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窗簾里透出微弱的曦光,整個房間像是盛滿淡灰色的奶昔。我翻了個身,奶昔像是被攪動,輕輕地漾起來,就像此刻我剛從夢中蘇醒過來的心臟。我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煙盒,發(fā)現(xiàn)枕頭是濕的。
——是的,我又夢見了大馬。
夢里,大馬穿著人字拖,青灰色的T 恤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我朝著他背影大聲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回頭,邁著外八字晃里晃蕩地在我的視線里消失……
九年前的那個早晨,我在超市見到他和孫黎明的時候,他也是這身打扮。那時,我和大馬的友誼正在向愛情的方向前進,或者我們的愛情已然開始,而我渾然不知。
那天看到他倆時,我險些笑岔氣。
早上超市人不多,他們兩個——都是一米八的個頭——格外顯眼。孫黎明兩眼通紅,閃著精光。
看見我,孫黎明笑了下,自己先走了。他的笑曖昧而又意味深長。
我杵了下大馬,昨晚你倆打游戲去了?
屁,孫黎明在上鋪折騰一宿,板得我睡不著。今早剛睡一會兒,又拉我陪他逛街。操,沒這么整的。大馬揉著惺忪的小眼睛,一臉的不情愿。
能理解啦,人家女朋友要來了,失眠是正常的。
那是孫黎明的女朋友第一次來重慶看他。除了大馬,我們都為孫黎明激動。
我問大馬,她啥時候到?我挺想見見的。
大馬乜斜我一眼,閑得沒事兒干,給哥刷刷球鞋。
去你的,你玩累的時候想想我,來幫我擺擺貨。
大馬掐了下我臉蛋兒,說,你的那些重家伙,都是我擺的。
看著他晃里晃蕩的背影,我想笑——我喜歡他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勁兒。很多年以后,我常常會想起大馬的背影,想著想著就會哭——我們沒有未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媽說的。
大三那年,我爸媽專程從蘇州趕來學(xué)??创篑R。在大馬面前,他們始終努力在臉上掛出一副和藹的笑——畢竟都是大學(xué)老師——比較在乎自己的儀態(tài)修養(yǎng)。大馬一離開,我媽的臉就垮了下來,分手,馬上分手!是的,大馬不帥,成績一般,沒有能夠炫耀的家庭背景,無法讓他們看到絢麗的錦繡前程。關(guān)于大馬,我爸只說了一句話,條件實在不夠。我把我爸媽的意思婉轉(zhuǎn)地說給大馬聽,大馬急了。他說,我現(xiàn)在是在學(xué)校,他們想讓我有什么出息,非得當個學(xué)生會干部拿個獎學(xué)金?那種事兒,我干不來!我了解大馬,他要真變成那樣,我也不會喜歡他。
我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因為喜歡寫作,在學(xué)校周圍打過各種各樣的工,不為收入,只為體驗生活。大馬經(jīng)常逃課,幫我發(fā)過傳單,刷過盤子,還臉上涂滿油彩地陪我?guī)湍侨焊阈袨樗囆g(shù)的家伙在街頭耍過寶。只要我要的,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滿足我??纪暧⒄Z四級那天,我倆在街邊的火鍋大排檔喝多了。我對大馬說,我也算不得什么大家小姐,你卻建了座城堡,把我當公主待。大馬“噗”地一下,把用牙起開的啤酒瓶蓋吐在地上,說,老夫老妻的,咱以后能不能別這么酸。我起身捶他,又氣又笑。
在我室友的眼里,孫黎明和大馬都算得上情癡,卻有本質(zhì)的不同。孫黎明是天生的憐香惜玉型,愛上誰都會死心塌地的對人家好;大馬卻唯獨對我好,別的女生根本進不了他的視線。我那時自信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我的父母拋棄我,大馬也永遠不會拋棄我。
孫黎明離開超市時,提了兩大方便袋小食品。大馬沒跟他一起回學(xué)校,他幫我把貨架上放錯的物品歸位碼齊。大馬說:“我就知道孫黎明這小子重色輕友,沒想到這么嚴重?!蔽倚?,知道他嘴上罵得越厲害,心里面越近乎?!皠偛鸥阏f話的功夫,他整了一大袋子,我想看看都買啥了,你猜他說啥?”“啥?”“他說你輕點,別給捏碎了?!蔽倚Φ梦嬷亲又辈黄鹧??!安?,我是啥,我碰一下就能把那些巧克力果凍弄碎了。一個扔鐵餅的,他至于這樣嗎?”
