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濟寧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在《中國作家》《作家》《芒種》《文學界》《山花》《福建文學》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約1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zhuǎn)載。2020年出版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8卷,2010年出版文學評論專著《項羽評傳》,并著有散文隨筆集《生命若弦》、長篇小說《在野》等。
一
在國棟敲門時,金童正幫著娘往屋外架桌子。那一大塊橘紅色的月亮,也剛剛從檐角爬進這座小院。在金童家,每年中秋月亮初上,他們便會在院中放張桌子,桌上擺滿月餅、西瓜、佛手、香瓜之類。娘表情肅穆,對月祝頌禱詞,金童和爹則恭敬地對月仰望。這個過程,他們叫做“圓月”。“圓月”之后,爹將西瓜切開,香瓜剖開,月餅也切成小塊兒,大家分食。
這一年,爹因為在地里忙著收花生,還沒有回來。天氣預報說第二天凌晨有大雨,花生要趕著拾掇到一起,用塑料布蓋上。因為爹不在,金童便幫娘做了很多事。在娘禱告之后,他把西瓜和月餅切好,分在不同的盤子里。爹的那一份先留下,放進安著紗窗門的菜櫥里。圓月是一家人的儀式,原本排斥外人,但國棟不同,他是金童最好的朋友。娘便讓兒子也像對待自己家人一樣,為他準備了一份食物。金童做這一切時,國棟坐在一邊,臉上的表情仿佛對這一切都感到新鮮而陌生。
“這個時候,你為什么不在家里圓月?”娘問。
“我們家從來不做這個的?!?/p>
在他們家,每年中秋都是爹出去跟人喝酒。喝醉了回來,十有八九還會打他。國棟沒有娘,娘在他三歲時跟爹離了婚。
“你出來,你爹知道嗎?”
這時,金童發(fā)現(xiàn),娘雖然臉上微笑著,聲音里卻透出淡淡的不悅。
“我死也不再回那個家了?!眹鴹濐^也不抬地說。
“你爹打你,也是對你好,咱程莊的孩子,哪個沒挨過打?”娘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出去一提起程莊,都知道出來的人才多。你爹想讓你考大學,當大官。”
“我天生就是個開拖拉機的!”
他說完停下,擼起褲管,讓金童和娘看他腿上的淤青。又大大咧咧地撩起衣襟,讓看他腰上上次挨打留下的疤。金童娘每看一處,嘴里都會“呀”一聲。她沒等看完,就趕緊進屋去拿出碘伏和棉棒,蘸了藥水給國棟細細地涂抹。
“每次都是因為做不上來作業(yè)嗎?”娘問。
“狗屎!”國棟沒有回答,只粗魯?shù)亓R了一句。
他把一大塊月餅整個塞進嘴里,腮幫子便開始鼓鼓囊囊,一動一動。
在他手邊的盤子里,已經(jīng)有三片啃干凈了的西瓜皮。
月亮猛地跳上墻頭,把屋檐和墻角上那幾棵仙人掌的影子投射在三個人的腳下。
這么晚了爹還沒回,娘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聽墻上的鐘打了八下,便穿上褂子,匆匆去了地里。臨走,她吩咐金童和國棟,幫忙把桌子搬進屋去。
他們兩個把桌子架進屋,回來又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下。金童臉上顯出焦躁不安,國棟更是有些急切。
“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國棟問。
“我們……趁著月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苯鹜f。
“你準備的東西呢?”國棟詫異地問。
“我們……我們還是出去吧?!苯鹜f。
