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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如水

      2020-11-06 06:14:05程相崧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金童月光

      在國棟敲門時,金童正幫著娘往屋外架桌子。那一大塊橘紅色的月亮,也剛剛從檐角爬進(jìn)這座小院。在金童家,每年中秋月亮初上,他們便會在院中放張桌子,桌上擺滿月餅、西瓜、佛手、香瓜之類的食物。娘表情肅穆,對月祝頌禱詞,金童和爹則恭敬地對月仰望。這個過程,他們稱為“圓月”。圓月之后,爹將西瓜、香瓜切開,月餅也切成小塊兒,大家分食。

      這一年,爹因?yàn)樵诘乩锩χ栈ㄉ€沒有回來。天氣預(yù)報說第二天凌晨有大雨,花生要趕著拾掇到一起,用塑料布蓋上。因?yàn)榈辉?,金童便幫娘做了很多事。在娘禱告之后,他把西瓜和月餅切好,分在不同的盤子里。爹的那一份先留下,放進(jìn)安著紗窗門的菜櫥里。圓月是一家人的儀式,原本排斥外人,但國棟不同,他是金童最好的朋友。娘便讓兒子也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為他準(zhǔn)備了一份食物。金童做這一切時,國棟坐在一邊,臉上的表情仿佛對這一切感到新鮮而陌生。

      “這個時候,你為什么不在家里圓月?”娘問。

      “我們家從來不做這個的?!?/p>

      在他們家,每年中秋都是爹出去跟人喝酒。喝醉了回來,十有八九還會打他。國棟沒有娘,娘在他三歲時跟爹離了婚。

      “你出來,你爹知道嗎?”

      這時,金童發(fā)現(xiàn),娘雖然臉上微笑著,聲音里卻透出淡淡的不悅。

      “我死也不再回那個家了?!眹鴹濐^也不抬地說。

      “你爹打你,也是對你好,咱程莊的孩子,哪個沒挨過打?”娘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出去一提起程莊,都知道出來的人才多。你爹想讓你考大學(xué),當(dāng)大官?!?/p>

      “我天生就是個開拖拉機(jī)的!”

      他說完停下,擼起褲管,讓金童和娘看他腿上大片的瘀青。又大大咧咧地撩起衣襟,讓看他腰上上次挨打留下的疤。金童娘每看一處,嘴里都會“呀”一聲,沒等看完,就趕緊進(jìn)屋去拿出碘酒和棉棒,蘸了藥水給國棟細(xì)細(xì)地涂抹。

      “每次都是因?yàn)榻徊簧蟻碜鳂I(yè)嗎?”娘問。

      “狗屎!”國棟沒有回答,只粗魯?shù)亓R了一句。

      他把一大塊月餅整個塞進(jìn)嘴里,腮幫子便開始鼓鼓囊囊,一動一動。

      在他手邊的盤子里,已經(jīng)有三片啃干凈的西瓜皮。

      月亮猛地跳上墻頭,把屋檐和墻角上那幾棵仙人掌的影子投射在三個人的腳下。

      這么晚了爹還沒回來,娘有些心不在焉。她聽墻上的鐘打了八下,便穿上褂子,匆匆去了地里。臨走,她吩咐金童和國棟,幫忙把桌子搬進(jìn)屋去。

      他們兩個把桌子架進(jìn)屋里,又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下。金童臉上顯出焦躁不安,國棟更是有些急切。

      “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國棟問。

      “我們……趁著月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苯鹜f。

      “你準(zhǔn)備的東西呢?”國棟詫異地問。

      “我們……我們還是出去吧。”金童說。

      這年的中秋,一直是幾個月來金童的一樁心事。這天晚上國棟的出現(xiàn),讓娘感到有些意外,可金童卻絲毫不意外。他知道國棟會來,也知道他為什么來。這是國棟早就跟金童約定好的,中秋節(jié)的晚上,兩個人要在金童家里一起喝場酒。

      在兩個月前的一次課間,國棟從后面悄悄遞給金童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

      菜準(zhǔn)備八種,分別是羊盤腸、鹵豬蹄、午餐肉、五香魚罐頭、五香花生、拍黃瓜、松花蛋、炸帶魚。飲料準(zhǔn)備銀麥純生,或者青島啤酒。時間定在中秋節(jié)晚上。

