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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趙家莊

      2020-11-02 02:19:02王亦北
      滇池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支書老三老二

      王亦北

      1

      趙枝出嫁定在冬天。娘說,你是老大,弟妹還小,能幫襯一點是一點,別怪娘。趙枝把臉別過一邊,一遍一遍拿手在襯衣下擺上絞,一片紅霞也從額頭浸到了脖子。不怪娘的。趙枝聲音輕飄飄的,像極經(jīng)風(fēng)車篩選過的癟稻殼,一點力氣沒有,全靠娘引著,娘說是便是了。

      出嫁的前幾天,娘每晚守著趙枝。娘說,嫁出去不等于在家里,要勤快,要知進(jìn)退,要體貼,最好是早點帶孩子……娘說,這些都是做女人的本分,你該懂了,趙枝在旁邊嗯嗯哦哦的應(yīng)著,娘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很久才冒出幾句話,養(yǎng)女兒早晚是別人家的,只是你記得,娘要你過得好……趙枝聽見娘的眼淚在臉上爬,就拿手去撫娘的背,說娘你別哭,別哭。娘哭著哭著就沒了聲,趙枝想,娘太累了,順手就去給娘掖被子。娘動一下,輕聲說,睡吧。

      娘睡了,趙枝卻有點睡不著,房里已是大片大片的黑,她就拿眼睛往房頂上看,房頂上,只剩下亮瓦那一處暈成的一方烏蒙蒙,也是極柔極淡極小范圍的。趙枝睜著眼睛出了一會兒神,心里想,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和娘睡一張床,不知道要嫁的那一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躺在床上云里霧里地想,突然就覺得一切都縹緲起來,心里一下失了底氣。趙枝的嘴動了動,想問娘,卻不知道問些什么,便側(cè)過身子閉著眼睛暗想,直到被一個夢拖拽著掉了老遠(yuǎn),才一腳深一腳淺地沉下去。

      趙枝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放了亮,屋子里也起了一層蒙蒙的灰,是從亮瓦上透下來的。趙枝的腳動了動,一下觸到了娘的腳,娘還沒醒,她趕緊將腳收回來,輕悄悄地從被窩里往外爬,躡著手腳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墊起腳往灶屋里走。娘從來都是第一個起的,臨到要出嫁了,她倒起了個早,想到這里,趙枝心里騰騰地生出一股精神,她突然很想多為家里多為娘做點什么。趙枝進(jìn)了灶屋,點燃柏椏就往灶膛里放,直到架起了一座小火堆,才站起來走到灶后面去了。

      趙枝家的灶由豎灶和橫灶構(gòu)成,豎灶早上用,橫灶中午和晚上用。豎灶近灶門處是一口大鍋,用來煮切碎的豬草。豬草是頭天晚上娘準(zhǔn)備好的,一粒一粒地在鍋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大鍋后面是兩只深口小鍋,靠近大鍋的一只煮早飯,最后面那只燒熱水洗臉。趙枝淘好米倒進(jìn)小鍋,又削了幾根紅苕切成塊放進(jìn)去,做完這一切,她才舀了水到外面洗臉。趙枝邊洗邊想,娘可真不容易,要掙工分,要理家,要顧三個孩子和大的吃喝……平常時候沒覺得娘如何的好,今天倒想起娘無數(shù)的好,趙枝的鼻子泛起一陣酸,一陣淚花花在眼里漫。天色越來越亮,大、老二、老三一個一個地起來了。大問,你娘呢?趙枝說,她怕是累了。大就喊,老三,去喊你娘。

      老三推門進(jìn)了屋,站在床跟前喊,娘。娘沒有動靜。老三又喊,娘,大喊你。娘還是沒有動靜。老三就隔著被子去推娘,娘,起……被子下的娘硬邦邦的,老三腿一軟坐到了床上,拿眼睛湊到娘臉上去看。在一片如霧的灰色里,娘的臉卻是慘白慘白的,老三啊地尖叫一聲,一溜小跑出了屋,到堂屋時,一把扶住門框跌坐到了地上。

      大正端著臉盆出來,一眼瞥見老三,問,咋的?老三一張臉白得嚇人,一只手朝屋里指了指,才吞吞吐吐失魂落魄地講,娘,娘……大手上的臉盆哐當(dāng)一聲掉到地上,趙枝見狀,跟著大就往屋里跑。

      大往床上一坐,摸了摸娘的額頭,哧的一聲,趙枝將柜子上的煤油燈點亮了?;鹈缛嫉冒舶察o靜,一動不動地照在娘的臉上,一直把娘照成了一尊金光閃閃慈眉善目的菩薩。老二,老三也奔進(jìn)了屋。后來,老三一步一挪地靠近趙枝,很快,她便伸出手將趙枝的手臂捏住了,嘴跟著張成一個O形。她一會兒看大,一會兒看趙枝,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2

      趙枝娘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趙家莊。一直到娘出殯,遠(yuǎn)遠(yuǎn)近近跟趙枝家有牽連的趙家莊人一個接一個地來,他們的臉上都做出哀痛的表情,一會兒去拍拍大的肩,一會兒對著趙枝搖頭嘆氣一陣。大在堂屋地壩里來來回回地走,里里外外地看,神色木然,來一個人點一下頭遞一支煙,一直把頭點成了一梭柳條子。后來,大不點頭了,來一個人,只兩眼直愣愣地望對方一眼,對方就朝大點一下頭,抓過桌上的花生就朝趙枝走。

      趙支書來的時候,趙枝正跟在一班娘姨后面料理娘的后事。趙支書和大并肩站在外面,大望他一眼,眼睛就黯下去。趙支書拍拍大的肩,說,生產(chǎn)隊的事先放放吧,有什么需要提前說一聲。大眼神茫茫,長長吐過一口氣,才慢慢點了點頭。

      娘走得突然,樣樣都沒來得及準(zhǔn)備。娘姨說,找村里的裁縫給你娘制一身壽衣,趙枝就喊,老二,去找趙家二叔。娘姨說,鞋子也要新的,還要寫黃紙。趙枝就去給娘找鞋。娘鞋子做得多,從大到老三,娘逮著空地納鞋底,娘把做好的鞋一雙一雙掛在墻上,從大排到小,一直把墻排成了一面鞋的海。娘的鞋最小,巴掌長,排在最下面。趙枝將鞋取下來,鞋上已經(jīng)掛了一層淡淡的灰。娘給自己做了兩雙鞋,好幾年前,娘的鞋就掛在這兒,每一次從墻上取的掛的總不是娘的鞋,這兩雙鞋也就一直掛在這兒。

      趙枝捏著這兩雙鞋,眼里全是娘坐屋門口做鞋的樣子。娘說,等以后就該你給我們做鞋了,你可別想懶。趙枝朝娘吐吐舌頭,說,我是懶的人么?趙枝訂婚后,媒人趙姨拿來男方的鞋碼,娘說,你就照這個做吧。趙枝做完未曾見面的未婚夫的鞋,對娘說,我給你和大也做兩雙。娘就喊,你的事都忙不完,以后有的是時間。娘沒有等到以后。

      娘姨又在屋里喊,趙枝,趙枝。趙枝一邊“哎哎”應(yīng)著一把抱過鞋子就跑過去。娘姨問,寫黃紙的事說好沒。趙枝問,如何寫?娘姨就說,你找你趙家二大爺,他知道。趙枝就喊,老三,過來。等到老三過來,趙枝將如何問二大爺如何買黃紙的事一一交代給老三。娘姨在旁邊笑,原來趙枝是樣樣知道的。趙枝說,原先過年祭祖時候,娘也支派過她去寫黃紙。一說到娘,趙枝就不說話了。一屋子人看趙枝忽地紅了眼眶,就全都安靜下來,只一個個埋著頭一樣一樣幫著整理娘的遺物。

      娘出殯是在早上。大走在前面,然后是趙枝,其余兩個跟在后面。娘的墳不遠(yuǎn),離家不過三十米,趙家一代一代的亡人都在那里。趙枝看著娘的棺材被放進(jìn)挖好的長條形土坑里,又看著黃土一鏟一鏟將棺材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最后,一個石刻墓碑從泥土里長出來,她才感覺到一陣抽心的疼。她已經(jīng)沒有娘了。她再也沒有娘了。趙枝斜眼去看老二老三,妹妹老三也正在看她,一雙眼睛呆呆的,那么近,卻山長水遠(yuǎn),不著邊際。大和老二站在旁邊,他們都在看娘的碑,一直看到眼睛都要陷進(jìn)去似的。趙枝看著看著,腦子里全是娘說的話,你是老大,能幫襯一點是一點……

      3

      料理完娘的后事,日子又回歸平常,什么都是老樣子,可一切又全不一樣了。屋里屋外到處是娘的影子,趙枝脫口喊,娘,娘。娘的影子就縮回去,到處都空落落的,連聲音也是。后來,“娘”只要一竄到喉頭就自己掉了回去,再不復(fù)聲響。大見著天的出去掙工分,其他的一概不管不問。

      娘在時大就是這樣,娘不在了大還是這樣。老二老三見事地就來問趙枝,趙枝說,你做這樣,你做那樣。原先娘也是這樣事事指派他們,趙枝有時也同娘犟,說,自己的事自己做,何必處處支使別人。娘就板臉,嘴里說,哪一樣不也是家里的事。趙枝知道,論下去娘又該剝了殼殼說米米地同自己論一番道理,也不顧是自己挑的頭,照樣不接娘的話一溜兒地走開了。對于趙枝,本來說這話也不是為了跟娘爭辯,純粹是心煩氣躁時的一個牢騷。現(xiàn)在她才體會到被支使的許多好處,現(xiàn)在沒有誰支使她了,就樣樣地輪到自己操心了。

      晚上躺在床上,趙枝開始想自己的婚事,想著想著就坐起來,下了床往偏房里走。到了偏房,摸黑擦亮桌上的燈,娘為她婚事打的各類柜子堆了一屋,都是漆過紅描了大牡丹的。娘說,趙家第一次辦事,不能含糊。柜子剛打好的那天,紅彤彤的一片把趙家都映得喜氣洋洋的。娘出出進(jìn)進(jìn),臉上“啪、啪”地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娘在時,趙枝每次從偏房過都是飛快地脧一眼那些柜子,紅底的柜子面上開一朵一朵碩大的牡丹,有黃的,有粉的,綠透了的大葉子在下面襯著,花就開得更艷了,一直開到了趙枝的心里。

      趙枝是第一次細(xì)看這些柜子,在煤油燈下,這些柜子都暗下去,沒有了往日的神采。趙枝走過去,拿手一遍遍地摸衣柜上的樹葉紋路,衣柜中間的那面鏡子映出她的半邊臉,她晃了頭去看,鏡子里又出現(xiàn)一個人影。趙枝心里驚一下,面色依舊澹如,轉(zhuǎn)過頭,問,怎么還不睡?