大馬說得有點邪乎,事實上,孫黎明的女友不是扔鐵餅的。人家不過是體育特招生,在首都的一所大學(xué),比我們低兩屆。直到孫黎明結(jié)婚,我也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在我面前,大馬總用“扔鐵餅的”稱呼她,我姑且叫她楚琴吧。
孫黎明和楚琴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應(yīng)該算得上我們這個時代最早網(wǎng)戀的一批。孫黎明的QQ 號是5 位數(shù),據(jù)說后來賭氣賣了,并且賣了個好價錢。那時候上網(wǎng)都是在網(wǎng)吧,一小時2 元,包通宵12 元。孫黎明為了省錢——當然也是戀愛如火如荼的需要——很長時間睡在網(wǎng)吧,后來干脆做起了兼職網(wǎng)管,再上網(wǎng)一分錢都不用花。
我以前見過楚琴的照片,大馬給我看的。看之前,我問他,漂亮嗎?大馬說,臉是梯形的,倒梯形,滿臉青春大疙瘩;長成那樣,還倚著棵樹,整出一副顧影自憐樣,腰比樹干還粗。我說,大馬你過分了,不帶這么損人的。我知道,大馬一開始就反對孫黎明和她談戀愛。我問大馬,你覺得她配不上孫黎明?大馬說,媳婦兒這話問得俗了,沒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沒準兒會毀了孫黎明。事實上,楚琴長得不錯,只是有點黑,生著北方人那種大臉盤兒。
孫黎明把楚琴接到學(xué)校的時間,比我們預(yù)計的提前了半小時。大馬帶著我和他們宿舍的幾個男生,在學(xué)校大門口舉著一元一個的紅色小國旗列隊歡迎。來往的師生向我們投來或好奇或玩笑的目光??吹贸鰜?,楚琴很受用,孫黎明有些羞澀但滿臉放光。大馬為他掙足了面子,盡管這種方式有些滑稽。事后,大馬跟我說,孫黎明打的的士,40 來塊,靠,一個體生,還怕坐公交。我說,理解萬歲嘛,畢竟我們這里是山城。
楚琴給孫黎明帶的禮物讓我們有些汗顏,不是普通小女生的調(diào)調(diào)。她給他帶了三條牛仔褲和一打棉襪子。我們覺得太不浪漫了,孫黎明卻喜歡,說楚琴具備一個好老婆的全部條件。
自歡迎儀式后,我們再沒看到孫黎明和楚琴的影子,直到楚琴走的那一天。大馬帶著我們坐著公交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呼啦啦地到火車站去為楚琴送行——當然,他倆是打的去的。月臺上,孫黎明和楚琴抱著哭成了淚人,不管不顧地接吻,還互相擦眼淚。我們看到孫黎明的鼻涕哭出老長。大馬摟著我,我倆轉(zhuǎn)過頭去偷偷地笑。火車開動了,孫黎明追著火車跑,我們也應(yīng)景地跟著跑,還揮舞著雙手,歡迎她再來。那場面,電影橋段一般,讓我終生難忘。
大馬告訴我,楚琴走后,孫黎明躺在宿舍整整睡了三天。大馬揶揄他,小體格還挺能折騰。孫黎明懶得說話,把腳丫子伸出來亮給他看,兩個腳底板都有血泡。楚琴暈車,在這個城市更是暈得厲害,孫黎明愣是全憑兩條腿陪玩了四五天。大馬佩服,說,原來是11 路。他用《大話西游》里唐僧唱“ONLY YOU——”的調(diào)子為孫黎明高歌起“服了YOU——”
事實上,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大四那年,孫黎明為了給楚琴買生日禮物甚至賣過血。我問大馬,他不是有個很有錢的伯伯?用鮮血換來的錢,更能證明愛情。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大馬沒有用戲謔的口氣談?wù)撍麄兊膼矍椤?/p>
四年前的夏天,我出差到北京。大馬招待的我,飯桌上還有孫黎明楚琴和他們的女兒朵朵。
楚琴變白了,光潔的臉上沒有一顆青春痘。她穿了件粉色的吊帶背心,顏色惡俗,腰間露著贅肉。但孫黎明看她的表情,一如當年。相形之下,我和大馬有些不自然。不是尷尬,也不是狂喜,該叫什么呢?有點百感交集吧。大馬模樣沒怎么變,但不像從前那么貧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忘記說了,大馬、我、孫黎明,我們?nèi)齻€人在畢業(yè)前都經(jīng)歷過一番痛苦的掙扎。
