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文化與西周楚鐘

摘要：周代建立的禮樂制度，是當時社會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規(guī)范，在音樂樂器上主要表現(xiàn)為青銅樂鐘與編磬。周代禮樂文化與西周楚鐘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楚人的青銅樂鐘最初是效仿周制，如隨葬樂器、樂懸制度等;至西周中晚期出現(xiàn)了包括楚公■鐘、楚公逆鐘、楚季寶鐘等西周楚鐘，逐漸顯現(xiàn)出自己的特色。楚鐘在繼承周禮的基礎(chǔ)上，在紋飾風格、組合、銘文、音樂性能等方面有著自身的特點。

關(guān)鍵詞：禮樂;樂懸;楚鐘

中圖分類號：K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0）10-0112-07

“禮”之本義，據(jù)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币虼恕岸Y”之本義是指祭神之器，而后引用為祭神的宗教儀式，再而后才泛指人類社會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行為儀式。自西周以來，禮樂制度逐步建立、施行和傳播?！岸Y樂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的二元，‘禮是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倫理、祭祀的規(guī)章制度及其相關(guān)的儀式;‘樂是以音樂歌舞為中心的各種藝術(shù)活動?！Y樂的結(jié)合最早實現(xiàn)于祭祀活動之中?！芄淖畲筘暙I是將這一宗教性的禮樂文化改造成政治性的禮樂文化。周公制禮作樂，將禮樂作為國家的根本制度?！雹?樂的特性從某種程度上說適應(yīng)了禮的要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②?！蹲髠鳌份d，孔子曾說：“器以藏禮”，“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禮器是顯示人們禮儀規(guī)范的重要的器物，使“貴賤有等”、“上下有則”，是貴族社會等級制度的一種反映。本文即探討禮樂文化與西周楚鐘的關(guān)系。楚人的青銅樂鐘最初是效仿周制，如隨葬樂器、樂懸制度等。至西周中晚期出現(xiàn)了包括楚公鐘、楚公逆鐘、楚季寶鐘等西周楚鐘，逐漸顯現(xiàn)出自己的特色。西周楚鐘體現(xiàn)出了禮樂文化在南方楚地的推行，反映了楚文化對周代禮制的繼承和發(fā)展。

一、隨葬樂器

中國是最早制造和使用樂鐘的國家。盛行于青銅時代的青銅鐘，與當時各諸侯國樂律學、聲樂學和青銅冶鑄技術(shù)的高度發(fā)達是分不開的。先秦時期，以編鐘為主奏樂器的廟堂雅樂，成為中國獨特禮樂文化的主要形式。“八音之中，金石為先?！鼻嚆~鐘分為甬鐘、鈕鐘、■鐘等種類，按一定的先后次序組合起來，稱為編鐘。鐘是兩周盛行宮廷樂器之首，也是帝王權(quán)力的象征，故常以鐘鼎并稱?！兑捉?jīng)·豫卦》：“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薄抖Y記·樂記》稱：“禮樂順天地之誠，達神明之德，隆興上下之神。”又說：“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辨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yīng)天，制禮以配地?！倍Y樂制度的建立在音樂上主要表現(xiàn)為青銅樂鐘以及石磬的使用，襄汾陶寺墓地成組的鼉鼓與石磬、二里頭夏文化的銅鈴，構(gòu)成了中國禮樂中早期的金石之聲。③ 殷商禮樂中編庸與特磬、編庸與編磬的基本組合，成為典型的金石之樂。④ 西周制禮作樂，編鐘、編镈與編磬成為重要的旋律樂器，成為禮樂制度最顯赫的文化形態(tài)。在禮樂制度的規(guī)范下，大量金石樂器被作為主要的隨葬品入葬于諸侯、世卿等高等級貴族墓中?！吨芏Y·春官·笙師》載：“大喪，廞其樂器，及葬奉而藏之?！笨梢姡鹗瘶菲鞯娜朐?，并非隨意而為，而是禮制下的規(guī)約行為，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作為王朝歷史、等級社會、倫理文化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青銅鐘可以說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每一次發(fā)展變化：如數(shù)量的多寡、形制的變化、用樂的形式、適用的場合等，都飽含著濃郁的政治信息和文化內(nèi)涵，都無形地折射了社會的變遷和時代的發(fā)展，成為禮樂、等級制度變化的重要標志之一。