      老三還是站著不動。趙枝舉了燈走過去說,三妹,快去睡了。

      老三站一陣,抬了頭,兩眼撲朔,語氣幽幽,說,姐,等你嫁了,誰又來管我們呢?老三說著說著眼睛下就掛起了一串淚,直把那一片霧一樣的迷惘凝結(jié)成了沉甸甸的現(xiàn)在。

      趙枝陪老三進(jìn)了屋,老三拉住趙枝,說,姐,今晚陪我睡好不好?兩姐妹躺床上,各想各的心事,老三到底還是孩子,不一會兒就發(fā)出細(xì)細(xì)的鼾聲。趙枝眼睛睜著閉著的睡不著,腦子里全是娘,全是她的婚事,還有老二老三,還有大。她把身子翻過去又側(cè)過來,想,她還不能嫁,她嫁了,他們可怎么辦?下定決心之后,困意一下子涌上來,把她淹沒在一片無邊無際之中。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大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干脆放下碗筷走到了門口,只拿背影對了趙枝說,枝,家里離不了你。大的聲音沙沙的。從背后看過去,大的身子晃一下又一下。屋子里,只剩下一點點未來得及咽下的細(xì)細(xì)的咀嚼聲在空氣里浮浮沉沉。大的聲音向來是高亢的,是扯起嗓子就能把趙家莊叫個響亮的,現(xiàn)在大小心翼翼了,嗯,在她的面前在趙家莊的面前小心翼翼了。大還是大啊,她不能怪大,趙枝心里想,她不能。趙枝順著大仰頭的方向看過去,天空正藍(lán)得高遠(yuǎn),白云一絲絲一團團,到處都有光在透,是自上而下,又像是來自大地的反射。

      趙枝喉頭一動,聲音干脆,她說,我不嫁,等給老二娶上媳婦,把老三嫁出去再說。說的時候,趙枝一臉笑,卻沒一個人看見她的笑,她的笑全盛在了聲音里,也就全明白了。說完,趙枝安排老三說,去,給大把飯端過去。大接過老三送到手邊的碗筷,腳一抬往地壩去了。

      4

      娘去后的第一個除夕正是娘的60天祭日,趙枝算得清楚,也記得清楚。除夕那天,她早早地起了床,備年夜飯,也備娘和各位先祖的祭物。中午時候,大領(lǐng)著趙枝和老二老三去到娘的墳前,娘的墳新色漸褪,碑前長幾棵淺草。大蹲下看草,繼而拿手在草尖撫過,沒頭沒尾說一句,你們娘在天上高興著呢。

      四個人站得蕭條。離開時,趙枝看見自己手臂上已經(jīng)掛了好多片草紙灰,大大小小,全撲簌簌地抖動著,便輕輕撿起一片,小心放進(jìn)掌心?;覜]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可這卻是他們給娘,娘又留給他們的。因此,趙枝是認(rèn)真又虔誠,是無助又逞強,是歡顏又惆悵。終于,她在心里下了一場雨,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是一枝動百枝搖,又是密不透風(fēng)無人可知。

      入夜,趙枝一家坐桌子前,剝花生剝南瓜籽。一家人坐在一起無話,倒顯得無比清曠寂寥了。孩子都盼過年。日子難熬,過年就講究個滋味,最簡單的滋味,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一家人中失了誰都要緊,在趙枝一家,也許失了娘最為緊要,也最難以掩蓋和抹掉。娘走了,剩下的人就坐在這樣的寂靜中,誰也不說話,又像是誰都蓄滿了的話。對于他們,誰都想打碎這份難耐又無處不在的寂靜,卻又個個地怕陷進(jìn)比這更深的枯寂和煎熬。

      是趙枝先開的口。她喊,大。大嗯一聲,臉跟著往趙枝的方向轉(zhuǎn)。趙枝并不看大,抬手抓一把南瓜籽放面前,一顆一顆細(xì)剝,剝出的南瓜籽在桌上逐漸攤成一個小圈。趙枝喝一口水,嘴抿一下,才抬了頭說,大,我們該把房子重新修整一下了。

      大并不說話。一顆南瓜籽在趙枝手里翻來覆去,趙枝看著這顆南瓜籽說,娘原來也是這個打算。老二老三看一眼趙枝,很快又低了頭。娘做事從來周密要強,建房已是娘多年的心愿。娘活著時,總卯著一口氣。娘不光在地里干活像個男人,回了家,娘依然是趙家的男人。趙枝一直覺得,娘是不知苦的,趙家莊人都這樣說。娘把她的心思她的激情她的所有都用在了“活”上。娘的“活”是趙家的活,既為活也為更好地活著。娘的心愿就是趙家的心愿。不管娘走多遠(yuǎn),趙枝不可以忘記。

      趙枝補充說,我們白天下地掙工分,一早一晚擠出時間修房子。大沒吭聲。老二腳在地上并攏,挪了挪身子,板凳哼哼,而后歸于平靜。老二說,大,姐說得沒錯,房子早晚得修。大手里捏一顆花生不動,半晌才說,不是我不想,只是你們吃得下這苦嗎?三人答,行的。大又埋頭,花生咔嚓一聲裂開,大把花生米放進(jìn)嘴里,腮幫子上的根根銀白也跟著漲漲落落。白色和黑色在大的臉面上交織輝映,歸于一片。大說,年后我請人來看看地基吧。

      5

      趙枝家新房動工是在二月初二。大起得早,在趙家堂屋神龕前點兩炷香,燒一把火紙,眼睛一閉,嘴上動個不停,字字句句深不可測,最后,雙手抱拳鞠了三躬。

      吃完早飯,大站地壩里說,二月二,龍?zhí)ь^,取個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的意思。說完,大往地上啐一口唾沫,掏出褲兜里卷好的煙卷。煙霧先是集中而后散開,很快,大的臉罩在一片白霧茫茫中。趙枝靠在門邊使勁嗅了一口,一股勁勁的感覺瞬間包裹了她。趙枝輕輕閉了一下眼睛,任由煙草味兒層層疊疊地往她的身體里浸。以前日子再難,大都不吃煙的。趙枝睜眼時,才想起大最近吃煙已成習(xí)慣,便急把臉掉轉(zhuǎn)了,目光卻落在大的手上,幾道冰口紅得耀眼,都明晃晃的豁著嘴,像是藏不住的冬天。

      新房選址在老屋背后十來米的地方。開工那天,趙家近親都來幫忙,一群人在外面“喲嚯喲嚯”地平土夯地基,趙枝和老三跟著忙一陣,便去灶屋里準(zhǔn)備午飯。傍晚時分,一群人又散回各自家里,趙枝喊老三端熱水給大和老二洗臉,大說,不用了,歇會兒接著干。晚飯后,大帶著趙枝幾個平地基。大說,趙枝老三,你們來這里,大指著一個地方對姐妹倆說,你們看,就平成那樣。趙枝和老三順著大指的地方看過去,土實地厚,一派平坦。老三問,平成那樣就可以蓋房子了?大說是。

      三個孩子聽娘說過,也見過大修的房。大說是也就是了。后來,大抱一堆柴禾放地基中間,火柴劃拉而過,火勢由小漸大,很快燃作一團。四個人埋頭干事,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扯得長長,在地上挨挨碰碰,互相親昵。就這樣,日子不嫌長也不嫌短地滑過去,一夜又一夜。

      常常是身子一忙腦子便荒下了。每到晚上,趙枝總頭一沾枕頭瞌睡就來。忙著忙著,娘的影子就遠(yuǎn)了。人常說“死者為大”,其實不是。死人不必過日子,活著的人卻得天天守著自己的日子,以及守著更多活著的甚至故去的人的日子,一分一秒地過下去。娘遠(yuǎn)了,不是說趙枝不再想娘,而是說無力去想,趙枝不光來不及想娘,還連自己都想不起了。

      是一個雨天,既不能出去掙工分也不能去修房子,趙枝帶著老三收拾屋子。她們先是給大換了干凈被罩,然后是老二,到了老三那屋,趙枝拉扯被罩,“哐當(dāng)”一聲,一塊東西掉下來,亮晃晃的。老三蹲地上把鏡子撿起來,仔細(xì)在手中擦了又擦,放在了柜子上。趙枝臨出老三屋時,又轉(zhuǎn)身回去捎上了那面鏡子。趙枝把鏡子拿在手里,一出房門,眼睛就忍不住往鏡子上面放。一放,倒把自己呆住了。

      鏡子里,趙枝成了另一個娘。趙枝笑,娘也笑,趙枝皺眉,娘也皺眉。趙枝揉了揉眼再看,又不是娘了,也不是趙枝。鏡子里,凹眼窩高顴骨黑臉皮,一點肉不剩,再不是去年那個新鮮活潑樣子。趙枝拿著鏡子愣了愣神,一顆心吊來蕩去,總覺得有些什么事,便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才想起今天正好是自己22歲的生日。這個日子并沒有引起誰的注意,像是極其平凡的日子中的任何一天。以前過生都是娘張羅,娘說,孩子家家,哪里消得過生。娘說是這么說,卻給過生的那一個煮一個囫圇雞蛋,燙呼呼地交到他們手上。趙枝突然有一點難過。難過不是因為沒了娘,也不是因為沒有誰記起她的生日,而是現(xiàn)在想起娘來好像是在想一樁往事。趙枝想,也許正是這樣娘才回來提醒她。想到這里,趙枝忽地失了勇氣,如果娘都能被遺忘,那還有誰來記住她呢?

