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喆
同學們走的路都不太一樣,有人在上學,有人已經(jīng)開始工作,他覺得“心里有時有點難受,但也有一點開心”。難過的是十年未見,像變成了陌生人;開心的是久別重逢,還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劉成瑞現(xiàn)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建成一個“約定館”。這里將成為他和一群孩子之間,一場要延續(xù)一生的約定的“棲身之地”。
2006年,支教老師劉成瑞和青海海北剛察縣完全小學的182名小學生定下十年為周期延續(xù)一生的約定。劉老師與下一個十年能夠見面的孩子留影、留發(fā)、定約。十年之后,劉成瑞已北漂京城,成為獨立藝術家。
2016年,是第一個十年的約定時間,劉成瑞當時從北京出發(fā),先赴山東,再到青海、四川,一路上找到了一多半曾經(jīng)定約的學生。當年的“小豆包”都已長大成人,有著各自的經(jīng)歷,甚至有人已經(jīng)離世。
這次尋找過程的影像被拍成一部藝術電影《十年》。2018三亞國際音樂節(jié)期間,主辦方選取了劉成瑞的十年計劃,將三亞海邊散落的182棵樹移成一片樹林,為之命名“約定成林”,并播放了這部講述十年約定的影片。
《十年》改變了很多孩子,他們在生活中更加信守承諾,看重自我成長。劉成瑞和學生們約定,以后每一個十年都會相聚。以此往復,至自己的生命結束。
北漂前,先要過兩年草原生活
劉成瑞出生在青海,大學考進青海師大油畫專業(yè)。大學期間就辦過畫展、出過詩集的他,在學校小有名氣。畢業(yè)時,身邊同學有的考研,有的直接工作,劉成瑞則決定去北京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但在去北京之前,他要先去草原當兩年志愿者,以彌補自己在草原沒有生活過的缺憾,“也想讓自己的北漂更有點儀式感”。
因為成績優(yōu)秀,劉成瑞被順利分到青海剛察縣支教,教一年級至四年級的美術,他所在的完全小學,是縣里學生最多的小學。
起初由于人手不夠,劉成瑞被抽調(diào)去下鄉(xiāng),參與人口普查。深入藏區(qū)那段“白天統(tǒng)計人口,晚上吃肉喝酒”的生活,帶給他一種“超現(xiàn)實”感?!半m然很多小孩穿得特別臟,但特別精神,特別有禮貌,只要一個成年人或者一個像老師一樣的人走過去,他們會馬上站起來喊老師好,很熱情、很大聲地喊。”那里的一切,都讓劉成瑞覺得刺激,“地貌、人文、宗教、歷史都完全不一樣”。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的經(jīng)濟條件倒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艱苦,“家家都有洗衣機、冰箱,住在很暖和的房子里。牧區(qū)的藏民家里有很多牛,他們不但有錢買電器,生活得也不錯?!?/p>
劉成瑞支教的完全小學在青海湖邊上。下鄉(xiāng)結束回到學校,他被安排住在門房?!按皯艉艽筮€沒有窗簾,不得不每天很早起床,要不學生來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特別不好?!?/p>
他教的學生一半以上是藏族,也有蒙古族、回族學生。有藏族血統(tǒng)的劉成瑞懂得一些當?shù)睾⒆拥纳盍晳T,也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教學方法,跟那些孩子有很好的感情。他是整個縣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專職美術老師。在他之前,都是數(shù)學老師兼任美術課。
十年之約,要一直約下去
2006年,即將離開剛察縣的劉成瑞,想用一個儀式化的方式紀念這段志愿生涯,紀念自己人生的起點?!案匾氖?,對草原、對孩子們都有感情了,特別想跟那塊土地產(chǎn)生持續(xù)的聯(lián)系?!?/p>
2006年首次約定時的劉成瑞和學生思來想去,劉成瑞想到和學生做一個約定:“每十年見一面,合張影,每人收集一根頭發(fā),像檔案一樣保存?!彼X得每一個十年對學生來說,也是一個成長階段,“頭發(fā)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我?guī)退麄儽4?,算是對他們成長的一種見證吧?!睘槭裁炊ㄊ??他的考慮很簡單,“當時(2006年)他們一、二年級,等到2016年,正好高二、高三,那時大部分孩子還不會結束學業(yè)走進社會,都在縣城里,應該相對好找?!?/p>