在西周社會中，金石樂器的功用主要有二：一是用來演奏樂曲，在歡娛喜慶的場合宴樂父兄賓朋，或在莊嚴肅穆的宗廟祭祀先祖神靈;二是作為禮制的物化形式，為統(tǒng)治階級彰顯財富、功績;標志身份、地位。西周墓葬中，作為隨葬物而入葬的樂器，顯然喪失了其演奏樂曲的樂用功能，但其禮用功能與現(xiàn)實中無二，依然是墓主身份等級的標示物。在西周墓葬中凡出土編鐘的墓，其墓主人等級都很高，如莊白一號窖藏、長甶墓、茹家莊 M1 甲室等，按照《周禮》推測當為天子或諸侯級別。⑤ 就西周晚期能夠使用編鐘的人群而言，可以分為周王、諸侯與王室之卿（如晉侯、虢仲、倗伯夫人等）、王室高級官吏（如殷或士戌、單氏逑等）、王室高級官吏的家臣及諸侯之卿（如虢仲家臣公臣等）四個基本等級，可見等級之森嚴。⑥ 現(xiàn)有的考古資料表明，隨葬樂器與否及多少是標示墓主等級的重要標尺。這類樂鐘的入葬，無疑具有強烈的禮制象征意義，即通過這種隨葬形式，彰顯墓主生前的地位、功績并期望將這份榮耀傳之后世，同時也為其子孫帶來福祉。

《孟子·萬章下》曰：“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蔽髦軙r期的禮樂制度是和其政治體系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它具有加強血緣關(guān)系、教化百姓和維護統(tǒng)治的多種職能。青銅鐘作為禮樂重器，是祭祀時必備的樂器?！对娊?jīng)》屢有關(guān)于鐘的記載，如《小雅》中的《彤弓》《賓之初筵》《白華》等篇。在貴族的宗廟里，祭祀的煙火燎繞，鼓聲隆隆，鐘聲鏘鏘，達到了人神相通，得到了神靈及祖先的保佑。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甬鐘看，絕大多數(shù)有銘文之鐘，其銘文內(nèi)容與祭享緊密相關(guān)，如“大林鐘”、“大林協(xié)鐘”、“大和鐘”的銘文等。另一方面，青銅鐘也是西周時期演奏歌樂的樂器。《詩經(jīng)·周頌》中的《大武》樂章，據(jù)王國維先生考證全劇共有六部分，足見其規(guī)模。西周樂器據(jù)《詩經(jīng)》記載有20多種，而在出土的樂器中，編鐘在形體質(zhì)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可知其音樂性能也是非常突出的。禮樂儀式本身具有很強的表演性，在《禮記·樂記》中有突出的記載：“故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裼襲，禮之文也?！边@里所說的“樂”指的是宗廟樂章，指能登大雅之堂的金石之音?？鬃泳驮J為“器”和“名”一樣，都屬于“不可假人”之列。所以，青銅鐘無論作為祭祀重器，還是作為“八音之首”，其所代表的禮樂功能，是“因聲知政”的。

我們在討論青銅鐘禮用功能的同時，不能完全忽視其本身的音樂性能。雖然樂器在入葬的瞬間已無法再如現(xiàn)實中那樣演奏樂曲，但作為一種象征顯然包含了希望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夠給墓主人帶來歡娛的期望。如井叔采編鐘銘文：“用喜樂文神人”⑦，明確表達了其娛神的功用。它是樂器娛樂功能在祭祖時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詩經(jīng)·小雅·楚茨》就描繪了周人以樂娛神的情景：“禮儀既備，鐘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載起。鼓鐘送尸，神保聿歸?！痹谠岫Y上也應(yīng)有類似的娛神儀式，有音樂等伴隨墓主人登入假象中的神的世界。這些隨葬的實用樂器很可能就是當時儀式音樂的演奏載體，演奏結(jié)束后直接作為隨葬重器入葬，以期歡娛永遠伴隨逝者。⑧

