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一個臨時指派的采訪任務(wù),跑糧食系統(tǒng)的記者“救火”去了。其他同事臨下班前頭件事,喜歡翻看翌日采訪表,削尖了腦袋想跑油水足的線路,特別想跟廣告部跑房產(chǎn)、車市,糧食局類似“第三世界”無人問津。進入報社半年多,軍轉(zhuǎn)干部劉暢系“新手上路”,半道接到部室電話,立馬拐了過去。
夏糧收購創(chuàng)史上新高。此類采訪,網(wǎng)上一搜多個“范本”,“史上新高”屬于流行語,時不時就來騷擾媒體一下,稍稍更改導(dǎo)語中的幾個“W”就可以了。
對方接待潦草,局領(lǐng)導(dǎo)壓根沒露面。對接的原本是李副科長,突然有了應(yīng)酬。那個“備胎”辦事員也是問啥說啥。正值世紀之初,糧食系統(tǒng)改制當口,兄弟省市推廣“脫殼”經(jīng)驗,省廳與宜湖市分管領(lǐng)導(dǎo)也多次吹過風。
如此人心惶惶,采訪不得不草草收兵,臨了,對方卻說老板吩咐招待,大記者難得來一趟。
有點猶豫,還有點半推半就。那家土菜館外形乍看風塵仆仆,下晚時分的廣告燈箱瞌睡初醒。人家都要改制了,招待頂多是工作餐性質(zhì),宛如散伙飯象征性的,還是給個面子為好。這么跟了進去,里面包間卻是富麗堂皇,上來的幾個硬菜有點霸氣。嫩生生的女服務(wù)生泡好茶水,鶯歌燕舞地報著菜單,五星級酒店該有的硬貨還有酒水香煙,這里啥也不輸人家。
劉暢忽地有點疲軟,小腿肚子微微打戰(zhàn),后背涼颼颼一層虛汗。那位辦事員的招呼,嗑瓜子一聲悶響:老板表妹開的,人在江湖嘛,要不然……
老板,說的就是糧食局局長,一把手,官場通稱。這么一說,總不能拆臺吧?
等待飯局的空當,甩老K,必須的。糧食系統(tǒng),據(jù)說李科出手準確算計出神,是老板欽點的“搭檔特貢”。幾牌過后,辦事員左顧右盼有點尷尬,這時接到李科電話,說是老板“跑片”幾個場子,這次陪不了大記者,過會由他趕來親自陪同。
圍觀的有人起哄:李科一來,加上“芙蓉王”夫妻火鍋店,宜湖牌局無對手;大記者有你好看的。
辦事員說:“就是明天改制,今天也要虎死不倒威。李科說再加幾個硬菜,稍等,李夫人已經(jīng)打車,立馬趕到?!?/p>
飯局早由辦公室簽過單了。席間,服務(wù)生搬來一大摞空飯盒。敢情是大家餐后打包,見者有份,一個個“吃不了兜著走”。劉暢有點添堵,都改制了,還如此揮霍,豈不雪上加霜?
“日后吃頓大餐,得自掏腰包啦。”忽地,門被彈開,觸電似的旁邊一縮,眾人“轟”的一聲站起:李科李科,哇,“芙蓉王”駕到!
來不及介紹啥的,這邊剛一開吃,“芙蓉王”就盛滿幾個飯盒,往隨身帶的大布袋里一捅,“快吃快吃,誰不服氣,放馬過來,爾等——誰是天下英雄?!?/p>
這邊剛端酒杯,“芙蓉王”眼角一脧:劉記者?好眼熟。老李,你說是不是?
“你……劉昌林?”“芙蓉王”一激動,酒杯啪地一杵,酒液濺了小半桌。眼見一截肥肥的食指開槍式地連射著,快要戳到對方鼻尖:“叫什么劉暢?你就是劉昌林,燒成灰我也認得?!?/p>
李科也被激活:劉昌林?什么時候改名了?你不在部隊么?怎么搖身一變,成大記者了?
劉暢這才緩過神,“哦,王芙蓉,你是李軍。多年沒見,還真……”
“你改名了?也換了片子?木蓮呢?她不是隨軍了?林表姐可是我的大紅媒,你要是有半截花花腸子,老李可是大會計,一筆一筆給你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毙丝跉猓踯饺匦Σ砹四槪焊牧斯P名?文人騷客,腸子盡是彎彎繞……林木蓮呢?是不是也回了宜湖?老李,回去給胡雪晴打電話,叫上杜翔宇,我們?nèi)液煤镁劬邸?/p>
“她還是老本行,孩子王?!眲硴芡ɡ掀攀謾C,讓林木蓮與王芙蓉通上了話。
兩個女人早年一個村,還有層親戚關(guān)系。村子叫芙蓉村,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點了三三兩兩的芙蓉,中秋前后一村花香,惹得周邊只有羨慕的份。兩姐妹一通上話,稀里嘩啦地,把這一桌子人晾在一邊。
2
林木蓮,說起來當年正是王芙蓉與李軍的紅媒。
1980年代中期一個初秋,因為胡雪晴,林木蓮這才認識了在宜湖縣(世紀之交,宜湖撤縣劃市)一個鄉(xiāng)鎮(zhèn)糧站擔任會計的李軍。
高考落榜,班主任有些惜才,幫林木蓮轉(zhuǎn)到宜湖三中插班補習了一年,應(yīng)屆生胡雪晴就是她同桌。胡雪晴是非農(nóng)業(yè),大學考不上畢業(yè)后照樣頂職。她母親是縣供銷社職工,隨時內(nèi)退虛位以待,好讓女兒先在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過渡一下騎驢找馬。相比之下,林木蓮只能指望高考破釜沉舟。
供銷社距離芙蓉村不遠。有次趕集,兩人街上撞面。一方誠心相邀,一方自慚形穢,到頭來只是匆匆說了幾句便沒了下文。
后來的第一次登門,林木蓮也是迫不得已。父母年邁,兩姐姐遠嫁,重體力農(nóng)活只能硬頂,那次交公糧時的憋屈,后來只能勞駕李軍。
怎么不憋屈呢?這一擔公糧一路肩挑著,汗珠子摔八瓣似的。本來就是最好的一方水田,施的農(nóng)家肥,顆粒飽滿得像是吃撐了肚子的孩童,一顆顆風干揚盡泛出金燦燦的光澤,攤曬時讓鄉(xiāng)鄰嘖嘖羨慕,說老林家姑娘生得漂亮,稻子種得地道??蛇@擔稻谷在糧站那塊空曠的水泥地上,足足地追曬了大半個太陽,隨便撿一粒咬著,熱溫溫燙嘴,鍋巴一樣嘎崩脆。這樣的稻子不算一級糧,還不合格?“還要曬?曬焦了不成?”林木蓮紫了臉,一季“雙搶”(搶收搶種)農(nóng)活下來,天生白晳的她,臉蛋熬不過日頭。眼看天氣將晚,莫非還要再挑回家?大半天里也沒個吃食,肚子空得難受。林木蓮就想著填點肚子,不管菜不菜的,喝幾口河水也行。
糧站離河邊不遠,一擔稻子擱在糧站放一宿,除了承接一夜星露,或是麻雀類偷食,基本上不會增減分量。這里鄉(xiāng)風純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剛上街道,迎面一件淺綠的連衣裙襲來,風飄飄裙裾擺動,宛如倒立盛開的荷葉。那身衣裙,村姑們多是夢過,供銷社掛的樣品,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公主專利,她們只有望衣興嘆,除非出嫁前婆家難得扯上幾身。“這該……值幾擔稻子?”眼淚一時托不住,又怕來人撞見,連忙側(cè)身看一眼那個讓她艱熬的糧站,靜等那朵綠荷繞身前去。哪知荷葉在她身旁似乎給絆住了,隨風招展伴著淡香,不似荷香勝似蓮香。怎么?像家門前芙蓉花那般的香?林木蓮剛一回頭,身子被那人抱住:老同學!是你?
