁?!端鍟肪戆怂摹侗钡覀鳌の魍回省分杏涊d:“高昌王麹伯雅上狀,帝遣裴矩將向氏親要左右,馳至玉門關晉昌城?!?75)《隋書》卷八四《北狄傳·西突厥》,第816頁。“馳至玉門關晉昌城”,表明玉門關位于瓜州晉昌城的西面,距離不會太遠。東遷后的玉門關就位于伊吾道上,作為中原與西域交通的樞紐,負責接送往來使臣。581年,隋文帝曾“遣太仆元暉出伊吾道,使詣玷厥,賜以狼頭纛”來離間突厥。(76)《隋書》卷五一《長孫晟傳》,第1331頁。之后又“嘗令左右送西域朝貢使出玉門關”。(77)《隋書》卷二《高祖帝紀第二》,第54頁。隋代西域高僧達摩笈多從西域出發(fā),“至高昌,客游諸寺……又至伊吾,便停一載……達于瓜州”,(78)〔唐〕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xù)高僧傳》卷二《達摩笈多傳》,中華書局,2014年,第44頁。就是經高昌、伊吾至瓜州,經過伊吾道,于開皇十年(590)入長安,途中也應經過玉門關。玉門關除了作為使者、商旅、僧人等往來瓜州與伊吾的要隘,同時在軍事戰(zhàn)略上也是重要據點。
大業(yè)四年(608),隋煬帝任薛世雄為玉門道行軍大將,使其與突厥啟民可汗共擊伊吾:
師次玉門,啟民可汗背約,兵不至,世雄孤軍度磧。伊吾初謂隋軍不能至,皆不設備,及聞世雄兵已度磧,大懼,請降,詣軍門上牛酒。(79)《隋書》卷六五《薛世雄傳》,第1533~1534頁。
為了進攻伊吾,設置“玉門道行軍大將”,其中的“玉門”無疑指的就是東遷后的玉門關。薛世雄至玉門關后,沒有見到突厥啟民可汗的軍隊,仍沿著伊吾道進入伊吾地區(qū),取得勝利。
從高昌進入河西,如前《隋書》所述,需“馳至玉門關晉昌城”。“晉元康中改屬晉昌郡,周武帝省入涼興郡。隋開皇四年(584)改為常樂縣,屬瓜州,武徳七年為晉昌縣……玉門關,在縣東二十步?!?80)《元和郡縣圖志》卷四〇《隴右道下·瓜州》,第1028頁。隋代的晉昌城就是常樂縣,唐代又改為晉昌縣。李正宇《新玉門關考》一文中從上述記載距離、周邊遺址情況及實地考察后認為,在今鎖陽城西北的馬圈村發(fā)現(xiàn)兩座大小古城,認為小城在大城東北“二十步”,正是唐玉門關城,那么大城就是晉昌城遺址。(81)李正宇:《新玉門關考》,《敦煌研究》1997年第3期,第1~13頁??嗨疄楹R河的論證,在其著《敦煌郡諸水》,《敦煌學導論叢刊·敦煌歷史地理導論》,第174~179頁。但李并成推測唐玉門關位于清代所筑雙塔堡。在清人張駒賢與向達懷疑的基礎上,認為“玉門關,在縣東二十步”的記載有誤,認為唐代晉昌縣城即為瓜州治所,同治一城,而非分理二城,并論證常樂之瓜州的“瓜州大道”上并無玉門關,根據地形地貌以及路線走向判斷唐玉門關位于安西縣雙塔堡附近,載于李并成:《唐玉門關究竟在哪里》,《西北師大學報》2001年第4期,第20~25頁;《新玉門關位置再考》,《敦煌研究》2008年第4期,第104~108頁。2010年李正宇又發(fā)表《雙塔堡絕非唐玉門關》一文,對上文的論據逐條進行論證反駁,首先在嚴耕望“瓜州至伊州驛道,皆由常樂縣出發(fā)”觀點的基礎上,考證敦煌出土文書P.2005中瓜州至伊州間驛站的方向與距離;其次用具體衛(wèi)星地圖即實地考察周邊的古遺跡、村落、農田痕跡等,證明馬圈村古城一帶自古是人們生活與交通的區(qū)域;又通過《舊唐書·吐蕃傳》與敦煌文書、《武經總要》的記載,認為唐代瓜州城曾被吐蕃毀壞,張守珪又在別處修筑新城,所以郡治晉昌縣有兩處,開元十五年(727)前位于鎖陽城遺址,之后位于馬圈村大古城,而新玉門關位于馬圈村小古城,載于李正宇:《雙塔堡絕非唐玉門關》,《敦煌研究》2010年第4期,第74~79頁。同年鄭炳林、曹紅在《唐玄奘西行路線與瓜州伊吾道有關問題考察》一文通過對瓜州自然地理條件,認為唐玉門關位于瓜州雙塔附近的疏勒河上,《敦煌學輯刊》2010年第3期,第1~13頁。馬圈村的大小古城方位正好符合《隋書》《元和郡縣圖志》中“馳至玉門關晉昌城”、“玉門關,在縣東二十步”的記載。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有玄奘于貞觀元年(627)從瓜州越過玉門關至伊州記載:
從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瓜盧河,下廣上狹,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關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無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賀延磧,伊吾國境。(82)〔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2000年,第12頁。