這年的中秋,其實幾個月來一直是金童的一樁心事。這天晚上國棟的出現(xiàn),讓娘感到有些意外,可金童卻絲毫也不意外。他知道國棟會來,也知道他為什么來。這是國棟早就跟金童約定好的,中秋節(jié)的晚上,兩個人要在金童家里一起喝場酒。
在兩個月前的一次課間,國棟從后面悄悄遞給了金童一張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
菜準備八種,分別是羊盤腸、鹵豬蹄、午餐肉、五香魚罐頭、五香花生、拍黃瓜、松花蛋、炸帶魚。飲料準備銀麥純生,或者青島啤酒。時間定在中秋節(jié)晚上。
內(nèi)容凌亂不堪,金童卻一看就明白。因為,國棟之前就跟他說過好幾次,中秋節(jié)想跟金童在一塊兒“玩一玩”?!巴嬉煌妗笔浅糖f男人們的暗語,就是在一起聚一聚,喝點酒的意思。當然,這樣說,比直接說喝點酒,又仿佛顯得更加具有男子氣概。
“每當中秋節(jié)的晚上,爹就跟朋友們出去玩,從來沒有在家里待過。”國棟說,“村里男人們都這樣。咱們倆這樣的交情,也理應在一塊兒玩玩?!?/p>
這些話讓金童心里驚詫不已,但他沒有拒絕,因為他怕國棟會因此瞧不起他。
既然村里男人們都這樣,他們倆自然也應該這樣。雖然,金童并不完全贊同國棟的話,在他的記憶里,自己的爹就并沒有這樣的習慣。
金童看到國棟送來的菜單時,感到滑稽極了。他覺得,就算兩個人真的像大人一樣在一起喝酒,也不該讓他一個人準備飯菜。那些菜肴,也許都是國棟的爹喝酒時常常吃的東西,國棟的爹是個酒鬼。金童家境殷實,爹又是村里的支書,在國棟看來,這些美肴他肯定能夠輕易辦到。但是,國棟不知道,金童家平常生活節(jié)儉,這張菜單,把金童難壞了。
金童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他又覺得,國棟的要求自己沒法拒絕。他希望能將這件事兒拖延過去,心想也許時間長了,國棟自己就忘了。中秋節(jié)又正好趕在農(nóng)村的秋假期間。放假之后,一連好多天,金童也都有見到國棟。他原本以為國棟是真的忘了。
“你忘了?”國棟問。
“我……我沒忘?!?/p>
“你沒忘,但沒有準備?”國棟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那跟忘了一樣?!?/p>
月亮已經(jīng)跳上鄰居家的房子,將橘紅色溫暖的光灑在整個小院子里。金童感到月亮那樣大,那樣圓,可惜的是,和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層稀薄的樹的影子。
二
在程莊,金童是出了名的美少年。
他臉若銀盤,皮膚白皙。他常年梳著偏頭,三七分,看上去像老照片里民國時期的富家子弟。他的衣服尤其褲子前后,能看出一條上下筆直的折痕,而腿彎后面,卻沒有一點兒平常農(nóng)家孩子因為蹲下干活形成的褶皺。這種品格,跟村里其他孩子自然有些格格不入。
這美少年又天生聰慧,且曾因一事聲名遠揚。
那是在金童上一年級的時候,練習冊上有一道挪動火柴棒改變圖形的題。他們班的數(shù)學老師費盡腦汁,在講臺上急得臉紅脖子粗,也無計可施。最后,只得逃去,向辦公室里的同事求援。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五個數(shù)學老師發(fā)揮集體力量,也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第二節(jié)課,老師硬著頭皮走到教室,準備跟孩子們說這是一道奧數(shù)題目,嚴重超綱。沒想到,話還沒出口,金童就舉起手來,說愿意到黑板上來一試。
那天,同學們沒想到,老師也沒想到,難倒全校所有數(shù)學老師的一道題目,在金童手中迎刃而解。金童走上講臺,只輕輕挪動了一根“火柴”,答案完美呈現(xiàn)。老師看了,臉紅一陣白一陣,驚喜地拍拍他的腦袋,贊嘆道:
“這是人腦嗎?這是電腦??!”
