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凱明
疫情宅家,日子寧靜,想找件寬松衣服穿穿。打開衣柜,昔日軍裝與近期春秋夏服疊在一起,翻動間,一塑料小包滑落出來,打開一看,內(nèi)有淺灰色夾克一件,茶褐色和尚衣一件。上面有張紙條,上寫“王曉棠廠長,陳建功主席贈衣”。
時任八一電影制片廠廠長王曉棠將軍送我夾克的事以后再講。先說一下建功老師送我的這件和尚衣。20世紀(jì)90年代的一天,應(yīng)所在單位的邀請,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的陳建功來為我們講課。下車后,他從包里取出一件衣服送到我手里,說,我從韶關(guān)南華寺那邊過來,那里的方丈送我一件僧衣,我在作協(xié)上班穿它不合適,干脆送你吧。在旁的司機大陸悄悄對我說,陳書記是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又是著名作家,南華寺那邊得的,大吉大利哦!我也小聲調(diào)侃說,這也算是得過六祖惠能加持啦。
若干年后,因為這件粗布的僧常服,我倒被一位省領(lǐng)導(dǎo)調(diào)侃了一下。那是一個春節(jié)假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省領(lǐng)導(dǎo)前來拜年。按禮貌,我所在機關(guān)的同志們排隊在電梯門口迎候。這種禮儀場合,所謂西裝革履是必需的,誰知那天我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認為既然是春節(jié)看望,或以粗布僧衣更近乎傳統(tǒng)?果然領(lǐng)導(dǎo)走出電梯后,直奔隊伍最后的我走來,他拈著我的衣角說,你這件袈裟不錯呀,純棉的。領(lǐng)導(dǎo)走后,有好幾個人圍上來看我的衣服。有人說我找挨罵,也有人說我特立獨行,我則說,這是給領(lǐng)導(dǎo)找了與部屬“同樂”的話茬兒,該記功一次呢。
睹物思情,我隨即撥通了建功老師的電話,問他疫期宅家如何打發(fā)時間。他說,正對著電腦看一部長篇小說書稿。書稿是我也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小孫女寫的,他已經(jīng)看了好幾天了。我聽后有些同情老師,便說,您也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啦,既然是學(xué)生習(xí)作,您隨便瀏覽一下,談?wù)効捶ǖ昧耍覆簧咸J真。建功老師說,得鼓勵為主,也得提意見,還得維護小朋友的自尊心,小心翼翼哈。
老師的一番話讓我想起了發(fā)生在1994年11月的一件事。那天上午,在東莞參加完一個文學(xué)座談會的莫言老師要搭我的車回廣州乘飛機。路上我對莫言老師說,我覺得陳建功在會上的發(fā)言內(nèi)容最翔實,態(tài)度最真切。莫言說,這是他做人做事的一貫風(fēng)格。建功好人呀。后來我聽許多人都這么評價過建功老師。當(dāng)時我們編輯部經(jīng)常向各地作家約稿。王蒙、鐵凝、鄧友梅、唐達成、從維熙、林非、石英、牧惠、高樺等都曾為我們寫過稿子,馮牧還為雜志題過詞。談到對建功老師的印象,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建功是好人。后來,從建功老師的一篇散文中,我知道沈從文先生去世后,他的夫人張兆和先生特意把沈先生生前坐過的一把椅子送給建功老師作留念。張兆和為此還專門寫了張條子來,說是“立此為證”。我想,在老一代文人眼中,這位當(dāng)時時屆中年的領(lǐng)導(dǎo),也算是個“好人”吧。
所謂“好人”,實在是一個很寬泛的評價,陳建功留給我最深的印象便是待人真誠、做事認真。五年前我去北京辦事,之后聯(lián)系上了作家出版社原副社長潘憲立和部隊的幾位老戰(zhàn)友。我告訴他們有好多年不見建功了,想請他出來一塊坐坐。電話打通后,我們在路邊等他。不大一會兒,建功就來了。幾年不見,已是滿頭白發(fā)。他手里提了個紙袋,里面裝了兩瓶茅臺。我說,是我請您出來坐坐,您帶酒干嗎。他笑了,說,大老遠的來了,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呢。對人誠心誠意,一輩子都在努力地顧及別人,甚至深及心理感受。這就是建功老師。
