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煜佳
閱讀普里莫·萊維所得
沒有人能夠自稱苦難的大師。
沒有人能夠從苦難中獲得真理
并把它傳授給他人。即使他
死在集中營,又從那里活了下來。
不存在向他的苦難取經(jīng)這樣的命題。
因為當恐懼統(tǒng)轄我們全身的神經(jīng),
當絕望瘋狂地朝我們掃射,
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他活著時避開的危險,
在他死后,都會為我們卷土重來。
李卜克內西
一大早,珂勒惠支就來到殯儀館
研究他的遺容。他額頭上的傷口
被紅色的鮮花半掩著;他的臉蒼白,
卻神色傲然,不改平時的威嚴與親切;
他的嘴則微張,扭曲,述說著
最后時刻的痛苦。從殯儀館出來,
珂勒惠支已經(jīng)在心里為這幅肖像
打好了草稿。只是她還不確定,是否
應該如實地展現(xiàn)額頭上那個傷口,
她知道從那里流出的血將成為
原野紅色的酵母,而她的刻刀無法
向人們傳達這一點,她只能暴露
一個黑色的窟窿,一個深淵。
她為自己的藝術感到泄氣。但此刻,
她已沒辦法思考,洶涌的人潮把她
裹進望不到盡頭的送葬隊伍之中。
夜游韓江
我?guī)砹嗽~和句子,但沒辦法
組成一首詩,在這散發(fā)死魚味的江上。
我的詞輕,曲滑,不匹配中途熄火,
像腫痛的思想般,正在散熱的發(fā)動機。
恰逢節(jié)日,絢爛多情的煙花爭相在空中
與星星相認,我則想夢回唐朝,
拜韓愈為師。我想向他請教,如何在
鱷魚出沒的韓江上寫詩。我也想弄清楚
如果這里沒有詩,在那里是否有詩。
而波浪帶來的趔趄,使我重新回到這艘
悲哀橫陳的輪船上,在寒風中
瘦成一把合攏的扇骨,抱住一張紙;
認領月亮,像認領一顆遺失的胎記。
駁薩德
死亡并非生命的原則。
死亡也會死。如果它不死,
生也能克服它,而且有剩余,
以維持我們對所愛之人的愛,與害怕。
董坑村暮色
1.董坑村暮色
那個彎腰勞作的農民,是我的父親。
當他直起腰,作片刻的休息時,我更加確信。
一陣風甚至從他那里傳來他的心跳,激活我
胸前的懷抱。但我沒有走過去,和他擁抱。
對于我們,擁抱即是相互遺失。
擁抱意味著我被生,而他被死。
此時,暮色越發(fā)凝重,黑暗正源源不斷
從莊稼的根部涌出,我知道父親就在身邊:
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場盛大的莊稼的彌撒。
2.大霧
我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有這樣的霧,藏住我的父親。
我要在霧中摸索很久,才能找到他勞作的田頭。
但今天這場霧注定是空的,除非它連接著天上的仙境。
除非從看不見的深處駛來一輛吱呀吱呀的自行車,
而騎車人冰冷的手,還要按響一陣自行車鈴聲的悲涼。
3.病床
父親的病床旁邊,另一張病床
頻繁地更換病人,像更換床單。
病人死了或已出院,只有病床仍在堅持
為自己占據(jù)一個位置,
銹跡斑斑的床腳仿佛深陷泥潭。
那是八月,醫(yī)生最后的判決還沒有作出。
腫瘤醫(yī)院的走廊還能容留父親艱難的散步
和一首詩。
4.化紙
母親經(jīng)常向我們說起她的光輝歷史。說她
能夠從山上扛一根木頭回家,路上不用換肩,
而父親天生文弱,中途歇歇停停,遠遠地
落在她后面,后來還把肩膀壓壞了,落下
酸痛的毛病。我能想象她講的故事,當我
每一次看她給父親化紙。她眼明手快,技術
純熟,紙錢被一張一張送入火中,任何粘連
都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發(fā)生。但有時候,
她的手,會因為在火中停留太久而被燒傷。
多一秒的停留,能確保遲緩的父親在下面接住。
5.在董坑村
昨夜的閃電過后,村莊依然完整,
沒有被削去哪一塊。
池塘旁邊依然是茅草屋,草莓園后面依然是養(yǎng)鵝場。
當我望向遠處,寬闊依然容納了我。
我想起昨天祭拜父親的時候,
父親從焚燒紙錢的火焰中浮現(xiàn),向我告別。
我不否認,有時候我相信生,有時候我相信死,
有時候生與死,我各信半邊。
但是活著,我別無選擇,我必須加入他們的行列,
“那些在我出生時迎接我的人,
那些在我死后埋葬我的人。”
6.父親活在我身上
自從他去世的那一天起,他就活在我身上。
至今,他已兩次陪我躺上手術臺,再從手術臺上下來。
是他。是我身上的父親幫助我活了下來。
我能摸到他的心,正如我能摸到自己的心:
這個世界因我的衰老而衰老,又因兒子的出生變得 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