從此,金童被村里人視為神童,光輝業(yè)績在程莊一傳十,十傳百。村里老人都說,老程家恐怕又要出一位舉人哩。
后來,有一堂課,金童因患感冒沒有到校,數(shù)學老師怕耽誤他課,竟然在下課后打聽到他的家,親自上門家訪兼補課。老師器重如此,這在程莊有小學以來,還是破天荒。
當然,除了羨慕和贊美,也有人說老師之所以家訪補課,是因為金童的爹是村里的支部書記。那老師的舉動,有巴結諂媚之嫌??烧f是這樣說,大人們回家教育自己家孩娃的時候,還是會不由地把金童當做孩子學習的參照。
這美少年除了數(shù)學,還喜歡古文和書畫。在美術課上,三筆兩筆,他就能把老師的容貌畫出,且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洹UZ文課上,他念起課文往往搖頭晃腦,大聲吟哦,陶醉不已。
學習優(yōu)秀,爹又是村里的支書,但他并沒因此得到大家的尊重。相反,孩子們還根據(jù)他的做派,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華僑”。在每節(jié)課前,金童跑進教室的時候,他們便站在旁邊,一邊把手伸進衣袖里抓癢,一邊大聲且陰陽怪調(diào)地唱著:“華僑,華僑,學習比誰都好,手戴一塊洋表,頭上長個電腦?!?/p>
他們的疏遠和孤立,金童知道,卻不理會。他背著書包,挺著胸脯,在他們的蔑視和嘲笑聲中獨來獨往。他坐到自己座位上,學語文,學算術。每堂課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每次考試成績都比他們的好。因為出類拔萃,他成了孤家寡人。
后來,金童也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國棟成了好朋友。國棟是班里成績最差的一個,每次考完,回家都會挨他爹的一頓猛揍。他爹揍他,是將他雙手倒背著捆住,用繩子吊到房梁上,拿毛巾沾了水抽。
這些,都是他們成了朋友之后,國棟講給他聽的。在班里,因為國棟成績差,原來金童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記得在二年級時,有一次,班里孩子去野炊,采了很多的蒼耳子。大家在回來的路上,都把自己手里的蒼耳揉搓到了國棟的頭發(fā)里。
那時,國棟還受人欺負。后來,他長得又黑又高,就沒人再欺負他了。不但沒人欺負他,他還躲在那些男生回家的路上,一一教訓了他們。讓他們磕頭喊爹,讓他們喝他的尿液。對待女生他客氣些,只是趁她們?nèi)ド象w育課時,往他們的書包里放了青蛙、蜥蜴或者冬眠中的小蛇。
在大家眼里,他們就像天平的兩端,磁鐵的兩極,地球的南極洲和北冰洋。不要說交朋友,他們的人生就不該存在交集。他們一個白皙,一個粗黑;一個文雅,一個粗俗;一個是尖子生,一個是學混子;一個家庭條件優(yōu)越,一個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班主任都曾說過,金童跟國棟能夠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真是一個奇跡。
三
程莊人祖上是宋朝的大儒程顥程頤,所以尊師重教,蔚然成風。在程莊,建國后興辦了全縣第一個鄉(xiāng)村小學;后來又貢獻出村后的上百畝地,讓縣里建了一所高級中學。從此,各家不比貧富,只攀比誰家孩子上了大學,誰家孩子讀了碩士、博士、博士后。
其實,國棟的爹也是高中畢業(yè)。他會打籃球,長跑也拿過名次,可就是學不好文化課。他高考落榜,回家開著拖拉機去磚瓦廠拉磚。村里人看見他,當面嘲笑說:“有人中專,有人大專,有人抱著個半頭磚?!彼膊辉谝猓f:“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p>
他娶了妻,生了子,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加上慢慢嗜酒成性,最后媳婦也跟他離了婚。當時,QQ正時髦,有一天他也被拉進了高中班級群。這才知道,從前的同學里,當官的當官,老板的老板,就他混得最為潦倒落魄。他悄悄退了群,喝了點酒,發(fā)了發(fā)狠,把兒子國棟打了一頓。
他捏著酒瓶子跟兒子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子學下神”。你以后就緊緊盯著班里的第一名,他學習你學習,他不學習,你也學習。我就不信你考不上大學!
