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波
南宋中興四大將,論資排輩,韓世忠老二,張俊居三,岳飛老末。這一點,《宋史·岳飛列傳》說岳飛是相當明白,常常自覺“屈以下之”。紹興五年(1135),岳飛滅了地方武裝楊幺,“獲賊舟千余”,特地挑選了精良的“樓船”兩艘,配備兵、械,送給韓世忠和張俊。結(jié)果是:韓“大悅”,張“反忌之”。
到了三人被詔回臨安,在樞密院上班,彼此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一天下朝,樞密院正使張俊和副使岳飛說:“老弟,咱倆是不是向丞相打個報告,將韓世忠的‘背嵬軍分了?”丞相就是秦檜,武將中他最嫉恨的就是韓世忠,這賬要是追溯起來,就得扯遠了?!氨翅蛙姟笔琼n部的精銳,這時候的韓世忠,也是樞密院正使。
正使打正使的主意,這里面的水就深了。風聲還是傳開了,韓部有一個軍吏景著,和張俊的部將胡紡是舊交,兩人喝了點酒,舌頭就大了,景著說:“兩位樞密使(張與岳)真要是將背嵬軍給分了,韓部怕是要鬧事的。”這話只是個猜測,傳到秦檜耳里,就成事實了。景著下了大獄,韓世忠定了“謀反”的罪。還是岳飛向韓世忠捅了消息,韓趕緊找了趙構(gòu),交出了兵權(quán),成了閑官。接下來,就是岳飛被害,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倒是韓世忠這一個寧可不帶兵也要保性命的閑官,反而生死不怕了。下朝時,他截住了秦檜,問:“岳飛謀反,證據(jù)何在?”秦檜畢竟是太學校的教授底子,不含糊,他說了一個讓中國歷來的專制者都奉為圭臬的名言:“莫須有?!?/p>
“莫須有”就是“可能有”。武夫韓世忠喊了:“‘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這一聲,竟嚇得文官武將紛紛做了縮頭烏龜。韓世忠一氣之下,連閑官都不要做了,“杜門謝客”,做起了寓公。
做了寓公的韓世忠也沒有閑著,常??缫活^驢,攜一壺酒,一食盒,帶兩個童子,一早登山去了。當然,俸祿還是照發(fā)的,皇上的賞賜諸如房地產(chǎn)之類也是要的。所以,那些個起了大早,在斷橋上伸頸以求一見的舊屬將佐們,見到的就是一個“絕口不言兵事”的韓世忠了。
紹興十二年(1142)三月五日,離岳飛被害僅兩個月零五天,在靈隱禪院的正南,隔了滔滔溪流的飛來峰的半腰,韓世忠建起了一座石亭,取名“翠微亭”。因為岳飛曾作過《登池州翠微亭》一詩,后人認為,這就是專制高壓之下韓世忠激憤之情的溢露,一顆真實的為浴血沙場的岳飛鳴不平的內(nèi)心。
有意思的是翠微亭的題記:“紹興十二年,清涼居士韓世忠,因過靈隱登攬形勝,得舊墓,建新亭,榜名翠微,以為游息者之所,待好事者。三月五日,男彥直書?!?“得舊墓”,可以理解為韓對岳飛之死的無奈,也沒錯,和“建新亭”不僅僅只是為了對仗。但“待好事者”,就意味深長了,似乎像在說:“總有人會找你們算賬的。”
落款的“彥直”,是韓世忠的長子。據(jù)《宋史》載,韓世忠自小“尚氣不可繩檢”,十八歲投軍,“未嘗知書”。但后來的韓世忠并沒有以“大老粗”自居終生,他在“晚歲忽有所悟”,開始“自習”,居然“作字及小詞,皆有見趣”。韓世忠曾做過《南鄉(xiāng)子》一首,詞雖粗,意自深,其中“自古英雄都是夢,為官,寶玉妻兒宿業(yè)纏”,也算是黑咕隆的天上出了星星,省悟得很。
這亭記是不是韓世忠請兒子寫的,待考,但韓世忠應(yīng)該寫得出這樣的碑文。能寫得出文章,卻不以自己的名義留世,落款說是我兒子(男)寫的。這在后人看來,真的是那些竊他人的序、跋、文為己有的長者,該慚愧的事了。
韓世忠死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此時,秦檜依然如日中天。英雄末路、美女遲暮、江郎才盡,都是痛楚之事。單從《南鄉(xiāng)子》看來,晚年的韓世忠更像是一個憤青。
如今的翠微亭,雖已不是原物,隔了斷了流的溪溝,在千年的古藤之間也有一點蒼涼的意蘊。石亭前,有一標牌,上書“亭側(cè)石壁上有韓世忠之子韓彥直所書摩崖石刻題記”??上У煤埽谑|側(cè)的山壁間,只是一處被鑿平的痕跡,那也是一個時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