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英
滄桑70年,《飛天》走到今天,騰高翔遠,實在不易,值得慶賀!
我是一名業(yè)余作者。從1959年11月在《飛天》前身《紅旗手》發(fā)表短篇小說《崖畔青松》起,與數(shù)十位編輯在不同的情勢下有過密切交往。60多年來,我沒有寫出值得稱道的作品。發(fā)表在《飛天》的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也僅40余件。但是,與編輯師友們的交往,不僅助益寫作能力,更對我的人生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資源。使我逐步認識到,寫作,其實是一種內在的自我修行。
不論年長的李秀峰、徐剛、于辛田、劉傳坤、楊文林、雪犁,還是同輩的李禾、李云鵬、何來、冉丹、陳德宏、馬青山,以及諸位愛崗敬業(yè)的后起之秀,他們的熱情、厚道、誠實、忠于文學、樂于助人,都對我影響深遠。
我認識的第一位《飛天》編輯,是93歲高齡去世的劉傳坤老師。他是《崖畔青松》的責編。小說發(fā)表不久,他就頂著隆冬黃河邊凜冽的寒風,來西北師大找我。對一名大一學生來說,他的造訪,我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接待。他卻一見如故,坐在學生宿舍高架床的下鋪,就同我親切交談起來。態(tài)度的平易近人、言語的溫婉誘導,至今難忘。“文革”中,老師下放到天水,我倆有過更多接觸。在一起奉命去禮縣采訪的日子里,漫漫寒夜,兩人頭對腳擠在大隊部的小床上,說歷史、談社會、談人生,言猶在耳。他話不多,如同他寫給作者的信,明白暢曉,卻一語中的。
李秀峰同志,是省文聯(lián)和刊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我認識這位省文聯(lián)副主席兼刊物主編,是在1962年夏天,他所主持召開的“雙百”座談會規(guī)格高,應邀出席的有知名學者教授、編輯、重點作者共50多人。大學生很少,西北師大僅有何來和我。會前,秀峰同大家一一握手致意,對陌生面孔則詳細詢問。當時,我用“黃鶯”筆名發(fā)表作品。問到我,他笑著說,我還以為是女作者呢!天津有個工人作家叫阿鳳,也以為是女的……
就這么幾句輕松幽默的交談,讓我結識了一位可以信賴的甘肅文藝界領導。
這年冬天,我的同學文學青年白耀明,其未婚妻因婚變出走,逃到西北師大來找老白。同學們恨棒打鴛鴦,勸他倆盡快結婚。一位單身青年教師,騰出自己的宿舍作新房。大家湊錢,買了條新床單。可老白連買喜糖的錢也拿不出來。情急之下,老白問我:你認識誰,能不能借點錢?我脫口而出:李秀峰!走,去找李秀峰!兩人風風火火,直奔李秀峰的辦公室——原張治中將軍公館小洋樓。
秀峰同志沒有責怪我的莽撞。聽完陳述,他笑著站起來。掏出50元錢,交給白耀明,輕聲說:不用還了,給你恭個喜吧!
走出鋪著地毯的辦公室,我仰天大笑。
秀峰將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扶持作者,列為自己工作的中心任務。榆中的金吉泰、永登的張國宏、禮縣的劉志清……這一批早期的甘肅農(nóng)民作者,無不受到過秀峰的辛勤培養(yǎng)和關愛呵護。1965年,聽說秀峰下鄉(xiāng),住在禮縣磨石嘴劉志清家里。恰巧我也因公到禮縣,便去看望。當?shù)乜h委知道后,接他住進縣委后院的一間小平房。每天晚上,我都去找他請教,談論人生與文學。從那時起,我才得悉他的人生道路多么坎坷。他幼年喪父,從一名鄉(xiāng)村小學教師起步,竟修煉成了蘭州大學的副教授!他說,人生的起點,不可能相同,就看終點如何。淡淡的月光下,我倆坐在小院的石頭上,往往談到深夜。
一個多月后,天水暴雨成災。秀峰經(jīng)天水回蘭州時,接到我所在的天水師范住了幾天。他給我們幾位愛好文學的同事,講諸子散文和魯迅小說。他對魯迅小說,理解的十分深刻。他說,魯迅主要寫中國社會的病象病根,《狂人日記》是個總綱,其他各篇多是總綱的闡釋、延展、發(fā)揮。他講得最精彩的是《藥》。他說《藥》的題目下面,可能隱含著作家心底的三個符號:!?。
誰能料到,就這么一位德才兼?zhèn)涞奈膶W前輩,次年就被迫害致死了呢?
楊文林同志,在《飛天》工作的時間最長了。相識,在1964年,同去天水、禮縣農(nóng)村采訪。從部隊轉業(yè)的他,始終保持著軍人的直率、坦誠、艱苦樸素。大家都叫他老楊,初次接觸就令人心生敬意。當時,有文聯(lián)和刊物編輯部的大多數(shù)人,奉命下鄉(xiāng)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進行采訪。徐剛帶隊,包括老畫家陳伯希、老詩人于辛田在內,共有十多位。禮縣燕子河尚未架橋,河水齊腰,大家挽手涉渡。我最年輕,在前探路,老楊緊抓我手,至今我還能感受到他臂力之強大?!拔母铩笨锝馍ⅲ粩嗟臋z查、交代、批斗……從干?;貋碇螅胰フ依蠗?。找到他愛人所在的陸軍醫(yī)院,他說,這輩子,再也不搞文學了。但是1971年,籌備紀念《在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0周年,他義無反顧,借調數(shù)十位作者,在蘭州友誼飯店,夜以繼日,投入籌備工作。對從全省征集來的大量稿件,他指導我們加工、修改、潤色。單是農(nóng)民作者劉志清的長詩《紅牧歌》,就耗掉了他不少心血。然而,三部獻禮作品:《登高望遠》、《風展紅旗》、《虎子敲鐘》的完成,倒給他惹來一身麻煩。有人指責他,愛出風頭而已。
雜志復刊,老楊擔任主編。百廢待興,捉襟見肘,有人也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問我:調你來編輯部幫我一把,行不?我滿口答應??傻日{令遲遲不下,家屬下放農(nóng)村,生活降到冰點,實在無法脫身,我只得寫信向老楊說明。此事,很惹老楊生氣,但他很快原諒了我。不久,我公差蘭州,當面去向他道歉,他卻一笑了之。在樓道拐角的一個小房間里,他獨自一人伏案改稿。工整的紅筆蠅頭小楷,插在稿件行間,他氣喘吁吁,寫的十分吃力。我勸他不必過于認真,他抬頭咳嗽起來。連咳不止,咳出了血……卻一再叮嚀我,別告訴任何人。
《飛天》為何能走到今天,昂揚地站在全國文學期刊之林中?主要原因之一,我想,就是有一批又一批獻身文學事業(yè)的可敬編輯。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