李正宇通過《舊唐書·吐蕃傳下》與敦煌文書、《武經總要》的記載,認為唐代瓜州城曾被吐蕃毀壞,張守珪又于別處修筑新城,所以郡治晉昌縣有兩處,開元十五年(727)前位于鎖陽城遺址,之后位于馬圈村大古城,而新玉門關位于馬圈村小古城。(83)李正宇:《雙塔堡絕非唐玉門關》,《敦煌研究》2010年第4期,第74~79頁。從玄奘出行的時間,其逃避涼州官府的阻撓晝伏夜行所至的瓜州,應位于鎖陽城。他避開“西境至襟喉”的玉門關,通過西北的五烽,(84)關于“關外西北又有五烽”,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卷第三》記載瓜伊之間設有新井驛、廣顯驛、烏山驛、雙泉驛、第五驛、冷泉驛、胡桐驛。參見李正宇:《古本敦煌鄉(xiāng)土志八種箋證》,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0頁。李正宇在《玄奘瓜州、伊吾經行考》一文論證這五烽,即高宗武后時期設置的新井驛、廣顯驛、烏山驛、雙泉驛、第五驛,《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82~91頁。進入伊吾。其中因為第五驛,這條路被稱為“第五道”,即莫賀延磧道。筆者認為無論是矟竿道,還是“第五道”即莫賀延磧道,都是北周“伊吾道”逐漸發(fā)展而成的,而新玉門關在這條伊吾路上的地位也愈加重要。唐代印度高僧釋善無畏東行至長安途中:
路出吐蕃,與商旅同次,胡人貪貨,率眾合為,畏密運心印,而蕃豪請罪?!芬择勜摻?,至西州,……初,畏途過北印度境,而聲譽已達中國,睿宗乃詔若那及將軍史獻出玉門塞表以候來儀。(85)〔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中華書局,1987年,第19~20頁。
善無畏帶著經卷,經由吐蕃、西州,唐睿宗派人到玉門塞迎接高僧,此處的玉門塞當為玉門關,善無畏從西州入河隴,勢必也會通過伊吾道,經由玉門關到達長安時,已經為唐玄宗的開元四年(716)。這一時期玉門關應是有將領把守的,《太平廣記》卷三二九“張守珪”條載:
(張守珪)少時為河西主將,守玉門關。……西域胡僧者,自西京造袈裟二十余馱,還天竺國,其徙二十余人。探騎意是羅綿等物,乃劫掠之,殺其眾盡。至胡僧,刀棒亂下而不能傷,探者異焉。既而索馱,唯得袈裟,意甚悔恨。(86)〔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三二九《鬼十四》,中華書局,1961年,第2615頁。
唐開元十五年(727)張守珪為瓜州刺史,故張守珪守“玉門關”應該是開元年間的事情。通過“乃劫掠之,殺其眾盡,至胡僧……唯得袈裟”的情況,可推測與胡僧一起同行攜帶“羅綿等物”的人很可能是往來商旅。張守珪守新玉門關,在這里劫掠往來的西域胡僧商旅。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出土《唐開元廿一年(733)唐益謙、薛光泚、康大之請給過所案卷》中記載了唐益謙攜帶其叔唐循忠之媵薛十五娘與奴、婢、作人及馬、驢等人畜,從四鎮(zhèn)來到西州,再趕去福州的路線:
右得唐益謙牒,將前件人、馬、驢等往福州。路由玉門、金城、大震、烏蘭、僮(潼)、蒲津等關。謹連來文如前,請給過所者。(87)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肆〕,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70頁。
在過所上共列了玉門關、金城關、大震關、烏蘭關、潼關、蒲津關等,他們一行東去只需經由其中部分關即可,但玉門關是必經之關,無論是經沙州前往瓜州,還是從伊州前往瓜州,都要經過瓜州西北的玉門關。同文書中薛光泚從西州至甘州的途中,也必須要“路由玉門關及所在鎮(zhèn)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唐益謙申請過所文書所提交的一份殘文書上,鈐有三枚“玉門關之印”,(88)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圖文本),第264~265頁。王蕾:《吐魯番出土鈐“玉門關之印”的過所文書考》,《吐魯番學研究》2017年第2期,第74~81頁。更加證實了唐代玉門關在瓜州與西州之間的溝通作用。
盡管此時新玉門關已成為前往西域的門戶,但隨著唐朝的統(tǒng)一,故玉門關的交通路線仍在被利用,《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下》“壽昌縣”條載“玉門故關,在縣西北一百一七里”。(89)《元和郡縣圖志》卷四〇《隴右道下》,第1027頁。敦煌文書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卷第三》載:
一所興胡泊東西十九里,南北九里,深五尺。
右,在州西北一百一十里。其水咸苦,唯泉堪食。商胡從玉門關道往還居止,因以為號。(90)李正宇:《古本敦煌鄉(xiāng)土志八種箋證》,第49頁。
從“玉門關道”可知,故玉門關通往西域的交通路線仍然被使用。另外《括地志》《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輿地廣記》及敦煌遺書P.5034《沙州圖經卷第五》、S.788《沙州志》、P.2691《沙州歸義軍圖經略抄》、散錄1700《壽昌縣地境》等皆有故玉門關遺址以及交通道路的相關記載。
