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好的雜,吃起來猶如一段有情有義的江湖傳奇。譬如廣州,金花廟后街,穿過游人熙熙攘攘的菜攤、雜貨攤,走進一段破落短巷,便能發(fā)現(xiàn)一個隱世的牛羊雜攤檔。老板好像小說里寫的少林掃地僧,行走江湖卻隱姓埋名。攤檔亦沒有如雷貫耳的大名,如果你硬要問,老板會答“公主牛雜”。公主是老板養(yǎng)了16年的一條大狗的名字,此時這公主仍懶洋洋地躺在短巷的一隅,瞇眼看著來來往往排隊買牛羊雜的人。老板為排隊的眾人從大鍋中舀起牛雜,或是在電光石火之間燙出一碗牛三星時,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老板平時少言寡語,卻又會在心情好時,除了多添分量,還附送金句:“做牛雜,我信奉的是抓革命,不包生產(chǎn)?!毖韵轮猓菍⑥Z轟烈烈的戰(zhàn)斗熱情投入制作,但每天做多少,就全看當天牛雜的質量了。雜這玩意兒,本身就是牛羊身上最金貴的那幾個部分,比起大塊的肉來,本來就是限量供應的,更別提還要從中選出新鮮的料做出美味的雜。所以,那碗用小火現(xiàn)燙的牛三星,得有緣人才能吃到,來晚來早,都可能撲空。
站在短巷里吃牛雜,手捧簡易塑料碗,背倚青磚墻,頭頂則是一竹竿久晾不干的衣褲鞋襪。內臟這東西真是神奇,不吃的人聞之色變,愛吃的人卻會為了錯過一口好雜而肝腸寸斷。而且內臟之美味,也難以描摹。愛肉之人說肉,區(qū)區(qū)幾個詞便能準確道出肉之質感,從炒肉之“滑嫩”到燉肉之“酥爛”,從瘦肉之“絲絲入扣”到肥肉之“入口即化”。但雜帶給人的感受就較為復雜,遠非幾個字就能說清的。是以,愛內臟之人看不吃內臟之人,是少了許多口舌之間的歡愉,并且是難以言傳的歡愉。
以內臟為主題的餐館,做起來需要勇氣。因為面對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繞道而行者,另一種則是不折不扣的“死忠”。比如日本某家以內臟為主題的居酒屋,名字就叫“五臟六腑”,簡單直白,我和一些無雜不歡的朋友一到天氣變冷便三天兩頭光顧。一桌子菜里,有用醋腌制的爽口肥腸前菜,有裹上薄面炸得香味四溢、蘸酸甜醬汁吃的豬肝,有加上魔芋煮得膠質十足的牛筋,還有厚切慢煨的軟牛舌。最后來一個以白味噌為鍋底的牛腸鍋,配上芋頭燒酒,一口口皆是膏香脂肥,不食內臟者看著會觸目驚心,無雜不歡者則會覺得,這真是人生極致的快活。
無雜不歡者,據(jù)說在東方人里要比在西方人里多,但其實這也不是絕對的。法國人愛小牛胸腺者甚多,意大利人吃牛肚、牛肝也能成癡,最厲害的是南美人,他們對內臟的熱愛不輸我們的川人和粵人。有位委內瑞拉的仁兄就曾說:“我覺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早晨起床后,能吃一個包著牛腦的卷餅?!贝笤缟暇瓦@樣吃,誰與爭鋒啊。
(秋水長天摘自新星出版社《人和食物是平等的》一書,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