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不名的窮小子選擇走捷徑,和一個長相丑陋的富婆結(jié)婚,從此過起了有錢人的生活;靠自己努力考到國外著名學(xué)府的男博士,堅持原則,不違初心,但被相戀多年的女友嫌棄。有一天他們相遇,茫茫人海里,他們眼里的彼此是什么樣子?如果退一步,或者進一步,他們會不會活成對方的樣子?
這個夏天,是我在麻省首府一所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的最后時光。我的女友不久前離開了我,我退掉了原來在學(xué)校附近和她一起租的公寓房,搬到了艾爾克頓。
我和前女友是大學(xué)同窗。我是班上的學(xué)霸,而她則是僥幸錄取的漂亮學(xué)渣。我們來自同一座三線城市,又同在學(xué)生會。其貌不揚的學(xué)霸被漂亮姑娘喜歡上,印證了“知識就是財富”。這個故事雖然老套但卻常常令人羨慕不已。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我們同時申請出國讀研。那時我們?nèi)缒z似漆,她愿意和我一起繼續(xù)讀書——然而只有伊利諾伊州的一所不知名的學(xué)校給了她錄取通知書,所以我放棄了加州一所知名大學(xué),選擇和她去同一個城市。事實證明,這樣的犧牲是完全值得的——這個大學(xué)所在的小鎮(zhèn)人跡稀少,古老的房屋、小小的超市,物價低廉,只有在星期天的教堂里才能看到上百人聚集的情景,人們都很友好。這讓我們兩個從人頭攢動的城市出來的人樂壞了。頭兩年我們盡情享受二人世界,忙碌而又甜蜜。要是聽了我媽媽的話就好了——動身來美國之前,我媽媽期期艾艾地建議說,要不然先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再去美國讀書?她知道我女友眼巴巴地盼著這一時刻。我一下看穿了媽媽的心思,對于她的提議我覺得相當(dāng)于“趁人之?!?。我的家境很一般,我母親是個普通的工人。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誡過我:我們這樣的家庭沒有捷徑,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上一個好大學(xué)。我牢記媽媽的話,一直專心讀書,高中和大學(xué)本科階段,我代表我的大學(xué)、我們市甚至我們省參加各種智力和數(shù)學(xué)比賽,獲得了不少榮譽;我的畫像掛在學(xué)校的優(yōu)秀校友展示廳里。我憑著成績優(yōu)異得到了一個又一個機會,甚至遠遠超過了母親的預(yù)期,她對此相當(dāng)自豪和滿足。她心甘情愿地賣掉了外公的房子送我來美國讀研。但對于結(jié)婚一事,我沒有贊同母親,我躊躇滿志,相信自己將來有能力為女友辦一個浪漫的婚禮,也有能力給母親想要的一切。研究生畢業(yè)之后,我們已經(jīng)愛上了這里的氛圍和環(huán)境,決定留下來,當(dāng)然也明白光有研究生學(xué)歷,未必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也清楚學(xué)校排名對于研究和擇業(yè)的重要性?;诖?,我申請了現(xiàn)在的這所著名的大學(xué)繼續(xù)攻讀數(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我女友深表贊同,她隨后也申請了跟我毗鄰的一所學(xué)校繼續(xù)學(xué)業(yè)。如果不搬來麻省也就好了——我總算見識了美國的最發(fā)達城市,這是藝術(shù)和科學(xué)的前沿,既古老又嶄新,世界各地的人都在這里。不過,物價也比原來高出一倍以上。我們租住在沿街的老公寓里,學(xué)業(yè)繁重加上生活成本激增,目前而言,我的前途還不明朗,結(jié)婚的計劃再次擱淺。我每天去圖書館查資料、做研究。我的女友通常都能照顧好自己,晚上回來的時候,餐桌上擺好簡單的晚餐。來麻省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女友所在的學(xué)校華人數(shù)目驚人地多,我于是常常聽到她感嘆中國同學(xué)的慷慨。她們班有一位留學(xué)生喜歡在高級公寓打游戲,因為不隔音的房子招來許多投訴,為了避免麻煩,他竟然把左右鄰居的房子全部租下來,免費邀請喜歡游戲的同學(xué)。既有了同好,又避免了鄰居的投訴和抱怨。還有其他許多揮金如土的小故事,不時會在我們的餐桌上提起。但真正的理想生活圖景卻漸漸在我心里形成:用體面的成績在大學(xué)拿到一份教職,或者在某個研究所建立研究團隊,三十歲之前辦一場浪漫的婚禮,四十歲前生兩個孩子,養(yǎng)一條狗,平常好好工作,周末的時候,全家開車去海邊撿撿貝殼,打打水仗,實在是幸福之至??偠灾?,努力在新的國家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勇敢開疆辟壤!不幸的是,兩個月前,我的女友離開了我。我們在麻省的三年多時間,她一共提過三次分手,但我一次也沒有當(dāng)真。直到她給我看她回國的機票,我才明白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個打擊深重,以至于我很長時間無法正常思考。女友離開時,我的公寓租約還沒有到期,可是,每天看到我們共同去的街區(qū)、比薩店和健身房,每次想到我倆共同經(jīng)歷的那些時光,都令我異常煩躁,長時間陷在低落和沮喪之中。痛苦留在了我的臉上,我已經(jīng)留意到自己不知不覺皺起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在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規(guī)劃里,一直都有她的一席之地。我深信自己一定是犯了什么難以原諒的錯,才令她放棄了五年的感情。我試圖找到癥結(jié)所在?;貞浽絹碓骄眠h,以致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回顧剛認識時的情景。我在想,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犯錯,以至于分手成了一個注定的結(jié)局。坦白說,我并沒有徹底死心,幻想著在這個暑假找到自己的錯誤所在,以及一條挽回的路徑,期待下學(xué)期開學(xué)她回來時能和我重歸于好。
最終,我怪罪這間靠馬路的房子:窗外晝夜不歇的地鐵和過路汽車以及過于熙攘的人群,才是擾亂我們生活節(jié)奏、破壞我們關(guān)系的罪魁禍?zhǔn)?。而今我更是徹夜難眠,專注能力下降,健康受損。我的同鄉(xiāng)董先生幫了我一個忙,他把我引見給眼下這個房子的房東,令我得以在遠離喧囂的郊外安頓下來。
艾爾克頓是座有兩百年歷史的古老小城,遠離麻省首府,挨著一個游輪終日進進出出的港口,卻沒有火車站也沒有大型購物商場,只有數(shù)家租賃游艇和船舶設(shè)備的小店開在碼頭附近。海岸邊是連綿不斷的森林和綠地,鑲嵌在綠地里的是一幢幢氣派考究的度假別墅。在許多房子的露臺上,可以看到藍色大海的某一區(qū)域,大多數(shù)時候海水溫柔地顫動,像連綿的輕音樂一樣沁人心脾。過去這里白人居多,近幾年流行起外地甚至外國人來買房子,用于養(yǎng)老或投資。按理說這里幾乎沒有便宜房屋出租,但什么事都不是絕對的,因為遠在異國的房東不能及時過來打理,只好轉(zhuǎn)給熟人或代理公司以低廉的價格出租。當(dāng)然對承租的要求也會相當(dāng)古怪。我因為不養(yǎng)寵物、丟了女朋友、作息規(guī)律,并承諾修葺草坪,幸運地租到了這幢房子當(dāng)中的一間臥室。
我比預(yù)想的更快地適應(yīng)了這孤獨生活。
夏日清晨,我常常會在陽臺上眺望海灘,森林、大地與海水之間的熱氣氤氳裊裊,風(fēng)聲、鳥聲和海水翻騰聲合而為一,仿佛世外桃源。這里,有各種膚色的游人,美國人、墨西哥人、巴西人、亞洲人……這些人帶著太陽傘和啤酒來海邊享受夏日清涼。人們穿梭不息,每天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但是,短短一個月,我竟然連續(xù)兩次碰到了同一對華人夫妻,這令我萬般驚異——光碰見不足以令我“萬般驚異”,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們過于懸殊的外表。
第一次是在艾爾克頓鄰鎮(zhèn)的一家四川飯館吃晚餐。這里的中餐館屈指可數(shù)。飯館里除了兩三桌筷子拿不利索的老美之外,其余的都是從幾十英里外驅(qū)車而來的中國人。
坐在我的斜對面的這個男人額頭弧度圓潤、亮堂,兩鬢可見白發(fā);他穿一件黑色的絲質(zhì)襯衫,身姿挺拔、骨架清奇,不胖不瘦,使襯衫看上去很有型。他身邊的女人——乍一看你會以為是他的母親。她的頭發(fā)很短,露出粗短的頸脖,胸脯豐滿——對于年輕的美女來說,這是特別吸睛的地方,但是,對于一個有了年紀(jì)的婦女來說,說是累贅未嘗不可。從我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五官,但能清晰地看到她健康飽滿的腮部、她夾菜的動作,她在男子跟前隨便放松的吃相,讓我很快判斷她是妻子而不是母親。后來,再留意她仰起頭跟他說話的樣子,更確定這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神情和語調(diào)。這兩位真不般配啊。我想。這位太太雖然長相粗鄙、衣著隨便,卻是相當(dāng)豪爽。服務(wù)員遞上賬單,這位太太直接用一張百元現(xiàn)鈔付了賬,擺手表示不用找零。服務(wù)員道謝的時候,她還微微頷首。他們出門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樓下的花叢邊站了一會兒。這位先生點了一支煙,不疾不徐地抽完,然后坐上了副駕駛座。這位太太開車,似乎更加印證了我的判斷。
第二次見到他們,是在市里唯一的超市。我去買市里統(tǒng)一使用的垃圾袋,這兩位又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這一次,這位先生穿得更加講究,上身著淡青色的薄開司米外套,里面是件同色的T恤衫,腳上一雙棕色的軟牛皮平跟鞋。他身材筆直,衣服的下擺輕輕擺動,我看到經(jīng)過的人都為之側(cè)目。這里的人通常都穿運動休閑裝。我上次見到精致優(yōu)雅的男士,似乎還是在去年學(xué)校組織的一個大型的慶祝會上。這位男士,容易使人想到那些自小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站在他邊上挑選物品的,是一個穿著大短褲、露出厚重腿毛的外國男士,兩相對比,更顯出他風(fēng)度不凡。那晚吃飯的太太跟在他身后。經(jīng)過她的身邊,我看清了她的長相:她長著張正正方方的臉,上唇有清晰的豎紋,像是對他的路線不很滿意,卻又死活不會說出來的樣子。他們兩位在一起的形象又讓我想起了一位長相英俊的著名影星,娶了一位資產(chǎn)雄厚但相貌丑陋的女人的新聞。報上說那有可能是場交易??傊?,這對男女相貌上的差異,很容易在像我這樣的陰郁而苦澀的心靈里升起一股無端的惡意來。
兩個星期之后,幫我租房的董先生打電話問我,前天晚上有沒有去觀看國慶煙花?——他在國內(nèi)事業(yè)有成,來美時間不長,有強烈的創(chuàng)業(yè)和投資熱情,已經(jīng)創(chuàng)辦了一個公司。如果不是我的專業(yè)不對口,在他這里謀份工作完全不成問題。正是因為他的熱心介紹和擔(dān)保,我才得以住到艾爾克頓。
沒有。
并不可惜,他說,幾年前他和幾個朋友去查爾斯河邊看了一會兒,不明白那么平常的煙花怎么吸引了那么多人,今年也沒有興趣湊熱鬧了。他對我說,還是在國內(nèi)的時候有意思,人多,現(xiàn)在湊一個牌局都要幾個月。不過,從前年開始,我倒是學(xué)會了尋開心。
他接著說,他和幾位中國來的老朋友,每年的七月份,國慶日也好,哪個周末也好,都會約一場。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不到天亮不會散場。到了天亮,誰能從車道邊的石階上走一趟不掉下來的話,誰就能在我的酒窖選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我酒窖里的酒每瓶至少一千美金哦。
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
車道邊的石階很窄,目測只有八厘米寬,一米二左右的高度,石階可能是隔開與鄰居的地界,但正常情況下,在上面行走是不會掉下來的。我拿不準(zhǔn)這個游戲有什么意義。
哎呀,不是每一件事都有意義,自娛自樂而已。看我一臉茫然,我的同鄉(xiāng)拍拍我的肩,不要給每一件事命名,這又不是數(shù)學(xué)研究,一定需要理由的話,就算是考驗意志的比賽好了。老外玩的那些我們都不懂,我們就按自己的想法創(chuàng)造玩法。你加入嗎?
如果是個游戲,這也太簡單了。
對你來說簡單,對于我們這個年紀(jì),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去年,沒有一個人做得到。
他對我說,他人即課堂。帶著一顆學(xué)習(xí)的心,研究任何東西都能學(xué)到許多知識。自從失戀之后,消化這些痛苦,已經(jīng)耗干了我身上的水分,我有一種往身體里注入點什么的渴望。我點了點頭。
我之前來過董先生的家。這幢房子坐落在一個隱秘的位置,前門與主路之間隔著一大排密集重疊呈扇形的香脂冷杉,與靠近房屋草坪附近的短葉松和紅松合力形成一個天然屏障,巧妙地隔絕了主路上的噪音。房屋磚石結(jié)構(gòu)、堅固氣派,我相信即使真的通宵達旦地飲酒歡歌,也不會因擾鄰而被投訴。我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看到地下室有幾幅前主人留在這里的油畫。其中有一幅正是這幢房子的前廊。紋理清晰的磚墻,磚墻上的壁燈,以及走廊上的羅馬石柱上灑著的午后的樹影,斑駁陸離、溫暖又寧靜。再看,又似乎聽得到鳥雀啼鳴,我一下子愛上了這幅畫,久久觀摩。
董先生說,前主人去了養(yǎng)老院,這些畫帶不走,想當(dāng)禮物留給我。可是這畫跟我的裝修風(fēng)格不搭啊,再說,畫框都舊成這樣,快散了吧,掛哪兒呀?他無奈地聳了聳肩,表示難卻好意的無奈。我在想如今這幅畫去了哪里,仍舊在地下室還是去了舊貨市場?