后來,國棟的確跟第一名金童成了好朋友??善婀值氖牵詮慕簧辖鹜@個朋友,國棟挨打得越發(fā)勤,被爹打得也越發(fā)狠了。
那年放寒假,金童得了兩個獎狀,沒來得及拿回家里,就去找國棟玩。卻沒想到,國棟正在家里,被他爹罰跪哩。
“你爹為什么打你?!庇幸淮?,金童問。
“還不是因為你?!?/p>
“我?”金童不明白。
“你能不能別再考那么好了?!眹鴹澱f。
爹有時看國棟身上透出的那股懶散頹廢的勁兒,越來越像自己,為前車之鑒,就忍不住打他。
爹有時看國棟接受新知識,解決應用題時的那種冥頑不靈,真是感覺就連當年的自己也不如。更是無名火起,忍不住打他。
“這也是萬般無奈何的事兒,”國棟的爹常常攤開兩手,故意文縐縐地跟人說,“我不想訴諸武力,但我也不承諾放棄武力?!?/p>
月亮灑下的清白的光,像麥芒一樣,在小村里浮動著。房頂上,墻壁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
金童和國棟在街上緩緩走著,地下的影子一個短一個長,一個瘦一個胖。
在他們的面前,一只貓也輕手輕腳地走著。它黃緞子一樣閃亮的毛在夜色中成了暗淡的啞光,生著肉墊的腳掌在蒼白的地上留下一行淺灰色的腳印。
金童聽到經(jīng)過的人家門樓橫梁上棲息著的雞發(fā)出“咯咯”的短暫鳴叫,聽到男人們喝酒劃拳的聲音遠遠地從一些院子里傳出來。他們走在村街上,走進捉摸不定的月光,又把更加捉摸不定的月光拋在身后。金童感到,因為月光,這世界有些不太真實。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帶著國棟出來,是從心里想給國棟一些安慰,還是想要盡快擺脫他的糾纏。國棟的腳步從一開始就顯得拖沓沉重,這讓金童心里有些難受。金童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地上國棟一動一動的影子,卻不敢抬頭看他。金童沮喪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沉重的心情并沒有輕松起來,反而增添了一絲煩躁。他后悔自己當初沒有斷然拒絕國棟的要求,反倒是讓自己今天背上了失信的罪名。這個月色如水的美麗夜晚,因為自己的食言,國棟可以用各種難聽的字眼兒罵他。但是,一路上國棟一聲不吭。
四
那晚,他們像往常一樣,又到了官坑邊兒上。
程莊人都喜歡官坑。
他們常說,如果是放在城里,這坑大約是要被叫做湖的。這坑其實是東西兩個,中間由一座石橋相連,因為形如官帽,不知從什么時候,就開始叫了官坑。他們在一段修著石頭臺階的地方停下,國棟先跑過去,在石階上蹦上來又蹦下去,一邊蹦一邊沖著這邊喊:
“哎,你過來啊,我們在這里聊會天吧?!?/p>
這歡悅的聲音感染了金童,金童朝國棟跑過去,跟他坐在一起。天空和月亮下面,官坑里像是盛滿了發(fā)光的銀片。有魚跳出水面,落下去時發(fā)出“撲通”一下輕微的悶響。遠處那一片搖曳著的漆黑蘆葦里,有野鴨子在發(fā)出“呱呱嘰嘰”的叫聲。
因為今天的事兒,他跟國棟并肩坐下去的時候,覺得兩個人變得有些生分了。
他望了國棟一眼,國棟朝著他笑了笑。
“這是黃顙魚的叫聲,吱吱吱,你聽到了嗎?”國棟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像從前一樣手指著水面,“它們晚上捕食,吃蟲子、小魚蝦,還有螺蚌?!?/p>
“黃顙魚?”金童吃驚地問。
“對啊,黃顙,也叫黃姑子、黃刺魚。因為它們是黃色的,背上扛著一桿槍?!?/p>