連拉帶拽的,林木蓮嘴上雖是拒絕,但腳步卻被牽牢了。胡雪睛走得飛快,一雙白嫩小手罩著粉白臉蛋,卻遮不住掌縫里漏下的日光:曬死了,這破地方再待下去,死翹翹了。
街面,熱浪依然翻滾。林木蓮摘了草帽遞上,胡雪晴一躲,“別介,沒幾步遠?!?/p>
胡雪晴家在縣城,宿舍分給她上班時住。宿舍不大,床上擺放的玩具熊,林木蓮是在校圖書館《大眾電影》雜志上看過一次,現(xiàn)實版還真是開了天眼。桌上堆滿一大堆帶包裝的吃食,桌角擺了只煤油爐,新的,還沒起過火,鎮(zhèn)上食堂她沒吃幾頓就厭了,一有空跑到河邊,坐那艘往來于縣城鄉(xiāng)鎮(zhèn)間的“紅星九號”游輪。兩毛錢船票,別人看似金貴,她不在乎,連同桌上胡亂卷著的一堆票證,也是愛收不收。那年月一出家門,稍微緊俏點兒的商品,沒有不要票的。那一疊肉票糖票糧票之類也用不完,哪管父母在城里手緊嘴摳得如此不易。
拉簾子,推窗戶,摁電扇……胡雪晴動作麻溜。透過窗戶,林木蓮看到窗前一小塊空地荒蕪,不像自家門前壘的小院,寒假時挑足塘泥栽點芙蓉,年年舉著一院香醉?!芭c花草多好?滿院生香呢?!痹捠请S口而出,也等于沒說。胡雪晴懶得搭理,當她問清了林木蓮的糧站遭遇,連忙一笑:天妒紅顏,誰叫你生了副妃子臉蛋,漢子爺們借故刁難,是想多看你幾眼。要是順湯順水繳了公糧走人,人家接下來看啥子風景?
哪里,黑丫頭了。
黑一點好,你要是還那么白嫩,讓不讓我們活了?胡雪晴笑得不想收斂,隨手抓起幾張票據(jù):街上沒地方玩,想看場電影也是枉然。我們不吃食堂,上館子!
林木蓮還在念叨著別破費,胡雪晴一拍大腿:有了,見鱉不逮三分罪,找李軍,宰他一頓,反正他那兒好吃的堆不下了,吃他,算給面子。
哪個李軍?又不認識……頭趟登門,也不好空手。要么,改天我?guī)畟€雞蛋?林木蓮還猶豫看,胡雪晴推了她一把:雞蛋?人家都能開雞場了。
這才知道,李軍是糧站會計,兼職看樣員?!袄钴?,李大會計,李大站長,這里他是皇上,一開就是金口,你那稻子,他一點頭就能過磅!”
原來,李軍與胡雪晴是初中同學,只不過中考時成績好,上了宜湖一中;胡雪晴考了宜湖三中。兩人出門拐了幾拐,胡雪晴一聲吆喝,樓上一扇窗戶開了,一個精瘦的男青年移開一只芙蓉花盆,探出半截身子。
樓梯口有點窄,老式筒子樓。上樓前,林木蓮不時地趿踏著腳上泥土。她想:胡雪晴真懶,人家李軍一個男人,都養(yǎng)了幾盆芙蓉,要是她那個小院種幾捧芙蓉,多美。
3
腰別“短劍”,像是銀幕或熒屏上的中山劍。短劍不過半米,大拇指粗細。準確地說,是一截鐵棍。根粗頭細,前端形如雀舌,后端是磨得油光的木柄,劍身鑿一線凹槽,如刺刀上的血槽,太陽底下泛著絲絲寒光。
短劍,有個職業(yè)化官名:看樣釬。握著它指手畫腳的人,官稱:看樣員。
夏收之后,繳糧蜂擁,一擔擔稻谷挑進糧站,有籮筐也有蛇皮袋。一張張臉擠著笑,有的浮著,有的則是從肉里外推,伴著或白或黃的門牙咧開嘴兒,跟著看樣員屁股后面點頭哈腰。有的肩膀磨出血泡,破了直淌黃水,惹得蒼蠅飛舞。看樣員一轉(zhuǎn)身,旁邊簇擁著的笑臉齊齊轉(zhuǎn)成向日葵模樣,香煙一根根飛蝗如雨??礃訂T也不大接,碰上煙盒上價錢的,拗不住接上,立馬有人劃火柴或是摁打火機。一團煙霧從看樣員鼻孔飄出,眾人隨他腳步停泊某堆糧食,“短劍”呼嗞捅將進去,任憑新買的籮筐還是縫補過的蛇皮袋,就見那道寒光瞬間縮進深處,撲哧一下拖將出來,凹槽內(nèi)殘留的谷粒成了抽樣品??礃訂T一氣吹散,隨手捻起幾粒,兩指一搭,口里有了響聲,稻谷等級旋即從嘴里滋將出來。一旁的磅秤,早有好心鄉(xiāng)鄰搭手抬筐架袋,記賬員面前的算盤噼里啪啦地撥動數(shù)響,張口一串數(shù)字,又在白紙上劃出幾行數(shù)字,農(nóng)戶喜滋滋接過,剩下的就等糧站通知哪天到信用社接賬。
這只是少數(shù)運氣好的,多數(shù)的很難一次性熬過看樣釬,要是有了一聲悶響,挨罵則是少不了的。盡管有些稻谷風干了曬得快要焦了也不管用,得憑看樣員心情,何況人家說辭理直氣壯,“為國守糧倉,馬虎不得?!?/p>
看樣釬一天要捅穿多少個蛇皮袋或籮筐,沒誰知道。有時看樣員忙不過來,李軍也去救場。李軍是農(nóng)村娃,那時初中高中都可報考??疲袑J堑谝慌浫∵€能農(nóng)轉(zhuǎn)非,分數(shù)超過高中。甚至有的好苗子因為先被中專錄取后而沒考大學或是大專。李軍報考糧校財務(wù)專業(yè),三年畢業(yè)后分到糧站。二十出頭的愣頭青,分了單間宿舍,時??h城開會,岸邊一招手,“紅星九號”推來層層細浪,鋪上一水的好看波紋,如同水下有人撥動琴弦,彈奏一波波旋律恭迎;一聲長笛響起,似戲臺上縣太爺出城鳴鑼開道,壯觀得讓候渡船的鄉(xiāng)親羨慕得直吐舌頭。
這次,李軍睡了懶覺,沒趕上“紅星九號”??吹胶┣珙I(lǐng)一鄉(xiāng)姑上樓,手忙腳亂地收拾。
屋子夠亂的,桌上堆著賬本、算盤等辦公用品,床下塞得滿滿的,單是雞蛋就有好幾籃子。剛上班那會,有次與胡雪晴聊天,李軍說起職業(yè)的甜蜜煩惱,“門口有掛鉤,只要能懸掛,沒一處空著,農(nóng)產(chǎn)品一籃子一籃子掛著,還有的堆門口。桌上推不開的各種牌子香煙,有時下班一收攏能裝好幾盒。你不抽煙也無師自通,還不是被逼的。”李軍有了委屈,“有個同事,貪圖抽免費香煙,沒個把月下來成了煙槍。多少年沒見他買一次,供銷社香煙價格,一個都報不出來?!?/p>
林木蓮算是開了眼,一個糧站會計,屋子成了農(nóng)產(chǎn)品小商場,遠望如廟會時菩薩像前的貢品,就差沒有香客跪拜。宿舍門口,一幅掛歷氣勢囂張地直拖地面,上面顯示的還是六月份,有個把多月沒翻過了。掛歷下端,居然還臥著幾只縛住雙足的老母雞,有一只見到生人,翅膀張不起來,咯咯地叫著,引得旁邊一片的鳴叫效應(yīng):這只雞剛下了蛋,正忙著匯報戰(zhàn)果。
一擔稻子的事,在李軍這里不算個事。第二天,林木蓮拿到一筆糧款,不僅按一級標準付的現(xiàn)款,而且斤兩給得足,一點折扣也沒打。這在以前,不敢想的好事。林木蓮有了內(nèi)疚,想自己當年要是考上中專,會不會像李軍一起,生活也會另起一行?省得年邁父母還與她一起下田勞作,一到晚上累得唉聲嘆氣。
與李軍認識后,林木蓮繳公糧方便多了。當然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一般不找麻煩。每找一次,心里覺得欠人家一點。農(nóng)閑空當,林木蓮也想著替胡雪晴解個悶啥的;有時胡雪晴下鄉(xiāng),李軍順道跟過幾次,隔壁家表妹王芙蓉看到兩個城里人,先是一旁站著湊個熱鬧,幾回下來,竟也混了個臉熟。
相比于林木蓮,只晚個把月生人的王芙蓉,出落得水靈依然。兩人既是表姐妹,又一同上學,只不過王芙蓉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退伍時有個黨員軍人光環(huán),村里有話語權(quán)。王芙蓉家境不算特別富裕,但比林木蓮家好一大截,還有一個是因為王隊長上過戰(zhàn)場,見慣了生死存亡,自然對女兒嬌慣。王芙蓉因此也養(yǎng)成了極強個性,書也不大想讀,眼睜睜地看著林木蓮一路上了高中,幸好后來高考不中,補習也沒后續(xù),心里這才平衡了一些。1980年代初期,城鎮(zhèn)家境殷實的只有黑白電視,青年人聊天時,李軍不僅大膽而且前衛(wèi)。林木蓮生出個想法,覺得他與胡雪晴投緣。胡雪晴連忙否了:免談,一輩子擱在這里?還不憋死我了?這里只是跳板,明年這時候我會回調(diào)進城,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這一說,林木蓮替李軍有些惋惜。細想一下只好坦然:這兩個,雖說端的都是鐵飯碗,但家境不同猶如天上地下,哪能唱《天仙配》呢。
4
林木蓮覺得,李軍這小伙子還行,只是顏值不大捧場,加上鄉(xiāng)鎮(zhèn)工作視野閉塞,找對象不大順當。原以為與胡雪晴般配,沒想到女方一點縫隙沒留,倒讓林木蓮有了好奇心,想到胡雪睛家看個究竟。