我還記得那一次我女友也一同前來,我們站在偌大的后院,看著延綿到海邊的草坪,贊嘆不已。我女友沒頭沒腦地說:董先生家的房子一年要交好幾萬美金的稅吧?
我傻乎乎地接腔說:
啊,不用替他們著急,他們的實力很強。
草地這么大,很難打理哦。
那時,距離現(xiàn)在也才一年多,我傻乎乎地安慰她:
打理房子也是一種樂趣呢。
下午五點半,我到的時候車道上已經(jīng)停了好幾輛車。這是夏日一天中最好的時光,熱氣消散、夕陽溫柔,花園里開放著百合、鳶尾和芍藥,還有幾只不懼人類的鳥兒在柵欄邊踱步。我又看了一眼即將用來游戲的那一排石階:石塊砌得齊整,隙縫適中,也就十五六米長。我已經(jīng)想到自己手握一瓶上好葡萄酒往回走的情景了。此刻,四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手持撲克,坐在走廊上的方形桌前。桌邊放著茶水和香煙,牌局已經(jīng)開始。其中就有我的同鄉(xiāng)大哥董先生,他向我揮揮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牌,表示走不開,他又指了指門,歡快地對我說:
自己進去,請像在家里一樣隨意。
我走進屋。中國式茶幾上擺著成套的功夫茶具。三個十來歲的男孩正圍坐在客廳的壁爐邊打游戲,邊玩邊笑。他們的笑聲清甜,我好像聽見一灣清澈的溪水在流淌。但那不是全部的孩子,樓上有重重的腳步聲,客廳的吊燈在微微震動,顯示至少還有兩個在樓上追逐呢。我走進廚房,董太太——比我上一次見到時更瘦更白,她看到我,眼睛四周聚焦起濃濃的笑意,接過我手上的點心。謝天謝地,她沒有打聽我女友為何沒同來。另外幾個準(zhǔn)備晚餐的差不多年紀(jì)的婦女,也停下手上的活打了招呼。幾乎是清一色的中國人。這很像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的場景:男人們賭錢飲酒,女人們忙碌,孩子們玩耍。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位太太——那位我兩次偶遇的英俊男士身邊的太太,她竟然也系著圍裙,在水池邊洗芹菜。水池邊的烤箱敞開著,里面是一排紅通通的龍蝦。這位太太的劉海粘在額頭,面色因為烤箱的熱氣而緋紅。她沒有認出我來,但給我一個微笑——跟她遲鈍的眼睛和古板的面相相反,她的聲音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親切:
男的都在打牌,我先生一個人在后院呢,你可以去后院找他聊聊天。
我立刻明白她指的是誰。后院比前院更加開闊。挨著廚房的是一個更大的露臺,后院的草地也更青郁濃密。再向前的白色柵欄外,是一片灌木,我們的眼睛掠過整潔的草坪以及矮坡下的灌木叢——另一側(cè)的樹木和海灘被遮擋在視線之外,使人覺得大海緊靠著灌木,而且紋絲不動。當(dāng)然那是錯覺——我在港口佇立過,常常看到一人多高的浪頭打在礁石上,發(fā)出“砰砰”的撞擊聲。走近,才知道海浪有多兇悍。
后院,那位男士獨自端著酒杯坐在藤椅上。今天晚上他穿著一件淺灰色麻布對襟大褂,這種衣服我原以為只在中國的藝術(shù)家,諸如國學(xué)大師、國畫大師們之間才流行。他下身穿一件質(zhì)地光滑的闊腿褲,腳上是一雙淺棕色羊皮拖鞋,鞋面干干凈凈。前院贏家的喝彩聲冷不丁竄過來,他的背影在燦爛陽光的陰影里,顯得越發(fā)寂寥。我推開門,走到他跟前,他站起來表示歡迎,好像專門等我出現(xiàn)似的。他問我是不是董先生說的“小老鄉(xiāng)”?目前來看,這里只有我的年紀(jì)還能稱之為“小老鄉(xiāng)”,我愣了一下,點點頭。
聽說去年的聚會,董先生請了十來個小年輕,沒想到他們鬧騰得太兇,跳舞唱卡拉OK,玩真心話大冒險,又喝了太多的酒,天亮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能從石階上走一趟,有的到第二天下午還沒法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那感覺不太好,把董老板累壞了,所以今年他沒有打算找年輕人。
他的話里絲毫不帶惡意,是一種就事論事的態(tài)度。他說,一過五十歲,人的性格就會發(fā)生許多變化,最明顯的就是對于年輕人那種咋咋呼呼的鬧騰,已經(jīng)吃不消了。
也許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又會重新喜歡和不管不顧不節(jié)制的年輕人在一起。
我想起了我女友的話——她第一次引見董先生給我時說,這些國內(nèi)來的有錢人,比美國人更頑固、傲慢,排斥新鮮的血液,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來頭,并且還不露聲色。
這位優(yōu)雅的先生姓冷:冷熱的冷。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他的頭發(fā)和臉龐都富有光澤,可能因為酒的緣故;沒有胡須的面龐上,閃動著一雙明亮、單純、毫無倦意的眼睛,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好感。我也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和就讀的學(xué)校。
二十四五歲就讀博士了。他贊嘆著說。
不,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了。
但你是個博士,他加重語氣強調(diào)說。
仿佛因為我比他以為的更大一些,又因為我是個博士,使他很滿意。他熱情地建議我也來一杯來自南加州的葡萄酒,這些酒的口感一點也不遜色于法國那些動輒上千塊的大品牌。
他說,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讀什么書,所以,我看到你這樣的年輕人,真是很羨慕,我覺得你們真是前途無量。
這個人的長相和聲音都有一種很特別的親切。他一開口,全身就好像都散發(fā)著一種號召,嗨,我要開始說什么有趣的事了呢;你說話的時候,他看著你,整個姿態(tài)都好像在說,嗨,我聽著呢,說吧。他的快樂和隨和鼓勵了我。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認識”他有三個禮拜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分別在哪里。他聽了快活地笑了起來,迎著夕陽的眼睛微微瞇起來。他說,世界真的很小啊。
我冒失地問他,廚房里那位短頭發(fā)的真是你太太?
哈哈,他大笑起來,好久才停住笑聲說,我剛剛聽到你的腳步聲時,就在猜想,這個小伙子最感興趣的話題會是什么。我賭是關(guān)于我太太的事。哈,我又猜對了。
我只不過……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是我的臉卻不適當(dāng)?shù)丶t了。
郎才女貌的故事永遠沒有過時的時候,反之亦然。他自嘲地說,我早就習(xí)慣了人們的好奇心。他的直率感動了我。很快我們熟稔起來。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熟悉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情不自禁地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一只空酒杯,倒了一杯,示意我嘗一嘗。在美國,并沒有勸酒的習(xí)慣,加上他的衣著,都跟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我斗膽猜測他剛來不久。他點頭認可:三個月。然后,他笑著補充說:
正是對這個國家充滿好奇心的時候。
隨后他告訴我他的趣事:前幾天,一個中國小女孩,在他們夫婦散步的時候跟他們打招呼,問候他“叔叔好”,問候他太太“奶奶好”;還有一次,他和太太一起去購物,一個營業(yè)員在他太太買單的時候熱情地對她說,太太,你的兒子真帥。
你瞧,這種冒失的錯誤美國人并不常犯,不過,在我身上,已經(jīng)見多不怪了。
我都五十出頭了……他話還沒說完,咧開嘴,發(fā)出快樂的笑聲。我被感染了,也情不自禁跟著笑了起來……
突然,我們一扭頭,同時留意到廚房的窗口上印著兩只眼睛。我認出那是他太太。
你看,他朝我眨眨眼,她對我不放心呢,就好像我是才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會從后院的柵欄上摔下去呢。他臉上仍然帶著那種快快樂樂的表情,可是,他的聲音里有著隱隱的不悅。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我留意到茶幾上的酒瓶已經(jīng)所剩不多,以及他臉上那不合年齡的紅暈。也許,她只是擔(dān)心你喝得太多。
哈哈,他找到知音一樣夸張地笑起來,所有的母親擔(dān)心兒子不成才,所有的太太擔(dān)心丈夫貪杯……
你想象不到這里的櫻桃多么甜……
我們猛一回頭,冷太太的聲音冷不丁在背后響起,她手里端著一盤水果拼盤,櫻桃、西瓜和藍莓。冷先生歪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像要接受,又像要拒絕。
冷太太進屋時,順手帶走了桌上的酒瓶。我和冷先生,我們又談了一會兒東北部的水果、天氣和家鄉(xiāng)的小食。突然,冷先生把臉湊過來,我敢打賭,要不了五分鐘,她還會站在窗口巡視……
我們沉默了一下,仿佛專門騰出時間等他太太再露一次臉。直至我的余光真的感覺到窗口有陰影掠過。冷先生朝我心領(lǐng)神會地一笑——這一笑,好像不止這一刻,而是更多的方面達成了默契。他使我對這個房子、這個后院的陌生感頓時化為烏有,他甚至使我覺得有趣極了。這莫名其妙的輕松是我這幾個月難得的一次。
他碰也沒有碰那盤西瓜和櫻桃。有關(guān)他太太的趣事,卻一樁又一樁想起來,直到追溯到他年輕的時候——
其實我太太是個大好人。我們認識差不多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她是城里人,我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那批最早到那座城市闖蕩的鄉(xiāng)下人之一。我在一家私營鑄鐵廠做熱處理工。熱處理廠在東郊,和主城區(qū)隔著一條護城河。我跟我的工友們一樣,白天上班,晚上喜歡在堤岸上溜達消磨時光。那是一條正在受污染的小河。污水橫流,河床發(fā)臭,水流過的石塊發(fā)黑發(fā)霉,一棵樹都沒有。河的對岸則是一排排五六層的居民樓,樓下種著一排排有年頭的梧桐,樹葉在月光下影影綽綽,月色撩人。成雙成對的人在那里散步,好像這世上所有人都能在那樣的月色下找到心儀的另一半。我們也常常繞道幾公里,跨過那座木橋,跑到對岸的某個陰暗的地方坐下來。想象能邂逅幾個理解我們的姑娘談場戀愛,覺得只有戀愛了的生命才算有那么一點兒意思。
但是能接近的漂亮姑娘并不是很多,我們遇到的大多是和我們一樣地位低下、朝不保夕的服裝廠或紡織廠女工。她們的心思也不在我們身上。和我的朋友不一樣,我有一張跟我的身份不符的臉。我自小的時候就容易招來親戚鄰居的贊揚,他們總說我是“長得福相”,是有福之人。事情好像確實如此,我十幾歲時就容易招來女孩的好感——許多女孩子很容易迷上我的外表,乍見之下,立刻對我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我也就漸漸有點自命不凡。但是在那個年代,你知道,戶口非常重要,人們交往非常講究門當(dāng)戶對。我雖然大飽眼福,跟不少可愛的女孩子打過照面,但是最終,我沒有得到一個真正的女朋友。這些有頭無尾的空歡喜帶來的挫折,尤其是在勞作一天、洗去鐵屑的黃昏時刻,使我更覺得寂寞難以排遣。我的伙伴們也有同感——那些在河堤上抽煙喝酒、打打鬧鬧,或是在打烊的櫥窗面前躑躅的窮光蛋們,到處聽聞發(fā)財傳說——大路敞開,機會萬千。然而,對于缺乏根基、缺乏人脈、缺乏眼光的我們來說,只有這護城河發(fā)臭的溝渠映照出來的微弱光芒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許多個夜晚,我們對著這搖曳的水波開著玩笑,共同虛度著大把青春和充滿饑渴的夜晚。
年輕時的戀愛經(jīng)驗,就是認識社會和自己的大課堂。這就是我為什么現(xiàn)在鼓勵我的女兒多談幾次戀愛。談情說愛的機會最容易讓你知道自己真正擁有什么,配得上什么。但是,對我來說,我那時拼命追求女孩子,只是單純地想找一個結(jié)婚對象,但是現(xiàn)實回以一次次暴擊。經(jīng)過三次疑似失戀之后,我基本明白了許多人一生才能明白的事:就好像有的人早就在寬闊的大路上隨時準(zhǔn)備搭乘去往明亮天地的汽車,而有的人甚至連“這世上有一條通向明亮前程的大道”這個概念都沒有。不是誰都能白手起家。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的面前雖然空曠無垠,但又有無形的屏障阻攔我們?nèi)ト魏蔚胤?。有時我呆呆地坐在街角的一塊水泥墩上,或是靠在一根電線桿上,看著一個個打扮入時的姑娘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我的身邊。城市的夜空閃爍著幽暗的路燈,每一盞燈的背后都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我幻想著跳上她們的自行車后座,摟住她們的腰,跟她們進入那些像鴿子籠一樣的樓房,進入黑暗的樓梯,然后到達溫暖的臥房。臥房到底什么樣子?影院、商場、書店我們大可隨意進出那么幾次,可是真正的城里人的臥室和書房的布局,我就無法想象了。我特別渴望看一看那些丑陋又莊重的房子里到底是怎樣的擺設(shè)。我想去里面觀摩參觀一下,看看裝在家里的廁所究竟有沒有臭味。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好像我大老遠地跑到這里來,了解了這些,才算是觸碰了真實的城市;了解了這些,我才有資格說,我活在這人世間。
人與人生來不同,因而一直到死,也將與任何人不同。對我來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是一種天大的誤解。
這就是我那段時間在那條寂寥的小路上苦苦思考得到的頓悟。
后來我決定調(diào)整戰(zhàn)略。我跟我的朋友們分開,把每個月省下來的飯錢都拿去買進高檔舞廳的門票。我去那里撞運氣,尋找不存在的出路。但是,這樣的冒險也被證明是幼稚的。此后幾次挫敗讓我領(lǐng)悟到一個更驚人的真相——使我不受待見的不單單是“窮”,伴隨著貧窮的是我對這個社會一無所知。除了漂亮的外表,我一無所有、一無所用,這才是我真實的處境。就算我攢到了舞廳的門票錢,也買了一套穿得出去的行頭,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舞廳里的地磚光溜順滑,鞋底輕輕劃過,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歡樂。越是幽暗的地方越是充滿著莫名升騰的愉悅。所有舞廳的曲調(diào)都那樣溫柔和哀傷,經(jīng)過調(diào)撥的憂傷讓身體無限膨脹。跳迪斯科的時候,所有人扭在一起,燈光不規(guī)則地搖晃,經(jīng)過每一個人的臉,瞬間又跳到另一處,每一個人都那么新鮮,又那么親切。天地都在震動。
一曲終了,舞廳中央的旋轉(zhuǎn)彩球還在無聲地吐著火焰;姑娘們笑笑鬧鬧、氣喘吁吁地拿手扇著風(fēng),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左右看??墒撬齻冄劬Χ局兀耗阌袥]有再買一杯茶水的錢、你有沒有請漂亮女人跳舞的勇氣、你有沒有取悅女人的技巧、你有沒有體面的工作等等這些,她們總能很快搞清楚,也總能很快決定接受不接受你下一支邀舞??傊?,就算有人真的對我有最初的好感,我也會在接下來的一個鐘頭內(nèi)把自己的短處和底細暴露無遺。
等到曲終人散,一切打回原形。
那天我坐在一個角落里,身側(cè)音響里劇烈的音樂聲振聾發(fā)聵,鼓點好像在我的心頭敲擊,把我心頭的灰塵撲得四處飛揚。就在這時,一個姑娘向我伸出手。那是一只圓乎乎的手,手指又短又粗。一種麻木的狀態(tài)下,我捏住了這只手。這只手的主人,你明白了吧,就是我太太,長得可真壯實呢。我禮節(jié)性地陪她跳舞,其間幾乎不作交談。沒想到接下來的一支又一支,她都走過來請我跳。直到最后一支舞結(jié)束的時候,她還貼在我身上,不肯松開。在黑魆魆的舞池里,什么都看不見,我卻能感覺到她死死地盯著我,像大山一樣密實有力,我簡直不能呼吸。我在心里說,這女的長得真丑啊,再怎么著我也不會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這是我實實在在的心里話。男人都好色嘛,就算又窮又無知,我也絲毫沒有追求她的沖動。