二、樂懸制度

鐘鼓之樂、金石之音，是以金石、鐘鼓類樂器為核心的西周宮廷樂隊的泛稱。另見有金石樂懸、鐘鼓樂懸等稱謂。集青銅時代禮樂文化之大成的西周宮廷“雅樂”，是以位居“八音”之首的金（編鐘）、石（編磬）類樂器的編懸結(jié)構(gòu)為主體，并以周天子所獨享的“宮懸”制度為其標志。所謂“宮懸”，即鐘磬編懸呈四面排列的恢宏巨制。如《儀禮注疏》：“天子宮懸，諸侯軒懸，士大夫判懸，士特懸。”⑨ 在鐘、磬編懸的四角的重要位置上，還樹立著古人認為可以溝通天地神靈之間關(guān)系的建鼓，從而使鼓聲在雅樂的樂隊中保有著聲震四方的獨特地位，以至于“金石之樂”與“鐘鼓之樂”的名稱一直相互為用、不分彼此，從而使二者在中國禮樂文化發(fā)展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歷史地位和學術(shù)定位。

西周時期青銅鐘的使用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所謂“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薄抖Y記·曲禮下》說：“大夫無故不徹懸，士無故不徹琴瑟?！憋@示出樂懸制度在大夫級、士級貴族中被嚴格地執(zhí)行。樂懸就是懸掛鐘磬的曲尺形鐘架，不同等級有著不同的規(guī)定?！吨芏Y·春官·小胥》：“正樂懸之位，王宮懸，諸侯軒懸，卿大夫判懸，士特懸，辯其聲?！编嵭ⅲ骸皹窇遥^鐘磬之屬懸于笱虡者。鄭司農(nóng)云：‘宮懸四面懸。軒懸去其一面，判懸又去其一面，特懸又去其一面。四面象宮室四面有墻，故謂之宮懸。軒懸三面，其形曲，故《春秋傳》曰‘請曲懸繁纓以朝，諸侯禮也，故曰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玄謂軒懸去南面，辟王也。判懸左右之合，又空北面。特懸懸于東方，或于階間而已。”《周禮》規(guī)定的“樂懸”有“宮懸”、“軒懸”、“判懸”、“特懸”四種等級?！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罢埱鷳摇?，杜預(yù)注：“軒懸也?！吨芏Y》：天子樂，宮懸四面;諸侯軒懸，闕南方?！笨追f達疏：“是先儒皆以闕南方，故曲也?！薄犊鬃蛹艺Z·正論解》：“請曲懸之樂”，王肅注：“諸侯軒懸，軒懸闕一面也，故謂之曲懸之樂。”《文獻通考·樂懸》：“宮懸四面，象宮室，王以四方為家故也。軒懸缺其南，避王南面故也。判懸東西之象，卿大夫左右王也。特懸則一肆而已，象士之特立獨行也?！闭沁@種有著嚴格區(qū)別，又各自代表不同階層特殊意義的禮樂規(guī)范，形成了樂懸制度。羅泰認為：“樂懸是商周貴族儀式音樂的重要代表，最為動人的音樂演出被嵌入到宗教祭儀之中，通過樂懸來保持宇宙和諧，并周期性地確立社會秩序?！雹?根據(jù)記載，我們可以把樂懸制度歸納如下。（見表1）