畢業(yè)對于我和大馬來說,不只是學(xué)業(yè)的結(jié)束,也是愛情的結(jié)束。大馬說,如果你想考研,我也可以考研;如果你想工作,你去哪個城市,我也去哪個城市;如果你一時做不出選擇,我可以等待。但是你要給我個態(tài)度,我的選擇或者堅守才有意義。大馬說這話時,表情凝重,一點兒沒貧。我淚如雨下。父母已為我聯(lián)系好蘇州的一家報社,他們說大馬不能去蘇州,說得義正詞嚴。我讀過很多小說,古典的,現(xiàn)代的,中國的,外國的,尤其喜歡小說里那些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傻搅俗约侯^上,我成了懦夫,我向家里妥協(xié)了。我對自己說,得不到父母的祝福,此生都不會幸福。當時我似乎真的這么想,后來我越發(fā)明白,這不過是我想說服自己離開大馬編出的理由。潛意識里我似乎也覺得大馬不夠優(yōu)秀,至少離“丈夫”的名頭存在差距。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我和大馬開始害怕獨處,心如明鏡,我們沒有獨自面對的勇氣。大馬變得寡言,焦慮。孫黎明我們?nèi)齻€人每天在一起,對酒當歌。我們在學(xué)校的湖邊唱,面對著嘉陵江唱,甚至變態(tài)地跑到歌樂山上的白公館門前唱。
孫黎明盡管貪玩,但成績好。用大馬的話說,IQ 太牛,沒辦法。孫黎明被院里保送讀研究生,我們都為他高興,他卻愁眉不展。孫黎明那個有錢的伯伯在重慶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正欲轉(zhuǎn)戰(zhàn)IT 行業(yè),希望孫黎明畢業(yè)能去幫他。我們早知道孫黎明有個很拽的伯伯,因此對于他能和大家一樣——住50 年代建的宿舍,在和公廁連在一起的水房沖涼——頗為佩服。比肥皂劇還狗血的是,他伯伯沒有小孩,并且不是一般地喜歡孫黎明。這意味著,孫黎明去他伯伯公司,不只是簡單的工作,還很有可能接他衣缽。這兩條路,不論孫黎明怎樣選,都是安逸的。然而,他放棄了安逸,而是選擇考楚琴學(xué)校的研究生,那個學(xué)校的計算機專業(yè)跟我們學(xué)校簡直沒法比。更牛的還在后面,孫黎明的研究生只用兩年讀完,和楚琴同一時間畢業(yè),然后留在北京結(jié)婚生子。
晚飯后,大馬對我說:“時間還早,我陪你到前門大街轉(zhuǎn)轉(zhuǎn)吧?!贝篑R喝了酒,孫黎明一家開車送的我們。下車后,我自然地把手插進他的褲兜,他卻把我攔腰抱起。街上火樹銀花,人頭攢動,路過的人都會向我們看上一眼。大馬還是大馬,真爺們兒!他把我放下時說:“還行,沒長胖。”我笑著想捶他,卻差點笑出眼淚。
大三那年的平安夜,我倆在重慶逛解放碑,也是這樣——街頭攔腰公主抱!我被抱起的時候,旁邊還有人吹著口哨。不同的是,那次他把我放下時說:“媳婦兒,你可真沉?!泵坑鲆惶幮〕裕紗栁遥骸跋氤圆??我去買?!蔽覔u過幾次頭后,他便不再問。后來我讓他給我買了瓶橘子味兒的北冰洋汽水。
我們坐在路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他點著一根煙,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顧左右而言他一晚上,他總算開口問我了。“醫(yī)生?!薄澳阍趺凑覀€醫(yī)生,男醫(yī)生很變態(tài)的?!彼赡苡X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補了句“對不起啊。”我說:“沒什么,牙醫(yī)?!薄八麑δ愫脝??”我說:“還行。”說完,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他說:“好你哭什么呀?我跟你說,他要是敢對你不好,告訴哥,剁了丫的?!?/p>
