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泛黃的照片,在歲月的流轉中悠然地記錄著姥爺在世時的時光。照片里的姥爺,身材高大,身體偏瘦,顴骨突出,兩只黃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兩腮縮回兩個坑,嘴上兩道八字胡,下巴上一撮花白山羊胡。
我記事后,姥爺來過幾次東勝。
母親經常帶著崇拜的神情給我講她父親的故事,這更加深了我對姥爺?shù)挠∠?。姥爺幾次踏著朝露和烈日,步行二百多里山路從府谷專程趕來,用獨特的方法給我的家人治愈了許多疑難雜癥,在這期間,他給我留下了諸多神秘、傳奇色彩。
按母親的年齡推算,姥爺應該是二十世紀初清末生人,年輕時正值民國初期。姥爺?shù)念^發(fā)前面禿著一半,后腦留著“二毛子”齊肩發(fā)向后背著,應該是先前留過辮子后來剪了的,跟電影《神鞭》里的那個獨眼管家的發(fā)型一模一樣。
姥爺話不多,說起話來一板一眼,滿口鄉(xiāng)音。幼稚的我跑到他的跟前,他會馬上收起嚴肅漾出一臉和善,蹲下身來摸著我的頭,柔和地說:“小孩兒,慢慢跳,可不敢碰了?!?/p>
當時,我感覺這個老頭有點古怪,但很可愛,他沒給我和兩個弟弟留下過任何懼色。
姥爺在府谷鎮(zhèn)羌的那個深山溝里長大,年輕時沒有出過遠門。一次傍晚,夕陽遍灑,母親說起了姥爺之前的相關事情:姥爺識文斷字,年輕時當過保長或甲長一類的職務,在村子里很有威信。
姥爺從小聰慧好學,略通醫(yī)術。
我出生后,母親得了一種怪病,大夫也說不清什么病因,一個多月不見好轉,無奈,父親回老家把姥爺請來,姥爺給母親連診斷帶掐算,用他獨特的方法給母親進行了治療。
幾天后,母親的病神奇地好了。
在我的記憶里,姥爺給我和我的家人做過針灸,點過“艾草”,撥過火罐,放過“十指”。
這方面,父親是姥爺最忠實的徒弟和“粉絲”,姥爺走后,只要我們有點頭疼腦熱,父親也會學著姥爺?shù)臉幼咏o我們撥火罐、放“十指”。
大姐在十四歲時得了重病,在縣醫(yī)院住了兩個多月,直至最后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母親病急亂投醫(yī),又一次捎話給年近70的姥爺。姥爺急匆匆趕到,第二天一早就去醫(yī)院看了已幾天“水米不打牙”的大姐。姥爺繞著大姐的床頭轉了兩圈,仔細觀察了大姐的面色后,回頭對父親說:“回哇!”
當天下午,父親不再聽醫(yī)生的勸阻,用平板車拉著大姐回了家。
半夜里,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看到家里香煙繚繞。姥爺左手拿著一條黃紙,右手里拿著一只像鍋刷一樣的物件,嘴里念念有詞,走出一種奇怪步伐,過一會兒在大姐的頭上點一下。父親、母親和二哥在一旁給姥爺打下手,見我醒來,母親示意我不要出聲,我縮在被窩里偷偷看了半宿,感覺姥爺從裝扮、形影動作和聲音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第二天,姥爺照常給大姐把了脈,做了針灸。
幾天后,姥爺離開,奇跡再次發(fā)生。
當大姐可以在門口曬太陽、在周圍散步時,連縣醫(yī)院的大夫見了父母都會問是怎么一回事?父母輕描淡寫地回答:“可能是液體輸?shù)糜悬c多了!”