迄今出土的規(guī)模最大、數(shù)量最多的編鐘就出自楚系曾墓。戰(zhàn)國早期的曾國，一方面深受楚文化影響，一方面也沿用周人舊制。曾侯乙墓鐘、磬等主

表1 《周禮》中的樂懸制度

要樂器出于中室，編鐘靠南壁、西壁立架陳放，編磬靠北壁立架陳放;編鐘懸于兩面的曲尺形鐘架上，加上編磐一面，合于諸侯三面“軒懸”的制度?！败帒摇保纸小扒鷳摇?。不過曾侯乙墓的“軒懸”實際是缺東面的，與文獻所載軒懸“闕南面”的解釋不同。所缺的一面不是南面，這似乎反映了戰(zhàn)國初年禮制的破壞，也可能與“兇事尚右”的葬俗有關(guān)?！兜赖陆?jīng)》：“吉事尚左，兇事尚右”;《禮記·檀弓上》鄭注云：“喪尚右，右陰也;吉尚左，左陽也。”朝覲之禮北為上，故缺南面;喪葬之禮陰（西）為上，故缺陽（東）面。雖方向有異，但樂懸的架面與規(guī)模是相同的。春秋中期的王孫誥編鐘出土于河南淅川下寺M2楚墓中，26件鐘的形制相同，大小依次遞減。此墓的主人為楚國令尹子庚，子庚名午，春秋時期楚莊王之子，因此又名王子午。按照禮制，令尹級別的諸侯應(yīng)該使用三面懸鐘的軒懸制度，但這套王孫誥編鐘分為上下兩層懸掛在木質(zhì)的鐘架上（出土時木質(zhì)鐘架已腐朽），下層八枚大的鐘為低音區(qū)，用于演奏和聲部分;上層小的鐘為高音區(qū)，用于演奏旋律，七音俱全，可以旋宮轉(zhuǎn)調(diào)。（見圖1）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僭越等不合乎于禮制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楚人的樂懸制度，還有待新的考古材料來證明。

三、西周楚鐘

西周時期楚國最具代表性的青銅器是鐘，楚人有鑄鐘的傳統(tǒng)，這與周及中原各國以鼎為禮樂標志的做法明顯有別。有的學者據(jù)此認為，西周時期的楚國存在著獨具特色的“鐘樂文化”。{11} 以至于楚之王公貴族逝去，常以編鐘來隨葬，因為楚人認同編鐘同青銅禮器鼎一樣是王權(quán)的象征。西周時期發(fā)現(xiàn)的楚青銅樂鐘的隨葬，一方面是作為禮器的象征，顯示出墓主人的等級身份，彰顯墓主人生前的功績和地位;另一方面作為樂器而特有的音樂功能用以娛神，從而祭奠逝者。楚人尚鐘，對他們來說，金石之樂不僅具有同期中原華夏諸國統(tǒng)治者視為祭祀、娛樂之工具的傳統(tǒng)，同時又獨特地被視為王權(quán)和國力的體現(xiàn)，故而隨著楚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鼎盛，極力追求編鐘性能的完美、規(guī)模的龐大、鑄造的精良。