就這樣,一個支教老師跟一個草原、一群孩子立下了這個約定——老師每十年會回來找孩子們,不管時事變遷,能找到幾個算幾個,劉成瑞決定要用一生去履行這件事。
剛離開剛察縣后一段時間,劉成瑞曾經(jīng)常回去看望孩子們。他想讓學生們感受到這個約定不是說說而已,“自己也是這個約定的主人”。
2009年,劉成瑞想到孩子們小學快畢業(yè)了,就專程回去看他們。2012年、2013年,他分別回去兩次,那時候孩子們已經(jīng)升入初中,很多鄉(xiāng)的學生都到縣城來上學,當年的學生幾乎全被重新編班入學。即便如此,一個班里也肯定有幾個是參與約定的孩子,聯(lián)絡起來還算順利,約定也得到鞏固。
那些稚嫩的筆觸,至今不會忘記
有意思的是,升初中后有的孩子結交了新朋友,聽說這個約定之后也想加入。劉成瑞欣然應允,他覺得這個約定就是一個開闊的情感,需要用契約和時間來澆筑。就像人們平時聊天時若說起是同一個學校畢業(yè)的,就會產(chǎn)生共同的情感紐帶。他很開心,新加入的孩子們也會有一種是“自己人”的心理暗示,而融入到約定的故事中。
可是越往后,約見就越不簡單。本來學生們至少80%應該在縣城上高中,找起來相對容易。沒想到后來那里沒有高中了,學生們都跑到海北州、西寧市和其他縣城去上學,“非常分散,聯(lián)系方式什么的都變了。”
第一個十年——2016年如約而至,那也是劉成瑞最辛苦的一年,“那一年我回去了七八次,從北京開車到青海,就是為了找他們。”那段時間他覺得世界真的是在飛速變化,“到處找自己的學生,跑得比較累?!弊罱K結果令人欣慰,他找到的學生超過一百人,達到最初約定的2/3,實在無法找到的,有的出了國、有的則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
2006年首次約定時的劉成瑞和學生在劉成瑞看來,十年約定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學生,都像一件禮物,讓人充滿期待。最初的約定儀式上,老師和孩子們一一拉鉤,他們有的興奮,有的羞澀。孩子們在照片背面寫名字的情景一直印在劉成瑞的腦海里,“他們那時剛學會寫字,那些稚嫩的筆觸,我至今不會忘記?!?/p>
融入一個約定,開啟一段故事
劉成瑞說,“這個十年約定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彼X得最重要的收獲是,開啟了一段故事,使自己有機會靠近完整的時間和空間,“以成為更好的人”。
不一樣的時間跟空間結構,是藏區(qū)的支教生活賜給劉成瑞的珍貴體驗。閉上眼睛就仿佛回到那些時光,他喜歡把目光投到四周,那些奇特的地貌景觀讓他備感新鮮,有時會看到草原上隆起來一個個特別圓、特別大的土包,“它可能就是個古墓,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意象開闊?!睍r間也是自由的,“比如說在北京,今天我們約好的兩點見面,就是兩點見。然而在藏區(qū)的話,我要說下午去找你,可以兩三點去,四五點去也沒問題。因為那里的整體節(jié)奏比較慢,時間很綿長,空間很完整,有的人一生只待在那一個地方?!?/p>
第一個十年約定見面后,劉成瑞覺得大部分孩子看起來沒有小時候在草原上那樣快樂自在,有的孩子甚至有些憂郁。除去那些在大學讀書的學生,他試圖把一些不讀書又比較迷茫的孩子拉進自己的項目。他曾經(jīng)給一個學生買了臺電腦,一起來完成一些工作,“我會給他們點工資或勞務費,讓他們接觸到一些新的東西?!彼胱寣W生創(chuàng)造價值,更加融入這個約定,“不至于無所事事地在街頭晃來晃去。”
說到做到,是一件美好的事
顧雪雯是劉成瑞實現(xiàn)第一個十年之約時,在第一站山東威海找到的學生。之前的十年間,她和老師的聯(lián)系沒有間斷過。她能明顯感覺到“老師通過各種方式找同學”,當年在山東就一起找到三名同學。
顧雪雯感受最深的是:“作為一個小孩子,第一次被一個大人很重視地做了一個約定?!彼€記得劉老師教他們畫的那些小屋子、小動物,也會把當時學的畫“一直放在一個畫板里保留著”。
顧雪雯翻出約定時拍的照片和老師的一封信,指著偷笑說,“老師還把我的名字寫錯了一個字?!焙髞硭蛶讉€同學考高中到外地讀書,劉成瑞專程到威海約他們一起見面、吃飯?!袄蠋煏谑謳ど嫌浺恍┐蠹艺f的話,還有每個人的變化等等?!卑l(fā)生在同學身上的變化也讓她感慨,“當年的小朋友,每個人走的路幾乎都不同?!?/p>
2016年高二的那個暑假令她特別難忘,“那個夏天見了很多同學?!闭掌?,藍天白云下,當年的五個小娃娃,長成了大姑娘小伙子。她說自己有些恍惚,“這十年過得真快!小時候覺得約定的2016年怎么也等不到,特別遠。那年夏天,突然發(fā)現(xiàn),啊,就是今年了。小時候就覺得老師是個大人,現(xiàn)在覺得又像老師又像朋友。”
