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軍
五十開外的嚴國林在海外定居下來了。
這兒的一切都與國內(nèi)截然不同:膚色各異的鄰居、人流稀少的街區(qū)、不一樣的建筑、聽不懂的語言……總之一句話,新鮮得很。
可是幾個月一過新鮮勁沒了,嚴國林開始感到心煩意亂,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睡眠越來越淺,頭發(fā)越來越稀,精神頭越來越差。怎么會這樣呢?
他想了又想,當一眼瞅見餐桌上的漢堡包時不禁一陣反胃:這樣的垃圾也配叫食品?跟美食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隨之電光一閃,明白了:造成自個心煩意亂的根源,是吃不香。因為吃不香,才睡不安,才六神不寧。
此時正是春天,如果是在祖國的春天,自個此時一定在享用一種全世界最香最鮮最余味繞梁最蕩氣回腸的美食:香椿炒雞蛋。
春天的頭茬香椿啊,屬于鄉(xiāng)村,屬于綠色,屬于最迫切的舌尖,屬于最美好的年華,屬于從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令人戰(zhàn)栗的快樂。那時候只要頭茬香椿一上市,他必定第一個買了來,管它多貴,只要嫩、只要鮮,然后哼著小調(diào)跟雞蛋炒了,剛一入口,那個美啊,全身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百吃不厭。
現(xiàn)在這個鬼地方,甭說香椿,連臭椿也不見一棵。好多次在各大超市流連,買來豆腐、香蔥,可回家小蔥燉豆腐一出鍋、一品嘗,完全不是那個味,原來豆腐、香蔥只是疑似而已,跟家鄉(xiāng)正本清源的美食完全是兩碼事。還有韭菜,那鮮嫩的頭茬韭菜啊,同樣是屬于春天的美食,那時在國內(nèi)也是開春必嘗,可在這,只有在夢里才能吃到。這些都吃不到,甭說香椿了。
難道說余生都與香椿無緣了?
這天當他駕車無意中經(jīng)過一條街道時,猛地一下剎住了車,可把后面的駕駛員嚇的,尖利的剎車聲中只差分毫就撞上他了,氣得那金發(fā)碧眼的駕駛員下車就是一通大罵。嚴國林渾似沒聽到,反正也聽不懂,他的眼睛被路旁一棵樹牢牢吸引住了,那是一棵不算高大的香椿樹,樹上滿是紫色的香椿葉子。
千真萬確,是棵香椿。天哪!
更令嚴國林喜出望外的是,這棵香椿的主人竟然是個中國人,恐怕也只有中國人才愛長香椿吧?
香椿樹的主人看上去有六十開外了,慈眉善目的,嚴國林賠著笑說:“您好,跟您商量件事,我可以買您一點香椿葉嗎?我太想吃了,您開個價吧!”
他的回答簡直令嚴國林欣喜若狂:“這棵樹當初還是幼苗時從國內(nèi)帶出來可費了老大的勁了,現(xiàn)在你要,送給你,不是葉子,是整棵樹都送給你,你移植回去好了?!?/p>
嚴國林大喜,這時老先生眉飛色舞地又開口了:“因為我要回國了,我再也忍受不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了,現(xiàn)在國內(nèi)這么發(fā)達、這么欣欣向榮,我為什么不回去?啊,一想到回國可以吃到最正宗的回鍋肉、最麻辣鮮的火鍋、最繽紛的臊子面,我恨不得生出雙翅馬上飛回去哩,我早就想好了,一回到祖國先大吃三天再說……”
“咕咚、咕咚”兩聲,老先生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另一聲吞咽聲是嚴國林發(fā)出來的。
老先生又說:“我馬上就要回國了,所以這棵樹送給你好了。實際上不瞞你說,帶這棵香椿幼苗出國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蠢事之一,因為它太孤單了,整個街區(qū)就它一個‘人,沒有同類,你瞧它,都好多年了才長這么大?!?/p>
老先生最后說:“對了,我說老弟,你看上去也有五十開外了吧?你都這么大了,出來受這個罪干嗎?。磕汶y道想跟這棵香椿一樣做個孤魂野鬼嗎?”。
嚴國林沒有回答。
嚴國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棵香椿移植到自個的庭院內(nèi),然后急急采摘下一些嫩葉,又打了兩個雞蛋,等急不可耐地一入嘴,頓時當頭一盆冰水:完全不是那個味,跟國內(nèi)的有著天壤之別。
這個打擊太大了,嚴國林把筷子扔得老遠,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上,長嘆一聲:“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人是這樣,小蔥燉豆腐是這樣,想不到樹也這樣!”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敲門聲很重、很堅定,也很有威懾力,嚴國林心狂跳起來,開門一看,是本地警察,通過翻譯他們告訴嚴國林:“你被捕了,馬上引渡回中國?!?/p>
嚴國林一聲苦笑:該來的終于來了。
在被押走前他做了一件事:用斧頭把香椿樹砍了,連樹根都刨了出來。有人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一邊說:“它忍受孤獨太久了,它的魂魄一定朝思暮想回國,我要幫它完成這個心愿。跟我回國吧,香椿!”
飛機呼嘯而起,大貪官嚴國林被引渡回國。
回國后面對辦案人員,嚴國林第一句話是:“可以來一份香椿炒雞蛋嗎?”
辦案人員當即弄來一份,嚴國林帶著最享受、最虔誠的心態(tài),細細地美美地吃完,然后一抹嘴,無比滿足地出口長氣,閉起眼說:“香死我了,就是這個味,這下我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我招,全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