出了舞廳,我不打招呼就要離開。我甚至不想讓人在有燈光的地方看到我和一個這么丑的人有什么瓜葛。但是,她對我說,她想送送我。
什么?我以為她想讓我送她回家。
我的司機在路邊的車里,我想讓他送你回家。
就這樣,我第一次坐上了小轎車,之前我連出租車都沒有坐過。我緊張地坐在汽車里,聽著她對司機交代怎么走怎么走。根據(jù)我之前給她的假地址,她把我送到市中心電影城附近一個黑洞洞的房子前。我站在離我的工廠七八公里的地方,哭笑不得。公交車早就停了,我身上的現(xiàn)金不夠打輛出租車。我不得不摸索著往廠里步行。許多地方黑燈瞎火,中間好幾次走錯路,一直到凌晨三四點才一身露水地回到職工宿舍。
對我來說,那天晚上就是個笑話。但這個笑話很快變成了我對她的第一次感動。從那之后她經(jīng)常到廠里來找我。就像我說的,不止“窮”是我身上的標(biāo)簽,“無知”“無用”也是。她不僅知道我窮,也看過我裝腔作勢——我年輕時有一個壞毛病——聊天時喜歡引用幾句名人名言。我發(fā)現(xiàn),就算我張冠李戴,她也毫不在意,并不是因為她無知,相反,她是本市的高考狀元。之所以沒有到大城市去發(fā)展,是因為她對自己的家族負有使命。她的父親,是近幾年發(fā)了大財?shù)挠绣X人。那時候,人們有錢,不是靠拆遷和投機,而是憑實實在在的真本事賺來的。她父親經(jīng)營棉紗廠和電纜廠,后來還染指房地產(chǎn)。遺憾的是,他只有兩個女兒,而且自己還是個鰥夫,這使他的女兒們都很警覺,雙雙自愿留在他身邊,保護他和他的財產(chǎn)。
我太太,自打第一次跟我跳了一場舞,她對我的來歷基本就一清二楚了。她不僅接受了我的窮,還接受了我沒有知識、也沒有像樣的工作以及農(nóng)村出身。她知道了我的真實地址后,仍然孜孜不倦地來找我,隔三岔五送禮物過來。有一次,我偶然跟她說起我們老板要裁員了,我猜測自己是那個倒霉的家伙。
她說,你是熱愛你的工作呢,還是熱愛你生活的這個地方呢?
我當(dāng)然說我熱愛這塊土地。
她為難地說,可我不希望你繼續(xù)在熱處理廠工作,在高溫下作業(yè),你會很快烤成干巴小老頭。她可不是隨便說說。她讓她爸把這個廠買了下來,拆了,在這個地址上又建了一個電線電纜廠。電線電纜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建,何必費這么大勁呢,又是拆遷賠償又是安置工人。她講了讓我十分感動的話。她說,建在與你有密切記憶的地方,這就會變成你自己的文化和經(jīng)驗。這真叫人心里一動。當(dāng)然我并沒有真的愛上她,那僅僅是一種溫柔的感動的心情:天真的人遇到欣賞的人。
憑著這樣的感動,在等著拆遷的熱處理廠樓下,因為天黑沒有路燈,我試著把手從她衣服的領(lǐng)口伸進去。她輕輕地哼哼,聲音還算好聽,我激動了。后面的事都很順利,并沒我想象的那么難。男人其實可以很簡單。
接下來,她帶我回去見她的父親。說到我的準(zhǔn)岳父大人,在我去之前,我就做了許多心理準(zhǔn)備。我知道他和他另外一個女兒不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接受我的。他們會像這城里的其他人一樣嘲笑我、質(zhì)疑我,甚至羞辱我。果然一見到我,她姐姐就對我出言不遜,喊我吃軟飯的。話音剛落,她妹妹一只酒杯砸向她姐姐,她姐姐的嘴角頓時血流如注。她父親、家里的阿姨和她姐姐,全部愣在那里,連血都忘記擦。
我太太淡定地說,流血,有疤最好,你就不會那么快忘記。
我的準(zhǔn)岳父大人,他是最有資格嘲笑我的人,畢竟,我這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光蛋將要占他的便宜??上€沒來得及發(fā)作,就被我太太那氣勢鎮(zhèn)住了。經(jīng)過這次,這家人對我的態(tài)度收斂許多,甚至,后來情況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就是說,我時不時地可以開開有錢人的玩笑,講幾個關(guān)于吝嗇鬼的段子。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嘲諷岳父這個事情,一點也不會破壞我太太對我的感情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的準(zhǔn)岳父果然也置若罔聞。這個家庭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姐妹倆的長相和性格。我那個大姨子,愛打扮,長相漂亮,還揮金如土,尤其酷愛收集世界排名前十的各款名表,什么百達翡麗、歐米茄、寶璣她幾乎全有。我的太太呢,十分沉默寡言,又吃苦耐勞,衣著隨便,有時候渾身衣飾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塊錢。站在她姐姐身邊,就像一個專職的女傭。她倆在家誰更受寵可說是一目了然。但我太太這個人,相當(dāng)執(zhí)著有韌勁。我起先認為我倆交往、結(jié)婚的難度跟中百萬大獎一樣。她呢,硬是迎難而上,朝她姐姐來了那么一下子,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自從我倆戀愛之后,她堅定地站在我背后,應(yīng)對包括其他親戚、朋友和社會圈子對我的刁難,決絕果斷、毫無保留。我那陣子暈暈乎乎的,處理這些未曾體驗過的事情,讓我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滿滿的,揮發(fā)出跳躍的質(zhì)素。一句話,我忘乎所以,真心不在乎她長什么樣。
結(jié)婚的時候我這邊的家人是缺席的。我和我太太的想法是一致的,兩個身高體型身份上的各種反差如此大的人,并排站在一起,我的沒見過世面的親戚們一定會當(dāng)場失態(tài)。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些跟在我們身后的陌生人的目光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像麥芒一樣刺向她了。農(nóng)村人又不是很懂得禮數(shù),他們一定會竊竊私語,在背后把這個事盤算來盤算去,打探個不停,議論個沒完。忘了跟你說,我有一個哥哥,因為小時候得了腦膜炎,落下了些殘疾,二十七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對于他能找到對象,我家人是完全不敢指望的,傳宗接代的大任落在我身上。這些都會使我們遭受更多的猜疑和議論。經(jīng)過商量,我們一切從簡,來了個旅行結(jié)婚。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往上攀升的時候,機身劇烈顛簸,令我頭暈?zāi)垦#瑦盒南胪?,再加上我太太摟得我有點緊,不一會兒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失重感,呼吸越來越困難,差不多快要窒息,后來我竟不能自控地貼在機窗玻璃上顫抖。我太太輕聲安撫我,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執(zhí)著地貼著我,告訴我第一次這樣很正常。她的溫柔讓我如此感動,以至于那一瞬間我反而愿意讓這一時刻成為我人生的終點: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一直到飛機降落,來到了天堂般的海南三亞,在臨海的酒店里洗了個澡,吃了頓海鮮大餐,我才從求死的強烈欲望中緩和過來,并且明白了一個道理:美景治愈一切消極的情緒。
以我當(dāng)時的智力和見識,我也能意識到這一點:盡管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找個跟她經(jīng)濟狀態(tài)差不多,長相周正的肯定也不在話下,畢竟我的條件接近零下了。要說優(yōu)勢,我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跟她的生活毫不相干,不合她所有家庭成員的心意。她對跟她般配的男人、她父親滿意的男人、能促進她家族生意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沒興趣。如她所言,她奮斗的樂趣、她生命的意義就是與家庭戰(zhàn)斗,并獲得勝利。而我現(xiàn)在是她最信得過的戰(zhàn)友。
從認識她一直到現(xiàn)在,她對穿著打扮方面從來都很不在意,什么名牌包包和時髦首飾她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即使后來減肥、整容成了一種時尚,她也絕不動搖。
你以為是她審美差沒見識那可大錯特錯,因為我的衣著品位就是她幫助之下變得越來越進步。什么牛仔褲配皮鞋、西裝褲配夾克衫的笑話,一開始我也經(jīng)常鬧呢,可是,漸漸地,她的指導(dǎo)加上從偶像劇和時尚刊物上摸出的門道,我對色彩搭配和潮流漸漸有了自己的心得。我去年還以潮流的引領(lǐng)人的身份,上過許多國內(nèi)雜志的時尚專欄呢。我太太以前總是會對我說,建國,你是我這一生見到過的最帥的男人,沒有之一。只要一看到你優(yōu)雅地站在我跟前,一天的疲勞就去掉了一多半。
她還說,好馬應(yīng)該配好鞍,否則是暴殄天物。她相信錢花得越多,人就越令人矚目。
她喜歡每時每刻都看到我寶石一樣閃耀,她自己呢,則愿意做我的陪襯。
有時我慫恿她做些改變。她卻堅決地說,她的心情好壞來自我,而不是來自她自身。她還說,真正在意外表的人,是不會在自己身上做文章的。這話令人費解。
一套衣服就能讓人挺直腰桿,拋棄過去。華麗的衣服能夠吸引到過去不正眼看你的人,獲得意外的尊重。實不相瞞,我后來變得有點過度關(guān)注外表。靠著一表人才,我安然度過了最初的艱難時期,后來也習(xí)慣了每天穿著質(zhì)地精良的體面衣裳,出入一些大型的商務(wù)會談等重要場合,縱然我不參與家族的生意投資,也總是愿意拋個頭露個面。
說到衣著搭配,也是一門學(xué)問哪。穿衣的高妙之處,不是讓你萬眾矚目,有時候恰恰相反,要讓人完全忽視你。再或者說,衣著是另外一種語言藝術(shù)。它能召喚到同類的人,也能驅(qū)趕不相干的人;它能讓你充滿威信,或者表現(xiàn)出毫無攻擊性……
打個比方,真正有能力成為鶴立雞群的那一個,色彩方面反而特別簡單。把事情搞復(fù)雜容易,把事情搞簡單了難。扯遠了,總之穿衣的最高境界其實是舒服。不過你看,到如今我也沒有做到。我除了舒服,還喜歡小小的炫耀……
冷先生的話被一陣警車“嘟嘟嘟”的鳴叫打斷,那聲音雄渾、粗糲,突破冷杉的屏障,堅決地沖進你的耳膜。冷先生頓時停住。
一般都不是大事,即使只是查個超速,也會動靜很大。我輕聲安慰冷先生。
是啊是啊,不像我的老家,許多事都是悄悄地發(fā)生的。他幽默地回應(yīng)。
總之簡單來說,我命運中的大反轉(zhuǎn),都得益于我太太,也可以說,借著她的力量,我在年輕的時候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那幾乎是我人生當(dāng)中的第一次感動。此后很長時間,有個聲音一直在我腦子里提醒自己:你甩掉“窮”這個鬼東西了,你不一樣了。這樣的提醒督促我十分珍惜我的婚姻。既然這世上有許多關(guān)系是建立在深深的愛情上,就會有許多關(guān)系建立在其他的因素上,而我的婚姻實實在在基于這樣的感動。
警車的鳴笛聲又持續(xù)響了幾聲,不過,似乎漸行漸遠。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他像從別人的故事中回過神來,感到不安似的開始道歉。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說話,他臉上的醉意出乎意料地消失了。現(xiàn)在,他好像有點靠近了他的真實年齡——變得有點兒嚴肅了。
并沒有,我趕緊表態(tài),我很喜歡聽。這是實話。冷先生的故事,使我?guī)缀跬涀约菏且粋€沉湎在失戀痛苦中的窮光蛋。
這時,董先生推門出來,招呼我們進屋。原來客人們已經(jīng)到齊,他要給我們介紹。一進入廚房,佳肴的香氣就撲鼻而來。在擺滿食物的餐桌邊,我和剛才打牌的幾位握了手,又對著幾位更加陌生的眼睛點頭致意,晚餐正式開始。
中國人的聚會上菜肴通常都是這樣豐富:本地龍蝦和牛肉整盤從烤箱端出來,擺在餐桌的中央;炸得酥脆的雞翅閃著亮油油的光;比薩已被孩子們瓜分得少了一多半;豆腐和水煮魚片則是正宗的四川燒法,麻辣香味彌漫整個屋子;還有客人帶了自己包的韭菜餡餃子,可愛地立在瓷白盤子里。這些中西不同的菜品混雜在一起,加上還得照顧孩子們的口味,一大塊比薩占了一角。刀叉是先前擺好了的,有人不習(xí)慣,去廚房找了一雙筷子;另一個人也要求帶一雙來。不一會兒,幾乎人手一雙,擺在面前?;旌系牟妥牢乙娺^太多,有中國人的聚會上一直如此,它會變成永遠的特色。
孩子們既是黏合器又是分散劑,一陣旋風(fēng)般的操作后,他們各自端著盤子到另一個房間去。董太太追出去,小聲叮囑他們別去客廳邊擺設(shè)了佛堂佛龕的那間房。董先生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和相關(guān)佛教節(jié)日,都按時在家燒香拜佛。他見佛就拜,進寺就塞錢。即使環(huán)境變了,他也保持住了他的信仰。董太太的叮囑聲特別小心謹慎,一則怕他們逆反心理作怪,二則怕他們不理解,畢竟有些在這里受教育的孩子覺得上帝是唯一真神。大家舉起酒杯向董太太道謝。準(zhǔn)備這么一大桌菜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值得大家真誠地贊美。客套之后,大人們并沒有端坐在一起,有的人只顧品酒,有的人則只對龍蝦有興致。氣氛一度有點尷尬。我也終于發(fā)現(xiàn),并不只有我是陌生人,其他人彼此也并不熟悉。比如那四個牌桌上的對手和搭檔,竟然也都是初次見面。冷先生和冷太太坐在一處,董先生介紹他們是一對時,大家都假裝對冷先生和他妻子如此不般配的外表毫不在意。這些人表現(xiàn)得過于不露聲色,反而令我生疑。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面時對他們懷揣惡意的好奇心,認定這位太太有不俗的背景,我相信另外這些人持有同樣看法。他們對冷太太格外尊重,感謝她親自幫廚,又感謝她遞紙巾過來。
牌桌上一位先生,胳膊上還有文身,面孔肥胖而黝黑,乍一看以為他是個粗人,他卻細心地拿出手機,給每一道菜一個特寫,又拍了一張十多人的合影。我留意到他用的是美顏相機,加了濾鏡。我本以為自己的憂心忡忡和懵懵懂懂都被鏡頭逮住,還好,高科技之下,加上這位先生顯然學(xué)過攝影,他的鏡頭稍稍上揚,每個人的臉色看上去都特別滋潤;每個人都比自身更高,最高的快要接近天花板似的。身后的滿桌佳肴像無聲的語言,讓我們看上去其樂融融。
這一頓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可能還不止。我不愿意想得太多,這只會使我變得拘謹。
我的女友說得沒錯,有錢人聚集在舊金山、硅谷、西雅圖、紐約和波士頓等大城市。我跟富人素?zé)o交集。我讀研究生學(xué)的是基礎(chǔ)數(shù)學(xué),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對理論比較有興趣,所以來麻省后順理成章選了數(shù)理邏輯。我對自己的專業(yè)很有熱情,計劃將來去大學(xué)任教或者做科研。女友一度非常支持我,她說,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是一件幸福的事?;谕瑯拥脑瓌t,她選擇的課業(yè)相對輕松。加上她的學(xué)校中國人多,她很快交到了一大幫朋友,這讓她的性格變得更加活潑,她比以前更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要說壞處,就是社交占用了她太多的時間。但我相信她能調(diào)整好,如同她從戀愛時就一直對我的承諾和前途抱有信心一樣。
她半年前第一次跟我提分手的頭天晚上,我們有過小小的爭執(zhí)。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深夜,她突然問我:
如果我當(dāng)時反對你學(xué)數(shù)理邏輯和計算數(shù)學(xué),你會聽嗎?