      內(nèi)容凌亂不堪,金童卻一看就明白。因?yàn)椋瑖鴹澲熬透f過好幾次,中秋節(jié)想跟金童在一塊兒“玩一玩”。“玩一玩”是程莊男人們的暗語,就是在一起聚一聚,喝點(diǎn)酒的意思。當(dāng)然,這樣說,比直接說喝點(diǎn)酒,仿佛顯得更加具有男子氣概。

      “每當(dāng)中秋節(jié)的晚上,爹就跟朋友們出去玩,從來沒有在家里待過?!眹鴹澱f,“村里男人們都這樣。咱倆這樣的交情,也理應(yīng)在一塊兒玩玩?!?/p>

      這些話讓金童心里驚詫不已,但他沒有拒絕,因?yàn)樗聡鴹潟虼饲撇黄鹚?/p>

      既然村里男人們都這樣,他們倆自然也應(yīng)該這樣。雖然,金童并不完全贊同國棟的話,在他的記憶里,自己的爹就沒有這樣的習(xí)慣。

      金童看到國棟送來的菜單時,感到滑稽極了。他覺得,就算兩個人真的像大人一樣在一起喝酒,也不該讓他一個人準(zhǔn)備飯菜。那些菜肴,也許都是國棟的爹喝酒時常常吃的東西,國棟的爹是個酒鬼。金童家境殷實(shí),在國棟看來,這些美肴他肯定能夠輕易辦到。但是,國棟不知道,金童家平常生活節(jié)儉,這張菜單,把金童難壞了。

      金童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他又覺得,國棟的要求自己沒法拒絕。他希望能將這件事拖延過去,也許時間長了,國棟自己就忘了。中秋節(jié)又正好趕在農(nóng)村的秋假期間。放假之后,一連好多天,金童也沒有見到國棟。他原本以為國棟是真的忘了。

      “你忘了?”國棟問。

      “我……我沒忘?!?/p>

      “你沒忘,但沒有準(zhǔn)備,”國棟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那跟忘了一樣?!?/p>

      月亮已經(jīng)跳上鄰居家的房子,將橘紅色溫暖的光灑在整個院子里。金童感到月亮那樣大,那樣圓,可惜的是,和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層稀薄的樹的影子。

      在程莊,金童是出了名的美少年。

      他臉若銀盤,皮膚白皙。他常年梳著偏頭,三七分,看上去像老照片里的富家子弟。他的衣服尤其褲子前后,能看出一條上下筆直的折痕,而腿彎后面,卻沒有一點(diǎn)兒平常農(nóng)家孩子因?yàn)槎紫赂苫疃纬傻鸟薨櫋_@種品格,跟村里其他孩子自然有些格格不入。

      這美少年又天生聰慧,且曾因一事聲名遠(yuǎn)揚(yáng)。

      那是在金童上一年級的時候,練習(xí)冊上有一道挪動火柴棒改變圖形的題。他們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費(fèi)盡腦汁,在講臺上急得臉紅脖子粗,也無計(jì)可施。最后,只得逃去,向辦公室里的同事求援。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五個數(shù)學(xué)老師發(fā)揮集體力量,也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第二節(jié)課,老師硬著頭皮走到教室,準(zhǔn)備跟孩子們說這是一道奧數(shù)題目,嚴(yán)重超綱。沒想到,話還沒出口,金童就舉起手來,說愿意到黑板前試一試。

      那天,同學(xué)們沒想到,老師也沒想到,難倒全校所有數(shù)學(xué)老師的一道題目,卻在金童手中迎刃而解。金童走上講臺,只輕輕挪動了一根“火柴”,答案即完美呈現(xiàn)。老師看了,臉紅一陣白一陣,驚喜地拍拍他的腦袋,贊嘆道:

      “這是人腦嗎?這是電腦??!”