      6

      新房落成是在第二年年底。那幾天,大半個趙家莊都來幫著搭瓦鋪草,也是個一頭一尾的意思。趙枝和老三進(jìn)進(jìn)出出,煮茶拌飯,半點閑不下來。晚上吃飯時,幾桌人吃酒說笑,趙支書拉住大講,你家兒女給趙家莊立了個好榜樣。大眼神飄茫,在新房里轉(zhuǎn)了幾圈,卻始終沒能找到落腳的地方,便頭一仰,把一碗酒喝干了。

      等客人走完散盡,樣樣收拾妥帖,趙枝才想起忙了這么些天,還沒來得及細(xì)看新房,就舉了煤油燈朝老三屋子里走。門外正亮成一片銀色。老三朝天上看了看,天空已藍(lán)得發(fā)沉,無數(shù)星斗熠熠閃爍,亮晶晶地扯人眼睛。

      新房呈橫放的拐尺型,左邊豎著兩間,水平方向四間。在明亮的星光下,新房子處處發(fā)散著泥土和柏木的清香。屋后是一坡矮山,綠樹翠竹經(jīng)年累月不歇生長,早已葳蕤。晚風(fēng)吹得細(xì),無數(shù)枝椏輕輕搖動,直把此刻的趙家莊蕩漾成一灣緩緩的淺水。

      老三輕輕挽住趙枝的手臂,柔聲喊,姐,姐。趙枝摸了摸老三的頭,眼向外張時,一星火光卻閃進(jìn)了她的眼睛里。在娘的墳前,還蹲著一尊巨大的黑影。趙枝把老三送回房里,守著她進(jìn)入夢鄉(xiāng),才又出了門。趙枝只走到一半就折身回去了。大哭聲嗚咽,剛一傳到她的耳朵里,她的淚便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大的哭,那哭聲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在漩渦之下,是無盡的時光。趙枝呆了半晌,除了回去,她什么也做不了。

      年后,趙枝弓腰在地里拔扯雜草,趙姨老遠(yuǎn)地喊,枝,枝。自上次自己去趙家談趙枝婚事,趙姨已經(jīng)知道趙枝大無心管事,這一次便只顧把這事拿來給趙枝說。趙姨喘著氣顛到趙枝跟前,還沒站定,便一氣不歇地說開了。趙姨從趙枝家新房落成那天說起,一直說到了她家侄媳的娘家,又從這侄媳的娘家說到了侄媳娘家近親的女兒李曉紅,前前后后的枝節(jié)歸結(jié)起來其實也就一句話,要給她家老二做媒。趙枝一耳朵聽著,倒也覺得可靠,等趙姨說完,便細(xì)細(xì)問了李曉紅各樣情況。趙姨一句一句答,趙枝一句一句聽,一直到再講不出個所以。

      7

      李曉紅一方來趙枝家是在四月。李曉紅早聽人講過趙枝,人家講,趙枝是如何能干如何知事明理,這次見了,便時時處處留了分心在趙枝身上。那天,趙枝一身藏青色裝扮,樣子齊整樸素,事事干凈利落。李曉紅回過神來,又忍不住在心里同趙枝做比較。她同趙枝一樣,也是家里的老大,知道這樁樁件件的不易,即使這樣,趙枝又同她不同。說不出為什么,李曉紅一時倒在心里對趙枝生出幾分好感和憐惜?;厝ズ螅顣约t常常想起的不是趙家老二,倒是對趙枝,多出了絲絲縷縷的掛念。每到這個時候,李曉紅就在心里嘆,這個趙枝,我倒像是為著同她做姐妹似的。

      李曉紅過門是在臘月。那天,陽光密密麻麻,一直罩滿了整個趙家莊。在陽光底下,李曉紅一身紅衣,先是一個紅點,漸漸地,紅點成了一團紅影,直到曳出紅影,成了一株跳動著閃耀著的紅花花。紅是亙古不變的喜慶和圓滿,是讓人暈眩的期待,是日子里的幻影,是一次家族和個人載歌載舞的集體高潮。老二和李曉紅一路走一路紅,一直把趙家莊紅成了一團,最后,全是閃閃發(fā)亮的紅了。

      李曉紅就是在這紅里同趙枝笑的。那笑,是極輕微極細(xì)弱極隱蔽的,卻是一顆紅色的火種,是可以穿透一切又能照亮一切的,是生生世世都要埋在趙枝生命里的,它會不斷扎根,會不斷壯大,會創(chuàng)造一切,又摧毀一切。趙枝也板板正正地用笑去承接李曉紅的笑,她的心里涌起一陣難說的潮動,一浪一浪地朝胸口涌,云淡風(fēng)輕,卻又清晰無比。趙枝來不及細(xì)想,笑再一次在她的臉上被無限放大,連聲音和走路的調(diào)子都在和著八百里外的春風(fēng)。

      很多年后,趙枝每想起老二的婚禮,第一個跳出來的總是李曉紅的笑,李曉紅或深或淺或濃或淡或悲或喜或冷或熱的笑。她想不明白,只是一個笑,李曉紅怎么能笑出那么多樣的意思,這些意思,還隨著趙枝的每想一次不斷地增加新的意思。笑,往往是開心,是幸福,是圓滿,是一切美好的開始,那么,她和李曉紅呢,她和李曉紅這一生是幸福,還是不幸?或者是所有一切的總和?只有命運知道。

      春天過一季又一季,在趙姨的介紹下,老三嫁給了鎮(zhèn)上的鐵匠。趙枝已經(jīng)很少想起娘了,從某種意義上,趙枝成了趙家的又一個娘。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她的心里不僅長滿了大片大片的快樂和滿足,也夾雜著見風(fēng)就長的失落和無措。一種不被需要的感覺和著風(fēng)一個勁兒地追趕著她,趙枝只好大口喘了喘氣,重新扎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日子里。

      李曉紅過門六年,一氣不歇地生了三個孩子,老大小寶是兒子,老二老三都是閨女。趙枝二十九歲那年,小寶已經(jīng)五歲,常鉆到趙枝身邊,聲音脆脆地喊,姑姑,姑姑。小寶和趙枝親。最開始,是李曉紅再次懷孕,趙枝自告奮勇地?fù)?dān)負(fù)起了照顧小寶的任務(wù)。趙家莊人常??匆娳w枝哄小寶睡覺,喂小寶吃飯,手里抱著背上駝著小寶。漸漸地,趙枝倒成了小寶的媽。有時候,李曉紅也當(dāng)著趙枝逗小寶,說,小寶,喊你姑姑一聲媽,小寶仰著腦袋,大眼睛眨巴眨巴先是看看李曉紅,再看看趙枝,咯咯一笑跑開了。李曉紅的聲音在后面追,說,小寶,你喊不喊,喊不喊?

      一陣搖搖晃晃的笑過后,李曉紅對趙枝說,看吧,我倒是想讓他認(rèn)你這個媽,哪曉得他不肯的哇。說完,擠眉弄眼朝趙枝一陣笑,趙枝裝模作樣斜了眼看李曉紅,用眼神對付李曉紅的笑。這個時候,常常是李曉紅接過趙枝的眼神,對視一陣。一對眼神里,看似波瀾不驚,恰恰千軍萬馬,全靠一股勁兒撐著,誰先閃一下,誰就輸了。有時候,趙枝贏,有時候,李曉紅贏,贏也贏得無關(guān)緊要,輸也輸?shù)脽o關(guān)緊要,總歸是兩個人哈哈一陣笑開了。

      簡單的日子里因為笑倒也有趣,然而,趙枝終歸是有心事的。她的心事,草茂樹繁,無人可講,最后,才一點一點地淌進(jìn)這些笑里,淌進(jìn)所有的波瀾不驚。心事是一個人的心事,也是所有人的心里事,它們被揉進(jìn)趙家莊所有的日日夜夜,不消,也不解,只是蕩在空氣里發(fā)酵、膨脹。

      8

      趙枝終究是出嫁了,在她三十歲那年的春天。到了這一天,曾經(jīng)所有的心事都暫作了結(jié),因此,趙枝的婚事成了趙家莊的婚事,蕭瑟而盛大,低調(diào)而壯闊。

      事情還要從李曉紅說起。一天,趙枝又倚門邊發(fā)呆,李曉紅只看一眼趙枝,眼神里臉上便氤氳起一股甜膩膩的猜測和追問。

      有事?趙枝問。趙枝知道,李曉紅刨根問底的饞癮又上來了,這時若同她攪下去,倒是翻過了一座山又上了一座山,永遠(yuǎn)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了。在這些隱隱約約的心事上,有什么值得說的呢,本來就是無頭無尾,無根無據(jù),無所謂有又無所謂無,全憑想象朦朦朧朧著,又全憑想象天高云淡著。她何苦為了這樣虛無又沒有邊際的事情去費神,去苦思苦想,去拉了另一個人一起爬山涉水。既然一切都是毫無意義,那就不需要有開始,更不需要讓任何人知道。

      李曉紅的目光并沒有打動趙枝,也可以說,正是這股注視讓趙枝更加堅定不能在這個話題上暈開了。趙枝繞開李曉紅的目光,走到一邊,伸手就要撿起地上的鐮刀。李曉紅跟過去,她知道,趙枝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說些什么的了,便輕輕地跺了一下腳,同時伸出手去拉趙枝,語調(diào)里一半是不甘一半是嗔怪,說,嗨,有正事呢。

      趙枝不理。李曉紅一急,幾個大步子跨到她的前面,眉里眼里地使著怪,扯著她的手問,你到底想聽不想聽嘛?

      你說。趙枝的話是懶的,身子也是懶的,神態(tài)還是懶的。然而,趙枝越是這副不在乎,李曉紅就越得做足了樣子。恰恰越做樣子其實越?jīng)]有樣子,趙枝的懶對李曉紅的樣子倒成就了一番無心插柳的四兩撥千斤。就是在趙枝的不在乎里,李曉紅的聲音軟一截又一截,一切表情全熨貼了。

      李曉紅最開始講的時候,聲音還壓得低,說著說著,卻連比帶畫地舞開了。間或還問趙枝一句,你曉得的吧?你覺得怎樣嘛?

      趙枝剛聽一句,臉就成了一片紅。李曉紅越往后說,趙枝臉卻不紅了,只一句,虧你想得出。

      李曉紅說,年齡不是問題,秦偉明是孤兒,就怕你看不上。趙枝捏一把李曉紅的手臂,嘟囔一聲,瞎講什么?

      這一捏李曉紅心里明白了,趙枝不好意思了。本來,她曾料想過趙枝可能會拒絕,但沒有料想到趙枝會不好意思。在李曉紅的眼里,趙枝的不好意思倒成了有意思,只要趙枝有意思,那么,她就必須得做點什么。于是,李曉紅又湊近趙枝說,這有啥,難不成你還怕?