楚人有著對樂鐘獨特的偏愛，無論是在宴會賓客或是祭祀鬼神時，楚人都喜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鐘鼓之樂的排場，還上升到國家政治的高度。春秋時期吳師入郢，“燒高府之粟，破九龍之鐘”，前者是為了削弱楚國的經(jīng)濟實力，后者是企圖動搖楚國的政治統(tǒng)治，可見楚人是把樂鐘上升到王權(quán)的高度。文獻記載的楚國三位樂官：鐘儀、鐘建、鐘子期都是以鐘為姓氏，想必是楚人愛鐘，以鐘為群樂之首，視鐘為重器，因而讓司樂之官以鐘為氏。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周代樂鐘中，唯有楚鐘形制最大、規(guī)模最巨、制作最精、音色最好、音域最寬、音律最準。楚國的青銅樂鐘在東周時期創(chuàng)造了非常鼎盛的、無出其右的編鐘文化，在中國先秦編鐘中的地位十分突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地出土了河南葉縣舊縣M4鐘、舊縣M1鐘、淅川下寺M1敬事天王鐘、淅川下寺M10瞰鐘、淅川徐家?guī)XM3鐘、淅川下寺M2王孫誥編鐘、固始鄱子成周鐘、新蔡平夜君成鐘、淮陽平糧臺鐘、上蔡鐘;湖北隨州擂鼓墩M1鐘、擂鼓墩M2鐘、當陽秦王卑命鐘、棗陽九連墩M1曾侯乙鐘、九連墩M2鐘、天星觀M1鐘、天星觀M2鐘;安徽壽縣蔡侯鐘、六安鐘;湖南懷化黔陽鐘、臨澧九里M1鐘等等。{12} 河南淅川下寺M2王孫誥編鐘是春秋時期件數(shù)最多的一套編鐘，一共26件，鐘身均呈合瓦形，最大的一件高120.4厘米，重152.8公斤;最小的一件高23.35厘米，重2.5公斤。每枚鐘上均鑄有篆書銘文，共113字，是春秋樂鐘典范。戰(zhàn)國時期湖北隨縣擂鼓墩M1曾侯乙墓中出土的64件一套的編鐘（不包括楚王所送镈鐘），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完整最大的一套青銅編鐘，以其磅礴宏偉的氣勢、雄渾悅耳的音色而成為編鐘之冠，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具有十二個半音、至今仍能演奏多種樂曲的巨型古樂器。{13}

楚人在青銅器等禮儀制度方面，最開始是效仿西周王朝的。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雖然楚鐘紋飾獨特，但仍在類型和音響方面依附于中國北方的編鐘原型?！瓥|周時期的楚禮儀音樂當由西周的宮廷音樂派生而來，它與周文化圈內(nèi)其它地區(qū)的禮儀音樂繼續(xù)共存。……東周大部分時期楚禮儀音樂在宮廷中的表演，是有較少的地方風味，它可能仍然具有很多周的風格?！m廷文化以及禮儀音樂顯示，它基本上是由周所派生而來的。”{14} 《國語·楚語》記載楚國的申叔時論述如何教育太子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睆倪@段文字中不難看出，楚國在政治上十分重視詩教與樂教，這與中原文化中的教育觀念相類?？傮w來說，楚鐘也明顯是楚人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符合中原周制禮樂文化的各項要求。

最早的楚鐘出現(xiàn)于西周中晚期，推測楚國的編鐘制度應(yīng)該形成于這一時間段。迄今為止，已知的西周楚國青銅器絕大部分是鐘，顯示了楚人與中原諸夏分庭抗禮的決心與氣魄。從目前的資料來看，西周時期出土的楚鐘以甬鐘為主。比較重要的發(fā)現(xiàn)有：楚公■鐘5件、楚公逆鐘8件、楚季寶鐘11件;此外還有大悟縣雷家山出土的約西周晚期時段的7件編鐘、武昌縣木頭嶺出土的西周時期的3件夔龍紋鐘、鐘祥縣花山出土的5件編鐘、通山縣楠城畈的1件大鐘、通山縣下泉的1件鐘等。{15} 除湖北發(fā)現(xiàn)的楚鐘外，還有湖南湘潭洪家峭西周墓出土的2件{16}，和湘潭青山橋窖藏出土的1件{17}，年代是西周末期。在鐘祥、通山、大悟等地出土西周時期的甬鐘均無銘文。鐘祥所出5件和大悟所出7件，目前未見測音資料發(fā)表（大悟鐘原簡報說具備宮商角徵羽音階結(jié)構(gòu)），但有些還有第二基音標志（即右側(cè)鼓小鳥紋），估計年代當在西周晚期或稍晚些{18}。

