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友紅
鴨司令,是小叔。
一開始,小叔還不算鴨司令。當然,如果我是一只小鴨,托我的福,小叔勉強可算鴨組長,鴨隊長。我呢,自然是他手下的鴨小兵。小叔帶著我每周兩次往返于糖村和狐鎮(zhèn)之間。他讀高中,我讀小學。
在去狐鎮(zhèn)小學讀書這件事上,我一直認為是小叔的一個陰謀,是對我的報復。有一段日子,我堅持認為小叔是個陰謀家,糖村的高才生陰謀家。
爺爺有8 個孩子,5 男3 女。父親排行老大,小叔最小。小叔前面的哥哥、姐姐都沒讀到幾天書,因此爺爺咬牙供小叔讀到高中。
那年,小叔參加了高考。拿到高考成績單,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小叔撕開信封,一下抽出,睜大雙眼。慢慢地,小叔的腦袋像烈日下的狗尾巴草耷拉了下來。爺爺一邊搖蒲扇趕蚊子,一邊端起酒杯,抿一口酒,嘴里發(fā)出“咝”的聲響。爺爺抿的好像不是酒,而是抿到了樹上掉下的洋辣子,被蜇了嘴唇、舌頭、喉嚨,還有胃。過了半晌,爺爺說,丑媳婦終要見公婆。宏兒,爺爺扁擔大的字不識一個。你幫爺爺念念。我瞥了一眼小叔。我讀四年級了,馬上升五年級,雖不是高才生,成績也不錯,識了好多字。在爺爺面前表現(xiàn)的好機會到了,我讀道:語文61,數(shù)學63,英語20。小叔掛紅燈籠了,小叔掛紅燈了!小叔,你高才生呢,還掛紅燈籠?!我高聲嚷著。小叔的高才生形象像村口的一堵土墻,瞬間轟然倒塌。
不料爺爺說,怎么這樣說話?人是鐵飯是鋼,吃飯。
我瞄了瞄小叔,趕緊端起飯碗。
又過了小半晌,小叔終于說,是我沒用。
爺爺說,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沒用?好比牛耕田,有的牛一天耕八分田,有的牛一天耕一畝二分田,你說哪頭牛有用,哪頭牛沒用?我看,關鍵是用沒用全力。用了全力,就是好牛。
爺爺?shù)脑捰悬c繞,仿佛一下子把人帶到云端,讓我暈頭轉向。我只知道,爺爺是糖村公認的種田好手,小叔是糖村公認的高才生。在種田和讀書上,他倆是糖村的驕傲。但我困惑的是,種田和讀書沒有絲毫聯(lián)系,爺爺卻把它們揉到了一塊兒。
暑假很快過去,新學期又開始了。小叔繼續(xù)復讀考大學。我呢,準備去糖村小學報名。小叔說,報什么報?你被糖村小學開除了。我雖不全信,卻很擔憂。不知犯了什么錯,得罪了老師或者校長。小叔笑呵呵地說,明天去狐鎮(zhèn)小學報名!狐鎮(zhèn)小學?我豎起了耳朵,心里像跳進了幾只青蛙,在里面蹦跶。小叔解釋說,五年級的老師自己才讀到三年級,如果他教,一定把你教到一年級去。我認為這是小叔的胡話,因為那位老師我認識,他教過小叔,小叔不是照樣讀高中,現(xiàn)在不是照樣考大學?