鄉(xiāng)鎮(zhèn)距離縣城三十多華里,兩地沒直通車,只有兩毛錢的“紅星九號”船票。林木蓮買票時下了番狠心,以往縣城上學,多是星期天下午步行,輪流每月挑米到食堂,母親才舍得給張船票錢。有時捏著兩毛錢,林木蓮還是咬咬牙一路挑到學校,能省就省,買點復(fù)習資料也好。高中畢業(yè)后,看到“紅星九號”鳴笛駛過,她心里總泛起苦澀,仿佛這聲汽笛宣告了什么,又似乎游輪是河的魂,一聲汽笛喊散了人心。偶爾也坐過幾回,靠在舷邊,看船頭犁出一線線柔波,再一一扯開飛沫。白生生的水花跳動,如兩綹流動的銀魚群,齊齊兒往兩岸翻卷,一副想惹事、想生非的專橫,讓人想起高中畢業(yè)時那一片撕書的聲響。
林木蓮那屆高中有了預(yù)考一說,預(yù)考過了才有資格高考。胡雪晴們預(yù)考沒過關(guān)的,暑假前照樣發(fā)畢業(yè)證。因此,早早撕書的聲響,是從她們那里發(fā)出來的。林木蓮們哪里舍得?就算沒機會補習,書本也要背回家去,這是青春念想不說,更重要的是父母血汗。只可惜父母給了個農(nóng)民出身,不像含金出世的胡雪晴。胡雪晴父母雖說普通工人,但對于農(nóng)村學子,城鄉(xiāng)差別就是銀河,即使農(nóng)歷七月七日看巧云那天不是雨夜,牛郎織女照樣不能相見。
補習那年,林木蓮去過她家。這次,她這個不速之客趕到之時,胡雪晴正與草包機較勁。這一帶屬于圩區(qū),年年夏季有洪災(zāi)隱患,城里人家抽空編草包草繩,也好貼補家用。
草包機操作起來格外響,最好是一鼓作氣完工。林木蓮不忍心打斷,只是在身后望著胡雪晴手忙腳亂:左手添一根草,右腳一踩,身子觸電般往上一縱,嘩啦一聲,有點像是電影上的革命黨人受著酷刑。踩草繩機更是體力活,雙腿踩起,不停旋轉(zhuǎn)草繩的盤子漸漸增大,需兩手在兩邊不斷添草,人的身子像是上了發(fā)條一般。而且添草要看準火候,粗細適中不說,稍有不均勻之處,草繩斷裂那就是前功盡棄。一旁的林木蓮也只是干著急,她只身上前,悄悄地一旁幫忙添草。一開始,胡雪晴以為是母親搭把手,腳板頻率更快,汗珠濕透后背。等她一轉(zhuǎn)身,臉色陰了:怎么是你?
像是什么被人踩了一腳似的,林木蓮有點蒙了。這以后兩人降溫不少。一段時間內(nèi),兩人就這么冷著??斓侥觋P(guān),林木蓮上街時看到李軍,這才知道胡雪晴上調(diào)回城,好幾個月了。
沒說上幾句,李軍臉色有了陰沉。這個鄉(xiāng)鎮(zhèn)完全依賴水上運輸,枯水期水位滑落,一時通不了船宛如孤島。即使有船,看著舉著一線濃煙的“紅星九號”鳴笛過來,李軍也懶得揮手。有時與林木蓮見上,多少還能說上些話。只是后來,林木蓮上街,身后總是墜著那個王芙蓉。
只讀過初中的王芙蓉,時間長了倒也能插上幾句,有的俏皮話博得李軍開懷大笑。有次,李軍送她倆回村,兩人走出老遠,一回頭還見李軍揮動手臂。王芙蓉捅了一下,“表姐,李會計,有心了。”
“瞎說?!崩钴姷囊恍┫敕?,林木蓮也看出了眼神,只是她的心里,淺淺地有了一個男人的影子。
這人就是劉昌林。
高考落榜,劉昌林當兵。自幼父母雙亡,劉家窮得水洗一樣。當兵幾年要是退伍回鄉(xiāng),身份還是農(nóng)民,這才是門當戶對。更何況劉昌林來信說,部隊進入一級戰(zhàn)備,有可能開赴南疆。
與劉昌林的通信,林家父母知道一些,但通信內(nèi)容后來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這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所不知的。中越邊境當時戰(zhàn)事吃緊,部隊來信到了村部,一而再再而三的,村支書看出端倪,有次借故帶信,夸獎了一番院里的芙蓉花,接下來就點到了實質(zhì)性問題,開誠布公地勸她與當兵的趁早斷了,收收心到村里當廣播員,將來還能考個民辦教師。
林木蓮知道村支書的心思,他的一個兒子曾是自己的小學同學,好吃死笨脾氣炸,而且自命不凡,這回瞄上自己,還不是盯著她父母軟弱可欺。
小院里芙蓉盛開,伸手一摸,居然有了些露珠。陽光普照,哪來的雨點?這么想來,眼睛又一次濕潤了,原來是自己落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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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別說村支書,就是自家表舅王隊長也是如此。
林木蓮與王芙蓉同月生人,屬兔,出生時正值芙蓉花開。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為起名,兩家紅了臉。一開始叫得的還是乳名,后來該起學名了,兩家都想到了“芙蓉”??傆邢葋砗蟮桨?,王隊長威武逼人:老子根正苗紅,我們不叫芙蓉,誰敢叫了不成?
鬧到村里,村支書見機拍板:既然沒商量好,誰先想到就是誰的。再說,為什么單盯著芙蓉不放,不是還有幾個現(xiàn)成的擺在那里?王隊長先向村里報告過了,你們林家嘛,就叫木蓮,這名字好聽,哪怕就是叫林拒霜,我看也不差。
林家父母一心想爭口氣,于是砸鍋賣鐵供女讀書。一開始原指望以后識工分本子,后來就演變成兩個讀書家庭暗中憋著勁。王芙蓉初中回家務(wù)農(nóng),林木蓮讀了高中,最后補習一年又能咋樣,還不是照樣回來捏泥巴團子。
好在孩子們還是玩自己的。兩人上學放學打豬草都是一路,直到王芙蓉輟學后聯(lián)系才少一些,因為胡雪晴與李軍的加入,兩姐妹聯(lián)系多了,王芙蓉心里漸次平衡了不少。雖說林木蓮參加村小民辦教師考試,盡管她認為考中不成問題,結(jié)果錄取的還不是村支書家的遠房親戚。林家父母一氣之下,到村部要求查卷,結(jié)果碰壁而回。李軍聞?wù)f此事,找了人出面,這才水落石出:村支書使了調(diào)包計。
村小學民師,每月工資象征性地先領(lǐng)一小部分,大頭要等年底鄉(xiāng)政府收“四項提留”時兌現(xiàn)。這次,李軍點撥了她,說是小商品市場已經(jīng)放開,可考慮貼補家用?,F(xiàn)如今國家處處讓人有希望,只是你一時窩在鄉(xiāng)鎮(zhèn)感覺不深罷了。幸福是奮斗出來的,誰都可以發(fā)家致富。
林家代銷店開張了,漸漸地有了些利潤,只是進貨麻頭。父母親年紀大又不識字,只有自己擠出休息時間,加上還有幾畝農(nóng)田放不了手,林木蓮累得如同散了架子。
進貨渠道只能是多考慮鎮(zhèn)供銷社,偶爾的才能坐船趕縣城。林木蓮多是選擇路近的鎮(zhèn)供銷社,利潤自然低了,再加上貨源轉(zhuǎn)手幾道,又有多家小商品批發(fā)部興起,自然沒幾個賺頭。好在騎自行車來回一趟,有時放了學也能抓緊救個急。
相對來說,馱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坎。出了小鎮(zhèn),進入田野就是一路坎坷,還有幾段上坡,必須有一腳蹬勁。這次也是林木蓮多批發(fā)了半袋,自行車后胎快壓扁了。剛下了場小雨,機耕土路有些濕滑,自行車加速沖到一半,眼看快要登頂時沖不上去了。
要是半途折返,弄不好就是人仰車翻……
突然而至的恐慌,化作一聲驚叫,兩旁的稻禾齊齊兒往前直閃,只剩下眼睛一閉天旋地轉(zhuǎn)。突然,后面有股力量頂住了自行車后輪,一個男人喘著粗氣,直接連人帶車推過那段坡度挺陡的田埂。
是李軍。李軍幫她扶穩(wěn)車子,又一路護送進村。李軍這才知道,林木蓮談的對象是義務(wù)兵,家里基本指望不上,幾年才有的一次假期,遠水解不了近渴??吹揭患胰诵敦浀拿β担€有林家父母留他吃飯的誠心挽留,李軍這才相告:胡雪晴談了男朋友,那男人他也聽說過,不是讀書的料,但人家有個當官的爹,三年兵退伍分配工作,能將胡雪晴調(diào)進城里。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崩钴娨换仡^,勸林木蓮不必再送,“你,是不是太苦了?”