西周時期出土的楚鐘多是甬鐘，甬鐘是古代銅制大型打擊樂器，盛行于青銅時代。楚地甬鐘與中原類型甬鐘相比有著自身的特色，隨著歷史的演進，形成由8件到9件、到13件、到26件、36件至64件的巨大規(guī)模，為先秦音樂制度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目前西周時期出土的楚鐘以楚公■鐘、楚公逆鐘、楚季寶鐘最為重要，影響較大。這三套西周楚鐘的時間順序是：西周中晚期楚季寶鐘，西周晚期楚公逆鐘，西周晚期楚公■鐘。西周楚鐘繼承了西周晚期中原地區(qū)青銅鐘的形制，在甬部、鉦部、篆間、鼓部、午部等部分有著較大的相似性。楚公■鐘與西周早期甬鐘的形制非常相似，如陜西扶風出土的宣王時期的南宮乎鐘。{19}（見圖2）但同時，西周晚期楚人并沒有完全照搬，而是對各部位紋樣的組合重新加以調(diào)整。這些甬鐘量大質(zhì)好，還刻有銘文，對西周時期楚國的各種情況介紹較多，能反映出當時的各種禮樂制度。楚國音樂經(jīng)過長時期的醞釀后，將中原華夏文明的精髓與江漢流域及南方其它地區(qū)民族的原始藝術(shù)精神和實踐結(jié)合一起，進而形成了自己多民族、異風格、實踐豐富、理論完善的音樂藝術(shù)體系，并奠定了楚國音樂作為華夏音樂文化南方支流之表率的基礎(chǔ)。

四、西周楚鐘具有楚文化紋飾風格

西周楚鐘在繼承周代禮制的基礎(chǔ)上，在紋飾風格、組合、銘文、音樂性能等方面有著自身的特點。1993年在山西天馬—曲村遺址北趙晉侯墓地64號墓出土的1套8件楚公逆甬鐘，銘文中有：“內(nèi)（納）饗（享）赤金九萬鈞……自作和齊錫鐘百肆”{20}。意思是楚公逆出巡，有四方首領(lǐng)入貢，所貢的紅銅達9萬鈞之多。楚公逆即西周晚期楚君熊鄂，他得到四方首領(lǐng)入貢的九萬鈞紅銅之后，自己開始制造編鐘?！昂妄R”指鐘聲諧和，說明當時楚國工匠已具備較高的鑄造技術(shù);“百肆”指所鑄編鐘數(shù)量之多，反映出楚國鑄造業(yè)已具有較大的規(guī)模。如果西周時的楚國不具備相應(yīng)的青銅冶煉能力，是難以接納如此數(shù)量的紅銅的。李學勤比照晉侯墓出土的楚公逆編鐘銘文研究發(fā)現(xiàn)，宋代《鐘鼎款識》中記載的楚公逆鐘其單獨成篇的銘文為“唯八月甲申，楚公逆自作大雷（鐘），厥名曰□□□□。（楚）公逆其萬年壽□□亡□，孫子其永寶”{21}。可以肯定，這件宋代的楚公逆鐘與晉侯墓發(fā)現(xiàn)的楚公逆編鐘不是一套，應(yīng)該屬于另一套楚公逆編鐘。據(jù)晉侯墓出土楚公逆鐘銘文“百食（肆）”，李學勤指出“百”下面的字是鐘的單位{22}，黃錫全、于炳文認為其中的“食”即“肆”，“百食”就是“百肆”{23}。由此可見，西周時期湖北地區(qū)的先民不僅繼承和發(fā)展了商代已出現(xiàn)的合鑄、分鑄、渾鑄等鑄造技術(shù)，而且在銅合金的配比上進行了探索，鑄造出音質(zhì)、音色均達到較高水平的編鐘，尤其是石范的使用，標志著鑄造技術(shù)的新起點。

西周宣王時期楚公編鐘形體雖然與關(guān)中地區(qū)周式編鐘沒有很大的區(qū)別，但紋樣已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如前文資料，現(xiàn)發(fā)現(xiàn)楚人至少已鑄造西周編鐘6套40多件。鑄造數(shù)量如此之大且紋樣獨特的西周編鐘，已形成了這一時期楚鐘獨特的風格，這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中地區(qū)周式甬鐘未見的紋樣。鉦、篆間以雙陰線夾乳丁作界隔在周式鐘中未曾見過。最為突出的是鉦、篆間出現(xiàn)了關(guān)中地區(qū)甬鐘未見過的雙陰線界隔，篆間出現(xiàn)了蟬紋、陽線斜角回首龍紋，正鼓部出現(xiàn)了龍、鳳、虎紋組合搭配的紋樣，右鼓部出現(xiàn)了陰線象紋、小動物穿山甲紋等。湖北江陵江北農(nóng)場出土的西周早期甬鐘右鼓部則為小鹿紋{24}。這些紋樣當為楚人創(chuàng)造的特有的紋樣形式。