      從此,金童被村里人視為神童,這件事在程莊一傳十,十傳百。村里老人都說:“老程家恐怕又要出一位舉人哩。”

      后來,有一堂課,金童因患感冒沒有到校,數(shù)學(xué)老師怕他耽誤課,竟然在下課后打聽到他家的住址,親自上門家訪兼補(bǔ)課。老師如此器重,這在程莊有小學(xué)以來,還是破天荒的。

      當(dāng)然,除了羨慕和贊美,也有人說老師之所以家訪補(bǔ)課,是因?yàn)榻鹜牡谴逯魅?。那老師的舉動,有巴結(jié)諂媚之嫌??烧f是這樣說,大人們回家教育自己家娃的時候,還是會不由地把金童當(dāng)作孩子學(xué)習(xí)的榜樣。

      這美少年除了數(shù)學(xué),還喜歡古文和書畫。在美術(shù)課上,三筆兩筆,他就能把老師的容貌畫出,且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語文課上,他念起課文往往搖頭晃腦,大聲吟哦,陶醉不已。

      他學(xué)習(xí)優(yōu)秀,爹又是村主任,但他并沒因此得到大家的尊重。相反,孩子們還根據(jù)他的做派,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華僑”。在每節(jié)課前,金童跑進(jìn)教室的時候,他們便站在旁邊,一邊把手伸進(jìn)衣袖里抓癢,一邊大聲且陰陽怪調(diào)地唱著:“華僑,華僑,學(xué)習(xí)比誰都好,手戴一塊洋表,頭上長個電腦?!?/p>

      他們的疏遠(yuǎn)和孤立,金童知道,卻不理會。他背著書包,挺著胸脯,在他們的蔑視和嘲笑聲中獨(dú)來獨(dú)往。他坐到座位上,學(xué)語文,學(xué)算數(shù)。每堂課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yáng),每次考試成績都比他們的成績好。因?yàn)槌鲱惏屋?,他成了孤家寡人?/p>

      后來,金童也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國棟成了好朋友。國棟是班里成績最差的一個,每次考完,回家都會挨他爹的一頓猛揍。他爹揍他,是將他雙手倒背著捆住,用繩子吊到房梁上,拿毛巾沾了水抽。

      這些,都是他們成了朋友之后,國棟講給他聽的。在班里,因?yàn)閲鴹澇煽儾?,原來金童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記得在二年級時,有一次,班里孩子去野炊,采了很多蒼耳。在回來的路上,同學(xué)們就把自己手里的蒼耳揉搓到國棟的頭發(fā)里。

      那時,國棟還受人欺負(fù)。后來,他長得又黑又高,就沒人再欺負(fù)他了。不但沒人欺負(fù)他,他還躲在那些男生回家的路上,一一教訓(xùn)了他們。讓他們干啥他們就干啥。對待女生他客氣些,只是趁她們?nèi)ド象w育課時,往他們的書包里放青蛙、蜥蜴等小動物嚇唬她們。

      在大家眼里,他們就像天平的兩端,磁鐵的兩極,地球的南極和北極。不要說交朋友,他們的人生就不該存在交集。他們一個白皙,一個粗黑;一個文雅,一個粗俗;一個是尖子生,一個是學(xué)混子;一個家庭條件優(yōu)越,一個家庭經(jīng)濟(jì)拮據(jù)。班主任都曾說過,金童跟國棟能夠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真是一個奇跡。

      程莊人祖上是宋朝的大儒程顥程頤,所以尊師重教,蔚然成風(fēng)。在程莊,新中國成立后興辦了全縣第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后來又貢獻(xiàn)出村后的上百畝地,讓縣里建了一所高級中學(xué)。從此,各家不比貧富,只攀比誰家孩子上了大學(xué),誰家孩子讀了碩士、博士、博士后。

      其實(shí),國棟的爹也是高中畢業(yè)。他會打籃球,長跑也拿過名次,可就是學(xué)不好文化課。他高考落榜,回家開著拖拉機(jī)去磚瓦廠拉磚。村里人看見他,當(dāng)面嘲笑說:“有人中專,有人大專,有人抱著半頭磚?!彼膊辉谝?,說:“我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

      他娶了妻,生了子,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加上嗜酒成性,最后媳婦也跟他離了婚。當(dāng)時,QQ正時髦,他有一天也被拉進(jìn)了高中班級群。這才知道,從前的同學(xué)里,就他混得最為潦倒落魄,他悄悄退了群。從此以后,只要他喝了點(diǎn)酒,就會把兒子國棟打一頓。

      他捏著酒瓶子跟兒子說:“跟著好人學(xué)好人,你以后就緊緊盯著班里的第一名,他學(xué)習(xí)你學(xué)習(xí),他不學(xué)習(xí)你也學(xué)習(xí)。我就不信你考不上大學(xué)!”