我沒有告訴大馬,我沒有結(jié)婚。畢業(yè)后,父母以及被父母動員起來的親戚們,走馬燈似的給我介紹對象。條件是我們共同認定的,律師、醫(yī)生、公務(wù)員、證券分析師……清一色的職場精英。我試著接觸了幾個,全部無疾而終。說到底,在他們身上,我找不到快樂的感覺。這些年,我和大馬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只要我想他,就會把電話打過去,不論白天黑夜。倘若他有一點疏離,我會撒嬌發(fā)嗲,千方百計喚起他的熱情;當他再度為我燃起熊熊的愛情之火時,我又會兜頭一盆涼水,毫不留情地把它澆滅。大馬說,他就是一只風(fēng)箏,線始終攥在我手里。孫黎明說,大馬這輩子都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閨蜜說,你不能這么自私,自己不嫁人家,還死死霸占著。是的,我不能嫁他,他不能滿足我和我爸媽的虛榮心;但是,我喜歡他,離不開他,我希望他一輩子都只為我一個人守候,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只要我需要,放出三支響箭,他便會策馬而來,不管多遠。
大馬把我送到酒店門口,赭紅色的大理石臺階在燈光的映射下發(fā)出淡淡的微光。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遠處車水馬龍。他在臺階下一圈又一圈地徘徊,直到最后圈起拇指和中指,把煙頭彈出一記漂亮的弧線,然后向我揮手告別。
大學(xué)里,校園情侶租房子睡賓館司空見慣,我和大馬卻始終未越雷池半步。如果他想,我會答應(yīng)。但他曾認真地對我說:“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給你的,才是真正的愛情?!苯褚?,如果他留下,我仍會答應(yīng);甚至,我用自己看不到的依依不舍的目光渴望他能留下。但是他沒有。
我以為我們又一次失之交臂。十幾分鐘后,大馬敲響了我的房門。我們一夜未睡,他的身體像大海一樣把我淹沒。離開酒店時,他對我說:“如果兩年內(nèi),你離婚了,而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們就在一起吧。到時候,你來北京,我去蘇州,都可以。”他凝重的表情和畢業(yè)前一模一樣。我又一次淚如雨下。
最近一次見到孫黎明和大馬,是今年春天。
我媽心臟不好,我陪她去北京做檢查。大馬開著黑色沃爾沃去機場接我們。他胖了,穿著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馬夾,戴頂有紅五星的綠帽子。我問他,放了道臺了?他說,別寒磣我,這身行頭夠俗的是吧?想笑就笑吧,別憋著。
大馬離開IT 行業(yè)已有幾年,他說路邊培訓(xùn)學(xué)校出來練攤的都比他們厲害。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電視臺綜藝節(jié)目、廣告、宣傳片、網(wǎng)絡(luò)大電影……什么賺錢做什么,掙得盆滿缽滿。
陪母親跑醫(yī)院,他車接車送,忙前忙后。他跟母親說的話,不多也不少,但每句都恰到好處,周全得體。母親有些悻悻然,說沒想到他能有這么大出息,話里話外帶著對我的歉意。
還有一件事很巧,這回進京正趕上孫黎明的第二次婚禮。是的,他和楚琴離婚了。仿若于無聲處聽驚雷,這件事讓我很長時間對這個世界回不過神。是他們的婚姻讓我相信真的有愛情存在。其實,大馬曾給我的,也是真正的愛情,只是在我擁有的時候我不懂。
孫黎明堅決要離開楚琴。一次楚琴出差,孫黎明無意中看到楚琴的大學(xué)日記。為了一次比賽機會,楚琴被教練潛規(guī)則過,彼時正是她和孫黎明熱戀的時候。孫黎明并非老古董,他不在乎什么處女不處女,但他認為楚琴不該向他隱瞞。他想不通,命都可以給她,怎么就沒能換來份真誠?!我以為這件事會給孫黎明致命的打擊,事實上他只頹了三個月,就活蹦亂跳地一口氣談了四五場戀愛,并且每一場都以讓對方失戀而告終。