“那應該有點像黑魚,學名叫墨魚,營養(yǎng)豐富,最為大補,”金童想了想說,“在大考的時候,娘給我煮過黑魚湯。”
“黑魚背上沒刺,也不會叫?!眹鴹澱f著,又像從前一樣將一只手搭在了金童的肩膀上,“黃顙魚這樣叫時,只需要一根線,拴上餌,就能釣一堆出來?!?/p>
“你知道這坑里除了魚,還有什么嗎?”國棟問。
“魚、鱉、蝦、野鴨、蓮藕?!苯鹜肓讼胝f,“應該還有各種藻類和浮游生物?!?/p>
“我真想一個猛子扎下去,趁著這樣好的月色,看一看水中的世界。”國棟說。
金童還想說些什么,但除了餐桌上的鯽魚和白鰱,他對魚類并不怎么了解,對釣魚更是一竅不通。跟這些相比,他更了解小數(shù)的四則運算和簡易方程。
“我爹說,有一年,一個識風水斷陰陽的人來過這里。你知道他在水中看到什么?因為他開了天眼,所以看見這兩個大坑里,漂著的全是從前宰相們戴的官帽?!?/p>
“我也聽人說過,但我知道他在撒謊!”國棟打斷他。
“這就是為什么咱們程莊這個坑叫官坑,為什么咱們程莊的人都喜歡讓孩子上學?!苯鹜肓讼耄q豫了一下說,“據(jù)說,古代咱們莊出過一個宰相,祠堂里還供著皇帝給他的圣旨。”
“從來沒有出過宰相,只是在清末,出過一個舉人,還是個武舉人?!眹鴹澆恍嫉卣f。
“我們暫且不管是不是宰相,可莊上卻因此養(yǎng)成了重視教育的傳統(tǒng)。我們莊考上大學留在外面當官的多,正在念著大學的也多。鎮(zhèn)上一停電,據(jù)說鎮(zhèn)長都要去省里找咱們村里出去的一個大干部哩。山東大學、武漢大學、廈門大學,現(xiàn)在都有我們莊上還沒畢業(yè)的學生。我以后是要考南開大學的,聽說周恩來就是南開大學……”金童學著父親的口吻說。
“我不管這些,我恨那個陰陽先生?!眹鴹潙崙嵉卣f,“有的人生來就不是上學的料,我就愛開拖拉機?!?/p>
他剛說完,金童就噗嗤笑了。金童笑國棟總愛說自己愛開拖拉機。其實,國棟并沒有開過他爹的拖拉機。在金童看來,也許開拖拉機并不比寫一篇記人記事的作文簡單多少。
“我就是開拖拉機的料,你到時候當了縣長,給我批些低價柴油啊。”
“哈哈哈哈?!苯鹜荛_心地笑了。
“我們今天是良辰美景,卻有一樣美中不足。”國棟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說。
“什么美中不足?”金童問。
“你想想,我們像這樣拉著呱,如果再喝著點酒,吃著菜,才真是有意思呢。唉,你卻連一包花生米也沒有準備?!眹鴹澅г沟卣f。
“你也沒有準備!”金童想了想,終于鼓起勇氣爭辯說。
五
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遠遠地掛在天上,像一個銀色的巨大餅子。在那里面,隱隱約約,有些山脈的形狀,不像是云,更像是殘缺不全地寫下的一個“回答”的“答”字。天空是如水洗過的深藍色,上面漂浮著一層薄薄的云,像一層虛無縹緲的薄紗。
“我爹今天打我的時候,我咬牙忍著,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就想今天晚上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喝他個一醉方休?!?/p>
國棟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伸出胳膊,讓金童看他胳膊上的傷疤。“這里是新的,這里是舊的?!彼f。在月光下,金童看到了他上臂的一處雞蛋大的淤青。金童的話到了嗓子眼兒,又咽了回去。他不好意思告訴對方,他長這么大還沒碰過酒。
“我掐死你信不信!”