      后來,國棟的確跟第一名金童成了好朋友??善婀值氖?,自從交上金童這個朋友,國棟挨打得越發(fā)勤,被爹打得也越發(fā)狠了。

      那年放寒假,金童得了兩個獎狀,沒來得及拿回家里,就去找國棟玩。卻沒想到,國棟正在家里,被他爹罰跪哩。

      “你爹為什么打你。”有一次,金童問。

      “還不是因?yàn)槟恪!?/p>

      “我?”金童不明白。

      “你能不能別再考那么好了?!眹鴹澱f。

      爹有時看國棟身上透出的那股懶散頹廢的勁兒越來越像自己,為前車之鑒,就忍不住打他。

      爹有時看國棟接受新知識,解決應(yīng)用題時的那種冥頑不靈,真是感覺連當(dāng)年的自己都不如。更是無名火起,忍不住打他。

      “這也是萬般無奈的事,”國棟的爹常常攤開兩手,故意文縐縐地跟人說,“我不想訴諸武力,但我也不承諾放棄武力。”

      月亮灑下的清白的光,像麥芒一樣,在小村里浮動著。房頂上,墻壁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

      金童和國棟在街上緩緩走著,地上的影子一個短一個長,一個瘦一個胖。

      在他們的面前,一只貓也輕手輕腳地走著。它黃緞子一樣閃亮的毛在夜色中成了暗淡的啞光,生著肉墊的腳掌在蒼白的地上留下一行淺灰色的腳印。

      金童聽到經(jīng)過的人家門樓橫梁上棲息著的雞發(fā)出“咯咯”的短暫鳴叫,聽到男人們喝酒劃拳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從一些院子里傳出來。他們走在村街上,走進(jìn)捉摸不定的月光,又把更加捉摸不定的月光拋在身后。金童感到,因?yàn)樵鹿猓@世界有些不太真實(shí)。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帶著國棟出來,是從心里想給國棟一些安慰,還是想要盡快擺脫他的糾纏?國棟的腳步從一開始就顯得拖沓沉重,這讓金童心里有些難受。金童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地上國棟的影子,卻不敢抬頭看他。金童沮喪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沉重的心情并沒有輕松起來,反而增添了一絲煩躁。他后悔當(dāng)初沒有斷然拒絕國棟的要求,反倒讓自己在今天背上了失信的罪名。這個月色如水的美麗夜晚,因?yàn)樽约旱氖逞?,國棟可以用各種難聽的字眼兒罵他。但是,一路上國棟都一聲不吭。

      那晚,他們像往常一樣,又到了官坑邊兒上。

      程莊人都喜歡官坑。

      他們常說,如果是放在城里,這坑大約是要被叫作湖的。這坑其實(shí)是東西兩個,中間由一座石橋相連。因?yàn)樾稳绻倜保恢獜氖裁磿r候,就開始叫作官坑。他們在一段修著石頭臺階的地方停下,國棟先跑過去,在石階上蹦上來又蹦下去,一邊蹦一邊沖著這邊喊:

      “哎,你過來啊,我們在這里聊會天吧?!?/p>

      這歡悅的聲音感染了金童,金童朝國棟跑過去,跟他坐在一起。天空和月亮下面,官坑里像是盛滿了發(fā)光的銀片。有魚跳出水面,落下去時發(fā)出“撲通”一下輕微的悶響。遠(yuǎn)處那一片搖曳著的漆黑蘆葦里,有野鴨子在發(fā)出“呱呱嘰嘰”的叫聲。

      因?yàn)榻裉斓氖聝海鷩鴹澆⒓缱氯サ臅r候,覺得兩個人變得有些生分了。

      他望了國棟一眼,國棟朝著他笑了笑。

      “這是黃顙魚的叫聲,吱吱吱,你聽到了嗎?”國棟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像從前一樣用手指著水面,“它們晚上捕食,吃蟲子、小魚蝦,還有螺蚌?!?/p>

      “黃顙魚?”金童吃驚地問。

      “對啊,黃顙魚,也叫黃姑子、黃刺魚。因?yàn)樗鼈兪屈S色的,背上扛著一桿槍。”

      “那應(yīng)該有點(diǎn)像黑魚,學(xué)名叫墨魚,營養(yǎng)豐富,最為大補(bǔ)?!苯鹜肓讼胝f,“在大考的時候,娘給我煮過黑魚湯?!?/p>