狐鎮(zhèn)小學離糖村10 里路,那里的老師和學生,我一個也不熟悉,據(jù)說晚上還要和小叔一起上晚自修,住學生宿舍。這簡直就是被警察抓了坐大牢。于是我更加相信這是小叔的蓄意報復,因為暑假我讀了他的成績單,等于丟了他的丑,他想著法子懲罰我,折磨我。我氣得眼睛發(fā)紅,恨不得用拳頭捶小叔幾十下。
在我們家讀書的事上,小叔有絕對的決定權。他的意見,雖不英明偉大,爺爺卻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至于其他人,包括我的父母,皆無二話。
我像一頭習慣了自由歡奔的小牛,突然被強插上牛鼻栓,繩子一拉,疼得要命,還不得不抬腿邁步。當小叔背著書包、拎著裝有米和咸菜的布袋走在前,我背著書包懶懶散散地跟在后,糖村人都笑道,高才生,帶保鏢了。這還算好聽的,有的直接說后面還有個跟屁蟲。我發(fā)現(xiàn),無論糖村人怎么說,小叔都眉開眼笑,是那種從心底露出的笑容,燦爛無比。
我暗暗詛咒:英語掛紅燈籠的小叔,死也考不取大學??墒牵∈寰褪撬?,也要找個墊背的。那個墊背的,就是我。
小叔榮升鴨司令,是第二年春天。
我猜想,小叔有做鴨司令的想法,絕不是田埂上的小草,在春風吹拂下才長起,去年的寒冬臘月,或者大雁南飛的時候,就已偷偷冒出了。
我不清楚小叔如何說服爺爺?shù)?。我相信小叔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家人不會有任何難度,至多時間遲早的問題。小叔正兒八經(jīng)告訴我,是一個星期天下午。爺爺家門口多了一對竹匾。竹匾里鋪著稻草。稻草上粘著密密麻麻的黑白相間的糞便。竹匾旁邊,低矮的細篾柵欄圍成了一個橢圓形,里面擠滿了小鴨子。它們嘎嘎叫喚,發(fā)覺有人走近,趕忙挪遠一點,擠縮在一起。
這該有多少只小鴨子啊!如果不細心查看,小鴨子和小鵝長得挺像,都是鵝黃色、毛茸茸的,讓人看了想捧著撫弄一會兒。
小叔說,來,幫小叔數(shù)鴨子。
小叔在刁難我。鴨子不停走動,哪能數(shù)得清?于是我說,250 只,要是不相信,你自己數(shù)。
小叔罵我是機靈鬼,然后不無感嘆地說,今后天天要數(shù)鴨子嘍,一天兩遍,早一遍,晚一遍。
我皺著眉頭。小叔又說,小叔做養(yǎng)鴨專業(yè)戶了,不能陪你上學了。
我更希望小叔又在開玩笑。可小叔一本正經(jīng)的,一邊清點鴨子,一邊繼續(xù)說,小叔馬上就要成萬元戶了。你幫小叔算算,一只鴨每天下一個蛋,300 只鴨,一天就是300 只蛋,一個蛋一毛錢,每天就是30 元,一個月就是900 元,一年就是10800 元,我再打個折,一年至少8000 元吧;一年后,鴨子可以出售,一只鴨賣8 元,又是2400 元??偣?0400元。一年下來,小叔就是萬元戶。到時,小叔蓋了新房,再幫你娶個小嬸子回家。
小叔滔滔不絕,沉浸在美好夢想中。我想,小叔一定也是用這套鬼話糊弄爺爺?shù)?。小叔這通話糊弄了爺爺,也坑苦了我。他做鴨司令了,以后我在狐鎮(zhèn)上學回家都是孤零零的。晚自修在哪里上?還住學生宿舍嗎?難道我轉學回糖村小學?可是那里的老師和同學,我混得滾瓜爛熟,而且狐鎮(zhèn)小學老師上課,比糖村小學老師好玩。真回糖村小學,我舍得?我左右為難。自作主張讓我去狐鎮(zhèn)小學的,是小叔;現(xiàn)在半路扔下我不管的,還是小叔。小叔就是一個陰謀家!不知不覺,我的眼睛濕了。
小叔像在安慰我,別擔心,幫你找人打過招呼了,讀書、吃飯、睡覺,都不受影響。淚水從臉頰淌下。不由分說,我抓起一只小鴨,轉身就走。小叔嘿嘿笑著,說也好,也好,這鴨算是賠你的。
小鴨子嘎嘎叫喚,聲音尖細慌亂。我忽然覺得,我也是一只小鴨子,我們同病相憐。
走出不遠,小叔追上,扶住我肩膀,說宏兒,小叔實在學不進。沒老師教我們英語,怎么學?再讀下去,小叔的英語還是不及格。小叔養(yǎng)鴨,做致富能手,帶領糖村家家戶戶致富。
小叔的大話、鬼話,我一句也聽不進。我一定要把這只鴨養(yǎng)得大大的,下的蛋也大大的,超過小叔所有的鴨子,讓小叔明白,他英語掛紅燈籠,養(yǎng)鴨也照樣掛紅燈籠。
有一段時間,小叔在糖村做他的鴨司令,我在狐鎮(zhèn)小學讀我的書。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其實有幾次,我差點抑制不住,跑去鴨棚。就差那么一丁點路的時候,我停下腳步,用手死掐臉。我罵自己,皮咋這么厚?怎么不長記性?于是我返回,扛起釘耙到處挖蚯蚓。我要把那只被我喚作小白的鴨子喂得肥肥壯壯的,讓它幫我出氣,讓小叔養(yǎng)鴨掛紅燈籠。
不過說真心話,小叔不在身邊,我很不習慣,尤其在狐鎮(zhèn)小學和中學,有人欺負我時,我特別想小叔。小叔就是我的保鏢,有他在,誰都不敢動我一根毫毛。這樣想的時候,我尤其希望小叔重新回到身邊。而小叔要做鴨司令,做鴨子們的保鏢,做他的萬元戶美夢!
