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香港某藏家約同觀賞一冊李鴻章書法，李中堂的大字對聯(lián)多見，小字除了書信，倒是頗為罕見的，因此撩動了筆者的好奇心。

這是一冊舊裱的冊頁，開本不小，大概每半開有一平尺大小，封面是老的楠木夾板，已經(jīng)開裂。打開第一頁，撲面而來的氣息就是典型的李鴻章。第一開左邊有一行小字：十月初四日，此后每一開的左邊同樣位置，都有標(biāo)示日期，最后一開是“十月十四日”，總共十天。

李中堂所寫的，是《大唐三藏圣教序》，這是很有名的行書字帖。而由此，又談起了一則晚清士大夫的養(yǎng)生軼事。

李中堂每日寫“一紙”《圣教序》

唐太宗于貞觀十九年敕命三藏法師在長安弘福寺中，翻譯他從印度帶回來的佛教經(jīng)典，并且親自為他翻譯的《瑜伽師地論》作御制序，這就是《圣教序》的文本。由于這篇序的重要性，當(dāng)時認為字體非書圣王羲之不可，于是太宗又命令弘福寺的和尚懷仁，選內(nèi)府所藏王羲之字帖中的字，鉤摹出來，刻石上碑。這篇書法史上的名作從唐代以來，就被認為是行書的標(biāo)準(zhǔn)典范之作，清人蔣衡在《拙存堂題跋》中說：“沙門懷仁乃右軍裔孫，得其家法，故《集字圣教序》一氣揮灑，神采奕奕，與《蘭亭序》并驅(qū)，為千古字學(xué)之祖?！奔热皇恰白謱W(xué)之祖”，又出自太宗御制，在正統(tǒng)的書壇上，這篇作品被提升到很高的位置。

清代翰林出身的官員，臨摹《圣教序》是必備的功課，筆者所藏有光緒甲辰翰林高振霄所臨的一本完整的《圣教序》，上面也寫有“己巳七月二十二日”“第七本”字樣，可知翰林官以此帖作為日課。這冊李臨的《圣教序》，第一頁開頭并不是常見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卻是“潤色咸亨三年十二月八日京城法侶建立文林郎諸葛神力勒石”等字樣，這幾個字，其實是《圣教序》原碑最后的幾行，我又翻到最后的一開，即十月十四日所臨的，其正文后面果然又出現(xiàn)這幾個字。十四日所寫的最后正是“諸葛神力”，然后鈐蓋了“文華殿大學(xué)士”和“李鴻章印”兩方印章。

看過冊頁，我和朋友低聲說，不但真，而且有著錄的！友人雙眉一動：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回到家中，翻出10多年前買的一冊《庚子西狩叢談》，這是光緒末年，曾國藩的女婿吳永所著的見聞，他對于1895年簽訂《馬關(guān)條約》之后的李鴻章隱居生活，曾經(jīng)有過一段描述：

公（指李鴻章）每日起居飲食，均有常度，早間六七鐘起，稍進餐點，即檢閱公事，或隨意看《通鑒》數(shù)頁，臨王《圣教》一紙。午間飯量頗佳，飯后更進濃粥一碗，雞汁一杯。少停，更服鐵水一盅，即脫去長袍，短衣負手，出廊下散步，非嚴(yán)寒冰雪，不御長衣。予即于屋內(nèi)伺之，看其沿廊下從彼端至此端，往復(fù)約數(shù)十次，一家人伺門外，大聲報曰“夠矣”！即牽簾而入，瞑坐皮椅上，更進鐵酒一盅。（中略）凡歷數(shù)十百日，皆無一變更。

凡做大事者，必然有自我約束的氣度。李鴻章以相國之尊，為朝廷盡力多年，隱居在京城的賢良寺后，仍然保持極有規(guī)律的生活作息，可見其修身的謹慎。從吳永的觀察中，可以知道他每日必定寫“一紙”《圣教序》，眼前的這本冊頁，正好每日記錄著日期，有趣的是，由于李中堂并不是為了書法作品而書寫，而是每日的“功課”，所以，他并非按內(nèi)容而起始，而是循環(huán)不斷地寫，以“紙”寫完為止，所以出現(xiàn)了開頭與結(jié)尾循環(huán)的現(xiàn)象，倒是證明了這冊書法的真確性。可惜的是，正因為是“功課”，書冊上并沒有落款，筆者從印章的鈐蓋位置看，也是勉強加蓋，有可能是家人補蓋于此，從印泥顏色看，也有百年以上?！拔娜A殿大學(xué)士”和總理衙門大臣是李鴻章當(dāng)時閑掛著的頭銜。

晚清士大夫的“養(yǎng)生之道”

友人看到我發(fā)給他的這篇記錄，卻對李鴻章的“養(yǎng)生之道”產(chǎn)生了興趣，遂引發(fā)了一個問題，中堂大人喝的“鐵水（酒）”，是什么東西？