      “黑魚背上沒刺,也不會叫?!眹鴹澱f著,又像從前一樣將一只手搭在了金童的肩膀上,“黃顙魚這樣叫時,只需要一根線,拴上餌,就能釣一堆出來?!?/p>

      “你知道這坑里除了魚,還有什么嗎?”國棟問。

      “魚、鱉、蝦、野鴨、蓮藕,”金童想了想說,“應(yīng)該還有各種藻類和浮游生物。”

      “我真想一個猛子扎下去,趁著這樣好的月色,看一看水中的世界。”國棟說。

      金童還想說些什么,但除了餐桌上的鯽魚和白鰱,他對魚類并不怎么了解,對釣魚更是一竅不通。跟這些相比,他更了解小數(shù)的四則運(yùn)算和簡易方程。

      “我爹說,有一年,一個識風(fēng)水的人來過這里。你知道他在水中看到了什么嗎?因?yàn)樗_了天眼,所以看見這兩個大坑里,漂著的全是從前宰相們戴的官帽?!?/p>

      “我也聽人說過,但我知道他在撒謊!”國棟打斷他。

      “這就是為什么咱們程莊這個坑叫官坑,為什么咱們程莊的人都喜歡讓孩子上學(xué)。”金童想了想,猶豫了一下說,“據(jù)說,咱們莊曾出過一個宰相,祠堂里還供著皇帝給他的圣旨。”

      “從來沒有出過宰相,只是在清末,出過一個舉人,還是個武舉人?!眹鴹澆恍嫉卣f。

      “我們暫且不管是不是宰相,可莊上卻因此養(yǎng)成了重視教育的傳統(tǒng)。我們莊考上大學(xué)留在外面工作的多,正在念大學(xué)的也多。鎮(zhèn)上一停電,據(jù)說鎮(zhèn)長都要去省里找咱們村里出去的一個大干部哩。山東大學(xué)、武漢大學(xué)、廈門大學(xué),現(xiàn)在都有我們莊上還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我以后是要考南開大學(xué)的,南開大學(xué)是周總理的母校……”金童學(xué)著父親的口吻說。

      “我不管這些,我恨那個風(fēng)水先生,”國棟憤憤地說,“有的人生來就不是上學(xué)的料,我就愛開拖拉機(jī)。”

      他剛說完,金童就撲哧笑了。金童笑國棟總說自己愛開拖拉機(jī)。其實(shí),國棟并沒有開過他爹的拖拉機(jī)。在金童看來,也許開拖拉機(jī)并不比寫一篇記人記事的作文簡單多少。

      “我就是開拖拉機(jī)的料,你到時候當(dāng)了縣長,給我批些低價柴油啊。”

      “哈哈哈哈?!苯鹜荛_心地笑了。

      “我們今天是良辰美景,卻有一樣美中不足?!眹鴹澇聊艘粫海K于開口說。

      “什么美中不足?”金童問。

      “你想想,我們這樣拉著呱,如果再喝著點(diǎn)酒,吃著菜,才真是有意思呢。唉,你卻連一包花生米也沒有準(zhǔn)備?!眹鴹澫缺г沟卣f。

      “你也沒有準(zhǔn)備!”金童想了想,終于鼓起勇氣爭辯說。

      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天上,像一個銀色的巨大餅子。在那里面,隱隱約約,有些山脈的形狀,還像是云,更像是殘缺不全地寫下的“答”字。天空是如水洗過的深藍(lán)色,上面漂浮著一層薄薄的云,像一層虛無縹緲的薄紗。

      “我爹今天打我的時候,我咬牙忍著,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就想今天晚上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喝他個一醉方休?!?/p>

      國棟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伸出胳膊,讓金童看他胳膊上的傷疤?!斑@里是新的,這里是舊的。”他說。在月光下,金童看到了他上臂的一處雞蛋大的瘀青。金童的話到了嗓子眼兒,又咽了回去。他不好意思告訴對方,他長這么大還沒碰過酒。

      “我掐死你信不信!”