我想了一想,回答說:這一直是我的學(xué)習(xí)興趣所在。
她堅持問:如果我當(dāng)時讓你改學(xué)金融工程、business analytics, data science,精算諸如此類的學(xué)科呢?
我仍然堅持說:我還是更喜歡數(shù)理邏輯。在我看來,至少在學(xué)業(yè)方面,從我們剛開始認識的時候,她是帶著堅定的崇拜來看待我的學(xué)習(xí)能力的,無論在哪個學(xué)校,我都能拿到全額獎學(xué)金,我相信自己的魅力包含著天生的學(xué)習(xí)和專注能力,但這一次,她沉默了。她說:
要是別人,一定會顧及女朋友的感受。
這件事,被我理解成自己不夠甜蜜、不夠浪漫的指證。我立刻向她道歉,但沒有改變自己的說法。第二天她提出分手的時候,我本能地以為是因為昨天的爭執(zhí)造成了不愉快。我跟她解釋說計算數(shù)學(xué)是可以直接應(yīng)用的。工程里很多的問題需要數(shù)學(xué)來建模,比如數(shù)值模擬技術(shù)是石油開采行業(yè)中的重要工具,是確定剩余油分布和提高采收率的主要手段之一;其次,即使工作一時難找,轉(zhuǎn)行也是比較容易的……
我現(xiàn)在在談分手,你的專業(yè)跟我們的分手并沒有關(guān)系。她打斷了我。
啊,我覺得是不是你對我就業(yè)賺錢的信心不足!
并沒有。她說,你為什么會覺得這跟錢有關(guān)呢?我們雖然過得清苦一點,但是這世上并不是沒有錢就沒有幸福,幸福跟錢是不相干的。
我再次向她道歉,當(dāng)時的氣氛激發(fā)了我內(nèi)心的愧疚感,我為自己不解風(fēng)情道歉,為簡陋的公寓道歉,為寒酸的屋內(nèi)設(shè)施道歉,她都一一拒絕接受,因為她不是因為這個想與我分手。
她用行動證明了她的話:我們和好了。分手風(fēng)波之后,我繼續(xù)埋頭寫論文。但是,我的同門師兄告訴我,他在與幾家大公司的接觸中,意識到這個專業(yè)的局限性,收入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高,可供選擇的公司并不多,作為一個外國人的身份也使他不那么敢理直氣壯地提合理的要求。雖然也有漂亮的履歷和推薦信,也有論文發(fā)表,但是,每當(dāng)他積蓄著優(yōu)勢面對面試官的眼睛時,無名的怯意突然爬上他的額頭。他仿佛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城門之上,他伸直雙臂,試圖發(fā)力,但是,那些貌似可以輕松推開的鐵門,竟然紋絲不動,甚至每推一下,就更牢固一點。
我?guī)熜指伊倪@些的時候,沒有回避我的女朋友。我女友冷眼看著我?guī)熜值木骄?,等他走后,她不客氣地說:
我就說嘛,像他那樣的人,想必壓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寒酸、多么窩囊,前途又是多么渺茫,還自我感覺良好,一點不愿意改變自己。
師兄的挫敗并沒有影響到我的信心。但是,現(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女友可能聽到我?guī)熜衷陔娫捓锏膰@息,對我所學(xué)專業(yè)的質(zhì)疑和“分手”的話,并不是一時負氣,這些事一定使她對前途感到不安,而我因為過于自信,竟完完全全地忽視了她的感受。
刀子切牛肉摩擦盤底的聲音,湯鍋里散發(fā)出來的熱氣,脆餅在嘴里的咯吱聲,滿足的笑聲。大家竭力贊揚食物美味。來美國時間長了就知道這些未必能當(dāng)真。見識過冷太太在川菜館的重口味,我認為她未必滿意。冷先生吃得很少,卻也連連附和他太太。與剛才的表現(xiàn)相比,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想顯得與大家很投緣罷了。一輪寒暄、敬酒之后,人們開始放松。聊天的繼續(xù)聊天,抽煙的抽煙。不一會兒,餐廳里充斥中國的煙草味。剛才打牌的那幾位從出國旅行聊到賭場里的二十一點,后來又聊到他們吃過的美食,這里面有人竟然吃過腌酸蚱蜢、油炸蝗蟲、鹽水龍虱、香酥蟋蟀、甜炒蝶蛹……那位先生隨隨便便地說,我吃過的可不止這些,女人的胞衣我都嘗過。體驗體驗嘛。
我的胃一陣翻滾。我看了一眼冷先生。他正在吃冷太太夾過來的一塊牛排。坐在后院講故事時的放松和自得完全消失。說來奇怪,一直沒有適合我們插進來的話題。倒是冷太太,說起了她的企業(yè)在過去數(shù)年中的好幾次危機。我看了看冷先生,一只調(diào)羹在他手上無聲地掉過來翻過去。后來,董先生談到孩子們在學(xué)校的處境、貿(mào)易戰(zhàn)帶來的困擾,以及遇到鄰居時的溝通障礙,等等。他們談,似乎只是談出來,并不為尋求什么意見和解決方案。多種話題攪和在一起,有時接話的人會弄混淆。似乎大家都有一種默契,懂得如何維持一種平衡狀態(tài)——不輕易表態(tài),也不隨便下結(jié)論。
一陣孩子的歡呼傳來。幾位女士起身說去看看。趁著這時機,冷先生和我也站起身來,一前一后悄然離開餐廳回到后院。黑暗像一張網(wǎng),逐漸地鋪陳下來。坐回原來的椅子上,酒杯像個頑皮孩子一樣跟在他手上出來了。
感應(yīng)燈被驚動,照亮了草地上的翩翩飛蟲,數(shù)以萬千,原地起舞。歡快的氣氛以及盤子和筷子的磕碰聲,從窗戶、從門縫里往外傾瀉,顯得格外刺耳;感應(yīng)燈“倏”地悄然熄滅,黑暗頓時裹住我們,屋內(nèi)仍然燈光透明。夜色漸漸成了一個分界線,把我們和屋內(nèi)客人分隔開來。那些笑聲卻并不像是真正的開心。有時他們笑得特別大聲,好像只是有意為了讓屋外的人聽見罷了。我和冷先生像被黑暗招安的叛徒,脫離了屋內(nèi),成了他們的背景。不久,黑暗里涌動著一股暗流,在我和冷先生之間搭了一條連接線,我們一動不動,似乎都很享受這種身在其中的隱形感,甚至有一瞬間,儼然游戲里的盟軍。即使是像我這樣的書呆子,也明白冷先生不屬于屋內(nèi)那個團體。
遠處一星倏忽的光閃了一閃,像是疾馳而過的車燈,又像是流星劃過。再過半個月,這個時辰就要穿外套才能坐在月光下了。他說,他的聲音充滿著詩意。他的酒杯又空了,顫動著的搖椅以及他似乎略有點把持不住的手腕,據(jù)此我猜測他醉意很深了。正因為如此,才更凸顯出他的風(fēng)度。他清楚自己想說的話。
我情不自禁地把失戀的故事告訴了他。
他聽完只是默默點了點頭說,歷史總是重復(fù)上演。
他的話使我一頭霧水,明明他剛剛講了一個圓滿的感動,而我,是被拋棄的那一個。我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的表情格外認真——掛著仿佛自己講了句真理似的等著我點頭。我受到感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一陣笑聲撲出來,我本能地回頭朝屋里看。冷太太正在和女主人一起為孩子們切水果冰蛋糕。她的刀子猛地插下去,又重又狠地撈出一大塊,孩子們的紙杯沉甸甸的。從這個角度看,十足一個寵溺又過度操心兒孫的老祖母。
我是一個有點死腦筋的人,我女友一直這樣說。從前她覺得這是好的,因為我思想單純,滿腦子清規(guī)戒律,使她很有安全感。就像現(xiàn)在,明知冷太太擔(dān)心冷先生會多喝,我便不能假裝毫不在意。我時不時回頭,總覺得冷太太又會冷不丁出現(xiàn),端過來一碟甜點。我的分神被他留意到了,但他的敘述語調(diào)保持著平和,也可以說,盡量不被醉意和外在因素所左右的腔調(diào)。他的用詞——有時你覺得是在尋找跟別人相同的詞,為了獲得別人的理解;有時候,他想找到完全獨一無二的詞,以免跟別人的故事混淆。
他輕聲地說:
我說的吧,她實在是一個大好人呢,好到一般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后來呢?我及時打斷他的抒情,既然他說歷史重復(fù)上演,他肯定會給我揭開謎底。這正合他意。他找到了自己舒適的坐姿,繼續(xù)講述——
自從結(jié)婚起,從九十年代中期到新世紀(jì),這日子像坐火箭一樣嗖嗖向前,眨眼工夫,五年過去了。
這五年時間,我們辦婚禮、裝修房子、生了女兒,我到岳父的家族企業(yè)去打工。另一方面,我用我的私房錢幫我哥哥找了個外地女人。實不相瞞,這個嫂子長得不丑,人也算機靈,就是家庭條件太差,選擇我哥哥也是為了她的家庭考慮。我媽第一次看到我嫂子不僅沒有高興,反而為此憂心忡忡。實在不般配,她說。她擔(dān)心人家是騙彩禮,過幾天就會跑掉。我安慰她說有結(jié)婚證。她說,有結(jié)婚證跑掉的女人我們村里還少嗎?