      趙枝第一次見到秦偉明是在鎮(zhèn)上集市。那時,她和李曉紅正在選布。李曉紅正念,一年到頭,孩子就盼一身新衣裳,一抬頭,卻瞥見了秦偉明。李曉紅伸手?jǐn)r住秦偉明,一把拉過趙枝,說,喏,給你介紹一下,趙枝。

      趙枝一點準(zhǔn)備沒有,這個小她7歲的秦偉明就站她面前了?,F(xiàn)在趙枝說是看布,又不是看布了,卻是怪布,怪李曉紅,怪秦偉明。因為李曉紅要買布,因為買布李曉紅遇見了秦偉明,因為遇見了秦偉明,李曉紅啥話不給她鋪墊就要給他介紹一下。當(dāng)然,主要還是介紹的方式,怎么能在大街上嚷呢,這成了啥?趙枝怪一圈下來,覺得最該怪的還是李曉紅。那么,生氣肯定是該有個生氣的樣子了。

      趙枝身子一側(cè),放下布徑直走了。對于她,什么事都有理可講,都有據(jù)可依,獨獨是自己的婚事卻無憑無據(jù)了。如果說,21歲那年她還滿懷期待、幸福、忐忑、慌亂,那么,到了她的30歲,則只剩下迷茫和不知所措了。

      最近兩年,為她的婚事,大老背著她一聲接一聲的嘆氣。老三出嫁前,趙枝聽見大在屋里悄悄勸老三等等,老三說,那這輩子別嫁了。后來,大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對老三生了幾天悶氣。直到老三出嫁,大才緩了臉。

      30歲,趙枝常常在心里想,在趙家莊,或者趙家莊外的陳家莊李家莊吳家莊,這個年紀(jì)都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了,唯獨她,是這個年齡的女人中的一個例外。如何把例外轉(zhuǎn)換成尋常,她沒有經(jīng)驗可供參考,也沒有人給她拿主意。李曉紅的方法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一種,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種,當(dāng)然,還是她不得不必須面對的歸宿。可是,在她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她就在大街上被介紹給了秦偉明,這到底有點讓她難過和生氣。

      李曉紅當(dāng)然不會明白自己的“介紹一下”會怎樣傷害到趙枝,她只當(dāng)這是趙枝的又一次不好意思。趙枝已經(jīng)“不好意思”過一次,因此,她的第二次“不好意思”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李曉紅對趙枝喊,等一下,你等一下呀。做姐姐的到底心里軟,李曉紅只喊了兩聲等一下,趙枝就慢了腳步。

      李曉紅搖了搖趙枝的胳膊,說,哎呀,你就說說嘛。趙枝問,說什么。李曉紅咯咯一笑說,還裝糊涂。趙枝說,跟你哪里講得清。李曉紅說,那么便是看上了。趙枝說,樣子都沒看清,能有什么好講。李曉紅嘴一嘟說,你倒撇得干凈。其實,趙枝是看清了的,即使只有一眼。秦偉明高個子薄身板,鼻子挺嘴巴薄,眼睛略略有點凹,渾身散發(fā)著一副鄉(xiāng)下難見的寡淡氣質(zhì)。李曉紅說過,秦偉明在鄉(xiāng)上當(dāng)過幾年宣傳員,寫板報,是文化人。那么,趙枝在心里想,就是文化人寡淡了。說不清來由,她喜歡這寡淡。

      李曉紅當(dāng)然不會同意沒有看清這個說法。女人之間的不同意往往并不正面交鋒,常常是聲東擊西。李曉紅心里不甘,于是矮了語氣,調(diào)子垂得低低,幾乎是幽怨了,潺潺問,那么你是看得上還是看不上呢?

      趙枝心里豁一個口,話里有了松動,說,這哪是我說了算。李曉紅一下足了精神,挽緊了趙枝說,這個包在我身上。說罷,呵呵一笑,補充道,就這樣講定了。

      9

      半個月后,趙枝和秦偉明正式見了面。那天,李曉紅坐趙枝一側(cè),張口就講,秦偉明,這是趙枝。李曉紅把秦偉明的名字喊得很輕,卻把趙枝的名字說得很重。如果說秦偉明三個字是軟綿綿地在天上飄,那么,趙枝就是在被重重地往地上摁,一撇一捺都格外用力。趙枝心里想,李曉紅有點過了,她哪里需要強調(diào)呢,一強調(diào)就直接了,就露怯了,就甘拜下風(fēng)處于劣勢了。但她仍然感激李曉紅的強調(diào),她就是在李曉紅的那一聲強調(diào)里繃直了腰,并且,把目光越過四方桌,微笑著對秦偉明點了點頭。后來,秦偉明告訴趙枝,就是她的這個微笑讓他心顫,有力、莊重,神圣不可侵犯。還有,他欽佩生活的強者,那個笑讓他覺得,趙枝就是了。

      結(jié)婚那天,趙支書被請來做了支客司。那時,春日正盛,萬物萌動,一切從新。趙家門前幾棵梧桐新葉漸發(fā),樣子清新。有人拉了趙枝大捂手致意,末了說,不簡單啊,能請得動趙支書。大下巴一動,喜氣盈盈地說,趙支書做事向來有章法,他愿意來,我也是沒想到。

      當(dāng)天,趙家莊人無論遠(yuǎn)近,都來看新姑爺。趙枝坐在床上,聽屋外鬧鬧嚷嚷,舉目四望,所到之處皆成紅色。李曉紅跑進(jìn)來伏她耳邊講,來了,來了。

      門嘎吱一聲,趙枝抬頭時,秦偉明已站門口,趙支書和大各立一邊。秦偉明攜趙枝走到堂屋,墻上神龕處,早已換了一張嶄新的神幔。堂屋正中的四方桌上,兩只大紅蠟燭,火焰高舉,聲音簌簌,一盤蘋果,一盤紅橘,中間一疊花生,呈三足鼎立之勢。

      趙支書請大坐定,李曉紅拿兩只墊子進(jìn)來,放在秦偉明和趙枝面前。趙支書喊,新人磕頭。一敬天地,二敬祖先,三敬父母。兩人就勢跪墊子上,腰桿端端,伏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老三端兩杯茶水過來,秦偉明趙枝各接一杯在手上,趙支書又喊,新人敬茶。二人茶杯舉至頭頂,大接過茶,一杯一口,再輕放桌上。禮畢,大將趙枝一只手放秦偉明手中,重重握一下。大說,就交給你了。說罷,大吸一下鼻子,咧嘴一笑。趙支書講,祝你們幸福。一雙人笑笑,手輕輕碰一下,又閃電般躲開了。

      離家時,趙枝微微側(cè)了一下頭,便被喇叭聲簇?fù)碇蝗ゲ换仡^了。天空下,一切都在明晃晃地閃著光,趙家的墳塋也是。娘早已成了故人,多少年前的故人。趙枝多少有一點替娘惋惜,娘一輩子生兒育女,卻沒見著一個孩子的婚事。趙枝想起還是很多年前,娘給她講結(jié)婚當(dāng)天的儀式,想起所有趙家莊女兒的哭嫁,皆是從做女兒的開天辟地哇啦啦地一聲哭喊起頭,跟著,所有人就忍住淚,聽做娘的對女兒交代。這個時候,做娘的通常是要哭的,女兒也哭,大也哭,到最后,幾乎所有人都要垂下淚來。趙家莊一年一年一次一次地受到感染,直把哭嫁儀式作了嫁娶中的重要一環(huán),不到萬不得已從不怠慢。趙枝沒了娘,自然舍去了哭嫁的儀式。即便如此,她也早在心里想好了所有的哭嫁唱詞,無人對她唱,她便自己在心里對娘唱,在娘的碑前對娘唱:

      黑燈瞎火心慌慌

      半夜起身來梳妝

      一滴淚兒落枕上

      紅花穿上新衣裳

      打起燈籠找嫁妝

      眼淚忍不住地淌

      我只要我的娘只要我的娘

      心里話兒對誰講

      半夜起身冰冰涼

      我只要我的娘只要我的娘

      多想有你守在我身旁

      …………

      哭嫁唱詞一句一句,它們在趙枝心里潮打潮、浪推浪,趙枝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波瀾,全憑她自己作證,完成了一次個人的驚天動地,壯烈而隱秘,悲愴而豪邁。趙枝想,她的婚禮有趙支書主持作證,已算得隆重,唯有的缺憾,便是娘這一環(huán)永不至圓滿了。想到這里,趙枝忙把雙眼閉緊,才不至于淚涌出來。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抬嫁妝的師傅在后面喊,新郎官,前面帶路,走起,嗨喲喂。樂匠師傅手中兩面鑼“哐次”一聲起了頭,跟著,嗩吶聲也亮了出來。秦偉明和趙枝一前一后,全隱在一片汪洋的器樂聲中了。

      10

      趙枝愛秦偉明,她用眼睛愛,用嘴愛,用身體愛,用她的分分秒秒愛。偉明,偉明,她柔柔弱弱、軟軟綿綿地喊。趙枝剛,剛了那么多年,在秦偉明面前,她又成了娘跟前的趙枝。女人愛男人既是本能也是需要,況且,秦偉明是她的丈夫,那么,她更要愛。愛是什么?趙枝說不出來。她總是逮著空地往秦偉明身旁鉆,秦偉明做什么,她也做什么。人家笑她,趙枝,你硬是把秦偉明當(dāng)寶了。趙枝不惱,她把秦偉明的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敲開刨碎,拼湊起更多的黑夜和白天,而她的日子,就是秦偉明的所有白天和黑夜。

      李曉紅隔三岔五地帶著小寶來看趙枝。李曉紅說,早點帶孩子,再不抓緊,小寶都大了。然而,四年過去,李曉紅并沒有盼到趙枝的孩子。其實,說李曉紅盼并不準(zhǔn)確,更盼的是趙枝,是秦偉明。他們的盼,是沒日沒夜,是心扯心,肺扯肺,是腳趾頭碰腳趾頭,上牙齒碰下牙齒的盼。盼來盼去,趙枝身子依然筆挺,前后看去,就像一根扁擔(dān)。倒是李曉紅,肚皮又冒出來幾分。

      李曉紅到趙枝家時,趙枝正抱一抱衣服從屋里出來。那時,李曉紅肚子已經(jīng)挺高,走幾步歇一下,她把一只手叉腰上,一只手拿一把蒲扇刷拉刷拉在耳邊扇。趙枝聽見喊聲,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李曉紅的肚子。她的嘴唇微微張了一下,跟著,神色就黯下去。

      李曉紅又喊,姐,忙呢。趙枝搖一下頭,瞬間回了神,順手將衣服放板凳上就要去攙她。李曉紅喘一口氣說,不消的,還走得。趙枝問,小寶呢?李曉紅說,留他在家里干活了嘛。兩人并肩走進(jìn)堂屋,趙枝先扶李曉紅坐下,自己轉(zhuǎn)身倒水,時光寂靜。李曉紅一碗水下肚,看趙枝目光恍惚,握住她的手問,想啥呢?趙枝不響。屋外有鳥聲啾啾,日頭初斜,金光渙散,一片明黃。李曉紅把手從趙枝手背劃過,低聲說,所以,今天來同你商量了嘛。

      趙枝不解,屏氣問,商量?

