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十九首）

陸輝艷

陸輝艷，1981年出生于廣西灌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詩集《灣木臘密碼》《高處和低處》等。作品發(fā)表于《十月》《天涯》《青年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刊物。曾獲2017華文青年詩人獎、2015青年文學(xué)·首屆中國青年詩人獎、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參加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灰 雁

一直盯著島上那些神秘的翅膀

白鷺，丹頂鶴，天鵝，孔雀

黃河突然變得輕盈

一陣振翅的撲撲聲，接著是

游客們的驚呼：灰雁——灰雁——

遙遠(yuǎn)地，好像在喊我

哎——我在心里答應(yīng)

好像憑借聲音，才能確認(rèn)自己

在人間的痕跡

——多么艱難。沒有翅膀，更不能擺脫

來自大地的永恒召喚

一整個下午，我的視線追尋著

那群灰雁，它們有時代替我飛到遠(yuǎn)處

有時歇息在濕地的岸邊和蘆葦叢

后來天黑了。而我已無須確認(rèn)

它們在夜晚是否還在繼續(xù)

撞開空氣的阻力。我知道

但我不再表述為飛翔，我稱之為開闊

銀河之夜

我也有一條鐵道，通往銀河

它鋪在白云上，冷冰冰的，比彩虹還動人

那天凌晨，我生下一個孩子

他清脆的哭聲像是從月亮里傳來

他有銀河系一切肅穆的美和悠遠(yuǎn)