一直到我的侄子出生,我媽才松了一口氣,明白我嫂子發(fā)下的毒誓不光是走走過場。我也盡力照顧他們的生活,幫我哥哥在婚姻里爭取一點點主動權(quán)。
我女兒開始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基本不用上班了。我太太說,我們這家境實在犯不著為了三四千塊一個月的工資起早貪黑——這是實情。我岳父沒有給我什么重要職位。以我當(dāng)時的能力,并沒有絲毫野心。想要擔(dān)當(dāng)更大的職責(zé),對我來說也是頭疼的事,我干脆掛著一份閑職,拿點零花錢,倒也心安理得。
至于她家族里的糾紛,從我出現(xiàn)之前到現(xiàn)在都沒有停歇過。我大姨子一如既往地揮金如土,基本上啥也不干,每個月去一趟財務(wù)核查監(jiān)督一下賬務(wù);我太太的經(jīng)營能力顯而易見,我岳父的心卻從沒有往正中間挪一挪。老爺子揚言過世的時候,財產(chǎn)一分為二。我太太甚為惱火,一是因為她在家族生意上操心比較多,另外就是那塊因為我而買的地皮價格暴漲。我太太覺得這種增值應(yīng)該算在我的頭上。我的岳父沒有采納她的意見,這些事,似乎加重了姐妹間的裂隙。
俗話一點不假: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所以我漸漸和少年時代的伙伴和青年時代的工友恢復(fù)了聯(lián)系。有一次,我被邀請參加一個同鄉(xiāng)的聚會。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很玩得來的伙伴,叫陳濤。雖然他也是在各個城市遷徙,受了不少苦,但如今也買了房、娶了妻,有穩(wěn)定的生活。喝了幾杯酒之后,他吹噓自己至少和二十多個女人上過床。他的話令我震驚不已。
什么?
不要告訴我你這個大帥哥沒有去過那些場所吧?他臉上掛著猥褻的笑拍著我的肩膀說。我這才知道他是個風(fēng)月高手。上高中的時候,就有過男女方面的經(jīng)驗,用他自己的話說,人要有什么愛好,就算窮得叮當(dāng)響,也總是能想出辦法讓自己如愿以償。
當(dāng)時坐在左邊的一直抿著嘴的年輕男孩,他們喊他江一飛,竟然有一位姑娘為他喝了農(nóng)藥自殺,最后雖然救了過來,但也變得不那么正常了。這個男孩,在別人講他故事的時候微笑不語,算是默認。我急切地問他:
那你們結(jié)婚了嗎?
當(dāng)然沒有,他得意地解釋說,因為她父母反對她跟我在一起,兩家人打過數(shù)次架,她絕望了才喝的藥。
哦,你不能她好好的,你不許我們在一起,喝殘廢了才愿意給我吧,這也太欺負人了吧。這家人,大概巴不得我早點死吧!他被自己的幽默給逗樂了,終于咧開嘴。我看到他缺了一顆門牙。
所以,那個自殺未遂的女孩最終也沒有嫁給愛情?
我正糾結(jié)這個故事的時候,其他人又開始講述自己的各種艷遇,這個缺了門牙的男孩又講了一段最近才發(fā)生的愛情,但這一個顯然不夠傳奇,很快被別的聲音壓了下去。
而我,自以為幸福的生活,在他們眼里,竟然顯得那樣無足輕重。不知道是出于嫉妒,還是真正的心里話,他們居然斷言說我過得“苦澀”。
“苦澀”這個詞一經(jīng)他們說出口,一下子敗壞了我的胃口,后面上的菜我竟然真的覺得味同嚼蠟、毫無食欲。
那次聚會結(jié)束,回來的路上,我心情復(fù)雜,很不是滋味。
都快十二點了,可是街面上新冒出來的酒店、KTV和電影院都是一片繁榮景象,就連很遠方的房屋都沐浴在金色的光圈中。經(jīng)過一個夜市的時候,露出長腿的姑娘們在那里游逛。不止是我,我看到街邊無所事事的攤主也盯著她們看。一時間,某種東西從我的體內(nèi)蘇醒。五年多的時間,我完全沒有出軌的打算,光是享受生活中得到的這些,已經(jīng)讓我夠激動的。就在那天晚上,似乎白天還讓我興致盎然的一切都失去了魅力,昨天還在我體內(nèi)駐扎著的對家庭的滿足感、對財務(wù)自由的慶幸感,都突然之間煙消云散了,或者說,像是一盆涼水澆了下來,我哆嗦了一下,像從夢里醒了過來。過去的幸福仿佛全部變成了錯覺,像是一種自我麻痹,仿佛這會兒的感覺才是貨真價實的。
誠實地說,我的婚姻生活中,從來沒有什么心醉神迷的時刻,當(dāng)然也沒有猜忌、沒有擔(dān)憂、沒有嫉妒;我會常常告誡自己,這一切得來并非易事,也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好運。但這次聚會,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盲區(qū)——在我得到這一部分好運的同時,我可能失去的是作為一個男人本應(yīng)該得到的一些東西,比如墜入愛河,比如失戀,比如邪惡——原來人可以活得這樣五花八門、別開生面。
那是我結(jié)婚五年來第一次失眠。我無心撫摸我的妻子。過去這幾年,我兢兢業(yè)業(yè),每晚給她足夠的撫慰后,讓她酣睡在我的臂彎。這會兒她渾然不覺,并不知道這次聚會對我?guī)淼臎_擊,放松地躺直了,自信和坦然地等我上來……我看著她的臉,過去幾年積累起來的感動,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個聲音一直提醒我,睡在我身邊的是一個長得極其粗鄙的女人;一個棉紡廠的女廠長;一個身形巨大、翻身都有點困難的胖子。并且,更可氣的是,我的女兒長得跟她幾乎一模一樣,這一點,也讓我暗生怨恨。就算再生一個,也有可能繼承她的基因——基因這個東西完全會被強者吸引。
我邊琢磨邊賣力地表現(xiàn)著。那天晚上,我終因體力不支倒下來,沒有讓她睡在我懷里。
后來我又參加過一次類似的兄弟聚會,又重逢了舊同事王強。據(jù)他自己講,他也玩過很多女人,仿佛為了驗證我少年伙伴陳濤的話,他對我形容這些風(fēng)塵女人的妙不可言,放蕩,時時如你所愿。
我跟著王強第一次去了KTV。那里的姑娘,我得說,那真是非常不一樣。她們放得開,喜歡甜言蜜語,一點點錢就讓她們笑逐顏開。她們帶給我一種輕飄飄的快樂,無拘無束的快樂。
我覺得家庭不再是溫暖的中心,而是變成了一個遺憾。你想一想,你原以為生活是一層烙餅。你掀開一層,發(fā)現(xiàn)了另一層,又發(fā)現(xiàn)了一層,雖然沒有到掀不完的程度,但也決不是當(dāng)初想的那樣單薄。
我的身體煥發(fā)出一種新的活力。我慶幸自己內(nèi)心仍然有對美好東西的向往,有憐香惜玉的本能,這個東西過去幾年消失殆盡,我差點就未老先衰了。
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據(jù)我的朋友們說,他們的力氣使完了之后,回家只能做些面子上的表演工作,比如做家務(wù)、把私房錢掏出來,等等。但是我跟別人不同,我也有補償家庭的心理。我會在飯桌上談笑風(fēng)生;調(diào)動我的幽默細胞,逗老婆發(fā)笑;陪岳父下下棋;送孩子去學(xué)琴;但是對于我太太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她基本上每天晚上都需要足量的愛撫才能安心入睡。這項習(xí)慣性的義務(wù)說斷就斷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她甚至都不關(guān)心我白天去了哪里,和哪些人在一起,花了多少錢,喝了多少酒。她不是一個喜歡事無巨細、喋喋不休盤查的女人。她不問。她就躺在那里,等著我過來愛撫她一番,好讓她洗去一天的疲勞。
別人在外干了不清不楚的事,恨不得擦得干干凈凈回來。我吧,每次從KTV和酒吧回來,都興致勃勃,充滿活力,恨不得露出渾身的破綻,讓她當(dāng)天戳穿我——慪個氣、拌個嘴、吵幾句,然后分床睡——我?guī)缀鯊膩頉]有得逞過。
我不得不偷偷吃些市面上流行的偉哥之類的藥。
有一次,我明知衣服上沾了一個女人的口紅,我甚至都沒有想擦一擦,讓那個嘴唇的形狀帶到臥室里,算是攤牌。這一回,她沒法回避了,她死盯著我,射出冰錐一樣的目光,我覺得她就要跟我撕破臉了……她沒有。她的聲音很平靜,她說洗洗睡吧。
我感覺自己要被吸干了,開始有了一種想要逃脫生活的沖動。
我很快愛上了一個比我小十歲的護士。說來有意思,我太太陪我去看急診,這個護士為我量體溫、打點滴。我太太去繳費的時候,她拿藥棉在我的手背上反復(fù)摩擦。持續(xù)消毒了很長時間后,她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說:你是一個多么能忍的人啊!她說話時表情沒有變化,這些字的聲調(diào)也沒有起伏,但是恰恰因為她是個陌生人,又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護士。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的額頭上,使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她又重復(fù)了她的意思——她同情我,看我那樣病弱又斯文又帥氣的外表,卻由一個如此丑陋的女人陪伴,她真心替我憤憤不平。她年輕的臉上帶著夸張的怒氣,反而加重了她話語里的善意——完全剔除掉了惡意和玩笑的意味。這善意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偏愛,藏著一種堅定的永恒。她的話就像在為我的昨日洗罪——無論我做過什么,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趁我太太拿藥快回來時,她快速地把傳呼號碼寫在我病歷的最后一頁。
這個情景讓我十分著迷,到如今我都記憶猶新。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幅情景,我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我太太龐大的身軀攔在我和護士們之間——但是不久,她不得不離開醫(yī)院——她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我被理所當(dāng)然地交到這位護士手上。后來我又生了好幾次病,有兩次是頭疼,也有一次是不知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剩下的幾次是失眠。
關(guān)于如何墜入愛河以及在其中的煎熬掙扎,總之就是神魂顛倒。那段日子,我腦子里全是與錢紅相關(guān)的畫面:穿著護士服彎下纖細的腰,她扎針的動作,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就連瘸腿走路的病人在我眼里都是美好的人間。我們見縫插針地在病人睡過的鋼絲床上肢體纏綿。啊,戀愛者的眼睛里,連死亡的痕跡都充滿著美感……戀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親身體驗了。
有一個畫面牢牢印在我腦子里:有一天,我?guī)е@個年輕的姑娘一起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他們扭轉(zhuǎn)了對我的看法,那時我得到了應(yīng)有的尊重。
另一方面,雖然服了藥也無法對太太的身體感興趣,偶爾為之也是苦不堪言,應(yīng)付了事。這樣一來,就連維持面子上的和平都難以為繼了。
我開口提出了離婚。
我太太開出的條件令我驚訝,熱處理廠的那整塊地——那時我的岳父還沒有過世,也沒有分家產(chǎn),她竟然自作主張說要全部給我。因為我的回憶和青春在那里,也因為在那里我第一次撫摸了她。
這樣的離婚談判自然是輕松和略帶傷感的,我們甚至都沒有大聲地嚷嚷一聲。出于補償,即使是談判的當(dāng)晚, 我也盡心盡責(zé)地履行了丈夫的職責(zé),十分賣力地表現(xiàn)……
就在我們開始談這些細節(jié)的過程中,有一天,我太太匆匆出門,她的電腦開著,QQ一直在閃爍,克制不住的好奇心使我打開了她的電腦。
我先看了一下她和她的閨蜜昨天的聊天記錄。里面抱怨了一些她姐姐的事。比如她姐姐去年光花在一塊表上的錢就有三十幾萬。這個信息讓我大吃一驚。家里的生意,我沒有刻意打探,但是能拿出幾十萬買一塊手表,可見他們的財富遠遠高過我猜測的那個層面。換句話說,我太太千萬身家,不,億萬身家也是可能的。畢竟電線電纜和棉紗的利潤這么高。我看完這一段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竟然汗津津的。我又點開我太太和另外一個閨蜜的聊天記錄,這一回,她們聊到了我,聊到了我的婚外情。
我太太告訴她的閨蜜說,錢紅是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她上面有一個殘疾的哥哥,腿腳不方便干農(nóng)活,快三十了還沒有討到老婆(這也是我和錢紅能夠惺惺相惜的原因),而郊區(qū)的風(fēng)氣是,討老婆必須先蓋三層小洋樓,尤其像錢紅哥哥這樣身有殘疾的,必須還得有更多的彩禮才能娶到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我當(dāng)然知道這也是事實。我太太在QQ上對她的閨蜜說:
我算了一筆細賬:錢紅一個月兩千多塊,她父親還有風(fēng)濕,手腳都變形了(這一點我也聽錢紅提起過),而且重男輕女的思想格外嚴重,每月錢紅的工資一發(fā),他就打電話催個不停,讓她交錢回去(這些情況屬實)。錢紅這幾年簡直被錢逼瘋了,誰都知道這些個事啊!
我太太在電腦上打出一連串哭喪著的臉,接著說,可憐我老公這個人,過于單純,不會算計,已經(jīng)享慣了福,就算離婚他能分到一筆錢,這筆錢很快會被錢紅拿去幫她哥哥蓋房結(jié)婚;就算我不要他給女兒撫養(yǎng)費,他自己的父母兄弟還在伸手等他接濟呢。這個社會對他,本來就不公平,這些擔(dān)子太重了。沒有人為他撐腰。就算他去賣血,也維持不了多久啊……他得找一份月收入兩萬的工作才能應(yīng)付得過來。
往后余生,我老公都有得苦頭吃了。我都夢到他被這些人活活榨干了,穿得破破爛爛,縮在護城河的橋底下,蒼蠅臭蟲在咬他!