二是楚人雖然繼續(xù)沿用關(guān)中地區(qū)甬鐘的紋樣，但并不是原盤照搬而是加以變化。例如，旋上均為纖細的陽線紋、干呈小環(huán)狀是關(guān)中地區(qū)西周早期甬鐘的特點，西周晚期幾乎不見，而楚鐘這一時期繼續(xù)使用;右鼓部小鳥紋變關(guān)中地區(qū)勾喙、垂尾為昂首花冠、尖喙、翹尾狀;正鼓部大卷云紋明顯改關(guān)中地區(qū)簡潔、多單線的形式為規(guī)整繁密的結(jié)構(gòu)。西周宣王時期，楚人甬鐘沒有使用關(guān)中地區(qū)同時期甬鐘及其他銅器上流行的紋樣，并創(chuàng)造了自己特有的紋樣形式，從而形成了楚式編鐘的獨特風格，與同時期的秦國周式編鐘有明顯區(qū)別。

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以鼎為標志的禮制形成于西周早期，以鐘為標志的樂制形成于西周晚期。{25} 楚文化系統(tǒng)中情況與此類似，但鐘的地位比鼎更重要些。為什么西周時期的楚國能夠并且愿意制造出這樣數(shù)量多、規(guī)格高、技術(shù)強的大型編鐘呢？從根本上來說，楚國是在學習周王朝的禮儀制度。正如學者們所分析的，“楚壟斷的這些禮儀項目，是楚對南方實行政治控制的一個手段及一部分，在贈送禮儀器給附屬國的統(tǒng)治者時，楚王有可能效仿周王在西周統(tǒng)治時最先奠定的一種政治影響的模式。在《左傳》和《國語》中記載的楚國的歷史提示我們，楚王醉心于建立他自己的霸主地位，在很多方面都向北方的周王效法。從楚國作坊中制造的當作贈送物的編鐘，附屬國的國君接受后就完全依附于楚國的宗主權(quán)之下了?！χ芏Y樂的運用，是它希望與周王室并駕齊驅(qū)的愿望的一部分?！眥26}

近年來，湖北曾侯墓地考古屢有新發(fā)現(xiàn)，有隨州文峰塔墓地、葉家山墓地、棗陽郭家廟墓地、京山蘇家壟墓地、以及最近的隨州棗樹林墓地等等。其中，2013年葉家山墓地M111號墓出土編鐘一組共5件，包括镈鐘1件、甬鐘4件，是西周早期出土數(shù)量最多的編鐘。{27} 作為周代冊封在漢東的大國曾國，與周王室關(guān)系密切，禮制也沿襲周禮。曾國編鐘是按照周代禮樂文化中的镈與編鐘組合合奏的形式出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周文化在漢水流域進一步拓展的體現(xiàn)。西周早期葉家山M111號墓編鐘的新發(fā)現(xiàn)是早期青銅樂器研究中，特別是西周編鐘研究中的突破性發(fā)現(xiàn)。2018年開始勘探發(fā)掘的隨州棗樹林墓地有2座大型墓M168、M169，分別為春秋中期曾侯寶及其夫人隨仲羋加墓，其中M168出編鐘15件、M169出編鐘19件，“表現(xiàn)出由宗周文化特征向楚文化風格轉(zhuǎn)變的情形”{28}。曾國是周代封國，而曾、楚兩國長期以來的密切關(guān)系也造就了樂器文化上的溝通和交流，曾侯乙墓中出土的楚惠王贈送的镈鐘就是最好的事例。西周早期的曾侯葉家山墓地編鐘呈現(xiàn)出周制的風格，而春秋中期棗樹林墓地編鐘表現(xiàn)出楚文化風格，這也和西周楚鐘的發(fā)展趨勢相一致，即在沿襲周代禮樂制度的基礎(chǔ)上逐漸凸顯自己的特色。