      突然,國棟說完這句話,將自己原本搭在金童脖子上的胳膊猛地收緊了。他狠狠勒住了金童的脖子。金童開始只是當(dāng)作國棟在開玩笑,沒有反抗,直到喉頭發(fā)癢,感到喘不過氣來,他才漸漸覺得國棟不是跟他鬧著玩兒。他伸出手來用力掰對方的胳膊,感到那胳膊像鋼管一樣堅(jiān)硬有力。他幾乎有些絕望的時候,國棟突然松開了手。

      “這是我爹跟我說過的話?!眹鴹澱f著,將從金童脖子上松開的胳膊甩了甩,“你覺得可怕嗎?我敢保證,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他有一天會殺死我?!?/p>

      “你瘋了嗎?你差點(diǎn)兒弄死我!”金童一邊干嘔一邊罵著,顧不得聽他說什么。接下來,他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半天之后,他才明白國棟只是在模仿他父親朝他施虐的動作。

      “這太瘋狂了!我爹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我。”在月光中平靜下來之后,金童說。

      “你學(xué)習(xí)這么好,他當(dāng)然不打你?!眹鴹澱f著,將手指上的關(guān)節(jié)按壓出啪啪的響聲。

      這時,一條鯉魚倏地跳起來,身上的鱗片帶著水珠,在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皳渫ā币幌拢衷谒嫔蠟R起一大片水花,還有一圈一圈蕩漾開去的漣漪。

      月光灑下來,像無數(shù)條白色的刀子在空氣里飛,刮到人的臉上,刺骨的疼。銀粉樣的月光散在空氣里,鉆進(jìn)人的鼻孔,嗆得人直想打噴嚏。月亮高了,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岸邊的水草顯出有些骯臟的黑色。

      “你記著,你欠我一頓大餐。”國棟按壓了一陣手指,將手甩了甩說。

      “我們誰也不欠誰的?!苯鹜f著,站起身邁到上一個臺階,朝下盯著國棟。

      “我可憐你,才肯跟你交朋友,我后悔認(rèn)識了你!”國棟伸出食指,指著金童惡狠狠地說。

      月光穿過斑駁的樹葉照下來,在他們身邊的路上鋪了一層光影的鵝卵石。金童聽到,因?yàn)闅鈶崳瑖鴹澾葸莸卮謿?,而遠(yuǎn)處的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的腳步聲。除了月光刷刷地灑落,天地間萬籟俱寂。

      “我可憐你才對!你爹好吃懶做,活該受窮。你……”

      金童斟詞酌句,所以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他怕自己的話會傷到朋友的自尊,但又不想騙他。他只覺得,是朋友的那些話讓他不得不說出這些話來。他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他甚至做好了這晚過去之后,兩人就徹底決裂的準(zhǔn)備。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停住了。因?yàn)?,他看到國棟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大踏步地朝著水邊奔去。國棟一邊頭也不回地往下奔,一邊飛快地脫去背心,隨手憤怒地扔在地上。他并沒有脫去褲頭,也許是沒來得及脫,就“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水里。

      “國棟,國棟!”

      雖然金童急切地喊了兩聲,但國棟一跳進(jìn)水里,就沒了蹤影。

      水面上翻動著銀色的耀眼水花,仿佛能讓人聽到金屬一樣嘩啦啦的聲響。金童朝著四周望了望,他看到水塘里波光粼粼,四周則漆黑而靜穆。金童有些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牙巴骨正在哆嗦。可是,這時候,水面嘩啦一聲,像是突然被一個金色的巨物劃開,國棟頂著一團(tuán)金色的水花,從水里冒了出來。他一出來,就用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然后發(fā)出一陣大笑。

      “這里實(shí)在是太舒服了,你快下來呀!”

      “涼嗎?”金童有些打怯地問。

      “水還是溫的,快下來呀!”

      月光像水一樣傾瀉下來,涼冰冰的,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金童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些潮濕,分不清上面是月光還是露水。他的水性不算太好,暑假的時候,剛剛學(xué)會狗刨,是跟國棟學(xué)的。作為游泳教練的國棟,有些瞧不起他這個學(xué)習(xí)上的尖子生,說他游起泳來還不如一只雞。

      在國棟的催促下,金童脫了背心,然后又猶豫了一下,連褲衩也脫了。金童的膚色潔白,細(xì)細(xì)的汗毛發(fā)出迷人的色彩,在月光下像一條白色的鰱魚。而水中游來游去的國棟,則皮膚黝黑,像一條靈巧的黑魚。看著岸上畏縮不前的金童,國棟又哈哈大笑起來。

      “下來,快下來嘛!”