如今在上海讀大學的顧雪雯說,跟老師的幾次見面,她都會跟媽媽分享,“媽媽覺得老師能說到做到,是挺美好的一件事?!彼€跟一些要好的同學分享過十年約定的事,“她們都覺得很美好,都挺羨慕的?!?/p>
劉成瑞記錄學生情況的字跡受到劉老師美術方面的影響,顧雪雯現(xiàn)在對動漫很感興趣。因為十年之約看到老師所做的一些記錄,她也越來越關注自身的變化,去年還特意買了一個本子專做記錄,“算是和自己的約定,里面會有每日問題、每日回答?!辟I這個本子的時候,她打定主意:看看五年的時間里自己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有點難受,但也有一點開心
阿諾巴扎還記得當年的劉老師是長頭發(fā),“還是卷發(fā)”。他回憶小時候自己拿著氣球和老師拍照,“寫上自己的名字、年齡,然后還拔了幾根頭發(fā)?!毙W畢業(yè)之后,阿諾巴扎和同學很長時間都失去聯(lián)系,卻被老師找到并得以再見兒時伙伴。
同學們走的路都不太一樣,有人在上學,有人已經(jīng)開始工作,他覺得“心里有時有點難受,但也有一點開心”。難過的是十年未見,像變成了陌生人;開心的是久別重逢,還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當年在班里個子最小的阿諾巴扎,現(xiàn)在比同學們“都稍微高了那么一點點”,他更開心的是,“十年后的這次見面,老師同樣也拍照、拔頭發(fā),留作紀念”,時間像被復刻了一遍。之前他用QQ聯(lián)系老師,現(xiàn)在用微信,偶爾會打打電話?!靶r候特別頑皮,中學時候也愛調(diào)皮”的阿諾巴扎很慶幸,到了大學就變得“很乖,不再那么調(diào)皮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步入社會,自我感覺還比較成熟,這讓他信心十足。
老師的影響一生難忘
吾邁熱是為數(shù)不多的后來才主動聯(lián)系到劉成瑞的學生。當年教美術的老師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長發(fā),老是穿一件風衣,一雙長靴子。他清楚地記得,老師要走的時候,和兩個年級總共182個學生分別拍了照片,每個班都有單獨的合影。劉老師讓每個人都在照片后面寫了“不忘記約定”的五個字。
中途因為轉(zhuǎn)學,吾邁熱一度跟老師斷了聯(lián)系。直到2010年他翻到裝有兒時跟劉老師合影的相冊,看到背面歪歪扭扭的幾個字特受觸動,立刻嘗試聯(lián)系老師,才又續(xù)上了緣。
2016年吾邁熱和老師第一次在青海西寧重逢,讓他激動不已。2017年吾邁熱到北京參加騰訊公司舉辦的CSS安全大會,這是他第一次來北京,能去“祖國的心臟”,內(nèi)心相當激動,“剛下火車,差點在火車站就迷路”的他,好不容易坐上了地鐵,“老師那天到物資學院地鐵站門口等著我,我提了一箱家鄉(xiāng)的水果,二十多斤,手都勒紅了。”那次,一連三天他都住在劉老師家里,在異鄉(xiāng)也感受得到家的氣息,讓他感到特別溫暖。
這種亦師亦友的情誼,讓吾邁熱倍覺珍惜,他一一細數(shù),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第一次去三亞(協(xié)助劉成瑞完成“約定成林”項目)……很多第一次都是劉老師帶給他的。他直言“劉老師對我的影響,一生難忘”。
心愿,建成一個約定館
對于今后人生里的每一個十年約定,越來越多的同學都像顧雪雯、阿諾巴扎一樣充滿信心。吾邁熱更熱切,他想要和劉老師再定個兩人的約定:一年見一次。他說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努力學習、成長、賺錢,然后和老師一起完成十年約定,包括在青海建一個十年約定館的心愿。
這個心愿來自劉成瑞,下一次約定是2026年,他想學生們都30歲左右了,該成家立業(yè)了,再挨個去找也不合適?!拔蚁胗幸粋€空間是屬于這個故事的,能承載故事的現(xiàn)實,也能延展約定的想象。學生們可以來這里保存自己的信息,也可以相約見面,個別約定中的孩子還可以在里面工作。”
劉成瑞給自己定下小目標:2026年(第二個十年之約的時間)達成這個既是實體空間,也是一種象征的約定館,“它可能是一個圖書館,可能是一個青年旅社,也可能是一個美術館,反正不管是大故事,還是小故事,就是想完成這個故事?!?/p>
孫慶紅摘自“北青天天副刊”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