迎面一陣風,稻禾舞起浪,掀起葉子背后泛起一條條歡快的游龍。鄉(xiāng)村六月,禾苗生長,四處蓬勃。上月,林木蓮還以此為背景拍了張照片寄給劉昌林,只是到現(xiàn)在也沒收到回信。與李軍相比,劉昌林同樣優(yōu)秀,如同這片生長的稻菽,只是有了農(nóng)業(yè)戶身份羈絆,難以通達坦途。李軍因為老家在農(nóng)村,到了談婚論嫁年紀,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大難,胡雪晴自然難以高攀,但退而求其次是不是也可以考慮。
李軍倒也看得不重:我喜歡的是人。要是像你這樣好的,農(nóng)村戶也無所謂。
“好不容易跳出農(nóng)門,再一陷進來,豈不……要不,表妹王芙蓉怎樣?”這句話一直擱在心里,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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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晴月底大婚,新郎杜翔宇大她兩歲,條件沒得說。只是她屬龍他屬虎,命相會不會不合?胡雪晴說:自己是龍命,吉人自有天相。
婚禮排場之大,林木蓮豈能想到。那會兒流行這個柜子那個櫥子總共多少條腿,女方陪嫁若是有了48條腿就撐面子。那一路到底抬去了多少條腿?還有什么“三轉(zhuǎn)一響帶咔嚓”,就是縫紉機、電風扇、自行車這些帶輪子的,照相機這樣帶響聲的,嫁妝浩浩蕩蕩一字排開,十里長街也不夸張。
邀請當伴娘的信,林木蓮只有婉拒。別的不說,自己真找不出一身體面衣裳?;槎Y進行到一半,李軍留在城里同學家住宿,林木蓮只得沿著華燈初上的宜湖街道返回。宜湖這么大,沒有她的家,一河星輝被船頭碾成一層層泡沫。一路救急似地趕回,還沒緩口氣,父母雙親圍上來了,東拼西湊地報出賬目,那是鄉(xiāng)親們一天里賒的賬,東家兩元西家八毛,哪家能有現(xiàn)錢?
麻雀先不與雁飛。林木蓮還得安慰二老,眼下不能自暴自棄。劉昌林來信了,說今年本來給他一個考軍校指標,因為業(yè)務(wù)優(yōu)秀參加全軍比武錯過預(yù)考,結(jié)果只給了個考士官名額。
士官就士官吧。1985年百萬大裁軍后,部隊改革脫胎換骨,個人命運連著祖國,祖國好自己才好。雖然她還不知道士官這個新名詞究竟是個啥樣,但她感覺到,立于奮進蓬勃的海面,雖然身處鄉(xiāng)野,就是浪花只要努力總有作為。
李軍贊同她的想法。糧站業(yè)務(wù)淡季,李軍時常光顧芙蓉村,林木蓮邀上王芙蓉一起,去了她家承包的魚塘。
十幾畝水面,三年一轉(zhuǎn)承包期限,眼下輪到王芙蓉家。王隊長此時雖然卸了隊長之職,但土生土長的哪個不是養(yǎng)魚好手。他還有一手烹調(diào)手藝,那是部隊大熔爐的饋贈。再加上承包的魚塘隨便一網(wǎng),拎起來就是新鮮。這里的美味吸引著李軍時常呼朋喚友過來,一群青年人談得投機,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得他們渾身的勁都是緊繃繃的。
不是么?放眼望去,處處詩意。林木蓮沒想到王芙蓉居然也能對詩,舌戰(zhàn)群雄不落下風,紅霞掛臉?gòu)趁念D顯。魚蝦滿桌,高朋滿座,把酒臨風,詩情畫意。有人說了句:戶籍制早晚得改,什么戶口不戶口?將來都是古董。
王隊長大為贊同。這天的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油炸、清燉、紅燒、糖醋等烹調(diào)手段不斷翻新,魚蝦蟹鱉招之即來,色香味形俱佳。酒酣告別,王芙蓉劃槳搖櫓,李軍一行船頭弄潮林立,仿佛夢回青春年少: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條河
裊裊炊煙
小小村落
路上一道轍……
李軍早年讀的文科,上糧校并非初衷。只是他沒想到熱情好客的王隊長,自有一番算計:那就是想讓李軍成為乘龍快婿,讓女兒嫁進城里由糠籮跳進米籮。他覺得糧站食堂清湯寡水,只有這滿河魚兒能勾住他的胃。男孩的胃連著嘴,嘴牽著心。他相信只要計劃周密,把住關(guān)鍵時刻,這事八九有戲。因為,他女兒就是一朵芙蓉花,青春就是無價的籌碼。
機會來了。照例又是挽留一幫小青年喝酒,林木蓮因為家有小店一時走不開。王隊長乘勢與李軍推杯換盞,不一會李軍醉眼蒙眬,眼前微笑著的王芙蓉似乎成了一朵吐蕊的芙蓉,而他突然有了采摘的沖動。數(shù)年之后,王芙蓉還記得那天的李軍語無倫次:你為什么叫王芙蓉?我還當是芙蓉王呢。那是香煙牌子,以后我抽煙,就抽芙蓉王……
當然,還有的,那天的關(guān)鍵時候,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王隊長輕輕前推了女兒一把。估計著魚棚里的那張小床,兩具青春的身子被點燃開來,一時間在寂靜曠野唱出一夜成人的歌謠,王隊長能不偷著樂嗎。
李軍來芙蓉村的頻率加碼了。林木蓮因為上課走不開,王隊長找來麻友陪李軍小賭怡情。李軍領(lǐng)悟力超前,一百多張麻將牌被他組合得出神入化,每一張牌無須眼看只憑手摸,有時與王芙蓉比賽摸牌技藝,更多時候,只要李軍一進村口,就有上次約好的麻友出村相迎。
也就是這年入冬的一天,李軍告訴林木蓮,他說通了家里,開春迎娶王芙蓉。
林木蓮起初不大相信,但看著李軍一臉真誠,只說了聲:想好了嗎?
這朵芙蓉,算我摘了。李軍一轉(zhuǎn)身,潛入村口那片稻田深處,“可能,我李軍是同學中混得不好的一個,這場姻緣,如果是杯酒,也是自己釀的,先不管那么多,一口干了就是。”
7
老料老料,燒鍋倒灶。風燭殘年的父母,待字閨中的小女,老人的心思,只有看到女兒成家立業(yè)才能安心,更何況突然間又病倒了一個。
剛從士官學校畢業(yè)的劉昌林接到電報,請假開了結(jié)婚手續(xù)證明。雖然士官學校畢業(yè)意味著脫離土地束縛,但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婚禮只能象征性地在老家操辦。部隊提倡晚婚晚育,好在也理解女方家特殊情況。前些年一場洪災(zāi),林家房屋倒塌,結(jié)婚必須重建,加上購置家具置辦酒席以及父親治病,缺口是個天文數(shù)字。幾乎硬著頭皮,林木蓮進城找胡雪晴,想從她丈夫杜翔宇的銀行貸款。
新婚不久,父親去世。父親總算看到女兒成家,只是婚禮極為寒酸。送別丈夫,返程的林木蓮在鎮(zhèn)上碰到李軍,李軍隨王芙蓉口吻,喊了聲表姐,“就這樣?嫁了?”
還能怎樣?
