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村子里立著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單,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緩緩地延伸進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條過道,
夾在兩片荒原間,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離開村子的人將長久漂泊,
也許,還有許多人會死在中途。
(楊武能 譯)
1901年9月18日,新婚不足半年的賴納·瑪利亞·里爾克(1875—1926)進入《定時祈禱文》第二部的寫作。該詩集第一部早在兩年前完成。似乎是壓抑已久的激情被喚起,再次進入主題寫作的里爾克當天完成三首,翌日又是三首。9月19日完成的三首就包括《村子里立著最后一幢屋》。無論何時來讀,該詩都給人撲面而來的沉重感和命運感。
在最終由三部一百來首短詩構成的《定時祈禱文》中,這首詩能占據(jù)格外突出的位置,是它摒棄了整部詩集中的傾訴音調,一種直擊人心的思辨色彩布滿詩歌??v觀里爾克的畢生寫作,沉思是他屹立詩壇的核心聲調。詩歌的功能之一,也就是對詩人沉思的接受。能以此雄視詩壇,說明里爾克的沉思達到非同凡響的地步。像所有從自我出發(fā)的詩人一樣,里爾克也是從自己的生活中展開沉思,繼而將沉思拓展到命運與人類的廣度之上。
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里爾克與新婚妻子克拉拉·韋斯特霍夫住在韋斯特爾威德村莊,其時妻子已然懷孕。由詩人與雕刻家結合成的年輕夫婦都無固定職業(yè),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里爾克一方面雖想努力改善生活,一方面又在暗地里促成家庭的瓦解。也許,半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強烈感到,家庭并不適合自己。在一心渴望寫作與崇尚自由的人眼里,婚姻不僅可怕,還會成為創(chuàng)作的束縛。矛盾心理反映在里爾克第二部“祈禱”的寫作之中,也突出地反映在這首詩中。當韋斯特爾威德村莊成為他眼里和內(nèi)心的“最后一幢屋”時,就喻示了里爾克不無感傷的告別心理,所以我們有理由說,這首詩表達了里爾克當時的內(nèi)心狀況,同時也表達了高于家庭的某種召喚時時響在里爾克的心靈深處。
不論如何渴望自由,里爾克也清楚地看到,自由帶來的并非就是圓滿和幸福。世人極少指責里爾克不乏蓄意為之的拋妻棄女行為,是他在第一聲指責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看到,自己朦朧設計的未來,不是離開家庭就能獲得所謂的成功。成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偶然,失敗倒是人生的必然。正是清楚地看到這點,里爾克這首詩才充滿來自人生深處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源于勵志似的奮斗和一往無前,而是人類的某種共性和人生的某種必然性在時時對挑戰(zhàn)者握緊打擊的拳頭。
所以,里爾克這首詩不僅是一首屬于自己的詩,還是一首屬于廣闊時空的人類之詩。面對這首詩的起句,“村子里立著最后一幢屋”是否屬實?很可能,它是里爾克親眼所見的一幢屋,也未嘗不可以說,它同時還是充滿象征意味的一幢屋。正是象征的存在,他才可能在接下去的第二行將它比喻成“世界的最后一幢屋”。短短兩行,在讀者眼里立刻渲染出一種強烈的孤獨氛圍。孤獨人人都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孤獨本就是人生的組成部分。一首堪稱偉大的詩歌必然如此,從自我的深處,喚起所有人的感同身受。這就是詩歌的張力,詩人看似在寫個人,實則在寫整體。對人生的了解深淺,決定了詩歌的質量高低。對人生了解得越深,在寫作中對必然性的揭示也就越深。尤其對一首抒情詩來說,簡單地抒發(fā)自我,未見得能感染到他人,一旦揭示出必然,就將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詩歌的力度,也就從詩人對必然性的揭示而來。
以短短九行的篇幅,里爾克揭示的必然性令人吃驚。大路進入黑夜,村子留不住大路。這些所有人親見、常見的場景,在里爾克筆下,呈現(xiàn)出難以言說的命運意味。人對未來越是充滿期待,對眼前的拘囿就越是想要反抗。對渴望前途的人來說,反抗是種必然。哪怕明知前方是黑夜,也要義無反顧地投入。沒有人能說,反抗與投入,得到的就是美好,但一代代人總渴望著離開某種局限,進入神秘莫測的遠方和未來。有了這一事實前提,“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就成為一種人生必然,此時此刻的方寸之地也就成為一條必然的人生“過道”。這既是里爾克的感受,也是整個人類的感受。若沒有蘊含普遍的人生感受,里爾克的詩句不會時至今日都引人共鳴。
從生活的某個地方離開,迎接自己的將是什么?在不認識人生的人那里,總是情不自禁地會有很多以為——以為人生將從此變得圓滿,以為生活將從此變得美好,以為自己將獲得出發(fā)時夢寐以求的種種,所以,勵志暗喻成功的故事總有廣闊的市場。不是說人生不需要勵志,而是勵志從來不等于成功。在認識人生的人那里,會知道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付出,所謂遠方和未來,是一場場始料不及的風雨艱途。用該詩的措辭來說,是“長久漂泊”。漂泊的確是人生的必然,所以尤利西斯漂泊、杜甫漂泊,更不能否定的是,走過風雨的人,未必見到彩虹,因為“許多人會死在中途”。這就是人生的必然殘酷。魯迅不也有人生是“慘淡”的一說?所以,里爾克抒情卻不煽情,他知道什么才是人生前方的真實和必然。煽情的詩歌會有暫時的讀者,揭示必然的詩歌卻有永恒的讀者。
從里爾克的一生來看,漂泊是他身體力行的現(xiàn)實。明知等在前面的是漂泊,甚至很可能將“死在中途”,里爾克仍義無反顧地進行這一選擇,就表明他對自己的使命具有強烈的擔當。人生總有某種事業(yè)召喚人去獻身。里爾克獻身了詩歌,也就是將自己獻給了承擔。誰都能說,面對人生需要勇氣,就在于人生不是誰都有勇氣來承擔,逃避人生的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不是簡單活了一生的人就會認識人生,更不能說是度過了人生。人生的內(nèi)核只有決然進入才能體會。里爾克選擇了對人生的直面,也就是選擇了承擔。他寧愿放棄家庭,也要穿過“荒原”,承擔起“畏怯”與“神秘”的未來。我們可以說,里爾克挺身而出,是代替那個時代的精神追求者做出了承擔,是為一種“許多人會死在中途”的人類命運做出了承擔。一旦進行這樣的承擔,漂泊就成為承擔者的必然。
因身體孱弱,里爾克在少年時受不了軍事學校的訓練,但他用畢生的漂泊和寫作,承擔起詩歌的命運,不能不令人感覺里爾克罕有人及的無畏和內(nèi)在勇氣。面對其人其詩,可套用一句流行的話,沒有漂泊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同樣,不理解人生必然性的人,也沒能力進入里爾克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