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人杰
大衛(wèi)·利恩執(zhí)導的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開頭有個關(guān)鍵性的場景,T.E.勞倫斯與他的上司布賴頓上校拜訪了費薩爾王子的沙漠營地。費薩爾王子的帳篷既簡單又奢華,編織了花紋的織物從低矮的帳篷頂上垂掛下來,碩大的黃銅水壺在燭光下閃耀光澤,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毯。帳篷內(nèi)沒有家具,男人們直接坐在地毯上。布賴頓上校穿著貼身的軍服,佩戴著锃亮的斜挎式武裝帶,腳上穿著皮靴,看上去坐得格外不自在,雙腿笨拙地伸出,放在身前;勞倫斯是名中尉,穿著沒那么正式,顯然坐得更加舒服,雙腿疊向一側(cè);費薩爾王子穿著黑色袍子,頭上戴著白色的阿拉伯頭巾,倚靠在一堆綿羊毛皮上,而他的同僚謝里夫·阿里隨意地靠在帳篷的一根柱子上。五花八門的坐姿以電影的方式強調(diào)了一個重點:放松的貝都因人在沙漠這個地方很自在,而身體僵硬的英國上校是個外來的干涉者,勞倫斯介于兩者之間。
世界分成席地而坐的人和坐在椅子上的人。在一項對全球人類姿勢的經(jīng)典研究中,人類學家戈登·休斯確定了超過100種的常見坐姿?!爸辽儆?/4的人會習慣性地深蹲下來,好讓雙腳減輕負荷,他們在休息和工作時都會這么做?!毙菟乖u述道。深蹲在東南亞、非洲和拉丁美洲都受到人們的喜愛,但盤腿坐在地上幾乎一樣常見。許多南亞人烹飪、用餐、工作和休閑時都會采用這種坐姿。美國西南部的某些美洲原住民以及美拉尼西亞人習慣坐在地上,雙腿筆直前伸,或者在腳踝處交叉。雙腿疊在一起傾向一側(cè)的坐姿——也就是上文中提到的勞倫斯的坐姿——被休斯描述為許多部落社會里女性的主要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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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劇照
導致世界各地坐姿千變?nèi)f化的原因,可能是氣候、穿著或生活方式的不同。寒冷或潮濕的地面使人們不會跪在或蹲在地上,可能促使人們尋求坐在較高的地方;緊身的衣服會傾向于阻礙深蹲和盤腿坐姿;游牧民族和農(nóng)耕民族相比起來,就不太會使用家具;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然而,因果關(guān)系解釋不了為什么折疊凳起源于古埃及這一有著暖和、干燥氣候的地區(qū)。或者,為何日本人和韓國人傳統(tǒng)上都會坐在地板的席子上?盡管這兩個國家都有著寒冷的冬天。又或者,為什么游牧的蒙古人出行時會帶著可折疊的家具?同樣屬于游牧民族的貝都因人則不會那么做。
休斯解釋說,他沒有將倚靠坐姿包含進他的研究,因為他沒有找到充足的圖片證據(jù)。這很遺憾,因為對于休息時的身軀而言,倚靠坐姿一直是種舒服的坐姿。在倚靠坐姿下用餐的畫面,最早的證據(jù)是一幅存放于大英博物館的公元前7世紀的淺浮雕作品。這幅作品有時被稱作《花園宴會》,它展現(xiàn)了亞述國王和王后在室外享用食物與飲品的情景。國王倚靠在類似于貴妃椅的長榻上,而王后坐在近旁的一張扶手椅上;兩人共用一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家具不同尋常的地方在于其非常之高:長榻離地大約有5英尺(1.5米),而王后坐的扶手椅讓人聯(lián)想起救生員坐的高椅,有齊腰高,需要配上腳凳。設(shè)置成這種高度的原因是讓國王和王后高高在上,高于那些揮動拂塵為君主夫婦扇風的仆人。
選擇哪一種坐姿,有著深遠的后果。如果你坐在地板房間的墊子上,你就很可能會制定一條禮儀,要求進屋之前脫去鞋子。你也更可能會穿拖鞋或涼鞋,而不是要系帶的鞋子,還會穿上寬松的衣服,使得你能夠蹲下來或盤腿坐。習慣坐在地上的人不太會使用高大的衣柜——更方便的做法是把物品存放在距離地面更近的箱子和低矮的櫥柜里。坐在墊子上的人更可能會睡在墊子上,正如坐在椅子上的人更可能會睡在床上。在印度,許多人坐在地上,卻會使用床鋪,這是個例外。習慣坐在椅子上的社會發(fā)展出五花八門的家具,譬如餐桌、梳妝臺、咖啡桌、寫字臺和餐具柜。坐在地板上的習慣也會影響建筑:光著腳或者穿著襪子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的話,需要地板很光滑,不能有碎片,因此保溫的木材比石材更合適;坐的地方很可能會覆蓋著柔軟的墊子或編織出來的毯子;高窗臺和高房頂?shù)奈σ矔鬁p。
羅馬人的長榻
任何一個決定坐在椅子上的文明必須解決一項現(xiàn)實中的挑戰(zhàn):人類的姿勢。第一個認識到坐和姿勢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人,是18世紀的法國醫(yī)生尼古拉·安德里·德布瓦勒加爾。安德里是整形外科領(lǐng)域的先驅(qū),就連“整形外科”這個詞也是他創(chuàng)造的。在發(fā)表于1741年的論文中,他描述了健康坐姿與椅子之間的關(guān)系?!爱斠粋€人坐的時候身體會向后彎的話,后背一定向內(nèi)側(cè)彎曲,”他寫道,“當一個人坐在一張凹陷的座椅上時,無須任何特意的設(shè)計,人自然而然會讓身體保持平衡,而這必然讓后背更加彎曲?!卑枷莸淖问侵钙胀ㄒ巫幽怯脽粜静菥幙棾龅膬?nèi)凹底座,容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下陷。為了改善坐姿,安德里建議增加一個可調(diào)節(jié)的螺桿,能從底下把座椅底座往上推,保持椅面始終平整。