要是以后,能隨軍就好了。一隨軍就能農(nóng)轉(zhuǎn)非。要不然,指望民師考試轉(zhuǎn)正,指標太少。
林木蓮一笑:真沒往那方面去想,他只是個士官。不管怎么說,總是要考的。不管考上考不上總要試試。輸了再來嘛,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望著林木蓮遠去的背影,李軍心生敬佩之意。底層掙扎的林木蓮,想的就是求人不如求己,即使房頂漏雨,她一個新媳婦跪在瓦片上,膝蓋磕破了也不知道疼。生活教會了她,她不上房頂,總不至于指望古稀的老母吧。
轉(zhuǎn)年開春,王芙蓉與李軍操辦婚事。本來,李軍想等等再辦,因為有消息調(diào)他進城,做一家糧站主辦會計。可王芙蓉等不及,王隊長更是怕李軍進城夜長夢多。
在林木蓮眼皮子底下,表妹婚禮排場大氣上檔次,這在芙蓉村多少年也沒見過,王家陪嫁一點兒也不輸給非農(nóng)業(yè)家庭。有村婦們就王芙蓉婚事足足說了幾天,有的還拿林木蓮相比說事,說兩朵芙蓉花,一個還高中生呢,這一比就不能看,落水的鳳凰不如雞。
有什么可氣的?劉昌林是士官,提干無望,月薪攢下一大半也是杯水車薪,全部存進銀行將來也不抵多大的用,孩子漸漸大了,母親逐漸老邁,代銷店因為照顧不及轉(zhuǎn)給他人……相比之下,李軍那家糧站每到節(jié)日發(fā)福利,王芙蓉順水推舟拎回村里。好幾次,糧站處理的麩皮成車拉到村里,工人下貨時一一敬煙,讓王隊長說話時腰桿子拔得挺挺的。只是王芙蓉依舊出手大方,有時扯了塊好布料,總不忘留出一角,任林木蓮怎么給錢也不肯收,還一口一個表姐,一聲一個紅媒。
王芙蓉舉家搬遷,林木蓮事后才知,因為在校上課,直到放學時才撞見了辭行的王芙蓉。兩人站在門前,芙蓉叢中映出兩張臉龐,一張抑制不住的笑,一張勉強擠出的笑。
“我就這個命,但我不認命?!卑胩鞎r間里,只有林木蓮說了這么一句,還有的是短暫的沉默。那一刻,林木蓮狠了心:復(fù)習參加成人自考,拿大專文憑,再看以后有沒有考公辦教師的機會。劉昌林信上說,他的戰(zhàn)友老家在沿海省市,那里的民師已經(jīng)允許考公辦,同一片天空,陽光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劉昌林信上還說,下個月,他要參加全軍比武,他所在的那個崗位,部隊政策有了變化,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士官也有轉(zhuǎn)干機會,像他這樣有軍功章的,希望很大。
堅持有了回報。王芙蓉進城兩三年之后,林木蓮陸續(xù)進入收獲旺季:先是拿了大專文憑,后是省民辦教師轉(zhuǎn)正政策出現(xiàn)松動,她又是全縣第一批極少數(shù)直考轉(zhuǎn)正的;接著,劉昌林破格提干的消息,成就了兩人的比翼雙飛。
一下命令,劉昌林成了正連職上尉,距離副營職隨軍只一步之遙。劉昌林駐軍蘇北某市,夫妻倆揪心的是兒子劉平安未來的教育條件。眼看隨軍夢想即將成真,自己不僅轉(zhuǎn)了公辦,又擁有大專文憑,隨軍調(diào)動手續(xù)的最后一點桎梏也隨之消除。
激情澎湃的日子來了,林木蓮騰出手來,精心護理著小院里的芙蓉花。芙蓉花開紅艷艷,這幾年沒好好護理,芙蓉花有了滄桑,而今的芙蓉花像是懂得了主人心理,愈發(fā)心花怒放?;ㄩ_兩度之后,劉昌林辦了隨軍手續(xù),還為林木蓮落實隨調(diào),一到駐軍部隊,林木蓮在那座城市一所知名小學繼續(xù)當老師,劉平安轉(zhuǎn)學手續(xù)也一同辦好。這些年林木蓮教學成績卓越,到部隊探親期間,那所學校的領(lǐng)導(dǎo)和上級教研室專家聞?wù)f之后,一致表達了求賢若渴的盼望。
熬出頭了,一晃十多年光陰沒了。就要離開故鄉(xiāng)了,林木蓮想寫信告訴王芙蓉和胡雪晴。以前,每次都等王芙蓉回村,自己是被動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想主動一回,卻想起來這些年只顧考這考那,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們新的聯(lián)系方式,想把喜訊告訴對方,一時也沒機會。
隨軍之際,也沒什么貴重行李,本來這些年就沒怎么置辦家產(chǎn),劉昌林帶回的積蓄,多是成了銀行存款單。除了隨身衣物和托運書籍,沒幾多有價值的家什,幾個蛇皮袋火車站提前托運,一家人離開時倒也輕松。那趟直快列車是子夜時分,這也是直達的唯一班次。一家人吃過晚飯沒怎么入睡,剛一出村,突然漫天大雨,原先送別的親人先后散了,一家人出村時無人相送。林木蓮牽著母親,劉昌林背起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揮別芙蓉村。
雨幕紛紛而落,黑黢黢的村子進入熟睡時分,雨點淋濕頭發(fā),淚滴濕潤眼眶,忽地,林木蓮想起門前那個花園,眼下芙蓉花還沒打苞,老屋已經(jīng)賣給村鄰,責任田也退還村里。只是這一走,那些花兒似乎有些孤單?人家嘴上答應(yīng)說要照看。畢竟是外人,他們能懂花語花心嗎?
淅瀝雨夜,四周沉寂,只有雨滴敲打著雨傘聲聲作響,望不幾望,林木蓮眼里發(fā)澀鼻子發(fā)酸。她想著抓住什么,卻不想雙手空空,兒子在丈夫懷里,旁邊是一路無言的老母親?!白甙伞!彼p聲地說著,像是招呼著一家人,更像是叮囑自己。
剛一邁步,母親突然放聲大哭。老人哪會想到,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還要顛沛流離,離開這一輩子還沒有離開過的故土。
8
婚后這些年,劉昌林在部隊上幾乎是名義丈夫,家庭這副擔子,只能是林木蓮一肩扛了。如今總算團聚,好容易隨軍了天亮了團圓了,哪想到還沒過一個月,一紙命令,上級抽調(diào)劉昌林參加二野征戰(zhàn)記采編工作。
誰讓你成為軍嫂呢。作為軍嫂,你就要以相應(yīng)人格生活在相應(yīng)精神里,應(yīng)付五谷雜糧和嚴寒酷暑衍生的病痛,把風寒嚼碎了,把倦怠咬斷了吞下,咽下疾病,咽下絕望。二野征戰(zhàn)記采編任務(wù)要采寫幾年,一旦接受,剩下的就是沒完沒了的全身心投入。天南海北的采訪、寫作、通稿……眼看劉平安的中學擇校問題,如大山一樣橫亙眼前。
部隊窩在山洼子里,按照屬地就近入學政策,只能去駐地一個升學率很爛的中學,要么就是自費上私立中學。市區(qū)名氣大的省重點示范中學,獨數(shù)一中與三中兩所名校,生源歷年擠破頭,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一年也批不了幾張條子。對于孩子來說,一是路途遙遠,二是除了學區(qū)居民,其他一律采取搖號入學,只有極少量機動指標供學校掌握,那是為了每年應(yīng)付升學率而準備的。劉昌林出差這些年,林木蓮對劉平安的學習抓得很緊,不僅作文競賽多次拿了市級大獎,數(shù)學競賽又出人意料地拿下省級賽冠軍,而且?guī)缀鯖]有上過一次奧賽補習班。
考慮到劉昌林不能分心,部隊幾經(jīng)協(xié)調(diào),要到了三中一位教導(dǎo)主任的手機號。林木蓮得了寶貝似的,連忙從銀行里取了厚厚一沓子錢買了部手機。這是她們家第一次有了手機,好不容易弄懂了使用說明書,第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只是那個手機一直打不進去。打的第二個電話,是遠在天邊的丈夫。劉昌林忙著采訪為這個國家曾經(jīng)九死一生的開國元勛,只回了一句走不開,末了,又追電話教了一招:發(fā)短信試試看,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沒有搖上號的學生家長,每天一大早陸續(xù)涌來,樓都擠滿了,明知沒多大希望,直到天色將晚,才一個個依依不舍地離開。從部隊家屬區(qū)出來,騎車帶著孩子,正值炎熱天氣,到達時快近晌午時分。劉平安也挺有志氣,一路上口干舌燥也沒買瓶水喝。母子倆摸到三中門口,遠遠望去,偌大的校園只有這幢教學行政樓人聲鼎沸,五道樓層之上探出黑壓壓人頭,如冬季覓食的鳥兒棲在電線桿上,演繹成一幅躁動的五線譜,釋放著亂哄哄的一片。
下晚時分,還沒一點頭緒,四周都是陌生面孔散發(fā)出來的同樣渴望,既是難兄難弟苦姐苦妹還是競爭對手,一個個眼里帶著提防,一個個伸著脖頸張望。好幾次,林木蓮都想離開了,一看劉平安心就軟了。在家時,她不止一次問過孩子:非得去一中三中么?