總之，編鐘作為“金石之樂”之首的代表性樂器，反映了先秦時期禮樂文明的高峰。西周楚鐘與中原地區(qū)的鼎簋制度一樣，是王權(quán)和等級的象征，其件數(shù)、組合等與楚禮樂制度緊密相關(guān)，并由此可以反應(yīng)出兩周時期南方地區(qū)禮樂文化、社會制度的狀況及其變化;它們所體現(xiàn)出來的高文化、高技術(shù)和高藝術(shù)的內(nèi)涵，無愧于我們民族“禮樂之邦”的美稱。

注釋：

① 陳望衡：《中國古典美學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5頁。

② [清]阮元?？蹋骸缎⒔?jīng)正義·廣要道·十三經(jīng)注疏》（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56頁。

③ 吳釗：《追尋逝去的音樂蹤跡》，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

④ 王清雷：《西周樂懸制度的音樂考古學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頁。

⑤ 高西?。骸肚嚆~鐘的形制、用途及其他》，《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1990年第2期。

⑥ 常懷穎：《西周鐘镈組合與器主身份、等級研究》，《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2期。

⑦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張家坡西周墓地》，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頁。

⑧ 賈志斌：《從編鐘銘文看西周時期隨葬樂器的功用》，《文物世界》2014年第4期。

⑨ [清]阮元?？蹋骸秲x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14頁。

⑩ 轉(zhuǎn)引自張樹國、南偉、舒蓉：《鐘鳴鼎食中的上古詩——西周初年禮制變革與〈詩經(jīng)〉祭享詩的原始關(guān)聯(lián)》，《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

{11} 劉玉堂：《西周時期湖北地區(qū)的經(jīng)濟與文化》，《中華文化論壇》2001年第4期。

{12} 邵曉潔：《楚鐘研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

{13} 蔡靖泉：《銅鐵器與楚文化》，《理論月刊》1993年第7期。

{14} 羅泰：《楚禮儀音樂》，方建軍譯，《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1994年第4期。

{15} 李蔚：《湖北出土先秦鐘鈴樂器概述》，《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1999年第3期。

{16} 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新發(fā)現(xiàn)的幾件銅器》，《文物》1966年第4期。

{17} 袁家榮：《湘潭青山橋出土窖藏商周青銅器》，《湖南考古輯刊》第1輯，岳麓書社1982年版，第21—24頁。

{18} 方建軍：《湖北出土先秦樂器的有關(guān)線索》，《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1992年第1期。

{19}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等：《陜西出土商周青銅器》（三），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145—147頁。

{20}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學系：《天馬—曲村遺址北趙晉侯墓地第四次發(fā)掘》，《文物》1994年第8期。

{21}{22} 李學勤：《試論楚公逆編鐘》，《文物》1995 年第2期。

{23} 黃錫全、于炳文：《山西晉侯墓地所出楚公逆鐘銘文初釋》，《考古》1995年第2期。

{24} 何駑：《湖北江陵江北農(nóng)場出土商周青銅器》，《文物》1994年第9期。

{25} 曾瑋、魏京武：《西周編鐘的禮制意義》，《南方文物》1994年第2期。

{26} 羅泰：《楚禮樂（續(xù)）》，顧久幸譯，《江漢考古》2001年第4期。

{27} 方勤：《葉家山M111號墓編鐘初步研究》，《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

{28}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隨州市博物館、曾都區(qū)考古隊：《湖北隨州棗樹林墓地2019年發(fā)掘收獲》，《江漢考古》2019年第3期。

作者簡介：黃瑩，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