做為一個辯證唯物主義者的我來猜想:其實,通過自學和多年的實踐,姥爺?shù)闹嗅t(yī)水平已經可以治療一些疑難雜癥。但在那個年代,他還需要借助神的光環(huán)營造出某種神秘色彩,才能讓患者對他更加放心。人們篤信有萬能的神的存在,并無所不能。反之,假使治療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亦可找一條退路或理由。
除非,冥冥中真有一種神奇的存在,那就不是我的水平可以理解和解釋清楚的了。
父親帶全家“走西口”也與姥爺有一定的關系。
“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時期,土地轉為集體,干活由村里派給,村民種地掙工分,父親卻長年在外打工。村里人經常對母親指指點點。另外,家里就母親一個壯勞力,掙的工分少,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忙里忙外還吃不飽,受氣、受累、又受餓。母親一狠心,把兩個兒子丟給了爺爺奶奶,帶著最小的大姐回了娘家。
幾天后,父親來接母親。姥爺盤腿坐在炕上抽著煙袋一直不說話,一袋煙抽罷,姥爺邊磕打煙鍋邊對父親淡淡地說:“養(yǎng)不活就不要往回接了!”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離開這哇!”
從那天起,父親不動聲色地開始完善著他的出走計劃。
一年后,父親拉著兩頭毛驢陽坡落時分悄悄回到了家。收拾了一些簡單的食物、鋪蓋,天黑后,馱著兩個女兒和家當,領著兩個兒子連夜離開了家鄉(xiāng),頂著初冬的寒風曉行夜宿,第五天來到了“酸刺溝”。走時,沒給爺爺奶奶打一聲招呼。
三十歲那年,我陪年近七十的母親第一次回到她的娘家。
母親領我看了她從小生活的家——一處已經荒廢了多年、長滿了荒草的背靠大山的幾孔窯洞。窯洞的門框還在,低頭走進,等著慢慢適應了里面的黑暗才看見屋里布滿的厚厚塵埃,一半是坑坑洼洼的土地,一半是一盤兩米多深的大炕連著發(fā)黑的爐臺。半圓型的窯頂,煙熏的痕跡從爐臺向外擴散。
恍惚間,眼前展現(xiàn)一幅畫面:姥爺姥姥盤腿坐在炕上,少年時的母親靠著姥爺,年幼的舅舅爬在姥姥的背上。姥爺姥姥張著豁口牙慈祥地沖著我笑,猛然間,一種柔婉的血脈親情傳遍我的全身。
抬頭看,東側的炕沿邊,向上開辟出一條半米寬的窄道,順著樓梯向上超過穹形屋頂,出現(xiàn)一個容得下三個人的小單間,正北的平臺有一個佛龕,上面還有香爐和油燈。
走出傾頹的家門,我陪著母親以老宅為中心向外擴展著走,母親指給我她兒時玩耍的地方,又一次給我講起她敬佩的,袒護她、保護她、幫助她的神奇的父親的故事。
默立于大山之巔極目遠眺。我想,年輕時的姥爺肯定也曾站在這里胸懷大志。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黃土大地,空氣中帶著野草、土地、鮮果散發(fā)出的甜甜的味道。一陣勁風吹過,經過山峁帶起了細細的一綹黃沙在山洼邊打出個旋兒,繼續(xù)向前一路上搖動著荒草、屋后土地廟的旗幡和山梁上的紅棗樹,來到我的耳邊發(fā)出輕輕的嗚咽,仿佛在向我訴說著家鄉(xiāng)久遠的過去和逝去的故人。
現(xiàn)在,年過五十的我,越來越對姥爺有了深刻的理解:做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總想讓自己生出三頭六臂,變成一個神一般的存在為家人遮風擋雨,守護平安。
如今,當了姥爺?shù)奈?,對姥爺有了切身的感受:無論多么艱難,遭遇多么不堪的現(xiàn)實,只要外孫向我撲來,我會毅然張開雙臂把他攬入懷中,不由自主張開豁牙的嘴巴,浮泛出溫婉的一如蜀葵綻放般甜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