劉平安極為執(zhí)拗:“上不了這兩所學校,還不如打工?!?/p>
林木蓮不敢再問了,她知道孩子性格倔強得如同父親,學習成績好是一個方面,不服輸認死理兒也是遺傳。幸好是暑假尾聲,她還沒上課。也只有從營區(qū)通往城區(qū)的那條山路知道,這個軍嫂的自行車馱著十一二歲的男娃子,一趟趟的起早摸黑,最后居然感動了上蒼。而孩子早出晚歸在十幾里外讀書,又不讓住校,母子倆這一年半載吃的苦齊腰深。常常地林木蓮?fù)砩辖雍⒆臃艑W回家,就著白開水吃一頓清湯寡水的晚飯。吃著吃著,林木蓮抱著孩子哽咽開了。
一開春,更為棘手的事來了,林木蓮隨軍暫住的房子,還是1970年代建造的老式營房,即使買空調(diào)安裝也不起作用,一到酷暑寒冬簡直就是遭罪。生活不習慣不說,八旬老母親生老病死更讓人揪心。每逢佳節(jié),母子倆形同孤雁,清明時節(jié)祖墳也沒人插青。劉昌林提干時年齡即將到杠,在部隊幾無發(fā)展前景。再一個就是劉平安漸漸大了,這里的高考與老家省份不是一個模式,中學教材也是省教版,而老家那里還是人教版……如果回去晚了,孩子學業(yè)真要耽誤了。
再也不能耽誤孩子了,既然劉昌林部隊發(fā)展空間不大,不如早點轉(zhuǎn)業(yè)回家;家里老母親需要照料,再說這幾年下來水土不服,她自己也落了一身的病。
劉昌林嘆了口氣,事業(yè)剛剛起步,又不忍心看到妻兒老小跟著受罪。這些年,想想只有愧疚的份,于是同意了林木蓮的決定。
與王芙蓉和胡雪晴一度失聯(lián),只得一聲嘆息。當年,林木蓮一路奮斗極不容易,單是各種考試證書,拎起來就是紅紅的一大摞,遇到梅雨天都要包得嚴嚴實實的,生怕發(fā)霉。前些年她考上公辦,村鄰還拿她們倆相比,說林木蓮轉(zhuǎn)公辦吃皇糧又怎么啦?還不是從芙蓉男人那里花錢買米?她吃的每一粒米,都是李軍發(fā)的貨。
沒想到,一別快有十年的林木蓮隨夫轉(zhuǎn)業(yè)回到原籍,這次能在糧食局里見上。一回到家,王芙蓉急了,說,這個劉昌林,還真能倒騰的。
李軍說:人家改名了,咱得與時俱進。劉暢,《宜湖日報》大記者!
9
河?xùn)|河西啊,這次故人碰面,居然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
林木蓮落腳宜湖不久,租的是兩室一廳,頂樓,西曬,老舊小區(qū)物業(yè)跟不上趟。僅有的幾盞路燈,睜著有氣無力的眼。王芙蓉早就答應(yīng)說前來串門,只是李軍一時沒空,好不容易電話約胡雪晴,胡雪晴說:她們早就見過了。
其實,那次在菜市場,跟在林木蓮后面,胡雪晴僅僅是途經(jīng)這個小區(qū),當時只是站在樓下往上望了望。林木蓮一再邀請他倆上樓,杜翔宇沒吭聲,隨嘴吐出一口煙霧云山霧海,讓林木蓮一時看不清臉部表情。當時三個人手上拎著菜,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互相留了手機號碼之后就沒了下文。
突然上門造訪的王芙蓉,一身名牌真絲連衣裙,百貨大樓新款,一折也沒打的上市貨,幾種首飾一樣不缺珠光寶氣。見林木蓮端茶,王芙蓉說:老李帶著呢,不喝熱的,一燙一身汗。
那只茶杯套了個霸氣皮套,有個斗大的“獎”字。茶杯立在桌上,映襯得屋子亮了一大截,間距拉得很開的茶葉,尖芽根根向上,懸浮不沉。
客廳有點擠,加上沒裝空調(diào),王芙蓉坐不住,往窗口那里湊。林木蓮連忙開了電扇,王芙蓉把電扇調(diào)個頭朝墻上猛吹,折射過來的風緩了勁道,往李軍身上柔柔地喂。調(diào)理停當,她這才幫林木蓮參謀,說買房子不要急,看哪個小區(qū)性價比合適。
林木蓮說了個名字,在宜湖市算是高檔小區(qū)。王芙蓉嘴邊一扯:表姐,天價房呢,我都不敢想呢?都說軍官轉(zhuǎn)業(yè)帶回一麻袋錢,莫非……老板油真厚?
王芙蓉的擔心不無道理,世紀之初的宜湖房價,最貴小區(qū)的樓價,就是公務(wù)員不吃不喝一個月的薪水。劉暢一個當記者的,還是差額性撥款事業(yè)編,林木蓮小學老師,哪有多少存款?
接著,又免不了說到孩子。劉平安轉(zhuǎn)學回宜湖市讀初二,與王芙蓉兒子李帆雖不同校,但是同一年級。李帆讀的是宜湖市最好的私立中學,單是門檻費就是天文數(shù)字,想擠進去得削掉一層頭皮。當年,要不是李軍疏通關(guān)系,門都沒有。“老李心疼兒子,一筆擇校費,抵上兩條項鏈?!蓖踯饺氐捻楁湢縿又巴獾娜展?,“表姐,還沒買一條?這個劉昌林,哦不,劉暢大記者,安的什么心?”
本是一句說笑話,林木蓮眼淚含在眼眶,硬是洇了?!案C還沒安頓好,東跑西跑也沒剩下幾個子……還得留點,要是孩子明年考不上一中,買進去可不是一兩個錢。到時……”林木蓮頓了頓,還是說了:“能不能借幾個?要不然,孩子中考懸著,哪有買項鏈的心思?”
這以后,電話里說事,王芙蓉總要查探劉平安的考試分數(shù)。有時問得急了,林木蓮覺得王芙蓉多了些勢利,話音刀刀帶血,每句直抵要害,不像兩人當初在芙蓉村時的兩小無猜。在村里王隊長霸道壓制林家,那是上一代人的事,幾十年過去,單拿孩子成績比來比去,有意思么?有時候,劉平安考得不理想,林木蓮就如實相告;大多時候,劉平安成績名列前茅,她也只是盡量省略,靜聽王芙蓉手機里得意的笑聲:怎么樣?李帆有出息,下地的肥,沒有白撒的。
中考說來就來,考完估分,王芙蓉心里定定的。沒過些天有了電腦查詢,李帆考上宜湖市二中。王芙蓉起初不好意思打電話問,后來才知道劉平安考上一中,還是個重點班,單是中考成績,甩了李帆60分。
王芙蓉心里緊了,“藏得真深吶,表姐啊表姐,居然來這一手,一直麻痹我們。走著瞧,高考時再見分曉?!?/p>
林木蓮倒沒往這方面想。劉暢跑新聞,白天夜里連軸轉(zhuǎn),自己教學任務(wù)繁重,如今兩家都有高中生,一切社交活動能免則免,半年沒個電話也正常不過?!凹热荒泐櫜簧虾⒆?,就上好班,能多掙幾個是幾個,反正我們一家人都得往前沖。知識改變命運,高考決定翻身;既然拼不了爹,那只能拼命?!?/p>
一家三口就這樣拼命開了。這期間,市開發(fā)區(qū)有幾家廠礦不景氣,職工拋售原始股。劉暢幫人做策劃,有的廠礦一時不好給報酬就抵原始股,一些困難職工聽說劉暢愿意收購,有的上門相求,哪怕低價隨便給幾個都行。林木蓮氣糊涂了:收這些花花綠綠的破股票做什么?
劉暢苦笑:那些老職工,快退休了,捏著這些彩紙,不也寒心?就算我沒加班熬夜掙這些錢;萬一以后,這些股票漲了,我們可是賺了。
這窮日子,真的是過怕了。林木蓮想了想,也就沒了埋怨。
10
糧站改制提上議事日程:原先光打雷不見雨,突然一天大雨傾盆。
作為家屬工,王芙蓉離了糧站就是兩眼一抹黑,李軍大小是個科長,總得安個去處。沒想到正式文件一宣布,夫妻雙雙躺槍,一刀切貨幣化處理。都是一鍋端,你上哪兒說去。
當初把丈夫當成跳板的王芙蓉,一夜間成了半個城里人。也就是說人住城里,城里沒工作,到頭來打回原形,等于是一個城里買房的失地農(nóng)民。民以食為天,哪有人不吃糧,有吃的就有買賣,糧站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鐵飯碗。誰能想到事到如今,說沒就沒了?
從會議室出來,一大撥人灰頭土臉。王芙蓉想等李軍,看能不能有啥補救。李軍遠遠地站在一家桑拿浴門前打手機。這家桑拿浴新近開張,就是以前的那家土菜館,老板前一陣子被紀委請去喝茶再沒回來,這才改弦更張。
是林木蓮的電話,詢問改制情況。王芙蓉一聽,炸了:她看笑話么?國營單位買斷,就給這么點錢,除了統(tǒng)一買保險,到頭來剩不了幾個。老天不公!該下崗的不下崗,不該下崗的還真下了,這以后哪個不吃糧?當老師的當記者的怎么不下崗?老百姓不看報紙電視不聽廣播就是了,自家孩子自己教,不往學校里送,能死人不成?