      李曉紅起身講,去你屋里說。進(jìn)屋后,李曉紅坐床沿上,拿半邊身子斜靠了床頭,趙枝抬手拉過一把竹椅坐她面前。等李曉紅開口,她講一句,趙枝心里就揪一下,那些疼全是絲絲入扣,剜肉入骨的。不等李曉紅說完,趙枝已經(jīng)全部明白。這一下,趙枝倒有點不知所措了。于是,她只好斂眉垂首,費了全部力氣往地上看。

      在趙枝的眼下,泥巴地高一點又低一點,皆一寸一寸的閃著光。漸漸地,她的眼里全是李曉紅的腳,這只腳一直爬上了李曉紅的肚子,最后,只剩下一個咿咿呀呀咯吱咯吱笑著的小寶了。不,是二寶。二寶樣子端憨,盤腿而坐,趙枝心里喜,伸手就要往他臉上摸。她的手只微微一伸,就停在了李曉紅的肚子上。李曉紅笑道,急啦?趙枝低著頭,她的手本來放得輕,只那么一觸,卻感受到一陣綿軟而充盈的力量。趙枝的心動一下,隱隱感覺一股暖流在心頭涌。像春風(fēng)搖落的樹影,像地里長出的一茬又一茬的綠,一下子,光、亮、影,全都有了。

      李曉紅看趙枝表情忽忽,一時捉摸不定,伸手就是一搖,問,你怎么想?趙枝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不幸里,她感到一陣眩暈,像是踩在云上,像是飄在夢里,一切都是那樣美好,一切又是那樣的冷酷到底。她有一點遲疑,有一點恐慌,還有鋪天蓋地的歡喜,以及無能為力的自責(zé)。她的臉再一次泛出紅色,那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里積攢出來的失望和希望,是一個女人一個妻子的拼命吶喊,是無數(shù)淚珠串起來的最美的珍珠,她在心里拼了命地點頭,她嘶了喉嚨也要喊,她要,她要。

      然而,正是在這巨大的突如其來中,趙枝倒顯得張皇了。她微微抿了嘴,像是把話從很遠(yuǎn)的地方抬過來,說,與我開什么玩笑,有意思吧?

      李曉紅身子梗一下,端身坐好,聲音鑿鑿地說,我是同你開玩笑的樣子?李曉紅又說,我跟老二商量好的,孩子生下來你們帶。說到這里,她停一下,又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

      趙枝受了感動,忽然之間,她的整個身心全被拽了起來,一下一下,都在李曉紅的牽引中,既卯足力氣往天上舉又使著狠勁往地上砸。舉和砸,都是無比的鏗鏘,無比的絕望透頂又無比的振奮人心。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情不自禁又欲蓋彌彰。因此,她將兩手揉搓在一起,腳也不自覺地并成了八字,是要尋求一點支撐,也爭取一點慰藉。

      屋子里一下子靜得很,是疾風(fēng)驟雨后的突然失聲。兩個女人,兩個一樣又不一樣的女人。對于她們波瀾壯闊又微不足道的一生,靜,從來不是生活的姿態(tài)。趙枝抬頭看李曉紅時,李曉紅正雙眼炯炯望她。二人對視,趙枝就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到李曉紅跟前,雙膝撐地,貼面伏她腿上,嚎啕大哭。在從前在往后,她都難得這樣哭??墒墙裉?,趙枝哭了,沒有任何準(zhǔn)備,就那樣浩浩蕩蕩、排山倒海地哭了。她要哭,她只想哭。在她的哭里,蓄積著一股驚天動地、劈山裂石的力量,正是這股力量,把她多少年長起來積起來圈起來的堅硬都敲打粉碎,最后化作烏有,只剩下一股巨大的酣暢在她的心里洶涌著、莽撞著、奔騰著、咆哮著……

      11

      李曉紅生產(chǎn)的時候,太陽斜掛在槐樹上,槐樹葉子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只剩一桿一桿的褐色椏枝往天上伸,望過去,一叢枝干之間掩一團柔軟的黃。趙枝和秦偉明守在門外,爐火熊熊,水壺嗤嗤地冒一串長長的煙。接生婆從門里探出頭來說,枝你進(jìn)來。屋內(nèi),李曉紅額上敷一根毛巾,鬢角滑過一道一道的汗。趙枝走到李曉紅床邊,一把將她的手握緊了。李曉紅手緊一下很快松開說,不消的。趙枝愣一下,卻把手捏得更緊了。

      接生婆姓許,是趙家莊多少年來的赤腳醫(yī)生。趙枝娘生趙枝那會,她已正式開始從事這份古老而嚴(yán)肅的職業(yè)。趙家莊趙枝般大的孩子個個見她喊一聲姨,她也眉眼彎彎一臉從容的答應(yīng)。對趙枝她是多有熱心,然而,種種方法使盡,終不見效,也就作罷,再不提起此事。這時,趙枝站許姨邊上,目光茫然。許姨說,你原來是幫我做過下手的。趙枝說,熱水鐵盆,干凈帕子,剪刀棉襖,都等著呢。許姨說,那就好。

      過一陣,李曉紅吊嗓一哼說,姨,快了,快了。許姨拿手往李曉紅肚皮上放,食指中指稍動,說,是了,便囑趙枝在背后扶著李曉紅。李曉紅每一次生孩子都是趙枝陪護,這一次趙枝卻緊張得厲害,跟著也滲出一身的汗。后來,許姨兩手捧著孩子湊到兩人跟前,說,是個男孩。孩子哇啦一聲哭喊,趙枝身子一軟,大口大口哈氣。許姨說,枝,快端水進(jìn)來。趙枝這才回了勁兒,眼睛看孩子一眼,急急出去了。

      當(dāng)晚回了家,秦偉明在燈下對趙枝說,我想了想,就叫秦生吧,一來算是秦家有了后,二來也給我們一個希望,生生不息嘛。秦偉明故意把生生不息拖得老長。趙枝就笑,你說是啥就是啥。秦偉明嘿嘿一笑,嘴里咿呀,曲兒響亮。

      趙枝隔三岔五回娘家,家里凡有一點好物,樣樣省給李曉紅。李曉紅說,哪用這么上心,你那點東西,全進(jìn)了那幾個餓鬼嘴巴。趙枝笑,說,那也心甘情愿。說完,側(cè)身去看搖籃里的秦生,秦生臉蛋已褪去肉粉色,模樣白凈秀氣。嬰孩嗜睡,李曉紅說,看這樣子,鐵定心要過好日子的,你可做好準(zhǔn)備。趙枝笑笑,照樣拿手去晃搖籃,蕩一下又一下。

      春盡夏來,衣服一層一層褪,最后穿單衫,有暖風(fēng)。一天晚上,趙枝在家里備足飯菜,碗筷碟盤,一一放得仔細(xì)。秦偉明屋里地壩地走,一刻不停。趙枝喊,你也坐一會,眼睛都給我晃暈了。秦偉明笑笑不語,來來回回地朝村口張望。過一陣子,李曉紅和老二露一個輪廓,秦偉明喊,來了來了。趙枝聽罷,兩手兩腳忙個不停,在屋里快要繡出花來。

      人常講“把酒言歡”。人在席上,借了酒力,樣樣講得出口,樣樣說得誠心誠意。老二和秦偉明喝酒吃菜,李曉紅就同趙枝一句一句細(xì)心交代,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全都盤算清楚。趙枝笑,你那幾個孩子我哪個沒帶過?李曉紅說,那也是兩碼事,接著呵呵一笑,臉對了老二講,秦生命好,當(dāng)?shù)猛秲苫靥?。趙枝過一會兒說,哪里這個說法,樣樣講個一字,二不是個好數(shù)字。李曉紅知道趙枝話里有話,便只顧看秦生去了。

      一頓飯吃得婉轉(zhuǎn),風(fēng)從門外溜進(jìn)來,火苗子蹲一下站一下。走的時候,老二去捏秦生鼻子,低聲念,圓圓,圓圓。李曉紅在一旁扯他袖子說,怎么還喊小名,人家早起了名字,現(xiàn)在叫秦生,忘啦?老二悶一下。過一陣,老二問,是哥起的名?趙枝說,除了他還有誰。接著,趙枝把秦偉明的意思說給了他們。李曉紅哄笑了說,文化人就是不同,取個名都彎彎繞。

      老二說,倒是想起一件事,哥或許可以試一試。趙枝問,啥事?老二說,趙家莊準(zhǔn)備辦學(xué)堂,正到處找老師,我聽說,當(dāng)了老師,一個月拿三十塊錢。趙枝說,這么好?老二又說,都說哥讀書多,又寫寫畫畫那么多年,正好派上用場。秦偉明從趙枝懷中抱過秦生,只顧挑眉挑眼逗秦生去了。老二湊趙枝耳邊上說,姐,這事你們得放在心上,最好是去找趙支書一趟。

      送走老二兩個,趙枝抱秦生立一旁,秦偉明收碗拾筷,燈火微明,印兩個大影子在墻壁上,秦偉明一動,影子也跟著一動。等秦生睡熟,趙枝躡手把他抱進(jìn)房間,出來時,秦偉明正坐桌前打盹,睜眼看見趙枝,便問,睡著了?趙枝點點頭。秦偉明說,我曉得你們意思。趙枝愣一下,走過去靠秦偉明坐下了。秦偉明說,到今天,我的日子也算是圓滿了。趙枝不說話,眼里起一層霧。秦偉明說,我生下來就不知道大和娘是誰,老太太養(yǎng)我好些年,后來,她沒了,受東一家西一家照顧,到有了你,有了一個家,今天又有了秦生,我不能不知足。趙枝臉上滾過一顆淚,很快洇一片潮。秦偉明細(xì)聲說,說了不怪你的。

      趙枝別過臉,用手撫平眼角的淚,說,你身子弱,還是做老師合適。話一出口,趙枝眼里就全是第一次見秦偉明時的樣子,瘦高個凹眼眶白面皮。是啊,她在心里想,他又幾時像個莊稼人樣子呢。

      兩人各揣各的心事。躺下后,房里一陣寂靜。過了不知多久,秦生呀呀地鬧,兩人皆一下從床上坐起,趙枝問,還沒睡?秦偉明說,你不也一樣。二人不再言語,都偎了身子去顧秦生,一陣撫背輕哼之后,秦生喘氣勻凈,不復(fù)聲響。有月光從亮瓦處透下來,房里是一片沌沌的濁,全都朦朦朧朧著。趙枝聽見秦偉明的聲音,他說,留你們娘兒倆在家里,我始終是不放心。

      12

      趙家莊本來沒有學(xué)校。沒有學(xué)校可以建學(xué)校,也可以改造。集體生產(chǎn)的時候,村里建了幾處倉庫,專門存放農(nóng)具喂養(yǎng)耕牛,趙支書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對趙家莊的趙四說,你去,今晚召集社員開大會。動員會上,趙支書開口就講辦學(xué)的重要性。他說,我們趙家莊家家戶戶都有孩子要讀書,現(xiàn)在鄉(xiāng)里鼓勵大家辦學(xué)校,搞教育,趙家莊不能落在后面。趙家莊人對辦學(xué)沒有意見,問題是,誰來建?錢從哪里來?建在哪里?

