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那年去平遙古城游玩,見到一個朱紅色的漆器首飾盒,釉色鮮亮,典雅古樸。我看著甚是喜歡,購回擱置在臥室化妝臺上。十余年的光陰一晃而過,那個精致的盒子里所存放的,在我看來都是無比珍貴的禮物。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打開盒子仔細(xì)端詳一番,里面藏著的一些獨(dú)特而隱秘的物件,對我來說,它們見證了生命的神奇時刻,是獨(dú)屬于我的記憶寶庫。
可別以為那是些華美貴重的首飾,而其實(shí)里面放著的,是女兒幼時戴過的一對銀手鐲、紅線捆著的一綹胎發(fā)、掉的第一顆幼齒,還有一個紙編的星星手鏈。
它們之所以珍貴,是因?yàn)楠?dú)此一件,印證著時光的不可逆,以及成長的不可重來。那個寂靜的初夏月夜,被女兒的一聲啼哭劃破,從她睜開眼睛打望世界的那一瞬間,她的歡欣,她的憂喜,注定與我相系纏繞,一生相牽。
在成為母親的最初那一段時間,經(jīng)歷的很多事情,完全超出我的經(jīng)驗(yàn)之外,在慌亂、焦躁與迷茫中,我慢慢地學(xué)會悅納,坦然接受她所帶來的每一份感動與喜悅。譬如,那個我珍藏多年的星星手鏈。
那天,女兒用存下的零用錢,買回彩紙,坐在黃昏里折星星。
第二天清晨,我從酣夢中醒來,側(cè)身覺得手觸碰到了什么。起身一看,安放在我枕邊的,是一串星星手鏈和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母親節(jié)快樂。這是6歲的女兒,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而此時我那小小的女兒,正坐在晨光里誦讀,稚嫩的童聲響起,身上披著夢幻般的淡粉光暈。我輕喚她的小名,她扭頭微笑一下,又轉(zhuǎn)過身,接著稚聲誦讀起來。
這熟悉而暖心的一幕,讓我想起多年前,曾送給母親的木雕項(xiàng)鏈。她將它安放在一個木匣子里,從沒配戴過,只常拿出來看看。任由那些往日記憶,爬上生命的墻,彼時她褶皺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安詳與滿足。
在海島上居住的時候,每到秋末冬初時節(jié),村中的扇貝養(yǎng)殖大戶,會出海收扇貝,再召人來剝貝。為了多掙些生活費(fèi),母親也會去打臨工,雖然勞碌上一天,不過掙兩三元錢。
那年深秋的一天,母親天不亮就起床,頂著清冷的海風(fēng),去往碼頭附近剝貝。臨近中午時,我放學(xué)后繞去找母親。她正用一把專用小刀,撬開外殼剝下貝肉扔進(jìn)大鐵桶中,再小心地剝下黏附在內(nèi)殼壁上的扇貝丁,放入身邊的盆里。
“媽,我來了……”我輕快地喊道。母親猛一抬頭,旋即發(fā)出一聲驚叫“哎喲”稍一分神的功夫,銳利的刀具刺破了母親的手指,一股殷紅的血涌出來,她趕忙緊捂住傷口。
這時,一個胖胖的女人聞聲而來,冷冷地看了一眼,凌然說道:“你咋干活的呢?這么不小心。”女人松肥的脖子上戴著條項(xiàng)鏈,掛著心型的吊墜,走起路來一步一搖,明晃晃、亮閃閃的。
母親緊忙從凳子上站起來,因坐得久了,腰一時挺不直,只能略彎著。她費(fèi)力地仰頭望向女人,輕輕動著嘴唇,“我……”最終黯然地嘆口氣,什么也沒說出來。
胖女人不耐煩地聳著肩說:“你回去吧,才干了這么點(diǎn)活,沒法結(jié)工錢?!澳赣H難堪地站著,勉強(qiáng)地微笑,又很快低垂下頭,扯著我往家走去。
這一路上,我眼前不時閃現(xiàn)出那條燦黃的項(xiàng)鏈,覺得正是因?yàn)樗?,令母親感到氣短。我在心里暗想,要親手做一條心型的項(xiàng)鏈,送給母親。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這項(xiàng)鏈戴到母親光潔優(yōu)美的頸上,該有多美!
我去鄰居楊木匠家,借來鋸、鑿子和刻刀,又找來了桃木樹枝。做了心型的桃木墜,還在上面雕刻了花紋,而后,用一條細(xì)紅繩串起來。
當(dāng)我將木雕項(xiàng)鏈送給母親時,她吃驚地看著,用手一遍遍地輕撫著,臉上飛起一抹淺淺的紅云。而我悄然地轉(zhuǎn)身離開,坐到屋門前的臺階上,輕聲地讀書去了。
這相似的場景重現(xiàn),是一份樸素而溫暖的記憶,伴隨我走過苦樂年華。那些平微卻真摯的禮物,帶著歲月的馨香,令在塵世屋檐下的我,感受到綿綿無盡的愛。
我能感覺得到,親人之間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情愫。我還相信,有一種深情,無須過多地表達(dá)。甚而在有的時候,一切話語都顯得多余,因?yàn)閻郏鞘郎献顒尤说恼Z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