馬上想到詢問上海姜鳴兄，他是研究李鴻章與女婿張佩綸的專家，姜兄說，只知道李鴻章喜歡喝進口的牛肉汁，至于鐵水，他也想知道是什么。

先說說中堂大人喜歡喝的牛肉汁，這可不是一般的牛肉燉汁，按照姜兄的考證，這是蘇格蘭人約翰莊士敦（John Lawson Johnston）在19世紀(jì)70年代創(chuàng)立的著名品牌“保衛(wèi)爾”（Bovil）牛肉汁，以真正牛肉提煉。在李鴻章訪問歐洲時，《倫敦新聞畫報》上就有一幅漫畫，畫著李中堂專門采購了一批貨物運回中國，其中就有“保衛(wèi)爾”牛肉汁。

當(dāng)時以“保衛(wèi)爾”牛肉汁作為日常補品的，除了李鴻章，還有翁同龢，《翁同龢日記》里好幾次提到喝牛肉汁。在李鴻章寫給兒子李經(jīng)方的信中，也提到牛肉汁，說“孫燮臣（即孫家鼐）函索牛肉精，寄去兩盒，專弁送交”?？墒菂怯烙^察了李鴻章的一天飲食，只看到他喝了兩次“鐵水（酒）”，這是什么神奇補品？

和李鴻章同時的外交家張蔭桓，他在光緒十三年二月初一的日記中也記載了這種“鐵水（酒）”：

昨果痰中見血，精神仍不委頓，但步履不適，勸以靜養(yǎng)勿吸呂宋煙，究其血之由來，則鐵酒之害也。陳副憲駐美時，亦飲鐵酒，頓生他病，啜白茅根湯乃解，西人藥品有效有不效，未可膠柱鼓瑟也。

張蔭桓在日記里面提到喝鐵酒得病的“陳副憲”，即張的廣東同鄉(xiāng)，當(dāng)時著名的外交家陳蘭彬，清國駐美首任公使，他和張蔭桓看來都不太能接受“鐵酒”。

由是轉(zhuǎn)而想到求助于晚清報紙上的廣告，果然有收獲，《香港華字日報》光緒二十八年（1902）10月25日有屈臣氏大藥房老鋪的廣告，其中就有“鐵精補血藥水”一項，再往前查找，在1901年6月8日的屈臣氏廣告中，則有“滋補鐵酒”，這兩樣?xùn)|西看來作用都是補血。

再查其他廣告，終于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的另一則廣告中找到了“牛肉鐵酒精”：“此酒精系依妙法，用生牛肉汁與鐵精制成，其功用最能養(yǎng)身補血。食法：將此酒精一小樽和缽酒一大樽，便成牛肉鐵酒。每日宜服二三次，每次服一小茶杯。”

如果沒有這個詳細解說的廣告，我們今日還真無法解讀李鴻章每天喝的“鐵酒”，這是一種混合了牛肉汁（保衛(wèi)爾）和鐵精加上缽酒的飲品。

缽酒又是什么酒？這是廣東人的一種叫法，“缽”即port的粵語音譯，這是一種產(chǎn)于葡萄牙波爾圖（Porto）的名酒，筆者曾專門訪此一帶著名之杜羅河谷（RioDuoro）光禿禿的山谷中，日曬充足，所產(chǎn)葡萄甜度非常高，缽酒度數(shù)很高但是甘甜，好喝易上頭。

“牛肉汁鐵酒”其實是美國人的發(fā)明，按照美國藥劑師會的配方，其成分主要是牛肉汁、橙皮酊、糖漿再加上氯化鐵枸櫞酸鐵酊，其功用則是補血，無怪乎兩任清國駐美公使都曾經(jīng)嘗過其滋味。從屈臣氏廣告上，我們可以知道，這種“鐵精”既有鐵水（即氯化鐵枸櫞酸鐵酊加糖漿），又可以和牛肉汁一起加上缽酒，成為“鐵酒”，并且要達到滋補的效果，必須“每日宜服二三次，每次服一小茶杯”，所以吳永記錄李鴻章一天下午所喝的是一次鐵水，一次鐵酒，并且都是小杯（盅），缽酒度數(shù)較高，老人不宜多喝，所以中堂大人每天喝鐵酒鐵水各一回，“鐵酒”中兼有牛肉汁，兩者相得益彰。

晚清的士大夫，除了談?wù)摴哦R帖讀畫，養(yǎng)生滋補也是生活中重要一環(huán)，有趣的是，他們無論開明或保守，對于西方的滋補品卻并不抗拒，還以一種嘗試新事物的態(tài)度接受。翁同龢與孫家鼐兩位狀元鐘情保衛(wèi)爾牛肉汁，李鴻章、張蔭桓則喜歡美國鐵酒。鐵酒的滋味，估計不會太好：牛肉汁略咸，缽酒濃而甜，即使以糖漿和橙味中和，想也不見得好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