      一直以來,趙家莊的孩子要讀書,都是走十里八里的山路去臨近的學(xué)堂。以前讀書是閑著讀,先幫著家里做完七七八八的零碎活再去學(xué)堂,誰也不拿讀書當(dāng)正事,就算是老師,也睜只眼閉只眼,畢竟,要較真的從來都是地里的活而不是書上的字?,F(xiàn)在讀書依然是閑著讀,不過,自家村子里有學(xué)堂,閑也閑得比外面方便。當(dāng)趙支書表示要把莊里的倉庫改作學(xué)校,并且只是需要大家出點力氣的時候,臺下除了嘰嘰咕咕的議論聲,并沒有誰真正地反對。

      學(xué)校改造好后,趙支書帶人趕了30對桌子和板凳。倉庫夠大,便又隔出一間,既做廚房也做休息室。置辦好這一切,趙支書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趙家莊終于有了學(xué)校,而且,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點點成了形。想到這里,趙支書的心就突突地跳。他突然覺得很想找個人說話,就說趙家莊的學(xué)校,就說這間倉庫,就說趙家莊的歷史,就說……趙支書停了下來,一個人嘿嘿地笑了,原來自己有這么多的話要說,這么多這么多的話。以前他沒想過說話,直到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是需要說話的,尤其需要說點自己的話。對于這個發(fā)現(xiàn),他簡直有點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了,于是,他伸出手往褲兜里鉆,最后,掏出了那只早就被熏得烏黑的竹煙桿。一團一團紗樣的白從他的嘴巴里鼻子里升起來,就像是一叢蓬蓬勃勃的希望。趙支書罩在里面,跟著,學(xué)校也成了一團白,土墻青瓦,全是一場夢的樣子。趙支書一下子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感動之中,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支書喜歡學(xué)校。從來就喜歡?;蛟S是因為從來沒有真正上過學(xué)才喜歡,或許是因為趙家地主公開的羞辱,或許是因為死在他懷里的班長??傊?,學(xué)校在趙支書的心里扎了根。對于學(xué)校,趙支書從來不作任何表示,他只是在心里想,一刻不停地想。現(xiàn)在,學(xué)校就在他的面前,關(guān)于學(xué)校的所有往事也就一樣一樣回蕩開來,它們在他的眼前飄,往他的跟前掉,一直堆成了一座山。

      趙家莊姓趙,不是因為這里都是或遠(yuǎn)或近的趙姓人或趙家親眷,是地主姓趙。土地是世界的根本,人一輩子在土地上生,在土地上死。從某種意義上,說土地喂養(yǎng)我們并不準(zhǔn)確,是我們喂養(yǎng)土地,用千年萬年的光陰,用亙古不變的命運。誰擁有土地,誰就擁有命運,誰就擁有時間。趙家莊隨了趙姓,也只需要一個趙地主就夠了。

      趙支書本是趙地主家佃農(nóng)的孩子。佃農(nóng)兒子,這是命運賜給他的身份。他16歲那年,因為偷聽趙地主家私塾老師上課被發(fā)現(xiàn),受不了趙地主毒打逃出趙家莊,陰差陽錯參了軍,九死一生才又回到趙家莊,而后分了土地,還成了這片土地上的村支書??嚯y過去,趙支書并沒有忘記他為什么而離開,又為什么回來。他答應(yīng)過他的班長的,如果還能活著回來,他一定建一所學(xué)校。他沒有辜負(fù)他。

      趙支書從他巨大的感動和悲愴中抬起頭,再一次確認(rèn)了他的學(xué)校。為了這一天,他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漫長的夜,受住了多少內(nèi)心的煎熬與糾纏。他本來以為,趙家莊辦學(xué)校再也沒有可能,可這一天居然說來就來了,在他半截身子放進(jìn)土里的時候,趙家莊辦起了學(xué)校。趙支書用一場哭開始了他的儀式。這場儀式,是對他的前半生的一次緬懷和總結(jié),是對過往歲月的一次提煉和升華。他任由自己的眼淚坦坦蕩蕩地交織在臉上,哪怕是漫成了一片海,他也不在意。

      這一年,趙支書的頭頂已經(jīng)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從背后看,他那高大的骨架開始現(xiàn)出微微的傾斜和下滑的痕跡。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看見這樣的趙支書,一定會感到驚訝。在趙家莊人眼里,他們的趙支書是經(jīng)過舊社會的洗禮,是經(jīng)過戰(zhàn)場血與火的淬煉,是種莊稼的好手,是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能做到,是扛得住一切的??涩F(xiàn)在,他不僅老了,還哭了,這無論如何都不能不讓趙家莊人感到驚訝。學(xué)校來之不易,男人的哭同樣來之不易,尤其是對于趙支書,哭是他人生轉(zhuǎn)折的開始。他從16歲的哭里離了家參了軍,又從哭里回到了趙家莊,今天再哭一次,是為了學(xué)校?還是為了班長?他說不清,只在心里隱隱的覺得,也許是趙家莊。這個念頭一起,他便立刻止住了淚,他想,辦學(xué)校是好事,那好事是要有個喜樣子的。他很快抬起手在臉上抹了抹,又是一副鎮(zhèn)定樣子了。

      趙支書從地上站起來,再一次審視了他的學(xué)校。學(xué)校背后是一個小山包,樹木多而密,蓊蓊郁郁的。當(dāng)年作倉庫時,正前方就平出了一片空地,正好用來做操場?!罢媸?,真是注定了的”,趙支書在心里想。他用手撓了撓頭,很快又搓了搓另一只手,他感覺他的手越來越?jīng)]有個放的地方了,學(xué)校倒是越看越是個學(xué)校的樣子了。突然,他的眼睛停在倉庫大門,趙支書先是看看地上,又看看學(xué)校,頭一邁,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回家后,趙支書抬著木梯進(jìn)了屋,他剛踏上閣樓,四周便起一蓬的灰。蒼白的光從房頂透下來,到處都白花花的靜止著,是荒無人跡的樣子。閣樓本來也算不得閣樓,是趙家莊人慣于在偏房的房梁處隔出的一個類三角形的窄小空間。趙支書伏下身子,幾乎是坐著挪到閣樓的邊角的。一把藏了許多年不用的銀酒壺,一本族譜,一個鐵皮箱……趙支書的目光從趙家多年濃縮的光陰上一一略過,最終停在了一截粗木料上。木料約有三尺長,腰桿粗,色調(diào)穩(wěn)而深,沉淀著一股子厚重和大氣。趙支書拿手在木料上撫一遍又一遍,腰一沉,抱著木材下了閣樓。

      當(dāng)晚,趙支書把趙家莊專事刻碑雕木的手藝人趙老三請到了上座。趙老三心里沒數(shù),一杯酒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趙支書把臉湊近趙老三說,門口那段木頭,看到了吧?趙老三順著趙支書的目光看過去,點了點頭。趙支書夾一顆胡豆放嘴里,一只手在桌上敲了又敲,說,你看,就用它刻個趙家莊學(xué)堂,再刻一副對子,咋樣?趙老三心里有了底,臉上的笑也踏實起來。他說,那還不是小意思。說罷,趙老三起身去看木頭,眼睛一定,呆住了。過一陣趙老三才說,聽我大講,斗趙地主分家產(chǎn)那陣少一段上好金絲楠,我以為是傳言。趙支書舉著油燈站到趙老三身邊,趙老三又說,資格的。燈光昏黃,和木料兩相呼應(yīng),再看時,已呈幽光陣陣,越發(fā)是個清淡無邪,敦厚低調(diào)的樣子了。

      13

      九月的第一天,“趙家莊學(xué)堂”的匾額被掛上了倉庫的正門。門左邊是“好好學(xué)習(xí)”,右邊是“天天向上”,是趙支書從毛主席語錄里摘抄的。秦偉明跟在趙支書身后,兩人前后腳上了趙家莊學(xué)堂的講臺。

      那天,趙家莊人擁擠在趙家莊學(xué)堂各處,個個地睜圓了眼,朝秦偉明和趙支書投去他們各式各樣的目光。如果把他們目光里的意味全部收集篩選出來,也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來這里,未必是為了送孩子上學(xué),或者是為了來開始一場儀式,或者是為了來見證趙家莊新的開始。同時,對于他們,還有一個更為隱秘而確切的想法,他們要來確認(rèn)一下趙枝的男人。他們一個二個的存了心,一個二個的看對方都像看透了別人一樣地笑一笑,點點頭,是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是將心比心懷揣了同樣心思的表白。

      就在這時,趙支書起頭喊了一聲秦老師,他們不由自主地重復(fù)了這一聲喊。很快,他們的心理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不經(jīng)考慮,是不留余地,是跌跌撞撞卻又穩(wěn)如泰山的。如果說,在那一句秦老師之前,他們還是無動于衷存了心來看稀奇的觀眾,那么現(xiàn)在,他們倒處于劣勢了。他們在毫無意識的時候,把秦老師端端地立在了講臺上,經(jīng)過一番自我承認(rèn),他們已然低了下去。

      那晚,趙支書拿著一把草紙出了門。九月的夜常常是連空氣都蓄滿的熱,那晚卻不,趙家莊到處都是無邊的涼,無邊的黑。趙支書就在這涼里和黑里走過一道道田坎,一直走到了一棵腰粗的大柏樹前。這棵柏樹是趙支書回趙家莊時為班長種的,二十多年來,每年趙支書都會來看柏樹幾次。這是屬于趙支書的秘密。今天,是他第一次帶著草紙來看柏樹。草紙燃得呼啦啦的,趙支書的心也跟著呼啦啦,他覺得,這是他和班長在一起呼啦啦。呼啦啦些什么,什么都呼啦啦。

      趙家莊學(xué)堂第一年收了60來個學(xué)生。來報名的孩子年齡不等,有些已經(jīng)在其他學(xué)校讀了幾年。各方面綜合考慮后,秦偉明開設(shè)了一年級和四年級兩個班,其他的,只能回原來學(xué)校繼續(xù)上學(xué)。

      上課前,秦偉明站講臺上講,一年級全坐前面,四年級全坐后面。學(xué)生坐好后,秦偉明在黑板左右兩側(cè)各畫一個小框,一一列好了一年級和四年級一周的課程安排。一切安排妥當(dāng),秦偉明又正了正身子,講,以后,一年級上課用前面這個黑板,四年級用后面的黑板。說完,他問,大家懂得了吧?