      在月色中,國棟輕松地踩著水,將腦袋和肩膀露出水面。他肌肉結(jié)實(shí),頭和身體黝黑閃亮,讓金童一瞬間想起從電視上看到的海象或者海豹。金童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邊,慢慢地將腳伸進(jìn)了水里。他感到了水的溫吞,也感到了坑泥的濕滑。他嗅到了微帶腥味的河水氣息,感到被水漫過的皮膚癢癢的。

      這時候,金童看到國棟慢慢地向他游來,月光照著他劃動水波的手,像一塊金色的大槳。金童一開始感覺有股浮力托舉著自己,但他不敢動。他望著國棟,想要對方過來幫幫自己。

      “游泳的人,誰沒喝過幾口水?”國棟說。

      金童學(xué)著國棟的樣子,用兩手輕輕地拍打水面。水面上是巨大的月亮的影子,隨著浮動的波浪,被撕扯成各種奇怪的形狀。一個潛流不知從哪兒涌過來,金童感覺自己旋轉(zhuǎn)了一下,心里一驚,眼睛看到了深藍(lán)色天空中那一輪銀白色的月亮。那一瞬間,他感覺這月亮肯定是雌性的,她膚色潔白,泛著瓷器才有的光澤,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忽然感覺身子又猛地傾斜了一下,一股溫?zé)峥酀目铀Р患胺烙窟M(jìn)了嘴巴里。

      “國棟,救我!”

      他看見國棟在他身邊的銀色水面上緩緩地來回游動,時不時朝水下扎著猛子。他聽到了撲嚕撲嚕的水響,看到金色的液體在國棟那光滑的肩膀和脊背上流淌。

      “國棟,快救我,我要死了。”

      他剛剛開口叫了一聲,就又有一大股水帶著泥土和腐敗植物的氣味,涌進(jìn)了他的嘴巴。那水在他的口腔內(nèi)幾乎沒有停留,就從他的食管灌進(jìn)了胃里。這讓他懊惱極了。

      他看到了不遠(yuǎn)處國棟在月色下游泳時的優(yōu)美姿勢,那姿勢他羨慕不已,并且自認(rèn)一輩子也學(xué)不來。他成功地將腦袋浮出水面,正要呼喊國棟,但更要命的是一股水流又把他帶了下去。他看到了國棟像海豹一樣光滑的身子,看到那身體帶動的銀色水花和旋渦。

      他想要努力叫喊,但那些水從四面八方朝著腦袋涌來,好像無數(shù)個高壓噴槍朝著他一齊噴射,噴射進(jìn)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他聽到了噗噗的聲音,感到自己慢慢鼓脹,最后像極了一個巨大的水球。

      在水面重新恢復(fù)平靜之后,國棟游到岸邊,赤腳上了岸。他發(fā)覺,水面不僅倒映著月亮,還映著天上的云和星星。

      他轉(zhuǎn)過身,朝著岸邊走去。坡有些陡,他必須弓著身子。他聽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他爬到石頭臺階那兒,感覺頭上的樹影開始在腳下?lián)u晃起來,而臺階中間的縫隙里,柔軟的月光則像雪一樣積了老厚一層。

      在那一團(tuán)柔軟的月光里,國棟看到金童剛才脫下來的鞋子。那是一雙泡沫底的塑料涼鞋,里面灌滿了銀色的月光。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便把自己的腳伸到了里面。他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又黑又大,使勁兒抻了抻,才系上了鞋帶兒。他穿著那雙鞋子在石頭臺階上來回走了幾步,發(fā)覺自己的腳在鞋子里漲滿了,每走一步,腳都疼得要命。

      他感到一陣寒氣襲來,便脫掉鞋子,撒開光腳,在亮如白晝的狹窄村街上,飛快地奔跑起來。

      此時,國棟的爹正在村子?xùn)|頭的一戶人家里,跟三個酒友坐在一起。他們四個男人,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都在討論孩子的教育問題。在國棟跑出村子的時候,他爹剛剛把一杯酒灌進(jìn)肚里,然后擦了擦流到臉上的眼淚。

      作者簡介:程相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家》《芒種》《文學(xué)界》《山花》《福建文學(xué)》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2010年出版文學(xué)評論專著《項(xiàng)羽評傳》,并著有散文隨筆集《生命若弦》、長篇小說《在野》等。2020年出版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8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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