國棟說完這句話,突然將自己原本搭在金童脖子上的胳膊猛地收緊了。他狠狠勒住了金童的脖子。金童開始只是當做國棟在開玩笑,沒有反抗,直到喉頭發(fā)癢,感到喘不過氣來,他才漸漸覺得國棟不是跟他鬧著玩兒。他伸出手來用力掰對方的胳膊,感到那胳膊像鋼管一樣堅硬有力。他幾乎有些絕望的時候,那邊卻又突然松開了手。
“這是我爹跟我說過的話—我掐死你信不信!?”國棟說著,將從金童脖子上松開的胳膊甩了甩,“你覺得可怕嗎?我敢保證,如果考不上大學,他有一天會殺死我?!?/p>
“你他媽的瘋了嗎?你差點兒弄死我!”金童一邊干嘔一邊罵著,顧不得聽他說什么。接下來,他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半天之后,他才明白國棟只是在模仿著父親從前朝他施虐的動作。
“這他媽的太瘋狂了!我爹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我。”在月光平靜下來之后,金童說。
“你學習這么好,他當然不打你?!眹鴹澱f著,將手指上的關節(jié)按壓出“啪啪”的響聲。
這時,一條鯉魚倏地跳起來,身上的鱗片帶著水珠,在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皳渫ā币幌?,又在水面上濺起一大片水花,還有一圈一圈蕩漾開去的漣漪。
月光灑下來,像無數(shù)條白色的刀子在空氣里飛,刮到人的臉上,刺骨地疼。銀粉樣的月光散在空氣里,鉆進人的鼻孔,嗆得人直想打噴嚏。月亮高了,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岸邊的水草顯出有些骯臟的黑色。
“你記著,你欠我一頓大餐?!眹鴹澃磯毫艘魂囀种?,將手甩了甩說。
“我們誰也不欠誰的?!苯鹜f著,站起身邁到上一個臺階,朝下盯著國棟。
“我可憐你,才肯跟你交朋友,我后悔認識了你!”國棟伸出食指,指著金童惡狠狠地說。
月光穿過斑駁的樹葉照下來,在他們身邊的路上鋪了一層光影的鵝卵石。金童聽到,因為氣憤,國棟咻咻地喘著粗氣,而遠處的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的腳步聲。除了月光刷刷地灑落,天地間萬籟俱寂。
“我可憐你才對!你爹好吃懶做,活該受窮。你……”
金童斟詞酌句,所以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他怕自己的話會傷到朋友的自尊,但又不想騙他。他只覺得,是朋友的那些話讓他不得不說出自己這些話來。他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他甚至做好了這晚過去之后,兩人就徹底決裂的準備。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停住了。因為,他看到國棟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大踏步地朝著水邊奔去。國棟一邊頭也不回地往下奔,一邊飛快地脫去背心,隨手憤怒地扔在地上。他并沒有脫去褲頭,也許是沒來得及脫,就“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
“國棟,國棟!”
雖然金童急切地喊了兩聲,但國棟一跳進水里,就沒了蹤影。
水面上翻動著銀色的耀眼水花,仿佛能讓人聽到金屬一樣的“嘩啦啦”聲響。金童朝著四周望了望,他看到水塘里波光粼粼,四周則漆黑而靜穆。金童有些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牙巴骨正在哆嗦??墒?,這時候,水面“嘩啦”一聲,像是突然被一個金色的巨物劃開。國棟頂著一團金色的水花,從水下冒了出來。他一出來,就用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然后發(fā)出一陣大笑。
“這里實在是太舒服了,你快下來呀!”
“涼嗎?”金童有些打怯地問。
“水還是溫的,快下來呀!”
月光像水一樣傾瀉下來,涼冰冰的,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金童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些潮濕,分不清上面是月光還是露水。他的水性不算太好,暑假的時候,剛剛學會狗刨,是跟國棟學的。作為游泳教練的國棟,有些瞧不起他這個學習上的尖子生,說他游起泳來還不如一只雞。
在國棟的催促下,金童脫了背心,然后又猶豫了一下,連褲衩也脫了。金童的膚色潔白,細細的汗毛發(fā)出迷人的色彩,在月光下像一條白色的鰱魚。而水中游來游去的國棟,則皮膚黝黑,像一條靈巧的黑魚??粗渡衔房s不前的金童,國棟又哈哈大笑起來。
“下來,快下來嘛!”