      下面答,懂得了。

      那些年,秦偉明每有要求或安排,總在末了問,大家懂得了吧?大多時候?qū)W生懂,偶爾不懂時,秦偉明總耐耐心心再講一遍。就這樣,“大家懂得了吧”穿房越瓦,經(jīng)年不絕,一直在趙家莊飄啊飄,罩啊罩,最后,懂得不懂得的歲月都成了趙家莊學(xué)堂的光輝歲月。

      14

      秦生中師畢業(yè),被分在趙家莊所屬鎮(zhèn)上完小做老師。八月里,趙枝請了趙支書、老二一家以及一些關(guān)系緊密的親戚鄰人到家中吃飯。李曉紅和趙枝在廚房里忙得歡天喜地。李曉紅說,這下倒好,家里一老一少都當(dāng)教書先生。李曉紅又說,想一想,秦偉明倒是帶出不少教書先生。趙枝只顧聽著,過一陣才問,小寶過年該要回來?李曉紅說,那哪里曉得,廣州遠(yuǎn),來回一趟又費時間又費錢。李曉紅又說,這兩年,趙家莊的年輕人都跑了出去,原先哪個想得到。

      屋子里一下子靜得很,從亮瓦處投下的幾束光柱明晃晃地立在屋子中間。趙枝在光柱中來來回回地過,既是從暗到明,又是從明到暗,像是歲月在她身上來回地曲折和婉轉(zhuǎn)。

      趙枝去鎮(zhèn)上完小找秦生那天,槐花開得正盛,空氣里處處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香味。這是趙枝第一次去九里灣小學(xué)。學(xué)??可蕉?,幾排矮房子圍著一個大操場,靠里的操場邊上砌一排半人高的石墻,迎春花從上面瀉下來,浩瀚的綠中夾雜著碎碎的黃。趙枝在一棵槐花樹下等到了秦生。她壓低聲音在秦生耳邊說,你周五回家,記得衣服要整齊,最好是去理個平頭。秦生問,出了什么事,還要你專門來強調(diào)。趙枝就笑,說,你回來就曉得了。

      風(fēng)把槐花從秦生的肩頭帶到了地上,秦生摘一片槐葉放在嘴邊,鼓了鼓腮幫子。這是他在九里灣小學(xué)的第三個春天,縣城的影子在他的心里越來越模糊,是學(xué)校里的這些槐花一年一年地提醒著他。

      秦生到家時,趙枝正站在院子里捆柏椏枝。秦生問,爸還沒回?趙枝說,該是快了。剛說完,秦偉明就在后面說,學(xué)校里有事耽擱了。趙枝轉(zhuǎn)身看他,笑著說,你有幾天不耽擱的?秦偉明笑笑沒說話。秦生說,我爸只顧著奉獻(xiàn),腦子里全是無私。每到開大會,校長總要提,趙家莊有個秦偉明,那認(rèn)真,那負(fù)責(zé),嘖嘖嘖……趙枝攔住秦生說,真是個沒大沒小了。我去端水,你們洗把臉,吃飯。

      三人坐燈下,一時無話。趙枝看一眼秦偉明,輕咳一聲,把碗放下了。趙枝說,老秦,你來說。秦偉明剛把菜送嘴里,聽趙枝開了口,便在板凳上正了正身子,對秦生說,趙家莊有合適的人家戶,跟你年紀(jì)倒也差不多,明天見見吧。

      秦生愣一下,說,要我是你們,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娶到家里。趙枝一下癟了氣,碗一放,坐著沒動靜了。秦偉明說,你也不小了。秦生想了想,好一會才低著聲音說,我不打算教書了,這學(xué)期教完就辭職。

      啥?趙枝身子一歪,兩只手在空中一陣撲騰,最后拉住桌角才不至于跌下去。秦生剛站起,見趙枝已經(jīng)站穩(wěn),便又坐下了。過了很久,趙枝才問,為啥?秦生說,說了你們也不懂,我要去找我的愛情。

      秦生的愛情是師范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畢業(yè)前,女同學(xué)問秦生,一起留在縣城好不好?留在縣城就意味著赤手空拳從頭開始。秦生想了三天三夜,連一聲告別都沒說就去了鎮(zhèn)上小學(xué)報道。三年過去了,秦生無時無刻不在后悔當(dāng)年的決定,不管結(jié)果怎樣,他還是想做點什么。

      趙枝又想起老三了。那個她一手拉扯大的三妹,卻一聲不吭就跟著一個上門賣棉花被的男人走了。做鐵匠的妹夫跑到家里來鬧過幾次,他說,我對她還不好么?吃的穿的,哪樣虧了她?趙枝答不上來,這樣的話她也在心里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伤龥]有找到答案。直到秦生說,他要去找他的愛情。什么是愛情?那她和秦偉明算不算愛情呢?趙枝悄悄看了秦偉明一眼,秦偉明整個人都是散的。趙枝突然感覺心口正隱隱發(fā)疼,忙將頭低下了。

      15

      縣里開始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秦偉明樣樣條件符合,只要去縣里考個試就算走完了程序。秦偉明去縣上的前一晚,天還沒黑透,雨就漫天地潑下來。秦偉明坐堂屋看書,趙枝呆呆地坐在一旁,說,早給李師傅說好了,明天他騎摩托送你,就是路不曉得要爛成啥樣。秦偉明說,你就別操心了,睡吧。趙枝側(cè)身把臉對了墻,心里想,要是明早雨還大就別去了。終于,她的嘴動了動,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一直等到天黑,秦偉明還是沒有回來。電話響的時候,趙枝心里突然咚地一沉。李師傅的聲音很大,像是在吼。直到電話掛了好久,趙枝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時,秦生早已辭職去了縣城??煽h城那么大,秦生到底在哪里?趙枝也懵。她開始怪自己,昨晚,她該把那句話說出來的。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就算一輩子民辦又怎樣?她都是愛他的呀。

      是啊,她都是愛他的啊。趙枝嗚嗚地哭了起來,要是他真有個什么事,她可怎么活?李師傅說,秦偉明從車上摔下來,醫(yī)生說要盡快手術(shù)。趙枝無法再想下去,連夜趕去了縣城。

      秦偉明被接回家不到一個月就走了。趙枝想起出院那天,醫(yī)生拉過她,在角落里悄悄講,情況不是太好,肺上的毛病太大了。你們也是,這么多年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醫(yī)生搖搖頭又說,順其自然吧。這個秘密,趙枝沒有對秦偉明講,其實,是誰也沒說。她想,不會的。她又想,怎么會。不會的和怎么會在她腦子里繞。會不會?不會。會不會?怎么會。因此,當(dāng)趙枝的眼睛放到秦偉明身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一下就空了。原來真的會。

      趙枝開始恨自己怎么沒有攔著他。是啊,她為什么不攔著他呢?不要他去考公辦教師又如何?至少,他還會活著。趙枝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在哭聲里,趙枝想起了很多年前大在娘墳前的哭聲,等她終于明白,他們卻一個個地成了故人,唯獨把她剩下了。

      秦偉明的靈堂搭了三天。趙枝秦生等人著孝衣,系孝帕,遠(yuǎn)遠(yuǎn)望去,白面白帳,白幡白錢,樣樣白到底,直教整個秦家灣和趙家莊都人心哀哀。秦偉明的后事辦得鄭重,從選風(fēng)水到石碑樣式,從穿戴到棺材選樣,趙支書樁樁從頭盯到尾。這一年,趙支書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背也駝得厲害,身材刀劈斧砍,即便是穿了夾襖,依舊顯山露水,掩不住一身的皮骨。

      出殯那天,秦偉明教過的不少學(xué)生都從遠(yuǎn)方趕回來送他最后一程。一百零一個花圈拉出一條長長的河流。秦生扶靈在前,白幡在他的眼前蕩,在趙家莊蕩,隊伍浩大,一路攀扯絮叨,像是一次集體的回歸,又像是一次有預(yù)謀的遠(yuǎn)行,還像是最后一次對趙家莊的集體回望。秦偉明的墓地選得遠(yuǎn),爬坡上坎,最后偎一面山坡停下了,朝前看便是整個趙家莊。山茂林密,河流盤曲陷落,卻是揮之不去的凋敝氣息。

      秦生沒有再回縣城,而是跟著小寶去了廣州。走之前,秦生說,他的愛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趙枝本想安慰他,話還沒出口,秦生卻說,你不懂。趙枝忍不住說,好歹也是過來人。秦生努努嘴,說,我爸就是敬你。

      那以后,敬字便在趙枝的心里生了根,她常常會有想要說點什么的沖動,直到把每間屋子走遍了,依舊落她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她開始養(yǎng)貓,她喚它,花花,花花。花花其實不花,它周身黑透,是閃進(jìn)屋子里就找不著影兒的那種。趙枝喊她花花,僅僅是想要有一個話。秦偉明對她說的話不多,她也就不說,她一直覺得,她在用他的方式愛著他??墒乾F(xiàn)在,她卻后悔了。

      16

      趙支書最近老是做夢。夢里的趙家莊被翻了個底兒掉,所有人都拾掇一新往外面跑。老房子一屋接一屋的空,風(fēng)灌進(jìn)去嗡嗡地在屋里打悶響。趙支書的腿先是抽一下,再一蹬,床咚的響一聲,然后他就醒過來,迷迷糊糊睜著兩只眼睛在黑夜里打秋千。