看完這些聊天記錄,我最初的反應(yīng)是氣憤不已。第一個念頭是她一定找私家偵探了,因為她看上去比我了解得更多(而且也更準(zhǔn)確)。我一心想著去責(zé)問她,可是又覺得昏頭昏腦,胸口發(fā)悶。我站到陽臺上想透口氣,正好一輛汽車從門口開過去,一道強光打進房間,像是一把刀子,正好扎進我的眼里,我晃了幾晃,才沒摔倒在地。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也是歷歷在目啊。
我沖出家門時,剛下過一場冬雨。街上冷冷清清,偶爾一輛大貨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大貨車掀起大片泥漿濺得我渾身潮乎乎的。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灰暗的圍墻,冰冷的窗戶,這些房子讓城市一天一個模樣,只要三五天不出門就有迷路的可能。我漫無目的、身不由己地走,不知不覺到了錢紅的醫(yī)院。我知道她正在上夜班,但我沒有進去。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不覺轉(zhuǎn)換方向,向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熱處理廠走去。就是我太太在網(wǎng)上提到的護城河邊,曾經(jīng)昏暗的河道上豎起了路燈,河道兩旁礫石堆成小山似的,巨大的起重機的陰影覆蓋住我的影子,溝渠正在被逐漸填埋。這里有我太太的產(chǎn)業(yè),相信將來會建立新的商業(yè)區(qū)……說來奇怪,這塊我生活過的地方,這會兒讓我有一種病態(tài)的恐懼,遠觀這一片已經(jīng)陌生的土地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好像看到自己縮在角落里,就等著一鏟土把我埋進去。我停在河堤上,當(dāng)時正是嚴冬,地面上結(jié)著白白的冰霜,像鐵一樣硬。一陣冷風(fēng),我感覺有一種新鮮的暖乎乎的東西,從胸口往我的喉嚨亂竄,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一開始,仿佛是絕望,似乎無路可走,再后來,我以為是愛的思念,但最終,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一種深深的感動。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一位受到背叛的丈夫,你會不會靜下心來,還想著妻子的將來如何保障?你會不會被憤怒占滿整個靈魂,你有沒有想到要報復(fù),甚至同歸于盡?但是,我太太,她擔(dān)心的是我的生活,是我能否獲得幸福。
這是我從她身上獲得的第二次感動。這感動使我淚流滿面,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久久哽咽不已。
屋里一陣劇烈的笑聲響起,感應(yīng)燈又亮了。冷先生抬起悶悶不樂的眼睛,停住了。我保持著傾聽的姿勢沒有動。我覺得此時動來動去是對他的冒犯。我也沒有催促他。像沒有剎車的自行車遇到了下坡路,他的故事不會就此打住。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半夜了。我太太一見到我,立刻撲過來,她捧著我的臉對我說,啊,我以為你出什么事了,我太擔(dān)心了,剛才新聞里還說街上出了一場車禍,有人被大貨車卷進車底去了。
說著,她掩面哭了起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她第一次在我跟前放聲大哭。她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幾乎聲嘶力竭。這時,我才開始仔細地端詳她。與剛認識時相比,她看上去更強壯——發(fā)黃長斑的皮膚,有力的臂膀繃住了衣服。不,她是多么脆弱啊。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她稀里嘩啦地哭,看上去卻有一種柔和的感覺。她在哭,可你能感覺她的動人,她的臉盡管比剛認識時更老,但那種丑的感覺卻消失了。是的,她哭的時候一點也不丑,相反,露出的軟弱和痛苦,使她變得很有魅力??蛷d里有一面鏡子,在她痛哭的間隙我一抬頭,看到了自己年輕的身影和英俊的臉龐。我的膚色蒼白,看上去病了一場,但完全沒有年輕時的營養(yǎng)不良,也沒有過去的憤世嫉俗,相反,是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木?。那也是我第一次差點愛上自己呢。過后,我?guī)缀鹾翢o睡意,在房子里四處走動??粗蛷d里的歐式家具、大背投彩電、廚房里德國進口的不銹鋼廚具、浴室的按摩浴缸,這一切,突然變得無比可愛。同時,從自己的眼睛里,我終于確定了:我處于一種深深的感動之中,我感動于她的愛,感動于她的痛苦,表面上,她是受害者。但她脫離了她的外表,也脫離了我。她讓我敬佩起來。
很奇怪,感動升起的地方,愛情消失了,你看,多少人可以談情說愛,但又有幾個人在這個時候這樣從對方的角度看問題呢。
我毅然決然地跟錢紅分了手。我是打心眼里沒有想見她的興致,我又有勇氣面對眼前的生活了——陪女兒做作業(yè)、去老裁縫那里拿定制的西裝、給廚房里缺損的掛鉤重新上一個螺絲。雖然想起她的模樣還能喚起強烈的欲望,但過去的意亂情迷、揮之不去的緊迫與無力感消失殆盡:帶一個漂亮姑娘回鄉(xiāng)下顯擺,在朋友面前的吹噓——不過是淺薄的虛榮心。像我這樣沒有能力的人,離開她也許是她的幸運,她一定能找到更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這樣一想,我徹底釋然了。
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只有一個位置留給你:你是一個享樂的人,你就不能同時做一個勤奮的人;正如你不能是一個感動的丈夫,同時是一個信守諾言的情人。我后來再也沒見到過錢紅。有意思的是,離開錢紅,過去那種尋歡作樂的欲望好像也潮水一樣退去了,我之后好長時間對其他女人也失去了興致。
生活回歸了平靜之后,我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算是領(lǐng)悟到了期待與結(jié)果之間驚人的差距。你想一想,還有什么比我這種婚姻更自由?我周圍那些結(jié)了又離的,大動元氣之后還不是重復(fù)著經(jīng)歷過的新歡舊愛。只要看一看身邊那些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人,我就能打消重新來過的念頭。
冷先生講到這里的時候,屋內(nèi)竟然有人輕聲哼唱起《鴻雁》的調(diào)子來。有人在拍掌附和;有人發(fā)出嘆息;有人大聲地提議舉杯——像是為這種傷感難為情。我們靜靜地聽著,以為這酒局恐怕還得持續(xù)一陣子,可是突然,剛才打牌的一位先生竟然向主人告辭了,理由是孩子們明天還有小提琴和跆拳道課,有人發(fā)出不樂意的噓聲??蓺g樂過后總是離別,大家跟他揮手,挨個說“再見”。我們也站起來站在屋角與之揮手道別。車門關(guān)住,汽車發(fā)動。汽車掉頭時燈光呼一下照過來。就那么一小會兒,我一眼瞥見了冷先生。似乎他步態(tài)不穩(wěn),背部有佝僂的跡象,看上去像個老頭。我心里“咯噔”一下,竟然有種大失所望的感覺。重新落座后不久,董先生探出頭來邀請冷先生和我們其中的一個去補缺。冷太太則站在董先生身后,微微往外探頭。
哈,我是什么牌也不會玩的。冷先生溫和而又無動于衷地拒絕了。
我也是。此時此刻,除了堅定地陪他坐在這里,我似乎退無可退。
我們誰也沒有先開口,好像輕易開口就破壞了什么似的,只是靜靜地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
不一會兒,我們聽到某位女士被拖到桌前,牌局又開始了。有了女人的牌局,話題零亂起來。那位有文身的先生——據(jù)說在國內(nèi)有一家大企業(yè),因為他包的餃子大受歡迎,加上他喜歡釣魚,后來嫌剖魚太麻煩,經(jīng)常把釣到的魚放生,他準(zhǔn)備開一家中餐館。那位女士溫柔地批評他歇不下來,說沒見過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變成一個中餐館小老板。再說,中餐館的錢可難掙了,不是光會包餃子釣魚就成。他不屑地反駁說:
其他的可以學(xué)嘛,再說先虧點錢也不是大事。要不然,坐在家里等死么?
世界冠軍變成裝修工人,大學(xué)教授在幼兒園看孩子……到美國來之后,總能聽到奇奇怪怪、不太平常的故事。譬如昨天我就聽到辦公室的同事說,在地鐵上看到了成龍——從理論上說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基于成龍這樣容易辨認,他被認錯的可能性也很小——唯一的解釋,人有時會混淆真實和虛構(gòu)。譬如我的一位鄰居,明明是個單身漢,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他虛構(gòu)出一個妻子和一對雙胞胎留在國內(nèi)。這個虛構(gòu)故事除了讓他失去一次又一次愛情的機會外,對他的好處到底在哪里呢?
“愛情”這兩個字一下子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我想起女友第二次提出分手的情景。那次分手說起來跟董先生有點關(guān)系。此前我通過女友結(jié)識了這位老鄉(xiāng)。董先生對我的印象很好,他正準(zhǔn)備和我的導(dǎo)師達成一個項目上的合作。之后他委托我?guī)退瓿梢恍┥暾堎Y料的補充和翻譯。他給出的價錢很誘人。臨近我女朋友的生日,我很想幫她買一條亨廷頓街上愛馬仕櫥窗里的那條“H”形項鏈,這是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我知道她很喜歡。
董先生對我的工作很滿意。但是在項目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向我提出了一個我難以允諾的請求:透露一些另外幾位申請者的情況給他。我的確聽我導(dǎo)師提過,但這與我的工作范疇不相干,也違背了公平競爭原則。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當(dāng)他再一次提出來的時候,我果斷提出中止合作。
這個賺點快錢的好機會,就這樣被我浪費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女友突然向我提出分手。然后在我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堅決地伸出手示意我停止。她說,你不要又以為我是因為買不了項鏈而跟你分手,如果你那樣看我,就是對我的侮辱。
她的話這么堅決,我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說分手的理由。
她說,我覺得你的情商很低,這么多年來,你從來沒有浪漫過一次。
這不是她第一次對此抱怨。每每她一開口,我馬上就會認錯。因為,我長時間在資料室流連,甚至經(jīng)常忘記了吃飯、忘記她,這樣的事都時有發(fā)生。但我牢記“認錯”是必須的。
她接著說,你豈止是不懂得浪漫,你甚至都不會做人。你想一想,我們不在原來的城市、原來的國家,這里人生地不熟,一點人脈都沒有,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這么有成就的老鄉(xiāng),你卻這樣輕而易舉地得罪了他!
可這是原則問題。這對其他的競標(biāo)者不公平,我的導(dǎo)師知道了,也會對我失望的。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何止多這一樁,我女朋友說,你應(yīng)該清醒清醒!要是五年前,你這樣有原則,我覺得很好,可是現(xiàn)在,我們算什么呀,哪有資格講什么原則和公平……你為什么還沒有學(xué)會變通?你看看那些成功的人,一定有高情商和變通能力……我承認你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但你不能完全脫離現(xiàn)實來考慮問題。
現(xiàn)實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干了,董先生也會瞧不起我。
他們那些人,只會瞧不起窮人!
說完她停了下來,她比較介意我認為她嫌棄我窮,所以急急地補充說:
他們尊重你的才華和知識,這就是為什么他雇用了你。如果你不得罪他,他一定會回報你的,他至少會給你一些機會。
我不需要他給我工作,我找工作不成問題。
機會不是工作,為什么你不懂呢?