兩百年后,美國俄克拉何馬州大學的體育學教授埃倫·戴維斯·凱利在一本教學手冊中,簡潔地歸納了人類姿勢面對的生理學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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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勢對于人類來說,顯然是個難題,因為人體骨骼在直立狀態(tài)下基本上是不穩(wěn)定的。四條腿甚至是三條腿的椅凳相當穩(wěn)定,但誰聽說過兩條腿的家具?兩條腿的人類在維持身體平衡時帶來持續(xù)不斷的問題,這個問題又因為一件事而變得嚴重:人類的雙腳對于人類軀干這個高聳的上部結(jié)構(gòu)來說,是非常小的支撐基底。比這更嚴重的問題是,人體的上身、腦袋和手臂從臀部往上,只由一根脊椎來支撐?!?/p>
擁有腰部支撐的椅子
椅子的意圖是向人類提供暫時的歇息,可以避開這類不穩(wěn)當?shù)钠D難時刻。但凱利描述的這種不穩(wěn)定性假如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當人坐下來時,影響會加重。身體的重量集中施壓于骨盆底部的坐骨結(jié)節(jié)上,或者寬泛地稱之為坐骨。這些骨骼酷似搖椅的弧形彎腳,只提供側(cè)面支撐,允許身體在其他方向前后搖動。椅背提供的支撐允許肌肉松弛下來,但是太過垂直的靠背導致坐下的人低頭垂肩,而簡單地讓椅背呈現(xiàn)弧角,會催生出不自然的向后倚靠的坐姿。假如椅子太過堅硬,會導致坐骨很不舒服,假如椅子太過柔軟,就會讓臀部的肌肉扭曲變形,會施壓于坐骨,這樣同樣會引起不適。假如椅子過低,身體的重量會全部集中在坐骨上,而不會被大腿分擔一部分;假如椅子過高,坐在上面的人往往會傾身向前,把雙腳放在更穩(wěn)定的位置上(地面),但這樣會壓迫呼吸,引起脖頸肌肉緊張。
1884年,德國整形外科手術(shù)醫(yī)生弗朗茨·施塔費爾判斷,大多數(shù)座椅“是為眼睛而建造的,而不是為了背脊”,他提出低靠背能支撐人體的腰部區(qū)域。施塔費爾被稱為“現(xiàn)代課椅之父”,他建議大家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后背應該盡可能地貼近直立時脊椎的雙S曲線。在19世紀期間,初等教育變成強制性,兒童們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坐在教室里,研究者提議了好多種桌椅組合方案,打算以此來改善坐姿。有些設(shè)計方案中包括了座椅安全帶、額頭束縛帶和臉龐托架,盡管很難想象,這樣嚴苛的裝置真的被人使用過。
1913年,瑞士解剖學家漢斯·施特拉塞爾發(fā)表了一份座椅設(shè)計方案,靠背上部微微彎曲,椅面傾斜,以便更好地支撐大腿下側(cè)。施特拉塞爾的發(fā)現(xiàn)被瑞典研究者本特·阿克布盧姆予以確認,后者使用X射線和肌電圖研究人坐著時的身體力學。阿克布盧姆設(shè)計了好幾種椅子,它們的彎曲靠背后來被冠以“阿克布盧姆曲線”之名。
站起和坐下的動作也是種挑戰(zhàn)。我們都體驗過錯誤估算椅子的高度時突然的震動,因為跌坐進一張椅子等于在短暫的瞬間對脊椎施加2倍于體重的壓力。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是給椅子裝上扶手,這樣當我們坐進椅子里的時候,扶手能提供一些支撐,而當我們起身時,扶手也是個方便的借力處。假如椅子過低的話(譬如休閑椅),這點尤為重要。從沒有扶手的低矮椅子里起身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對于老年人而言。扶手提供了另一項用途:當我們坐在椅上的時候,通過一些倚靠的地方,從而減輕肩膀位置的壓力。
英國心理學家保羅·布蘭頓這樣形容坐在椅中的身體,“不僅僅是個了無生氣、裝著骨骼的臭皮囊,被丟在椅子里待上一段時間,而是個活生生的有機體,處在活動連續(xù)不斷的動態(tài)狀態(tài)”。我們不會紋絲不動地坐著,我們會坐立不安,會變換重心,還會交叉雙腿和雙臂,動彈一下擠在一起的肌肉,盡管幅度會十分微小。我們和椅子發(fā)生互動:我們坐在椅子上面,向后靠,向前靠,經(jīng)常會倚靠在座椅邊沿。我們用腿盤住一條椅子腿;將一條胳膊懸在椅背上,或者把一條腿架在扶手上。
我們?nèi)祟惿瞄L步行和奔跑,我們因為睡覺時能躺倒而快樂。引發(fā)問題的,是介于二者間的姿勢。就算我們坐在地上,這句論述仍然是真實的——有著坐于地上習慣的文明所使用的各種各樣的墊子、墊枕、扶手和坐墊可供證明。當我們選擇坐在椅子上時,這句論述甚至變得更加正確。每一把椅子都代表了一次努力,一次試圖解決地心引力和人類解剖學特征之間沖突的努力。坐起身總是個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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