      家里只剩下他一個。每年過年,幾個兒子在電話里勸,爸,你今年就來城里過嘛,趙家莊有啥子好,一輩子還不夠?他們說,你要是來城里我們馬上回去接你。趙支書每次接電話都?xì)猓麑χ娫捄?,城里城里,我在這里也死不了。趙支書躺在床上出神,最近,他老是想起班長,班長說,人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趙支書感到一陣沮喪,天底下好像哪里都是好地方,唯獨趙家莊不是人呆的。

      還是幾年前,莊里第一次有人跟他提,要搬到城里去。臨到走了,那家人去請他,說,老支書,一起吃頓飯,下一次就不知啥年月了。他提一尾魚和一條臘肉,高高興興被讓到了上位。幾杯酒下肚,他的臉被澆得通紅,舌頭在嘴里磕磕跘跘,重點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恭喜。第一戶舉家搬出大山的人,第一戶定居城里的人,這在趙家莊甚至整個鄉(xiāng)里的歷史上都是大手筆。就像是長跑,趙家莊先人一步跑到了終點,作為曾經(jīng)的老支書,是很有必要為這些前途無量的莊里人感到驕傲的了??墒牵@種興奮和滿足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那以后,趙家莊人皆拿離開趙家莊作目標(biāo),個個地做沖刺,不過幾年,便將趙家莊搬空了大半,只剩些老兵殘將,還有十來個孩子。

      一想到孩子,趙支書就又想起了學(xué)校。秦偉明不在了,鄉(xiāng)里派了兩個年輕老師來接班。孩子回來說,老師天天苦著臉,背過身在電話里說,一天也呆不了。他當(dāng)時修學(xué)校是為著趙家莊的世世代代去的,這才多少年?鄉(xiāng)里的年輕老師死活回了鎮(zhèn)上,趙家莊學(xué)堂成為往事,只用了一個晚上。

      趙枝找到趙支書的時候,他正坐在趙家莊村小的講臺上。一切都靜悄悄的,是無聲處的無奈和無望。趙枝的腳步輕,聲音也輕,她喊,叔。趙支書不語。趙枝輕輕走到他身邊,輕輕說,叔,回吧。燈光昏黃,像極一場時光的密語。兩個人的話全在心里,到了學(xué)堂,就全成了對往事的追擊叩問,或者觸景生情一遍遍做回望。

      其實,趙枝來這里全靠趙支書兒子那個電話。電話里說,姐,就麻煩你幫我找找我爸吧。打一下午電話,一直沒人接。電話里停一下,又說,是鎮(zhèn)上張校長給我說的。他說,我爸非要他給趙家莊學(xué)校派老師。當(dāng)然了,這也不是他不愿意,往天來代過課的倆老師,每天三趟電話講要回鄉(xiāng)上。你想想,哪里還會有老師愿意來?要我說,不然怎么說秦老師偉大呢!趙枝不吱聲,臨到掛電話了,趙枝說,我就去。

      趙枝想不出趙支書會去哪里,腿一邁卻往趙家莊學(xué)堂走。一路上,她的腦子里始終掛著一句話,趙支書把張校長的桌子抹了。電話里是這樣說的,趙支書不僅抹了張校長的桌子,還指著張校長的鼻子把鎮(zhèn)上小學(xué)的老師罵了個遍,罵完他就坐地上哭,哭秦偉明,哭趙家莊。鼻涕和眼淚把他胸前打濕一片,那樣子,不能想。說到這里,趙家老大停了停,說,姐,你說,鎮(zhèn)上哪個老師惹他了,老糊涂了不是……就在這個時候,趙枝打斷了他。

      趙枝的眼睛一直在地上打轉(zhuǎn)。在昏黃的燈光中,腳下的泥巴地漿一層幽光,從過去到現(xiàn)在,幾十年的事,全都往她的眼前疊?;秀敝g,她感覺秦偉明還在,便張了口要喊,一抬頭,講臺上是一個無比蒼老的影子。幾十年又折疊縮短成了一個瞬間,她又是此時此刻的趙枝了。是啊,她還是她,她又不是她了。那趙支書呢?她唯一確定的是,不管趙支書做了什么,她都明白他。

      17

      秦生去廣州后,很快又離開了。他到底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小寶也曾托人四處打聽,然而,人海茫茫,幾年下來,依然徒勞無獲。趙枝開始吃煙,就跟多年前的大一樣。她只吃趙家莊土地里長出來的葉子煙,她喜歡上了那種被煙霧包裹的感覺,只有在那些時候,她才可以徹底地忘了自己。

      李曉紅和老二搬去縣城前,曾找過趙枝,他們說,一起去,也好搭個伴。趙枝拒絕了。李曉紅問她為啥,趙枝說,她要在這里等秦生。李曉紅就嘆氣,臨到走了,李曉紅說,你也想開些。

      趙枝想,她有什么好想不開的呢?是啊,秦偉明走了,秦生也找不著了,她還能想什么呢?可是她要想,日夜都止不住地想,不管秦偉明對她有沒有愛,她都是愛他的。愛,多么可笑的一個字啊,她活了大半輩子,卻要向秦生證明她的愛情。趙枝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想念過老三,老三也是因為愛情嗎?那些有關(guān)愛情的故事在趙枝這里成了謎。趙枝想,她只剩下這些謎了。

      趙支書越來越喜歡去趙家先祖的墳前。他坐在田埂上,一遍一遍地想往事,既關(guān)于趙家莊,也關(guān)于自己。村莊是幾代人的村莊,村莊也是幾個人的村莊。趙支書從小就聽老人說,趙家莊原來只是一片荒山野嶺,他們的先祖跋山涉水而來,走一路死一路,最后,活下來的人在這里落了腳,開山種地,繁衍子孫。那么,他想,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又一次的輪回罷了?;纳街貧w寂靜,人間重返草木。其實,人也是草木之一種,生生滅滅,皆是自然。只是,人到底比不得草木,它們故土不離,故物不棄,此生不移,還有,人決不能學(xué)草木,不該往久了活。這樣想著,他的心里便開出一條豁口,把自己給埋下了。

      花花上桌吃飯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每次吃飯,趙枝吃一筷子,就給花花也夾一筷子。吃飯的時候,花花不動不鬧,一直等到趙枝把飯吃完了才下桌,然后跟在趙枝身后屋里屋外地走。趙枝怕花花餓著,走十來里山路專門去鎮(zhèn)上買了餅干,自己一塊不吃,上午下午各給花花放幾塊在桌上?;ɑㄏ矚g餅干,每天時間一到,便喵嗚喵嗚地提醒趙枝。

      高速公路是從趙家莊學(xué)堂上鋪過去的。那天,推土機先是推掉了趙家莊學(xué)堂已經(jīng)垮了一半的圍墻,很快,學(xué)校就在隆隆的轟聲中盡作黃土,和所有裸在天空底下的黃泥巴黃石頭融成一片。趙枝站在旁邊,一直呆站到太陽下山,最后把三塊匾額抱回了家,端端正正放在了神龕上秦偉明的靈牌旁邊。那天晚上,趙枝又去了秦偉明的墳前。趙枝說,你也說句話吧。趙枝又說,我不想一個人。趙枝最后說,你說,秦生說的是不是?草木無言,全淹在了趙枝的哭聲里。

      18

      秦生回趙家莊是在一個傍晚。他把車停在門前,先是嘀嘀、嘀嘀地摁了幾聲喇叭,依然不見趙枝。他只好下了車,慢慢地爬上了一面土坡,居高臨下地看著趙家莊。趙家莊除了綠還是綠,重重疊疊,漫無邊際地往四處漫。高速公路隱在其中,像是一根正在繞彎的繩。秦生順手撿起一塊石子往近旁的樹叢里砸,幾只鳥受了驚,撲棱棱地飛得橫沖直撞,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秦生走回家時,家里的門仍然閉得緊。他是悄悄回趙家莊的,連趙枝都沒有說,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想要給趙枝一個驚喜。老屋還是很多年前的樣子,仔細(xì)聞的話,依然可以嗅見他當(dāng)年離開時的氣息。他們一家曾在這里度過了最平淡的歲月,直到他以為,他明白了愛情。他并沒有得到他所謂的愛情,所以,當(dāng)趙枝準(zhǔn)備勸他時,他對趙枝說,爸就是敬你。他回來就是想告訴趙枝,那句話,他早就后悔了。

      烏和灰密密地壓下來,一層一層裹緊了秦生。已經(jīng)過了八點了,秦生的心里有一點惱趙枝,天黑都不知道回家。風(fēng)吹得呼啦啦的,秦生再一次掃了門一眼,天空中正滑過一道閃電,就那么一剎,門與門之間的細(xì)縫得到了加深。秦生走到門前,鬼使神差般地輕輕推了一下,門就開了。

      屋里黑得怕人,秦生進(jìn)了屋,憑著記憶把燈拉亮了。燈亮得沉,光被壓一截,像是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堂屋里不見趙枝,他便往里屋走,走一間屋子拉一盞燈,直到把整棟房子都拉亮了,還是沒有看見趙枝。

      是花花先給秦生打招呼的。那時,風(fēng)正蕩得門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捻?,燈也晃得厲害?;ɑ◤拇采咸聛?,兩只綠眼睛閃了一下,便很快地閉上了。秦生顫著聲音喊了一聲媽。還是沒有人應(yīng)。秦生的腿開始抖,卻仍然屏了氣往床邊走,等眼睛剛夠看到床上,便逃也似的從屋里跑了出來。門在身后被風(fēng)摔得嘣嘣直響,閃電越來越密,雷聲雜雜,嘩啦嘩啦,噼里啪啦,咔嚓咔嚓,所有聲音混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招魂曲。

      秦生手忙腳亂地打開車燈,很快消失在了風(fēng)雨中。雨越下越大,路旁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秦生抖著腿慢慢將車停在了路邊,慢慢下了車,雨砸在秦生的臉上,像是專為他抹的淚。

      去廣州以后,秦生先是去了哥哥小寶的工地。工地太苦,他沒熬過一個月就離開了。后來,他去內(nèi)蒙,新疆,山西,甘肅……那些年,他的腿像是綁在了火車上,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他不是不想回趙家莊,他只是不想一無所有的回去。這一次,他鐵了心要在趙家莊重新開始,他都想好了,就在趙家莊種果樹……秦生的哭聲漸漸滂沱,在這之前,他并沒有覺得趙枝對他有多重要,直到他確切地知道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在這一刻,秦生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半輩子都在做后悔事。一種絕望的沮喪瞬間攫住了他,就像過去彌補遺憾一樣,秦生重又掉轉(zhuǎn)了車頭,在一片淚光中駛向了趙家莊……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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