孫黎明這次結(jié)婚對象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內(nèi)衣模特,比他小五歲,高挑而妖嬈。我憂心忡忡地跟大馬說,怎么都覺得不靠譜。大馬無所謂地從口中吐出一團淡藍色的煙霧,又把它吹散。他說,只要孫黎明覺得靠譜就行。
孫黎明結(jié)婚那天早上,天上飄著雨,北方罕見的細雨,真的細如牛毛。大馬開車來接我,坐在副駕駛位上,我們良久無言。我認真地看著他的側(cè)影,這么多年,我似乎第一次這樣仔細看他。并且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馬并不難看,甚至有點帥——棱角分明,下巴上的窩窩有著男人的性感。大馬打破沉默,問:“你們好嗎?”我說:“好?!蔽肄D(zhuǎn)過頭去,車窗上細小的雨珠在一點點地凝結(jié)變大,變大的雨珠沿著玻璃緩慢地滾落。一同滾落的,還有我的淚珠。車里彌漫著《Big big girl》迷人的旋律,我很想對大馬說,我沒有結(jié)婚,你娶我吧……可我沒說,因為大馬的表情心不在焉。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今晚吧,今晚我一定對你說。
孫黎明的婚禮在一家酒店的花園庭院舉行,洋派新潮。新娘的女友們個個美麗動人,胸半露著,讓人恍如踏入內(nèi)衣秀的現(xiàn)場。她們胸前一坨坨的碳水化合物讓身為同性的我不忍直視,孫黎明卻像魚兒一樣在她們中間穿梭,神情自若地和她們嬉笑拍照。孫黎明被發(fā)膠牢牢固定的頭發(fā)高高蓬起,白色的西裝鮮亮奪目。扮成花童的朵朵——穿著白色的公主紗裙,頭頂紫芍藥和薰衣草編成的花環(huán),拎著小花籃——安靜地站在新娘身后,像一個精致的小蠟人??腿藗兌酥票齼蓛傻卣驹谝黄?,或寒暄,或朗笑。落寞的似乎只有我一人,我的目光像尾巴一樣不離大馬半步,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從前沒看到過的光彩。儀式快開始時,大馬抱著個女孩,和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走過。女人梳著馬伊琍一樣的短發(fā),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大馬懷里的女孩洋娃娃一般,嘴角掛著涎水,一邊回頭看我,一邊用胖乎乎的小手反復(fù)揪著大馬的耳朵。
孫黎明為新娘唱起了歌,結(jié)婚典禮被推向了高潮。我一個人站在餐桌旁,把五顏六色的酒灌下肚。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大馬看那女人的眼神,因為很多年前,他曾用同樣的目光看過我。
“嘭!”
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脆響。
庭院一角,稍稍遠離人群的地方,由粉紅色氣球扎成的裝飾拱門旁,一個穿著暗紅色套裝的女人用手里的香煙把一個氣球燙破。黯淡的紅如同陳年的血色,我的腦海里一下子浮現(xiàn)出楚琴倚樹而立的照片。
氣球又迅速癟了幾個,歪斜的拱門搖搖欲墜,“嘭——嘭——嘭——”的聲音卻被孫黎明的歌聲淹沒。
我以為自己會帶著母親悄無聲息地逃離北京。可臨行前還是沒能忍住,約了大馬在三里屯一家名為“時光隧道”的酒吧見面。大馬一臉平靜,看不出任何異常。我開門見山:“你太太真美,女兒也漂亮。”“說什么呢?”“我在孫黎明的婚禮上都看到了,你結(jié)婚了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肯定看錯了,那天我有事兒先走了,婚禮沒參加完,孫黎明現(xiàn)在還怪我呢。”我一時語塞,大馬還是那個大馬嗎?突然覺得他無比陌生。大馬端起酒杯,“還沒喝呢,你就醉了,我們還怎么歡度良宵……”淚水奪眶而出,我瘋了一樣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