李軍只得息事寧人,好在他有財會底子,找了家會計事務(wù)所,收入還強一些。王芙蓉只能全職,雖然節(jié)約度日,但除了吃喝真沒多大的事,沒些天肚腩鼓得像是吹氣。聽說樓下有人炒股賺了,她跟去觀察了幾天,回家試了試水,幾個月下來,買斷工齡的幾萬元被套牢了。
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后跟,招誰惹誰?今后只有指望兒子混點出息。想到這,她燉了湯汁,悄悄想犒勞一下正在復(fù)習的兒子。推門進入,李帆正背身臥在床上塞著耳機,連母親進來都沒覺察。好兒子,真棒,別看人家一中我們二中,出水才看兩腳泥,到時候看她有啥好嘚瑟。早年的芙蓉村,哪容她家掏土?王芙蓉漸次走近,只感覺到周身的血往腦門上涌,一伸手把李帆的手機打在地下,哇地一聲哭了。
與此同時,在外應(yīng)酬的李軍醉醺醺地進了屋,二話沒說,掄起巴掌直往兒子臉上扇。王芙蓉連忙護著:是我沒看緊,孩子難得打游戲放松,復(fù)習半天了……要怪怪我,我拖累了你。
晚上的飯局,李軍聽說糧食局下屬多家糧站面臨拆遷,還有些上好的商鋪,預(yù)訂名單里居然有林木蓮。怎么會是林木蓮?她才進城幾天?家門口魚塘還不知深淺?然而,那個銷售部經(jīng)理,準確地說出林木蓮的單位,地地道道的對號入座。
不僅李軍想不通,王芙蓉更是如此。他們哪里知道,同是記者,別人按部就班,他卻風生水起。這也得益于那些年在部隊的堅韌,還有的是好心好報積攢的人脈。同樣的經(jīng)濟人物訪談,他不僅能寫得出彩領(lǐng)導(dǎo)滿意讀者叫好,更能寫出那些大企業(yè)家一直想說而又說不出來的心里話。于是人脈越聚越廣,總有人找他投放廣告,因此也得了一定的合理提成,日積月累的也算一筆橫財。還有鮮為人知的就是,當初劉暢購買和收購的那些企業(yè)原始股,忽聞一夜春風來,升值幅度似孫大圣翻筋斗云,一翻十萬八千里。
更有個王芙蓉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眨眼間來了:李帆考了本三本,劉平安考中京城名校:985+211。
轉(zhuǎn)業(yè)原籍這些年,林木蓮一直低調(diào),人前人后隨禮,如今辦個升學宴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丈夫不是高級別官員,也沒桌數(shù)限制。林木蓮一一寫好請柬,王芙蓉與胡雪晴的自然放在頭兩家。朋友聞?wù)f紛紛到場,一些文藝界朋友現(xiàn)場獻演,加上電視臺“市臉”激情主持陡添震撼。敬酒時,林木蓮沒找到胡雪晴與王芙蓉,只在宴廳角落看到喝高的李軍。李軍手捏酒杯搖搖晃晃:表姐,做夢啊,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你們不能再好了,行了行了,讓不讓我們活?
胡雪晴和杜翔宇沒來,禮金到了;王芙蓉沒來,李軍不就代表了?林木蓮哪里知道,為喝這杯喜酒,王芙蓉事后與李軍吵了一場,自然少不了大罵李帆:窩囊廢兒子,沒人救得了你。七尺男兒,你就忍看別人欺負老娘?咱們復(fù)讀一年,不考上一本,沒臉回芙蓉村。
仿佛激勵復(fù)讀的兒子,也仿佛父子間達成某種協(xié)議,李軍一夜之間醒了,說要報考會計師。若能考上,再找一家會計事務(wù)所,最好能當個合伙人,年薪嘩嘩地,怎么說也高于林木蓮一家收入。王芙蓉一聽,身上像是上足發(fā)條,買菜也是一路小跑。有次,她撞見了正在街頭采訪的劉暢,話語時凍時燙:北京沙塵暴,還有霧霾,李帆哪受得了?我們只想考個省師大,離家近,哪天想兒子了,包餃子送過去,一下車保準還是熱的。
11
升學宴沒到場的,林木蓮還要上門回禮??恐畔栌?,胡雪晴轉(zhuǎn)入一家效益不錯的民營醫(yī)院。林木蓮在一般性回禮的基礎(chǔ)上,又加了個大禮包,還與胡雪晴預(yù)約了電話。
胡雪晴所在的醫(yī)院,年年參加全市基層服務(wù)站所考評,單位獎金發(fā)得勤快。在單位混臉,并不完全沖著這些獎金,有時得了獎金還不夠請客,但要是幾年不刷個存在感,也是掉面子的事。醫(yī)院年終評獎原是輪流坐莊,新任領(lǐng)導(dǎo)覺得不妥,主張公開考評。因為杜翔宇打了招呼,這次得了個縣區(qū)級優(yōu)秀。胡雪晴一大早看光榮榜,就是想拍張照片激發(fā)女兒的進取心。畢竟,劉平安的高考成績是一種存在,更是刺激。
光榮榜上,卻有另一個名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貤谧约侯^上。那是她極不愿意看到的:林木蓮。
而且還是市級優(yōu)秀,高出自己一個檔次。憑什么?她才進城幾年?市優(yōu)教師指標稀缺,那么多默默奉獻的榜上無名,憑什么好事鬼打墻地撞上了她?“這是我們的城市,鄉(xiāng)巴佬進城也就罷了,憑什么還要平起平坐?當年,我們是篩子頭上的米,哪粒不是圓滾滾的過了幾遍?”
這可是我們的地盤,我們的!街道廠房小區(qū)是我們父輩熬出來守下來的。城鎮(zhèn)戶口,當年那可是有糧本的人。你們呢,秋收時把風干揚盡的上好糧食挑進城,汗珠子摔八瓣。現(xiàn)在倒好,你們把地里種的水里養(yǎng)的無污染無公害的自己留著,有化肥農(nóng)藥殘留的提籃小賣進農(nóng)貿(mào)市場,讓我們吃著激素毒素色素不說,你們還鳩占鵲巢?想進城就進,進了還不想走,占地盤買房買車擠進了編制,讓老城區(qū)成了你們的背景墻。那些大城市開始限購,宜湖怎么不對你們限購?
胡雪晴剛到門口,看到正在等待的林木蓮,還有那個花花綠綠的大禮包,正被女兒杜小春喜滋滋地捧在手里?!皼]心沒肺,還不知廉恥了?還不看書去?”胡雪晴急了,抓過大禮包扔到門外,里面好多吃食撒了出來噴了一地。
幾天之后,胡雪晴緩過了神,沒想到更大的一件煩心事從天而降:杜翔宇提出協(xié)議離婚。
誰想到呢,一個進城打工妹,幾個月前粘上了杜翔宇?,F(xiàn)在,挺著大肚子的打工妹,直接攤牌逼宮上位,“那好,我就去市紀委!”
幸好,這個小妹涉世不深,讓杜雪晴三下兩下給罩住了。如果賠償?shù)轿?,對方也愿人流了?如果鬧到市紀委,杜翔宇橫豎就是一個慘字。節(jié)骨眼上,夫妻應(yīng)該同心同盟,先把外敵打跑再說。還有一個,胡雪晴摸準了,這個小妹是芙蓉村的,早年還是林木蓮學生。
也只好,再低頭一次了。林木蓮這才知道,這個小妹是王芙蓉家的遠房堂妹,說最好請王芙蓉一起去。胡雪晴說:王芙蓉失聯(lián)了,李軍考了會計師證之后,跟一個大老板到河南開公司去了。李帆今年剛一考上大學,李軍就狠心走人,據(jù)說年薪30萬。
30萬?比他們兩口子一年收入還要多拐一個彎。劉暢知道,出任這家企業(yè)財務(wù)總監(jiān),其實沒必要拿那種高薪,只是這些年來李軍做賬是把好手,特別在規(guī)避財稅風險方面頗有心得,以前苦于“無證駕駛”,現(xiàn)在膽子壯了。只是為什么跑那么遠,奔五的人了還背井離鄉(xiāng),至于嗎?
