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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親家其實不熟

      2020-10-20 05:28:48王朔
      小品文選刊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朱王朔新建

      我跟朱新建其實不熟,大部分印象也是通過朋友聊天聽來的。早先是南方一些作家朋友認(rèn)識他,說有一個南京畫家叫朱新建的,很能聊,話頭起來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一聊能聊好幾頓飯。

      葉兆言、蘇童、陳村和陳丹青都認(rèn)識他,說他畫兒畫的好,水墨有人畫過,春宮有人畫過,合在一起還從來沒人這么畫過。

      我看的春宮也少,也不懂畫,其實也不喜歡國畫,畫得都跟午覺做的半截夢似的,不明不白的,說是文人氣,其實是退休官僚氣,老奸巨猾,假淡泊。什么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烏煙瘴氣。

      老朱的畫有潑皮氣,粗魯生動,這大概是新世紀(jì)的新氣象吧。這評價有點高,我也心虛,不多聊了,尊重畫家也是一個行當(dāng),外人多插嘴也招人不待見。

      朱新建感覺上還是人緣不錯的。除了男女問題也沒人說他什么。這事兒在藝術(shù)家身上也不算缺點,風(fēng)流嘛,說明他對待美好事物敏感。后來病了,話也說不太利索了,每天家里還是人來人往,朋賈滿座,透著熱鬧。

      人活幾十年,就算你真是一大好人也好,還是有利用價值也罷,有人愿意陪著坐會兒,聊會兒天兒,買你張涂鴉,也說明你沒白活。

      好多人老實巴交了一輩子,跟誰都沒紅過臉,真到老了病了,也是一個人呆著。我其實是很喜歡南京人的。我也是生在南京,腆著臉?biāo)阋彩前雮€江蘇人。江蘇人漂亮,六朝金粉之地,好看的種兒都撒在秦淮河兩岸了。

      南方男的普遍比北方男的溫和,沒那么咋呼,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氣氣的。南京人跟我們家也算有緣,找來找去又找一塊兒去了。

      有一天,王咪回家來跟我說要跟朱砂結(jié)婚,問我要不要去見見陳衍和朱新建。(注:王咪,王朔的女兒;朱砂,朱新建的兒子。)

      我其實一直比較怕這種場面,不知道聊什么,加上我有童年創(chuàng)傷,怕見長輩和大人,至今不能習(xí)慣自己也是長輩了,感到很大壓力。正好趕上那會兒過年,吃了半個月的羊肉就五十年假茅臺,把多少年都不犯的痛風(fēng)給吃出來了。又聽說朱新建中了風(fēng),說不了什么話,我又不能喝酒,到那兒就得醒著,多干吶。就說病了,腿腳不方便,躲著不想見。

      這種事躲也躲不過去,熟的人知道我是怕生,怕場面尷尬,不知道的以為我對人家有什么意見呢,也挺不合適。

      其實周圍有不少人都認(rèn)識朱新建,柯藍(lán)、非非、計洲也經(jīng)常去陳衍哪兒,都說當(dāng)天可以在場,陪著一塊熱鬧,起個哄就把這事哄過去了,弄得我再不去見就顯得矯情了。后來有一天就找了蘇小和老姜作陪,下午一起去陳衍家。

      他們住在塔園外交公寓,是八十年代蓋的樓,四平八整的,跟部隊大院的房子挺像。

      朱新建比我想象中狀態(tài)要好不少,一來就張羅著大家看畫,不是之前聽說的說不了話的樣子。

      大家說什么他也都懂,能跟著重復(fù)句子后頭那幾個字。你要是說得不對,他會著急,說:不對。

      他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張他和陳衍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里一個年輕姑娘透著稚氣,一黑面男人站在姑娘后面,倚著一面磚墻,典型的八十年代文藝青年的樣子,貌似我認(rèn)識的好多人當(dāng)年都有那種氣質(zhì),披靡眾生。

      老朱還指著我,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醒下說出我一本書名。簡單溝通是沒問題的。那會兒已經(jīng)是夏末了,挺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袖,還熱一身汗。陳衍說老朱生病以后怕涼,不能開空調(diào),就開著窗戶在廳里坐著。

      朱新建一直遞煙給大家,我平常出門不太抽煙,養(yǎng)著嗓子,寫東西的時候抽。那天下午跟著他抽了得有一包,多數(shù)時候就是互相抽著煙微笑。到五點多,老朱就開始吃飯了,我們也準(zhǔn)備離開。

      那天他桌上擺著一碗丸子湯,素凈的很,左手拿著一個大白饅頭。他一個南京人,又講究好吃好喝的,現(xiàn)在跟著一山東護(hù)工也開始吃饅頭了。

      春節(jié)的時候聽說他病了,住到了武警醫(yī)院。陳衍說是輕微的腦梗,醫(yī)生建議打十天點滴,沒什么大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后來又聽說他癲癇了,又住了一段日子的院。后來就說接回家了,醫(yī)生說情況不太好,也沒法治療了,就在家里養(yǎng)著。

      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就說吃不下飯了,接到醫(yī)院去希望能掛掛營養(yǎng)針。過了兩天,老朱就走了。遁入彩色世界,人格湮滅,能量的歸能量,物質(zhì)的歸物質(zhì)。

      我后來想想朱新建也就比我大五歲,雖然有些人叫他老爺子,其實算是同輩人。

      人到中年,總是會先走一批人的。很多好人英年早逝,走得時候不過四十來歲,剩下我們這些人無恥地活著。

      早走晚走都是一輩子,就算惡心地活到百歲,也逃不過一死,只是死得更難看一點。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人走了,再怎么說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沒了。

      再有些不懂事的祝念來世升官,發(fā)財,大富大貴,十足愚昧且卑微,誰他媽的要升官發(fā)財,見他的鬼去吧!“三觀”里沒這項。

      朱新建身前也是個愛熱鬧的,畫家嘛,家里總是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但到最后,總歸要自己面對自己。中國詩人,有不少自殺的。

      寫小說的,國外有不少自殺的。中國這頭,除了文革中有幾位被逼得不得不死的,太平年月,只有病死的。我其實一直挺想給中國寫小說的爭口氣,也別讓人寫詩的太瞧不起咱們。

      有壞人說,您既然這么想,就趁身體還硬朗時把事兒辦了,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時候才自盡,等于是安樂死,不牛叉!還有壞人說,每天嚷嚷著死的人,進(jìn)了ICU比誰都怕死,抓著呼吸機管子不讓拔。

      希望到那時我渾身癌,疼得死去活來,只要能不疼,什么都樂意。希望到那時我特別慘,吃不上干的,拉不出稀的,大夫護(hù)士沒好臉,孩子都嫌棄我,那樣的待遇,活著實在沒什么值得留戀的,死也沒什么好怕的。

      不管怎么說,有生不出來的,沒死不了的,希望咱們走得體面,來世托生個好人家,逍遙一輩子。天堂,不去也罷。

      選自《王朔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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