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出土張運感磚志一方,(91)侯燦,吳美琳:《吐魯番出土磚志集注》,巴蜀書社,2002年,第640~641頁。從磚志內容可知,墓主張運感卒前所任的是沙州西關鎮(zhèn)將,關于西關,敦煌出土地理遺書S.788《沙州志》中記載:
12 寺一:永安。鎮(zhèn)二:龍勒、西關。戍三:大水、西子亭、紫
13 金。烽卅四。柵二。堡五:西壽昌城縣西廿五里,武德八年置。(92)此據陳國燦:《唐五代瓜沙歸義軍軍鎮(zhèn)的演變》。文中據《壽昌縣地境》“鎮(zhèn)二:龍勒、西關,戍三:大水、紫金、西子亭,烽卅四,柵二,堡五”之文,斷“鎮(zhèn)二:龍勒”后面脫“西關”二字,而錯在“堡五”之下,得出《沙州志》在抄寫原本時,抄錯行而致亂意,并重新錄文。原載于《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后經修訂收入《敦煌學史事新證》,第385~386頁。修改之后,不僅鎮(zhèn)二“龍勒、西關”與《壽昌縣地境》一致,“西壽昌城縣西廿五里”與P.2691《沙州城土境》的記載也正相吻合。
陳國燦認為“西關鎮(zhèn)更有可能在敦煌縣西北的漢玉門關址,亦屬壽昌縣轄”,(93)陳國燦:《唐五代瓜沙歸義軍軍鎮(zhèn)的演變》,原載于《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后經修訂收入《敦煌學史事新證》,第401頁。鄭炳林通過敦煌遺書P.5034《沙州圖經卷第五》中記載石城鎮(zhèn)通往沙州的兩條道路,(94)鄭炳林:《〈沙州伊州地志〉所反映的幾個問題》論述石城鎮(zhèn)對唐與西域交通暢通及唐在西域的政治穩(wěn)定,牽制吐蕃不能全力進攻河西、隴右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敦煌學輯刊》1986年第2期,第66~75頁。其中南路經過古陽關,北路“從屯城取磧路,由西關向沙州一千四百里”,李正宇贊同陳國燦的觀點,認為北道所經的“西關”,為漢玉門故關。(95)李正宇:《古本敦煌鄉(xiāng)土志八種箋證》,第164、204頁。并且在《岑參〈玉門關蓋將軍歌〉時地史事考》一文中考證岑參《玉門關蓋將軍歌》中的“玉門關蓋將軍”,實為唐天寶年間的西關鎮(zhèn)將。而“玉門關”為敦煌西北的漢玉門故關。(96)李正宇:《岑參〈玉門關蓋將軍歌〉時地史事考》,中央文史研究館,敦煌研究院,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編:《慶賀饒宗頤先生九十五華誕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12年,第871~882頁。唐滅亡后,938年后晉政權派遣高居誨出使于闐國,途中“西北五百里至肅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門關,又西百里出玉門關,經吐蕃界”。(97)楊建新主編:《古西行記選注》之《高居誨使于闐記》,寧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0頁。玉門關下注文為“此非敦煌西之玉門關,乃唐代玉門縣”。黃盛璋亦認為“此處玉門關乃玉門軍、玉門縣之訛”。(98)黃盛璋:《〈西天路竟〉箋證》,《敦煌學輯刊》1984年第2期,第1~13頁。
對統(tǒng)一的中央王朝來說,“新、故玉門關”交通的并用,既可以保證與西域諸國使者的往來,又可以加強商業(yè)往來人員、物品的流動,所以唐代張運感作為沙州西關鎮(zhèn)將,就扼守在故玉門關這個溝通沙州與西州、于闐等往來的交通要塞。
玉門關自漢至唐,在邊防軍事、經濟和文化交流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文在前輩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否定玉門關的東漢遷移說,認為西漢至北魏時期的玉門關一直位于敦煌以西,并未遷移。首先,西漢及曹魏時期敦煌以西的玉門關通往西域的道路一直在使用,不斷地拓展;其次,西晉、五涼時期隨著諸政權在河西的林立與更替,或設置“玉門大護軍”作為沙州軍事基地,或以“玉門以西諸軍事”來表達控制西域的意愿。及至北魏,玉門關仍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出發(fā)點;至北周時期,隨著“伊吾路”的興盛,敦煌以西的玉門關逐漸衰落,加之此時“關津”律令的完善,周武帝在河隴地區(qū)對郡縣、關津設置的重視,所以玉門關很可能在此時遷至敦煌以東,隋代又在新玉門關設置關官。新玉門關是隋唐時期瓜、沙、伊州之間的重要關隘,而此時,敦煌西面的故玉門關通道仍在使用,與新玉門關并存共用,勘察往來商旅,保障河隴與西域之間往來的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