一瞬間,林木蓮清醒了,李軍外出掙錢不是主要的,他有會計師證,家門口也能找到體面事,之所以全家遠飛,名義說是掙錢,其實是因為補習復(fù)讀的李帆,讓這對夫妻倆人前人后抬不起頭。李帆甚至連那個省師大也沒戲,考了個三本,錄取學校在偏遠省份,將來能不能在宜湖這樣的欠發(fā)達城市站住腳跟,還是個問號。
至于么?林木蓮忽地想起胡雪晴,還有那個被扔的大禮包。
將心比心,難道說不是嗎?這么多年的奮斗,卻換不來自己想要的,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前些年在外奔波,如今三個姐妹好歹同住一個城,林木蓮想的就是難得一聚患難與共??涩F(xiàn)在呢?胡雪晴是城里人,生分一點倒不難理解,王芙蓉那可是表妹,而且自己還算半個紅媒,為什么會這樣?夫妻倆一把年紀,突然間遠赴他鄉(xiāng),連胡雪晴都告知了,為什么手機號換了也不說一聲?
12
孩子上了大學,下班后家里清冷了不少,林木蓮與劉暢沒什么親戚可走。滿目四望,小富即安者居多,談笑無鴻儒。隨軍時也想過回故鄉(xiāng)之后,好歹有同學有親戚,只是沒年把兩年,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前年,林木蓮買了新房,是宜湖天價小區(qū),黃金地段三樓大套,三室兩廳精裝潢。李軍夫妻一進門,開口閉口就是“大房子、豪宅”什么的,回家后兩人吵了一架,還說了“什么表姐,我連殺她的心都有?!边@樣一句。胡雪晴呢,弦外之音也讓人不爽: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別以為進了城就成了皇帝,自己也不看看,腳上泥巴洗干凈了沒有?
難道,她林木蓮就該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千辛萬苦進了城,與她們平起平坐,不可以嗎?
往事歷歷在目,幾十年難道能像一陣風一樣,揮揮手就如煙散去?不會的,不可能的,林木蓮堅信,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她們還會相逢在大街上,一路說說笑笑,天生好姐妹的模樣。
電話里聽到熟悉的聲音,劉暢沒想到,李軍居然回了宜湖,眼下正在宜湖賓館宴請。三四年沒見,李軍明顯漲了氣派,與電視上時常露臉的那幾位本市官員敬酒時風采豪爽。這次,他是代表公司回鄉(xiāng)處理一件棘手官司,該到的政府官員都到了,有幾個記者與劉暢也是熟臉。遠走河南,李軍酒量陡增豪放,倒出五糧液如黃河之水之天上來。送走客人,醉眼蒙眬的李軍道別時,只匆匆說了幾句,這幾年沒日沒夜地奔波,芙蓉村也顧不上了,好幾次都只能是在夢里。
“小車不倒只管推。表姐放心,我這老牛破車,一時半會倒不了?!钡绖e時,李軍這才怒吼了一句。
這次見面,雖說留了通聯(lián),但各忙各的也沒多少聯(lián)系。日子飛走,劉平安本科畢業(yè)后成功留京保研,暑假回來,一家人在大街上迎面撞見杜小春。
杜小春大老遠地就與劉平安打招呼。回到家里,林木蓮感受到,杜小春對劉平安有那么點意思,言談舉止里藏著獻媚的份。劉平安說:老媽,怎么可能?這種學渣,怎么帶出去。
劉平安說得更為直接,他的理想就是出國讀博,拿那種全球全額獎學金。沒過幾年,劉平安說到做到。大功告成之時,一家人想上街喝點好好慶賀一下。這么些年,這一家人埋頭苦干從不張揚,一路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一家三口正走著,忽地看到當了外婆的胡雪晴正在操辦喜宴酒。林木蓮掏份子錢隨禮時,兩個人還拉拉扯扯了一會。
劉平安這一去天遙路遠,沒說幾句,林木蓮眼淚汪汪。胡雪晴說:好了好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矯情。不過,你有你的風光,我有我的風采。你們家要學歷,我們家要孫子。你們想做學問搞事業(yè),我們要的是子孫繞膝。人生幾十年光陰,一到過年過節(jié),我們?nèi)f家團圓,你們捧著手機看視頻哭去吧!一個兒子,太優(yōu)秀了,到頭來還不是為人類生的。
這樣一說,沒法繼續(xù)了。劉暢說,杜小春在銀行上班,嫁的家庭只是個一般干部,而且……
“而且什么?”林木蓮追問。
劉暢這才攤牌:胡雪晴就是個死鴨子嘴硬,她們家這些年換房又買車,她說炒股賺的,難道她是股神?是杜翔宇參與了藥品腐敗窩案。
林木蓮忙問:“你怎么知道?”
“市紀委找他談過了,眼下只是觀察階段,以觀后效?!眲痴f得輕描淡寫。見林木蓮愣在那兒,劉平安說:老爸可是宜湖大記者,大城小事,有他不知道的?
“記者嘛,就得有雙新聞眼?!眲匙猿傲艘痪洌龅?,他的眼睛一亮,往路旁一指:那誰?可是李軍?
果然,路旁一個人低頭走路,一副想要躲避的樣子。這時,他們這才知道,李軍去年底就從河南悄悄回了宜湖,常年超負荷的勞作,加上煙酒無度,不幸患了重癥,醫(yī)保不能報銷的醫(yī)藥費,一年下來十多萬,家里早已債臺高筑……
“表姐,好幾次路過你家樓下,想上來說說話。那一陣子,心里沒底,頭幾次透析,看著全身的血在機器里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又流了回來,擔心要是機器卡住了或是停電了,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大家了……王芙蓉就是不讓上樓。”李軍倒也坦誠。
自從劉暢搬家之后,兩家離得遠了。李軍那個老舊小區(qū)面臨拆遷新建樓盤,眼下在宜湖日報開辟專欄預(yù)熱樓市,劉暢成了跑房產(chǎn)欄目的專職記者。
“該奮斗時沒把握住,一步?jīng)]趕上,步步趕不上,還沒怎么搏一把,身子又扛不住……”李軍喘了口氣:上天有眼,怨不得別人。
劉暢說,做媒體的也居安思危。都5G時代了,自媒體來勢洶涌如洪水猛獸,微信微商無孔不入。當年黃金旺鋪地段的商鋪也日漸零落,快遞搶灘,河?xùn)|河西啊。
李軍難得笑了聲:大記者,你還想往哪好?你可以了,你就不該回來,要是不抵在眼前,看不到也就罷了。
劉平安留學之后,林木蓮后來辦了簽證,去美國陪讀了一個多月,還帶回了一些免稅物品。居然還能到地球那端走一遭,芙蓉村議論的話風又轉(zhuǎn)了向。劉暢說,最好把美國見聞捋一遍,屆時在幾個親友群里分享一下。
分別給胡雪晴與王芙蓉打了電話,劉暢聯(lián)系好酒店,準備請大家小聚。處于倒時差階段,林木蓮精神有點恍惚,人坐在窗前,眼前迷迷糊糊著,仿佛一大片盛開的芙蓉花移步眼前。那是村里的老房子,每年入秋,芙蓉花撐起一片粉色,好多次她都生出想贖回小院的心。天上云卷云舒,門前花開花謝,芙蓉花香彌漫小院,聞著聞著人也醉了。
這一晃幾十年,時間去哪了?
手機響了,是王芙蓉微信,說李軍要去治療,只好爽約。過一會,胡雪晴的也來了,說監(jiān)獄那邊聯(lián)系上了,明天要去司法局與杜翔宇視頻通話,這個機會是杜翔宇獄中好好表現(xiàn)之后,好不容易有的……
這么巧?還不約而同,都是不可責怪的理由。林木蓮蒙了:這一路下來,誰贏誰輸?
“有比較,就有傷害?!眲车纳砗?,是一幅盛開的芙蓉。那是有一年中秋回村時,劉暢特地拍攝了幾幅,選中一幅放大之后掛在書房。當時看到這幅照片,林木蓮還回憶起了兒時往事:聽媽媽說,王芙蓉媽生育之后,一直沒有奶水;都是親戚,農(nóng)活收工回來,林媽媽有時就坐在門前的芙蓉花旁,避過秋風敞開胸懷,露出兩個飽脹的奶子,一手托著一個女娃,哼唱著無字的歌謠,念叨著“芙蓉、木蓮”這對叫著芙蓉花名的表姊妹。有時兩個女嬰交替著品咂的乳頭,蓋過四處彌漫的芙蓉花香。
記憶中的混沌年月,還有童心未泯的懵懂時代,是林木蓮一生中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年,每逢芙蓉花開,母親總忘不了說笑幾句:木蓮,快來看,你又開花了。
真的?哦,真是的呢。林木蓮的笑聲如金屬片在空中碰撞,驚得芙蓉花兒醒了,一抖一晃的:本來嘛,女兒我就是一朵芙蓉花。
憶起陳年往事,劉暢有點疑惑,他打開手機百度。只見“度娘”清晰注釋著:
芙蓉:一種錦葵科、木槿屬植物;原名:木芙蓉;別名:木蓮、拒霜花、酒醉芙蓉。
醉芙蓉:又名“三醉芙蓉”,清晨開白花,中午花轉(zhuǎn)桃紅色,傍晚又變成深紅色,為稀有名貴品種。
責任編輯:盧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