他游蕩在我黑夜的鐵道上。沒有一輛列車

沿途到處都是，紫色閃光的龍膽花

我哭泣

為那個從硝煙里

抱出滿身塵土的孩子的

攝影記者，我哭泣

他跪在地上嚎啕

是一輪絕望的落日的樣子

為那個躺在遙遠(yuǎn)土地上的女人，我哭泣

鐵軌旁，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奶水還在滋養(yǎng)襁褓中的嬰兒

為隔離墻上秘密打開的一道門縫

為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善意

為那匹斷腿的駱駝

為荒漠中的一次日出

我哭泣，為并非屬于我自己的生活

當(dāng)我的世界發(fā)生崩塌

為何會突然失語，再也淌不出眼淚

我用鍵盤記錄下它們

好像在講述一個局外人的經(jīng)歷

平靜，客觀，剔除情緒地。直到

偶然的一天，在眾多事物中

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世界的永恒交叉與重疊

在五愛屯

陌生的田野，我又看到了它們

稻草捆兒排成方陣，立在稻茬上

暮色中仿佛疲倦的士兵，即將卸下盔甲

而綁扎它們的手，一定是沉重的

有力的，緊握過生活的

與這一切的井然不同

一群黑山羊走在路上

零星，散漫，自由

有一只小羊落在后面

它總是為途中的事物停下來

當(dāng)它細(xì)嗅一朵黃色小花

我靠近了它

多么澄澈的眼神啊

它竟然沒有驚慌而跑開

它竟然將豐盈的更望湖帶到我面前

因?yàn)檫@份簡單的信任，我心存感激

并愛上了這里的黃昏

陡 峭

山脈起伏，白樺林閃退

一路跟著綠皮火車的隱喻飛奔

為記憶保存，倒退的鏡頭

直到失去參照物

但我沒有看到北極光

在北極村，我的導(dǎo)師說：

注意，陡峭感

我沒有登上懸崖頂

黑熊安靜，狍子天真

卻一直沒有躥出密林

正如我尚未寫出，一首詩中突然的美

和轉(zhuǎn)彎的詩意

可以比天空更讓人驚詫

比額爾古納河更幽深

因而我壘石頭，在一首詩和現(xiàn)實(shí)之間

構(gòu)筑一個鋒利的銳角

因?yàn)橐粋€詩人

雨下在汨羅江上

雨因此有了確切的樣子

一個寫詩的人走過洞庭湖，人間

從來沒有如此遼闊

滄浪之水有清濁

香草枯了又長

世上的塵埃，讓時間

開口說話，讓詞語從內(nèi)部

獲得它的鋒芒和重量

余 生

還想去一趟草原

不用再擔(dān)心別的了

在風(fēng)中佇立，是最重要的事情

去任何一片草原都好

必須要有芍藥和野罌粟

在各自的天空下，靜靜開放

互不打擾，但共同形成風(fēng)景

牛羊低頭吃草，偶然抬頭的目光交換

像多年的朋友重逢

一切在安然中

有時，草叢深處一只遺鷗的突然振翅

提醒我們擁有的時間

是真切而具體的，可觸摸的

在洛古河岸

撿到了瑪瑙的人

在岸邊發(fā)出驚呼

人群擁上去

他們的臉龐

有洛古河的藍(lán)色和喜悅

我沒有撿到瑪瑙

在斑駁的石頭中間

一根白骨，突兀地躺在那兒

我沒有聲張

甚至沒有驚動一棵老鸛草

多年前的一天

媽媽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擦眼淚

巖石和大地沒有流淌出蜜糖

來調(diào)和生活的苦與澀

爸爸那時還沒有生病

還能一陣風(fēng)似的走在路上

他低著頭想說點(diǎn)兒什么

屋后竹林里一群鳥兒，翅膀拍打葉子的聲音

傳到屋子里，它們啼叫著：

不可比，不可比

爸爸走到屋外，滑稽地學(xué)它們的啼叫：

不可比，不可比

媽媽終于笑起來，來自生活的暗傷

仿佛因?yàn)橐蝗壶B兒的到來，而減少了重量

她給爸爸收拾行李，送他去搭乘一輛

前往東莞某個工地的夜行大巴

壁 虎

幾乎是一瞬間的，它的影子

猛然映在玻璃杯上

我的手迅速抽走，抬起頭

那是一只壁虎，趴在落地玻璃上

靜止得像是沒有生命

它的存在，是為了與這喧鬧的餐廳

形成某種對立？

對面的人，還在滔滔不絕

談?wù)摪滴镔|(zhì)

我喝了一口茶

——杯子上的影子消失了

包括落地玻璃，那兒空空的

壁虎仿佛從未出現(xiàn)

它產(chǎn)生于某個念頭

最后又消失在某行詩中？

戒備之心

那一年，父親捧著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又欣喜，又憂愁

天黑了，他去了堂伯家

坐下來還沒開口

堂伯就開始罵他的大女兒

我的堂姐，職校剛畢業(yè)

一聲不吭，勾著頭

蹲在火塘前燒一鍋飯

干竹枝燃得噼噼啪啪的

后來父親雙手空空地

退出那扇門，仍聽得見

堂伯罵人的聲音

偶爾我回老家

將要經(jīng)過堂伯家

遠(yuǎn)遠(yuǎn)地，抱著孩子的堂姐

就會閃進(jìn)屋子里

十七年了，她仍然對我

懷有一份戒備之心

而她不知道，我對世界

懷有的謙卑之心，足以貼近地面

熄滅胸腔里噼啪燃燒的竹枝

貓兒山以東

有時，我獨(dú)自一人

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

仿佛有風(fēng)在推著我

當(dāng)我到達(dá)華南之巔，我看見了

低處更為美妙的事物。在它的東邊

一條通向縱深的小徑

我沿著它，越走越遠(yuǎn)

漸漸遠(yuǎn)離了高處和眾人

漸漸的，聽不見

他們的談笑聲了

我穿梭在灌木叢中

群山將我掩藏

群山啊，藏著頑石像藏一塊璞玉

那么窄，又那么廣

指 引

我的丈夫，在細(xì)雨的夜晚

迷路了。陌生的草木，標(biāo)語牌和石堆

露出它們簡筆畫似的外形

他感到自己也在變成線條。疑惑使他

減緩車速。一團(tuán)白霧指引著他

“就像神的召喚”