啊,我真是太生氣了,你竟然一直以為我為那條項鏈生氣。我并不在乎那條項鏈,那根本不算什么。從此以后,都不要這么簡單地看問題了……你竟然完全不明白你自己的處境。
在此之前,我們之間不曾有過什么敵意。一想到她用過去少見的批評和嘲弄的眼光直視著我,到現(xiàn)在我還感到不安。
你,為什么,為什么木訥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呢!你都二十七歲了,應(yīng)該醒醒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她對我最嚴重的指控。我有點發(fā)蒙。出于求和的本能,我再一次道了歉,但是,那項有點違背我人品的資料,我仍然沒有向董先生提供。事實證明,董先生并沒有往心里去。后來我們一直時有聯(lián)系。比如像今天這樣的夜晚,我竟然在董先生家交到了朋友,還能夠推心置腹。
這一次分手,更像一次冷戰(zhàn)。她說去她的閨蜜家住幾天。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跟她分開。我的人生中早就確定的兩件事:一件是好好學(xué)習(xí),另一件是給她幸福。我不停地給她打電話,一心想著挽回她。那時看來,所有的誤會都會化解。也許是我的執(zhí)著,也許我的電話讓她不勝其煩——三天之后,她回來了。
那次短暫的分開,使我品嘗了過去幾年都沒有品嘗過的痛苦;我意識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地位;之后,我加倍珍惜她,甚至準(zhǔn)備在畢業(yè)之前就向她求婚。但是,她之后的態(tài)度變得很陌生,很難以接近。有時候我半夜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一回來就喊著累;有時候早上醒來,就看到她呆呆地凝視天花板,變得深沉又憂傷,令我深感不安。這個情景沒持續(xù)多久,等待我的是第三次——也是最終的分手通知,以及一張回國機票。
回憶使我的情緒越發(fā)低落,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冷先生——只有他的故事能讓我暫時忘記自己的處境。
說到我太太給我的第三次感動。冷先生等我提出來,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清了清嗓子——
第三次是在我四十歲生日過后。那時我女兒已經(jīng)來到美國念高中,我的生活更加安逸。外面那些艷遇對我的吸引力越來越小。究其原因,如果有一個女人,你僅僅貪慕她的肉體,你知道也沒幾天新鮮勁,可是人家非要海誓山盟,或者有強烈的意愿嫁給你,你要怎么辦?再比如你送給她一千塊的禮物,本指望她滿心歡喜,可她卻念念不忘那一萬塊的包包,你又要怎么辦?還比如,你奉上你的真心,一心一意想讓她快樂,她卻根本不在乎,只是想著用一個漂亮男人來填補她內(nèi)心的空虛,你能怎么著呢?哎呀,這種令人大失所望的落差時有發(fā)生。有時,看到漂亮的姑娘釋放出愛情的信號,我也有心好好愛一場??墒且幌氲揭獙W(xué)會不臉紅地撒謊,找各種借口出門約會,還要在時間上精確計算才能確保平安無事,實在難以應(yīng)付,讓人煩不勝煩。為了避免麻煩,偶爾碰到個順眼的女人,再開心我也不會失去理智,不要說電話號碼,就連姓名都不會輕易透露。我變得越來越挑剔,越來越不合群了。
并且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有錢人越來越多。不管走過多少彎路,經(jīng)歷了什么風(fēng)波,無論是早年買房子發(fā)財?shù)?,還是炒股跌了大跟頭的,即使婚姻失敗的,大家都各有成就。比如王強,經(jīng)營著三個連鎖飯店。這家伙有多少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F(xiàn)在老朋友見面,大家都是王總王總的叫他,而我呢,說得過去的外表,殷實的家境,說到底,都太普通了。人生過半,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一望到底的玻璃橋上,既看得清怎么走來的,到哪里去也是一望到底,一點點驚喜都沒有。我有一種被生活欺騙的感覺。我常常開著車到僻靜無人的地方,打開車門,看著浩瀚的星空,想著自己一事無成,成功人士的尊貴感,我只能靠想象來完成,想著想著竟有萬念俱灰之感。
我太太很快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說,雖然我不贊成你出去吃苦,你不應(yīng)該活在壓力之下,畢竟我們的條件還好,但是,你愁眉不展,我也不開心。她主動提出給我五十萬:如果你喜歡,就去創(chuàng)業(yè),怎么樣?還能怎么樣,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女人,能力非凡、性格果斷,愿意付出、懂得憐憫,能夠和我感同身受。她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她是我的知己。我在心里暗下決心,打定主意開創(chuàng)一個新事業(yè),讓人刮目相看。這個念頭牢牢抓住了我。
你可能想不到,用了不到兩年時間,我的創(chuàng)業(yè)宣告失敗,前前后后虧空了上百萬。我失敗的原因總結(jié)起來有三個。
第一個是我對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估計不足。我根據(jù)自己十幾年來的經(jīng)驗,決定做一個高端男裝品牌。我親力親為,從尋找高端面料到請設(shè)計師裁剪縫制,甚至連代加工廠的工人素質(zhì)培養(yǎng),都一一操心,比如我的服裝工人每天工作不得超過十個小時。我非常清楚疲勞作業(yè)對產(chǎn)品的損害,懷著憤恨和不滿的心情做出來的產(chǎn)品是缺少靈魂的。我要求工廠允許工人聽音樂、久坐之后起來做做拉伸運動,我想賦予我設(shè)計的產(chǎn)品非凡的氣質(zhì)。這一切都沒問題。問題出在租店面的時候缺少經(jīng)驗,精心裝修不到兩個月,拆遷令就到了,富麗堂皇的地方很快就變成了一片廢墟。這一變故,讓我白白損失了三十多萬。第二次找門面的時候,穩(wěn)妥起見,我入駐本市大牌云集的德基商城。我做過市場調(diào)研,只要這個城市有一百個像我這樣有衣品的男士,我就能盈利,繼而名揚全國,到其他城市開開分公司是不成問題的。
事實真是諷刺。門店開業(yè)的時候,我在報紙上連續(xù)投了一個星期的整版圖片廣告,收效卓越!我的品牌可算是人盡皆知,我的衣著款式、面料材質(zhì),都得到了認可。多少人慕名前來,拍照發(fā)朋友圈。形勢看著不錯吧?結(jié)果呢,人人嫌貴!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更有鉆營的小人,拍照仿制,那個時候正遇網(wǎng)絡(luò)購物興起。一件五千元的衣服上架才三天,一模一樣的就能在網(wǎng)上買到,價格還不到我店里的十分之一,真讓人瞠目結(jié)舌。開業(yè)半個月,我的銷售額竟然不到五萬元錢。這些錢維持一個店面和背后的設(shè)計團隊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第三個也是最要命的,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太太和她姐姐的矛盾開始激化。我太太毫不客氣地譏笑她姐姐“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死物”,她姐姐則拿我的創(chuàng)業(yè)說事。眼看著她們不和的傳言愈演愈烈,以至于企業(yè)里的員工開始公開站隊。在我老岳父的干預(yù)下,姐妹倆坐下來談判,最后達成妥協(xié):誰也不能動用公款辦自家的私事,任何人動用公司超過一萬元的資金挪作私用,即算自動放棄財產(chǎn)處置權(quán)。表面上,可以治一治我大姨子花錢如流水的習(xí)性,事實上,真正受到?jīng)_擊的是我的事業(yè)。就這樣,創(chuàng)業(yè)不到一年,品牌建設(shè)剛剛完成,我就因為資金鏈斷裂而關(guān)門大吉。
我大姨子呢,不滿我太太說她的表是“沒有生命的死物”,她開始熱衷養(yǎng)狗。她養(yǎng)的可不是一般的狗,像什么埃及的皇家狗薩路基獵犬、秘魯印加蘭花犬和日本秋田犬。且不說這些狗買來要花大價錢,聽我太太說,這些狗一個月的伙食費是我家保姆一家全年的伙食費。養(yǎng)狗的費用高過了她的預(yù)期,為了從公司拿錢,她絞盡腦汁,甚至不惜把我太太告到法院,還把會計師請到公司來查賬。我岳父后來完全控制不了局勢,連病帶氣,很快過世了。老人過世之后,姐妹倆就把公司一分為二,老死不相往來了。
你可能要說,你太太這個時候可以繼續(xù)扶持你了吧。唉,事與愿違,這個時候我卻變得消沉起來了,就算她愿意繼續(xù)幫我,我也無心繼續(xù)掙扎了。
實不相瞞,要是換了我太太來經(jīng)營我的店,不要說我這三次危機,再加三十次她也能安然度過。我心里清楚得很。
那些日子我消沉得很,整晚孤零零地坐在自家的陽臺上發(fā)呆,一待就是幾個鐘頭,看著天一點一點變黑。我看著馬路邊的大排檔擺出來,看著鄰居家孩子的三輪車骨碌碌滾過門外的車道,看到路燈亮起,又看到一切消失。我淹沒在頹廢的氣息中。說起來還挺有意思,坐得越久不動彈,越覺得自己像迷途的游客,又像個要飯的窮人。我還發(fā)現(xiàn),只要坐在那里兩個鐘頭不動,臉上的胡子就會噌噌地瘋長,不一會兒,就能把我整個臉都包圍住。
經(jīng)過這次失敗,我對這個城市厭惡透頂。這里再也不是過去我向往的模樣了。到處是工地,圍繞著城區(qū)的護城河已經(jīng)被填埋,百年梧桐都被砍得差不多了,我剛來時的老街老店也都基本消失得干干凈凈了,取而代之的是網(wǎng)吧啊、奶茶啊這些完全不熟悉的東西。人越來越稠密,天氣也越來越壞。這一切似乎都是造成我萎靡不振的原因。我像吸入了一種劇毒農(nóng)藥,不僅對創(chuàng)業(yè)沒了興致,對喝酒也沒有了興致,對美食、對身邊的人,更對自己的外表統(tǒng)統(tǒng)產(chǎn)生了一種極度討厭的心情,甚至覺得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我開始不修邊幅、衣著隨便,無心吃喝和健身,任憑頭發(fā)大把脫落。我經(jīng)常整夜失眠,睜著眼睛到天亮;我漸漸變成了自己年少時最不喜歡的那一類人。不久,我開始有一種將遁入黑暗的想法……好幾回,我站在陽臺上,真有縱身一躍跳下去的沖動……
我太太被我嚇著了。她帶我去各個大城市去看心理醫(yī)生。有的說是厭食癥,有的說是神經(jīng)衰弱,也有的診斷說是抑郁癥……
現(xiàn)在我要說說我太太給我的第三次感動。
有一天早上,我睜開眼,天色已經(jīng)大亮,我太太已經(jīng)衣著整齊地坐在床邊。她在等我醒來。
她拿出一沓材料來給我看。原來她已經(jīng)進行過資產(chǎn)評估和股份轉(zhuǎn)讓協(xié)議,只等著我稍稍振作一點去工商管理局注冊。
什么呀,我有氣無力地說,我都要死的人了,你還想讓我經(jīng)營公司,再說,我也沒這個能力呀。
不用你經(jīng)營,你只管擁有這些公司,是這個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其余的事我來打理。
這算什么事呀,有意思嗎?
有意思呀!往后,家里的錢都在你的名下,處置權(quán)和管理權(quán)都真正屬于你。你什么時候好利索了,就參與進來,咱們一起管。
就是說,我簽了字,公司變更公告一發(fā)布,過去那些把我當(dāng)客人的前臺呀、秘書啊、主管啊,個個對我換了稱呼,我不再是過去的冷先生,我是冷老板了。
振作起來吧,想一想這個世界美好的地方……
她搖晃著我的雙肩,我無法動彈。她伏到我身上,令我更加透不過氣……實不相瞞,在我所有厭惡的人和事中,就包括了她呀!她的厚實的肩膀、她的黑得發(fā)亮的臉膛、她那多肉而勒住絲襪的腳背……她的臉看上去多么索然無味,卻又包含著一切深意。她是阻擋風(fēng)雨的銅墻、是庇護所。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眼皮垂下來,裹住這精通世故的眼睛,好像看穿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臉已然悄悄變得豐富,但即使她老了,某一部分年輕時的模樣,仍然保持著。似乎是一個記號,讓我認得出她,讓我能夠回憶起來一切……她不常說什么刻薄話,可是她身上每一處都在提醒我要改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終于看清自己身上那可笑的優(yōu)越感和傷感——我是配不上我太太的。
這么一想,自尊心帶來的煩惱消失了,我的厭世和厭食都奇跡般地不治而愈了。
我現(xiàn)在身體各方面都很好。能吃能喝,一點毛病都沒有,跟你這個年紀(jì)的人幾乎沒多少差別呢!他向我伸出胳膊。他的小臂緊致有力。自信加上財務(wù)自由,這是他能夠趕上這個浪潮,到這里來養(yǎng)老的原因之一。
一輪彎月掛在天邊,從我們的角度,影影綽綽的樹梢攔住了月光;黑夜之中的樹梢仿佛比月亮更神秘,更有威力。
冷先生笑著總結(jié)說:因為這三次感動,使我相信了一點,人與人能夠在一起,絕不能因為愛情,相反,是因為至少三次以上的感動,愛情調(diào)動著你的情緒,可是感動,卻能讓情緒歸于平靜。
美國是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國家,也是個更加文明的世界。我小時候,會打架的男人有氣場。這里呢,男人的風(fēng)度是不跟人爭執(zhí)、不居高臨下地對待服務(wù)人員和女性。即使遇到不公的事,也盡量心平氣和、客客氣氣地說話。所以說,環(huán)境和審美標(biāo)準(zhǔn)都變了,我理解得沒錯吧?他端著酒杯輕輕搖了兩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聲音顯得不確定,可能是醉了,也可能帶著夸張和表演的成分:你看,我現(xiàn)在每天喝點紅酒,欣賞欣賞這里的美景,高興的時候陪太太四處走一走。人活一世……人哪,活到我這份上,雖未讀萬卷書,可是算行了萬里路。
明月已經(jīng)高懸,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腳背。我突然感覺到饑腸轆轆。原來我從進門到現(xiàn)在只喝了一杯酒呢。我向冷先生打了個招呼,起身到廚房尋找食物。灶臺上堆滿了用過的盤子,冷太太正在廚房里收拾。見我進來,她從冰箱里拿出一塊完整的蛋糕。我接過來,道了一聲謝。此時我發(fā)現(xiàn)對她的印象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此前不曾留意到的生動之處。這種生動一時很難用語言形容,但絕不是“美”和“丑”這些簡單的詞所能概括。從我傍晚進門之前懷著那種奇怪的偏見時起,時間似乎有一年那么長。我不再覺得他們過于神秘和怪異,甚至高不可攀了。她如今似乎與她先生那俊美的模樣不能分隔了。
我整個人起了一種變化,像是突然亢奮了。趁著自己心情激動,我?guī)е环N謙卑而快樂的表情再次跟她打了一次招呼。我湊近她,對她說,我跟您的先生談了很久,我覺得您大可不必對他不放心,就算喝多了,他也是一個心里很有數(shù)的人。
像是對她先生跟我的談話了然于心,她笑了一笑,算是向我表示感謝。
她說,我并不擔(dān)心他喝得太多,也不在乎他喝多了亂說話……他不是個有破壞力的人,要說這個屋子里誰最沒有攻擊性和防備心,就是他了。我也不是擔(dān)心他喝壞身體,我這樣做,純粹是多年來的一種習(xí)慣。
我們還說了一些其他的很有禮貌的話。這時,又有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兩個七八歲的男孩準(zhǔn)備離開。這兩個男孩身高臉型都差不多,像是雙胞胎,但是一個略胖,另一個則很瘦小。胖的那個活潑愛笑,另一個則沉默害羞。有點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出現(xiàn)在飯桌上,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整個晚上的視線里。我今晚竟然第一次見到這兩個男孩。他們在門口道別的片刻,冷太太向那位沉默害羞的男孩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
很多家庭都有這種現(xiàn)象,孩子們剛開始的時候都是一樣的,但是長著長著就變得完全不一樣。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我記得,我父親帶我和我姐姐到鄉(xiāng)下去看親戚。親戚給了我們一只水蜜桃。不知道你有沒有嘗過無錫的水蜜桃,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蜜桃,皮韌易剝、汁多甘厚、味濃香溢、入口即化。但是,我那天沒有嘗到。我父親把水蜜桃捧在手上,指著前面的一個池塘,笑著對我說,你不是想要玩水嗎?去吧,去玩一會兒。
我邊走邊回頭看。我看到他小心地剝開水蜜桃的皮,捏著兩端,讓我姐姐一口一口地咬到嘴里。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姐姐閉著眼享受水蜜桃的樣子。真的太誘人了。但是,我父親沒有分給我一點的意思,我姐姐同樣如此。后來我直挺挺地站到她眼前,表現(xiàn)出特別想吃的渴望,她也絲毫不為所動,干干凈凈地吃完了一整個水蜜桃,把光溜溜的核在嘴里嘬了好一會兒,才吐掉。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冷太太話鋒一轉(zhuǎn)說:
所以啊,這些年,我再忙都會專程開車去無錫買正宗的水蜜桃。現(xiàn)在市面上假的無錫水蜜桃那么多,我嘗一口就能知真假。但是,我姐姐就不一樣了,什么是好東西、什么是壞東西,她根本分不清。她特別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死的東西,把那些瑞士名表當(dāng)成心頭好。她以為是值錢的東西,我可一點兒也不稀罕呢。她不愿意帶著這些值錢的東西出門,又不敢把這些東西單獨放在家里,所以她哪兒也去不了。
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就好像她整個晚上一直在忙碌、在幫廚、在收拾屋子,就是為了到頭來,像這樣的時候,把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說出來似的。
她的話使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體。我一下子記住了她強壯的意志力,與她的身軀是成正比的“STRONG”。今天晚上——這之前我覺得整個艾爾克頓的華人之夜,像一幅鄉(xiāng)愁深濃的意味深長的油畫,此刻——在這幅成品上面,有兩條濃重、另類的深色油彩,使這幅畫變得相當(dāng)古怪,以及深不可測。
后來她又用輕快的、我剛進門時的親切的聲音補充了一句說,她姐姐沉湎于這些物件,對于真正的生活,是不了解的。她后來竟然喜歡起狗來,可是,這些狗也只是增加了她的負擔(dān)。她以為是慰藉,但無論是錢也好,狗也好,對于理解真正的人生是遠遠不夠的。
在那個完全被冷先生占領(lǐng)的聚會上,冷太太的話,就算我當(dāng)時沒有聽錯,也很快被冷先生的話語所覆蓋。她先生進屋的時候,她停止說話,牽起他的手,與主人握手告別。他們在門口也停留了不短時間,我聽到冷先生客氣地跟主人約定下一次在他家的聚會日期。我現(xiàn)在仍然能回想起他柔軟的語音、柔軟的眼神和額頭,他的太太溫柔地點著頭。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特意給了我一個親切的微笑,叮囑我到時也把時間騰出來。他跟在太太身后、踏下一個臺階的一瞬,他的后背顯得孤零零、可憐巴巴,甚至有點兒踉踉蹌蹌。
他的形象就這么突兀地發(fā)生了逆轉(zhuǎn)?,F(xiàn)在的他,掩蓋住了我第一次見到的印象;剛剛出門的形象又掩蓋了下午的形象。變化如此之大,令我有點錯亂。他走后好幾個鐘頭,他的喃喃的聲調(diào)仿佛還停留在我的耳邊。他的離開,喚起我內(nèi)心的孤獨,使我比剛來時還要不適。隨著他離開,他激起的某種漣漪——那微微的、顫動著的漣漪慢慢消散,最終,他帶來的氣息徹底消失了。
另一間屋里的人,只剩下先前幾個打牌的還在。他們的聲音很是疲倦,即使打出了一張好牌、發(fā)出夸張的喊聲,這喊聲里也有一絲勉強。孩子們不知去向,可能上樓睡覺,或者被女士們先帶走了。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茶幾上有孩子們的玩具,客廳的墻壁上竟然是空的。雖然嫌棄前主人留下的畫,可董先生還沒有來得及為房子配上符合心意的裝飾。可見,這世上符合心意的東西并不太多。
這樣的夜晚,我的記憶卻異常清晰,我想起前女友提出的第三次分手,也是正式分手的那次。
跟頭兩次一樣,也是那樣突如其來。我們在學(xué)校附近的公園散步,聽到兩個印度人在用英語交談。
他們的口音非常重,聲音還特別大,因為彼此聽不明白而著急上火。我想起了網(wǎng)上關(guān)于印度人口音的段子,我看了一眼女友,以前我們看到不尋常的事情時也會這樣相視一笑。這一次,她假裝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一直到遠離了兩位印度人之后,快到家門口時,她突然停下來說: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口語很好呢?