孩子畢竟是孩子。過了大概三個月,一個初夏的下午,我實在熬不住了,還是走近了鴨棚。因為伙伴們告訴我,你小叔不愧是鴨司令。他養(yǎng)的鴨真是神了,和人一樣,能聽懂他發(fā)號施令。
我將信將疑。
鴨棚在澗河邊。澗河三四米寬,從橫山山溝流淌下來的水,一年四季幾乎不斷。澗河里有小魚小蝦、河蚌田螺、泥鰍黃鱔。澗河邊全是水草,水草里有螞蚱青蛙。河岸上肥沃潮濕的土壤里,到處藏有蚯蚓。那里的蚯蚓比泥鰍長,比黃鱔粗。小叔還真是選對了養(yǎng)鴨的場所。澗河不遠處,有一塊寬大平坦的地方,小叔用毛竹和白塑料布蓋了兩個簡易的棚子,可以遮風擋雨,一個鴨子們住,一個他自己住。小叔是位恪守盡職的鴨司令,吃喝拉撒全在鴨棚。
我走近鴨棚,聽到小叔在喊,上課嘍,上課嘍!聲音渾厚,在空曠的田野傳出很遠,撞到了對面的山梁,又回蕩過來,上課嘍,上課嘍!我想難道小叔發(fā)現(xiàn)了我,又捉弄我?只見河沿陡坡下,一個個白點,循著小叔“上課嘍”的聲音,一個勁兒往上爬,往前沖,像澗河里的桃花水一樣奔涌而來。我恍然,這哪里是鴨,分明是一個個活潑亂跳的男女學生,聽到了叮叮當當?shù)纳险n鈴,從走廊里、廁所間、操場上紛紛亂亂地跑出,慌慌張張去教室上課,以免晚了被老師訓斥。小叔端著一只紅色的塑料盆,盆里裝著鴨食。小叔不斷地撒著。他撒食料像是跳舞,一會兒往橫里撒,一會往斜里撒,一會兒從上往下撒。鴨子們追著小叔跑,這邊位置被占了,那邊的位置還空著,不到5 分鐘,所有的鴨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都在專心吃食。
小叔忙完才發(fā)現(xiàn)我,招招手說,宏兒,你看一下,看到了什么?
我不計前嫌,靠近小叔。鴨子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少,除了身上沒有小白干凈,和小白大小無幾。我狐疑地看著小叔。小叔笑著,一把舉起我,放在他肩膀上。你看一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字?我坐在小叔堅硬有力的肩膀上觀察著。果然鴨子們埋頭吃食時,圍成了兩個字:二、丫,二丫?二丫是誰?我好奇地問。小叔只是笑,不答話,然后領我去了鴨棚。
鴨棚不大,一張竹床,一張小四方臺。四方臺上堆放著許多書籍,還有紙張、筆墨。小叔究竟不是一般的農(nóng)民,不去學校了,還想著讀書。小叔好似看出了什么,說這些不是語文數(shù)學英語書,是養(yǎng)殖書,這是養(yǎng)鴨的,這是養(yǎng)豬的,這是如何養(yǎng)甲魚的……小叔一本本的拿著向我介紹。
我不由開始欽佩小叔,他即便是農(nóng)民,和種田能手爺爺不一樣,和我的父親和其他叔叔也不一樣。我心里有了一絲憂慮,小叔有書籍幫忙,他科學養(yǎng)鴨,我的小白能夠打敗小叔養(yǎng)的鴨子們嗎?