往西，一直往西

他回到了熟悉的路上

“應(yīng)該是個消納場。”后來他說

我想起那個位置

曾經(jīng)是個打靶場

似乎還充當(dāng)過法場

有次郊游路過，多看了一眼

蓊郁樹木遮住靜靜的時間

但我沒有告訴他這些

只是握緊他的手，并從心里

感激那晚的白霧

前進(jìn)的，后退的

我愛上了黃昏? ?愛上了在湖邊

兩手空空地行走

心無旁騖? ?風(fēng)一樣地走

有時會走到時間的前面去

但那里往往空無一人

這巨大的沉寂使我驚懼得轉(zhuǎn)身

我沿路返回

卻發(fā)現(xiàn)這個舉動比前進(jìn)更難

那些向前跑著的

和倒退著行走的人

結(jié)果有著驚人的相似：

同時抵達(dá)湖的轉(zhuǎn)彎處

同時親近著春天的事物

他們手里捏著的迎春花

像邏輯學(xué)里的啞謎

深奧、模棱兩可

前進(jìn)，同時也在倒退

或者相反，在每一次倒退中向前

離開，并看得清身后的一切

生活已不能對稱

仿佛從不曾存在這樣一個坡地

它在春天長出荒草

如同他頭部的一大塊凹陷

發(fā)根白茫茫起伏

呼應(yīng)著土地的形狀和生長

清理它們的那個人，去了省城醫(yī)院

年少時他曾獨(dú)自攀上懸崖

時空是平面的

他失去的記憶，正被空白填滿

漸漸覆蓋了今天的事物

生活已不能對稱

類似孤立的宇宙

左半球的世界

被一艘幻覺的火箭，輕易托起

太沉了，昨天的夕陽落到今天

夜晚變得短暫

自然處處顯示出它的平衡哲學(xué)

他放棄復(fù)雜的語言

仿佛從不曾擁有

有翅膀飛過的窗口

巨大潔白的翅膀

從傍晚的窗口飛過去

但它們總是不夠輕盈

并非因?yàn)椴贿h(yuǎn)處是機(jī)場

并非它們頻繁地將我

從某處，帶往另一處

我坐在那張椅子上

看它們靜靜地朝向地面

想起多年未見的人

帶著好看的笑容出現(xiàn)在街角

它們亮起的燈盞

儲存在我記憶的博物館

父親來電

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父親

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永遠(yuǎn)保鮮的人

那是2017年，他從電話里

向我倒出自己的隱憂：

未修好的房子，土地上的債務(wù)，衰老

疾病以及明天的去處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

像一只灰色的編織袋，空著雙手和將來

如果我開口安慰他，我怕說出的

會變成黑暗中的回音

會將他轉(zhuǎn)交給我的無助，無形中放大數(shù)倍

因此我沉默著，直到他——

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問起我弟弟

二十年前他懲罰他，提起他的雙腳

弟弟懸空倒立，雙手亂抓著空氣

他恐懼的，無助的尖叫聲

現(xiàn)在終于變成了我的——

從灣木臘去鮑山

想從我住的地方，去一趟鮑山

想讓內(nèi)心的風(fēng)暴停下來

在那場颶風(fēng)中

我向眾人攤開了掌心

從來沒有預(yù)想過這一天

自己的陰影

會分散在萬物邊緣

那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幾乎不向我提及

生死和命運(yùn)的字眼

他們只給我一片

向日葵的光芒

他們知曉一切

包括我的羞愧，我對命的私心

包括無言，在那時

是最有力的擁抱

我視為管鮑之情，我視為在這人世

還能繼續(xù)下去的

理由之一

對 話

——仿斯特蘭德

你是誰？

一個病人。一個時刻想要脫離大地的人。

你是誰？

我是我。一個女兒的父親。

你多大了？

二十歲。

你女兒多大了？

三十七歲。

你多大了？

剛剛出生。我所有的經(jīng)歷

不過是從子宮爬到人世的距離。

你從哪兒來？

大海上。一個看不見光的地方。

你從哪兒來？

從地獄那兒經(jīng)過，又回到剛來的地方。

一個人退到一張白紙

一個人忍受了全部

一個人放棄時間的秩序、終點(diǎn)和命名

一個人將抵達(dá)永恒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