這種挑釁的口氣并不常見。我一聽就來者不善,一下紅了臉,我支支吾吾地說,還行吧!
其實并不好,她的目光變得嚴厲,嘴唇緊緊地抿住了。她說,你的單詞量和聽力的確很好,但你的口音有時候很好笑呢。聽你在重要場合說英語,我每次都捏一把汗,生怕別人會笑出聲來。
我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現(xiàn)在還記得一清二楚,一陣酸楚襲擊了我,我的喉嚨發(fā)出了吞咽聲。如果她在日常生活或者在為人處事方面打擊我,我都會欣然接受,畢竟我不覺得這是特別重要的事。但是,說到口語,來美國這么久,英語已經(jīng)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錢。與其說我的自尊心受傷,不如說我被搞得不知所措。
趁著那種尷尬的氣氛,她再一次提出分手。她說,我們之間三觀不合,你喜歡做研究,我喜歡熱鬧的生活;你向往兒女雙全,而我,一直想做個丁克呢。她頓了一頓,繼續(xù)說,我覺得這樣下去越來越不快樂了。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趁我沒有回過神來,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了出去。我意識到情況不妙,想著如何溝通的那幾天,她發(fā)來機票信息,讓我不要找她,她已經(jīng)回國。她說如果我下學(xué)期再去糾纏她,她就會轉(zhuǎn)學(xué)。
我突然回過神來:她宣稱分手的時候,帶走的行李是那樣的少,簡直連一只小小的行李箱都塞不滿。那么,她冬天的衣服呢?她的雪地靴呢?她的小熊抱枕呢?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早就無緣無故地不見了。
在這萬籟俱寂的別墅,只聞蛙鳴如鼓,令我錯愕不已的更多的細節(jié)一一清晰地出現(xiàn)。比如面對董先生家的草坪,質(zhì)疑打理困難的女友,我安慰她說,董先生付得起。如今我才聽出自己當(dāng)時多么的心虛。而這心虛,我的女友,她早在當(dāng)時就有清楚的認識,并且,對我的前途有了不樂觀的判斷。
這些細節(jié)從來沒有消失過,只不過一向只以為把書讀好最重要的我,沒有真正的勇氣面對它們罷了。
一切幻想都已破滅。無論我做了多少努力,其實早在第一次分手時就已經(jīng)無可挽留了。失去她是早就注定的事,甚至在我還不知愛情為何物的時候,而不是決定來麻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我一度痛心疾首,認為是自己對學(xué)業(yè)的過于專注導(dǎo)致了我們關(guān)系的破裂。事實上,這是一個方向性的大錯誤。在今夜之前我的反思都走錯了方向。我的前女友一定察覺了我至今才承認的事實,那就是——我一直承諾要給她的生活,已經(jīng)不是、或者本來就不是她想要的那種生活,我的承諾,對她,甚至已經(jīng)是一種折磨。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我突然開竅了:對于我的失戀,今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假裝不知道,他們都像對待冷先生一樣,裝著對我的失戀和失敗置若罔聞,其實他們可能比我了解得更早、更多。
就在昨天下午,我還抱著同情的目光看著眼前這些人。他們帶著不知從什么行業(yè)賺來的錢,年紀(jì)大了,英文不好,假裝自己和在國內(nèi)一樣充實風(fēng)光,是故事的主角,搞不定就美其名曰是“文化沖突”。他們還不在文化里,只在邊緣踱步、沉湎于新鮮景致,哪里有什么沖突呢?他們的生活乏味著呢,他們在這里摸索商機,享受空氣和酒。他們常常有大把的時間不知如何消磨。我呢,還當(dāng)自己與眾不同而沾沾自喜。多么可笑。說什么知識已經(jīng)改變了命運;假裝不知道女朋友離開的真實原因;似乎自己的黑頭發(fā)黃皮膚不是什么事;仿佛所有一切都是自己決定的。
就算七月天氣,凌晨仍然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我的腿瑟瑟發(fā)抖。周圍一片陌生。我的意識開始混沌,隨時有遁入虛空的可能。在他鄉(xiāng)暫旅的微光之中, 某種在被遮蔽狀態(tài)中的情緒悄然顯露; 她并不是拋棄我,她其實是在否定我,如同當(dāng)年她對我的崇拜,肯定著我從小到大的努力;如今她的離去,不僅否定了我們的感情,也否定了我的目標(biāo)和方向。仿佛一道閃電,照亮了一切。這一刻變得令人不能忍受。再也沒有比這一夜更漫長、更折磨人的了。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處境;這也可能是我的將來,像被鑲嵌在水泥里的事實一樣很難更換的未來。
我很后悔沒有留住冷先生,不然的話,現(xiàn)在分享故事的就應(yīng)該是我了。想到這里,冷先生那微醺的臉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仿佛正搖頭晃腦地用一種冷式溫柔總結(jié)說:
我真是感動啊,她那么年輕,卻甘愿過那么清貧的生活,真是了不起,你讀博士的第一年她可能就已經(jīng)看到你的專業(yè)不占優(yōu)勢。后來認識了那么多的有錢人,卻要每日回到跟你合租的嘈雜的小公寓,她一定獨自承受了你意料不到的壓力,不得已才做出了離開你的決定。
我好像真的聽到了冷先生一板一眼的分析,撲哧笑出了聲。我起身走向窗口,有一種想奪門而出的沖動,但是我的破車停在靠里的位置,外面有兩輛車擋住了車道。那些信誓旦旦堅守到天亮的人,所有人都沒有兌現(xiàn)他們的諾言?;蝰{車而去,或倚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打過的殘牌散落在桌面上,陪著幾杯未盡的殘茶。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口漸漸發(fā)白,曙光出現(xiàn)了。我走出后門。天空霧氣濃重,無聲地貼在樹梢,跟昨天黃昏的感覺剛好相反:遙遠的海面上巨大的浪頭在翻滾。置身這昏白無聲的海港小城的黎明,這座房屋和它旁邊的那些更大的房屋,以及屋前開放的花朵也跟昨天完全不同了。對于天空來講,就是個完全不起眼的邊角,我比我以為的還要渺小一百倍,即使“微不足道”也無法形容我身處的位置。我走到馬路邊,朝兩頭看了看,樹木向遠方延伸,道路劃了一條堅挺的弧形也向遠處而去。我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不,過去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我獨自走向那個石階,現(xiàn)在,它孤零零地立在清晨的霧氣里。我呼了一口氣,踩上去,試著走了起來。才走了五六步,突然一個趔趄,猛地失去平衡,掉到了另一側(cè)。我完全沒有思想準(zhǔn)備,貌似柔軟的草地比想象的要生硬得多,腰和臀部受到了重重的撞擊。我爬起來的時候,鞋和褲腿上沾滿了露珠和草屑,甚至臉頰上也沾上了涼絲絲的露水。發(fā)現(xiàn)自己錯判了形勢,高估了自己,我左右看看,希望自己狼狽的樣子沒人看見。我可是品嘗了露珠的滋味——如果這會兒某個晨跑的人發(fā)現(xiàn)我跌了這么一跤,我大可這么自嘲一番。突然,樹枝一陣顫動,一只窺見了秘密的松鼠“呼”地竄走了,過一會兒,它又在草地另一側(cè)探出頭,看來想看熱鬧的心不死。我回到石階的起點,但卻沒有意愿跨上去。抵抗漫漫長夜,并非堅持不昏睡,而是正確預(yù)估難度。而眼下,我這樣的狀態(tài),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無法保證不從石階上掉下來。
太陽仿佛被什么彈了一下,騰地跳出地平線,緊貼在大海的邊緣。金色的光芒在樹尖上閃亮。層層樹葉密密實實,眼前的一切罩在陰影之中。
原載《收獲》2020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吳? 越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除夕夜的賭徒
李鳳群
二十多年前,我跟隨男朋友去他的老家過年。
那是和我的村莊一樣貧窮的小地方,土地板結(jié),房屋簡陋,里里外外沒有熱氣。大多數(shù)人平常都在各處打工討生活,只有過年的時候回來。午飯過后,門前三三兩兩開始聚集著男人。他們客氣地寒暄,彼此遞煙,關(guān)切地詢問對方在哪里打工,收入多少。家長里短,一派祥和。最初,他們或站著,或靠在門框上,不多久,他們挪進門,坐到方桌前,變魔術(shù)一般,方桌當(dāng)中出現(xiàn)一副牌九。他們擺好架勢,開始賭。
最初是四個人,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圍觀,很快,桌子前水泄不通,圍觀的也開始押注。喊叫聲此起彼伏,開牌聲震得屋頂發(fā)顫。不多久,輸者黯然離場,他留下的空當(dāng)瞬間被填滿。如此,一個、兩個、三個,輸光的滾蛋,膽大的坐上來。莊家一換再換。到了天黑,人越來越多,最外圍的人需要站在板凳上才能越過黑壓壓的人頭看到桌子中央那一小片戰(zhàn)場。我的男朋友也在其中,他瞅準(zhǔn)時機從口袋里掏出十塊八塊押上。他聚精會神,心無旁騖。這不是我想象中的除夕夜,我氣鼓鼓地回房去睡。
下半夜兩點,男朋友進來了,他塞過來一把票子,皺皺巴巴,從一百到一毛,像一把形態(tài)各異的干花撒在被子上。
第二天早上,我聽到一些名字,都是昨晚上輸光的人:大磊、秋生、平安、寧滬……
他們在工地上,在菜市場,在車間,在街頭,用整年的辛苦來迎接除夕之夜。有一個殘疾男子,無妻,帶著兩個不到十歲的兒子在寒夜里賣花,錢并不那么好賺,冷和困是兩個孩子抱怨最多的詞。他們通常從正月十五忙到大年二十九,但是,賭的欲望說來就來,贏的幻想如此強烈,都以為自己是那個一夜暴富的人,但多數(shù)人知道最終可能血本無歸。在賭桌上年年循環(huán)的這些人,不乏俊俏的面容,健壯的體魄,勤勞的性格,但是,在除夕夜,他們都像沙粒融入沙堆,什么也抗拒不了。
而這,是這個村莊的常態(tài),亦是這個村莊的傳統(tǒng)。少數(shù)人,則幸運地開始大采買。在這個擅長賭博的村莊,笑到最后的人除了機智,還得足夠幸運。
大年初一,新一輪的賭局已然開設(shè),多人元氣大傷,仍不乏躍躍欲試者。
二十多年過去了,聽說,只要除夕夜回來的人,仍不免在賭桌邊相見。因為,這已然是巨大的慣性和傳統(tǒng)。
而冷先生,曾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員,是這個賭局的參與者,不了解他成長的處境,很難理解他后來的選擇。他值得被書寫。
李鳳群,女,安徽無為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xué)員,
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作家》《大家》等雜志發(fā)表作品。
著有長篇小說《大望》《大野》《大風(fēng)》《大江邊》《顫抖》《良霞》等多部。
曾獲第三、四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
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
安徽省第二屆小說新星獎;2013年度青年作家獎;
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獎;
《人民文學(xué)》2018年度長篇小說獎;第五屆華僑華人“中山文學(xué)獎”;
2020年南方文學(xué)盛典年度小說家提名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