我和小叔又回到了“蜜月期”。
一到星期天,我就往鴨棚里鉆,有時甚至陪小叔在鴨棚過夜。天熱了,鴨棚飄散著鴨屎臭,讓人喘不過氣。我忍著。我喜歡看小叔喂鴨,喜歡他喊“上課嘍”后,鴨子們歡快地飛奔而來的熱鬧場景。小叔照例用鴨食讓鴨子站成“二丫”兩字。我不再問二丫是誰,這是小叔的秘密,問了也是白問,他絕不會泄露半分。小叔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小叔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我面紅耳赤。小叔說,如果有,我讓鴨子們也寫出她的名字。說完,小叔咧開嘴大笑。鴨子們被笑聲吸引,好奇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經(jīng)常隨小叔去捉活食。所謂活食,主要指鴨子愛吃的新鮮水產(chǎn)品。小叔說,鴨子吃活食,長得身強力壯,下蛋也大。小叔帶我到池塘河沿千里湖,用搭網(wǎng)絲網(wǎng)撒網(wǎng)等漁具捉來大大小小的魚兒,還到溝壩里摸螺螄。摸了螺螄,小的直接扔給鴨子,大的用砍刀背一敲,殼破,肉露出了,鴨子張嘴一啄,活吞而下,嘎嘎叫喚,可歡暢了。空閑的時候,小叔教我功課,尤其數(shù)學應用題,經(jīng)過小叔稍微點撥,我豁然開朗,如沐春風。更多的時間,我埋頭做作業(yè),小叔捧書細讀。四周寂靜,除了偶爾幾聲鴨子的叫喚。
不久的五年級期末考試,我語文87 分,數(shù)學108 分。這是狐鎮(zhèn)所有小學的一次統(tǒng)考,我名列“探花”。人怕出名豬怕壯,我一下子馳名糖村。爺爺喜上眉梢,直說我們老錢家,墳山選得好,遲早出人。小叔知曉了,一臉喜色,連說不簡單,一定好好犒勞我!
我以為小叔說說而已,不想他說到做到。暑假的一個早晨,小叔推醒我。我們在橫山腳下的一個小站上車,向鳳凰縣城出發(fā)。車子搖搖晃晃。車里擠滿了人,汗腥味刺鼻,比鴨棚還難聞。說了不好意思,我出娘胎第一次來鳳凰縣城,真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城里人多,車多,好玩的多,好吃的多,簡直是天堂。我埋怨小叔沒及早通知,急火火的,腳上拖著一雙涼鞋。小叔說,又不是做新郎官,穿這么正規(guī)干啥?我心想也是。
小叔帶我玩了少年宮的旋轉木馬。樂曲響起,輕悠歡快。我兩腿夾緊,穩(wěn)穩(wěn)坐著。木馬向前跨越,身體隨之高低起伏。我有些頭暈,生怕摔下。小叔一臉滿足,大聲問我,怎么樣?有沒有在草原飛奔的感覺?有沒有做大將軍的感覺?我想說沒有,又怕小叔失望,便借口尿急,急著下馬。等上完廁所,想再玩,說還得花一元錢,只好作罷。我懊悔不已,為什么不多坐一會兒?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回糖村后我如何口沫橫飛地吹,吹得小伙伴們眼睛發(fā)紅,心里發(fā)癢?