最早認識建功老師,是從他那幾篇獲獎小說開始的?!兜P眼》《流水彎彎》等等,這些小說給開始步入文學(xué)寫作的我以極大的啟迪。20世紀(jì)80年代,我的散文《飄動的花窗簾》獲得了《人民日報》征文一等獎。在紹興領(lǐng)獎時,《誰是最可愛的人》的作者魏巍老師對我說,小高,你這篇散文的題目特別好,我很喜歡。他停了一下說,你看過陳建功的小說《飄逝的花頭巾》嗎?我趕緊說,老師英明,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正是受了它的啟發(fā)呀。也就是那個八九十年代,我每年都有若干篇散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有好幾篇還獲得了獎。這些作品,或多或少都受過建功作品的影響。
也許是心有靈犀吧,從第一次見到建功老師,我就覺得與他特別投緣。老師也一直關(guān)注著我的成長進步。為鼓勵學(xué)生,老師曾與中國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王宗仁老師一起來廣州,參加廣東作協(xié)為我舉辦的散文研討會。在會上,他引用湯顯祖的名句說,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他表揚我文章里有“奇士”風(fēng)范,令我得意了好久。
建功老師曾問我寫不寫小說,我說,開始也寫過兩篇,后來覺得寫小說太費時,就放棄了。我只能走業(yè)余創(chuàng)作之路,因為我是一個六根不凈之人,想寫東西,又想在仕途上有所進步。老師哈哈一笑,說:“辭賦小道,壯夫不為”,自古已然,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我知道建功喜歡打乒乓球,喜歡端硯,喜歡紅木家具,卻又由此知道了他對“喜歡”有不一樣的解讀。那天下午,我的一位好朋友,也就是著名歌手常石磊的父親常光對我說,石磊從上海回來了,他建議今晚聚一下,說不定酒酣耳熱,激發(fā)了靈感,專門為你寫出一首曲子來呢。說實話,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常石磊有那么大的名氣,但也覺得受用不起。便對常光說,我是個俗人,就免了吧,我建議他不妨認識一下建功老師。我告訴常光,建功主席來了,今晚就請你與建功老師打一場球如何。常光經(jīng)常說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一號種子,我想讓他會會建功老師。第二天我問常光戰(zhàn)況如何。常光沮喪地說,老家伙套路太熟,打法太新,我有些摸不到邊呀。當(dāng)時我想這可掃了常光的興了,作曲子的事按下也罷。
還有一次,趁建功老師來廣州出差的機會,我?guī)フ貞c看端硯,接待我們的是市紀(jì)委書記高連生。高書記與建功老師是北大校友,老同學(xué)相見甚是親熱,午飯后,高書記把我叫到一邊,說,老同學(xué)碰在一塊兒不容易,我老伴要自己掏錢給陳主席買一方硯臺,你先幫我掌掌眼?我趕忙說,這事要先問一下建功老師,建功老師聽說后對我說,你替我轉(zhuǎn)達對老同學(xué)的謝意,端硯名貴我當(dāng)然知道。但是喜歡,不一定要擁有,再好的寶貝,收藏豈可窮盡?因此藏寶何如訪寶?訪過了、賞過了、羨嘆過了,請君善藏,代我,也代天下訪家藏之,豈不活得輕松?這叫不耗一文,盡得風(fēng)月。
記得建功老師為我們講課時,喜歡把復(fù)雜事情以淺顯甚至直白的言說道破。比如記得他曾說,什么是小說?小說就是把你認識的、想象的一堆人湊在一起,熱鬧熱鬧。隨后他又說,熱鬧可不是瞎熱鬧,是給讀者“重新鑄造一個世界”。我當(dāng)時就想,寫散文,特別是寫人物散文,大約也就是把自己所歷所見所感連綴一起便是。而陳建功卻不這樣認為,他說,不是流水賬,得為讀者展示你的情感世界。哪怕連綴成陸放翁所愛的那種“百衲衣”也成——“朝冠掛了方無事,卻愛山僧百衲衣”?!鞍亳囊隆边€是“百鳥衣”,展示一種“精氣神”,是最要緊的。
雜談如上,也不知道能否展現(xiàn)陳建功的一點精氣神兒。看著無意中找到的20年前的饋贈,忽想,這粗布僧衣穿到建功老師身上會是怎個模樣?老師南人北相,臉龐方正,劍眉下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還有一對大且厚的耳垂。建功在一篇訪美游記里寫過,在美國一家老人院里,一位老人曾招手喚他過來,捏著他的耳垂說:“你這耳垂兒真好看呀!”建功捏捏自己的耳垂兒,笑道:美國人也重視耳垂兒嗎?我媽媽也這樣夸我呢。這讓我想到建功和我提過他家的祖訓(xùn),叫“忠厚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