月色中,國棟輕松地踩著水,將腦袋和肩膀露出水面。他肌肉結實,頭和身體黝黑閃亮,讓金童一瞬間想起從電視上看到的海象或者海豹。金童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邊,慢慢地將腳伸進了水里。他感到了水的溫吞,也感到了坑泥的濕滑。他嗅到了微帶腥味的河水氣息,感到被水漫過的皮膚癢癢的。
這時候,金童看到國棟慢慢地向他游來,月光照著他劃動水波的手,像一塊金色的大槳。金童一開始感覺有股浮力托舉著自己,但他不敢動。他望著國棟,想要對方過來幫幫自己。
“游泳的人,誰沒喝過幾口水?”國棟說。
金童學著國棟的樣子,用兩手輕輕地拍打水面。水面上是巨大的月亮的影子,隨著浮動的波浪,被撕扯成各種奇怪的形狀。一個潛流不知從哪兒涌過來,金童感覺自己旋轉(zhuǎn)了一下,心里一驚,眼睛看到了深藍色天空中的那一輪銀白色的月亮。那一瞬間,他感覺這月亮肯定是雌性的,她膚色潔白,泛著瓷器才有的光澤,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忽然感覺身子又猛地傾斜了一下,一股溫熱苦澀的坑水猝不及防涌進了嘴巴里。
“國棟,幫我!”
他看見國棟在他身邊的銀色水面上緩緩地來回游動,時不時朝水下扎著猛子。他聽到了“撲嚕撲?!钡乃?,看到金色的液體在國棟那光滑的肩膀和脊背上流淌。
“國棟,快救我?!?/p>
他剛剛開口叫了一聲,就又有一大股水帶著泥土和腐敗植物的氣味,涌進了他的嘴巴。那水在他的口腔內(nèi)幾乎沒有停留,就從他的食管灌進了胃里。這讓他懊惱極了。
他看到了不遠處國棟在月色下游泳時的優(yōu)美姿勢,那姿勢令他羨慕不已,并且自認一輩子也學不來。他成功地將腦袋浮出水面,正要呼喊國棟,但更要命的是一股水流又把他帶了下去。他看到了國棟那像海豹一樣光滑的身子,看到那身體帶動的銀色水花和漩渦。
他想要努力叫喊,但那些水從四面八方朝著腦袋涌來,好像無數(shù)個高壓噴槍朝著他一齊噴射。噴射進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他聽到了“噗噗”的聲音,感到肚子慢慢鼓脹,然后人像個水球向遠處漂去。
國棟游到岸邊,赤腳上了岸。他發(fā)覺,水面不僅倒映著月亮,還映著天上的云和星星。
他轉(zhuǎn)過身,朝著岸邊走去。坡有些陡,他必須弓著身子。他聽到自己“呼呲呼呲”的喘息聲。他爬到石頭臺階那兒,感覺頭上的樹影開始在腳下?lián)u晃起來,而臺階中間的縫隙里,柔軟的月光則像雪一樣積了老厚。
在那一團柔軟的月光里,國棟看到金童剛才脫下來的鞋子。那是一雙泡沫底的塑料涼鞋,里面灌滿了銀色的月光。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便把自己的腳伸到了里面。他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又黑又大,使勁兒抻了抻,才擠上了鞋帶兒。他穿著那雙鞋子在石頭臺階上來回走了幾步,發(fā)覺自己的腳在鞋子里擠滿了,每走一步,腳都疼得要命。
他感到一陣寒氣襲來,便脫掉鞋子,撒開光腳,在亮如白晝的狹窄村街上,飛快地奔跑起來。
此時,國棟的爹正在村子東頭的一戶人家里,跟三個酒友坐在一起。他們四個男人,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都在討論孩子教育的問題。在國棟跑出村子的時候,他爹剛剛把一杯酒灌進肚里,然后擦了擦流到臉上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