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瑩欣
兒時祖母家房屋的角角落落,總是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缸。它們或懷抱一灣清水,或深藏一肚稻谷,或孕育一簇咸菜……這些泥土顏色、樸實而不事雕琢的缸,輾轉(zhuǎn)來到田間農(nóng)舍,從它們擲地有聲的降臨開始,便注定要與農(nóng)家的酸甜苦辣水乳交融。
家中那口水缸有著厚實的缸壁、挺拔的腰身,幾點青苔鐫刻其間,靜靜佇立在庭院一角。缸中的水清澈明凈得可以映出莊戶人家勤勞明快的日子。我愛趴在缸邊向里瞧,看那水面上蕩漾起的一層細細波紋,一圈圈延伸直到缸沿。聽祖母說,缸里的水先前是由祖父一擔(dān)擔(dān)從塘里挑回,一點一滴充盈起來的。后來我往缸中瞧時,缸里映出的便是烈日炎炎下,祖父挑擔(dān)的寬闊臂膀。
另一口水缸的故事是父親講給我的,這口缸在艱苦的歲月里曾被用作米缸。缸里一個葫蘆瓢,木板覆蓋其上。每當(dāng)打開木板,稻米的清香便攜著米缸特有的古樸氣息撲面而來,那是最令人心安的米香。
米缸很深,但家中人口多,即便一把一把斟酌著抓,也總會有捉襟見肘的時候。隨著積糧漸少,祖母舀米的身影愈發(fā)彎曲,到后來不得不將身體彎成蝦米伸手去夠,讓人不由得為她而擔(dān)憂。但每逢有鄉(xiāng)親來借米時,她卻總是笑著俯身舀出一大瓢米遞去?!啊蠹乙黄疬^,好日子就過出來了。你祖母那時總這樣對我們說?!备赣H說這話時,眼中洋溢著無限柔情。
家中還有一些略小的缸,它們是咸菜缸。白菜、蘿卜等收獲后,祖母便將它們用清水洗了。白菜整整齊齊碼在缸里,一層鹽一層菜地鋪好,再把石塊壓在缸口;蘿卜則切成小條放在籮筐里曝曬,直到水分盡失,再放入缸中腌制。腌制的咸菜,即使是配白面饃饃,也依舊徜徉在舌尖,活色生香。
鄰居阿姨是南方人,腌得一手好鴨蛋。自給自足的小村里,雞蛋鴨蛋都是自個家的,但數(shù)量不多,可每過一段時間,鄰居阿姨總會送來鴨蛋給我解饞。那口腌咸鴨蛋的缸被安置在她家院里,我曾見她在田間拾了黃土,拍碎了帶回家,將黃土用清水和好,厚厚地裹住綠瑩瑩的鴨蛋,再把裹了泥的鴨蛋埋進和好鹽的黏土里。那口小缸便開始醞釀一番新氣象。
那年中秋夜,恰逢她送來新腌的鴨蛋,我們嗔她費心,要留她在家吃飯。“欣欣喜歡,我也做得樂意!”她笑得開懷,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于是兩家人便在院中熱熱鬧鬧地擺了桌。那夜黑絲絨般的天空中沒有星子點綴,只有一輪滿月懸于天際,傾瀉汩汩的月光。父親將鴨蛋從中切開,紅燦燦的蛋黃如初升的太陽般,與那輪明月交相輝映。那醉人的意味,讓我時至今日仍記在心上。
后來,當(dāng)我離開村莊時,村里大多數(shù)的缸早已被那些現(xiàn)代化的器物代替。但值得慶幸的是,父親把“缸”之情懷連同缸中氣象一并帶回了城里的家中:他有一口玻璃小缸,專用它來腌咸菜。黃綠的泡椒、飽滿豐盈的白蘿卜,欣欣然浸在晶瑩剔透的白醋里,讓人每每側(cè)目,總唇齒生津。還有一口中等個頭的缸,磚頭般的赤褐色,是敦厚本分的模樣,原是用來腌咸鴨蛋的,如今那里已然成為綠蘿的天地,碧綠綠的一片在水面游弋生姿、吐露生機。
湖光山色,秋月春風(fēng),缸中景物,氣象萬千,但不變的是那淳樸動人、古風(fēng)猶存的鄉(xiāng)村記憶,是那美麗且熾熱的情懷以及永遠熱熱鬧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