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越
要是問我現(xiàn)在最怕什么?一點不摻假地說,我最怕的就是小老爺子手中的那把指甲刀。
那天我正弓著腰抱著腳剪趾甲,小老爺子踱過來沖著我一伸手,我左右看看,不知道小老爺子想要什么。小老爺子也不惱,依舊把那只手伸得筆直,一直伸到我的鼻子底下,光線被小老爺子遮住了,抱著的那只腳也有些發(fā)麻,我索性直起腰來,把指甲刀放到了一邊,小老爺子飛快地拿起指甲刀,樂顛顛地坐到我的對面抱起我的腳丫子。
我以為那天不過是小老爺子心血來潮的游戲之作,誰知從那之后,小老爺子竟然迷上了給我剪趾甲。然而他眼花手抖,次次都把我的腳弄得血肉模糊,苦不堪言。
真是怕啥來啥,我下班回家,剛坐到沙發(fā)上,還沒坐穩(wěn)當,小老爺子就笑嘻嘻地舉著指甲刀湊了過來。看見小老爺子手中的指甲刀,我心里忽悠一下,腳趾頭條件反射似的刺痛起來,“嗖”地蹦到了沙發(fā)上,一疊聲地說:“不剪,不剪,我的趾甲都剪禿了……”
聽我這么一嚷嚷,小老爺子不笑了,拿著趾甲刀呆呆地立在沙發(fā)前,那怯懦的小眼神讓我很是無奈。我只得從沙發(fā)上出溜下來,扒下襪子,掰著腳趾頭和小老爺子講道理:“您看,這只腳指甲都剪禿了,另一只腳有兩個腳趾頭都剪出血了,真不能再剪了,您讓我的趾甲養(yǎng)養(yǎng)吧?!?/p>
小老爺子不語,摩挲著指甲刀眼巴巴地瞅著我,委屈得就像吃不著糖的孩子。我長嘆了一口氣,壯士斷腕般地把腳往前一杵,閉著眼睛說:“那什么,您樂意剪就剪吧,呃,您手輕點……”
小老爺子頓時喜笑顏開,拖過一把小椅子坐在沙發(fā)對面,又從口袋中拿出老花鏡,哈了口氣,用衣角把眼鏡擦了又擦,這才鄭重其事地搬起我的腳。
誰知,一剪刀下去血肉橫飛,我“嗷”的一聲把腳抽了回來。我叫喚,小老爺子也跟著叫,一邊叫一邊慌慌地扔了指甲刀,轉(zhuǎn)身跑進房間再也不肯出來了。
晚飯的時候,小老爺子死活不肯出來吃晚飯,說是把老丫頭弄疼了,老丫頭腳疼,那就讓他胃疼。
大哥急了,數(shù)落我說:“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讓咱爸給你剪趾甲,你可真行!”不等我分辯,大哥又命令說:“你惹的禍你來收場,咱爸可禁不住餓,趕緊地哄他來吃飯。”
我無可奈何,拖著傷腳蹭到小老爺子跟前,好說歹說,最后嚇唬他說:“您不吃飯,我的腳就好不了……”小老爺子才蹦出來,一路蹦進飯廳。
對,小老爺子確實是蹦著出來的。他是我的爸爸,自從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之后,他就不認識我大哥了,只記得我是他的老丫頭。每次大哥管他叫爸的時候,小老爺子都很生氣,點著大哥黑白相間的頭發(fā)說:“你誰啊?管我叫爸,我哪有你這么老的兒子?”轉(zhuǎn)臉看見我,立馬多云轉(zhuǎn)晴,使勁掏著口袋說:“老丫頭愛吃啥,爸給你拿錢?!?/p>
后來,大哥改口管他叫老爺子,可是爸爸還是不高興,覺得自己還年輕,我一錘定音,就叫小老爺子吧,爸爸這才歡天喜地起來,連聲說:“小老爺子好!”
小老爺子忘記了很多事情,唯獨記得與我有關的大小事情,包括我小時候玩打火機燎了他的胡子;我不愛吃肥肉,就把肥肉埋進他的碗底……一回憶起來,小老爺子滿臉都帶笑,似乎連皺紋都帶著波浪。
這不,小老爺子記得我最喜歡他的兔子蹦,小時候每當我不開心,小老爺子就把手指豎到頭上,圍著我兔子蹦,直至我破涕為笑。
坐在飯廳,小老爺子依舊不肯消停,一會兒給我夾個豬蹄,說吃啥補啥,一會兒又顫顫巍巍地要幫我盛湯,說是補元氣。大哥盯著小老爺子油乎乎的手和灑了滿桌子的湯,擰著眉頭說,“您要是真心疼老丫頭,就別總給她剪趾甲了,回回剪到肉,看著都疼!”大哥總算是說了句公平話,我趕緊溜縫:“就是,就是,我又不是您的玩具,您玩點別的吧?!?/p>
小老爺子看看我,又看看大哥,點著我喃喃地說:“老丫頭太胖了,剪腳指甲彎著腰抱著腳,肚子不得勁兒?!?/p>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恍然大悟地笑。
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淚水糊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