玩了木馬,小叔帶我來到一個院子前。這個院子,和我們糖村的院子不一樣。這院子非常大,住人非常多。小叔說,這個院子叫古道巷院子,里面住的,都是鳳凰縣里有頭有臉的人。我說,小叔,我也有頭有臉,不信你瞧。我指著自己的腦袋。小叔說,你有頭有臉?有條猴子尾巴還差不多!小叔帶我來這個院子,是見一個人,他的女同學,叫王二丫,對,就是那個“二丫”。王二丫的父親負責看管這個院子。
王二丫瘦長的個子,眼睛亮閃閃的,兩條馬尾辮烏黑烏黑。她一到跟前,四周開始散發(fā)好聞的香皂氣息。我暗暗感嘆,小叔的女同學,王二丫真美。我狐鎮(zhèn)小學的女同學,沒有一個比得上。王二丫一定是小叔的相好,長大了,我也要找她這樣好看的相好??墒?,王二丫似乎并不稀罕我。她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看我一眼?;蛟S,暑假的日子,我和鴨子們?yōu)榘椋趾谟峙K,渾身吸附著鴨屎味,讓人一聞就要干嘔,至于小叔,也夠嗆。我為我和小叔這么邋遢,這么不堪而深埋下了頭。
小叔、我、王二丫一起吃了午飯,在鳳凰縣老老少少都知曉的太白酒樓。小叔點了小籠饅頭。熱騰騰的一籠饅頭端上,揭開藤蓋,我總算開了眼界。世上竟有如此小的饅頭!我夾起一只塞進嘴里,一咬,燙得我差點吐出。這樣的吃相實在難看,我擔心王二丫笑話,只能強忍著。王二丫拿了一個白色碟子,倒入香醋,夾進七八根姜絲,然后小心地夾起一只小籠饅頭,先在裝有香醋和姜絲的碟子里浸一下,再身體前傾,張開小嘴,用牙齒咬了那么一絲絲,咬開了一個小口子,王二丫對著小口子輕輕吮吸,吮吸得那么自信,那么順暢,那么優(yōu)雅。王二丫以前光顧過,說不定還是??停辽俨幌裎?,完全不知道小籠饅頭的吃法。我在糖村聽爺爺說過一句話:沒吃過豬肉,還聽過豬叫。二丫既聽過豬叫,還吃過豬肉。唉,鳳凰縣城和糖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截然不同,人,也天差地別。我依葫蘆畫瓢,模仿王二丫吃小籠饅頭,畢竟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弄得顧此失彼,亂七八糟。小叔在一旁看我出丑,忍不住笑,又不笑出聲,好在王二丫沒注意我,只是有滋有味地品嘗小籠饅頭。結果一籠小籠饅頭,她吃了5 只,我吃了4 只,小叔僅吃1 只。小叔說他不餓,早晨吃了蛋炒飯,油膩得很,把餓的滋味也膩溜了。
和王二丫在一起,小叔準是只顧盯著看,看王二丫吃得這么香,小叔就不餓了?;丶业穆飞?,我悄聲問小叔,那個王二丫,是不是你相好?小叔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瓜。我繼續(xù)說,還說犒勞我,你犒勞自己,來看相好的。
小叔忍不住笑了,說你這小子,懂得挺多。快回家,鴨子們要“上課嘍”!
我把小白帶回了鴨棚。
雖和小叔重歸于好,但那口氣還一直憋著。我要讓小白下的蛋更大,比學校的籃球還大,超過小叔養(yǎng)的所有鴨子。我發(fā)過誓,要讓小叔養(yǎng)鴨也掛紅燈籠。為了在鴨群中一眼就看到小白,我在它背上染了紅色。喂活食時,我故意往小白跟前扔。
天越來越熱,澗河里的水流越來越細,活食也越來越少,一些小池小塘,先后干涸。為了找活食,小叔在淤泥里想辦法。小叔指著烏黑黏稠的淤泥,說里面藏著好東西呢。說著,小叔跳入淤泥,雙手不停扒拉,果然一條條泥鰍從泥里露出,緊張地藏頭藏尾。我也跳進淤泥,和小叔一起挖泥鰍,挖了一條又一條。不到半天,我們逮到了一桶泥鰍,只是我和小叔都成泥人了。小叔看著泥鰍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不久,小叔的情緒一落千丈。這是一封信引起的。早晨,爺爺讓我?guī)б环忄]局送來的信給小叔。小叔接過,小心地拆開,讀著讀著,臉越來越黑,好像一陣狂風暴雨就要來臨。我從沒看到小叔的臉這么瘆人,嚇得不敢作聲。那天,小叔似乎忘記了喂食。鴨子們餓得嘎嘎直叫,小叔全然不顧。小叔躺在竹床上,用床單蒙著頭。快中午了,我端起食盆,學著小叔喊“上課嘍,上課嘍!”,鴨子們果然從草叢中,陡坡下沖了過來。我一陣手忙腳亂,學著小叔用鴨食撒成“二丫”兩字。鴨子像約好了似的,乖巧地站成了“二丫”。我扔下食盆,高聲喊道,小叔,你快來看看,我也會讓鴨子們寫字了,寫“二丫”兩個字。小叔不但沒起床,還朝我吼道,有多遠滾多遠。我委屈極了。小叔從來不曾這么粗暴地待我。
連續(xù)幾日,小叔虎著臉,好像我或者鴨子們都欠著他一大筆賬。我一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終于想出問題在那封信上,誰來的信?寫的什么?我隱隱覺得,與二丫有關??墒牵也桓覇?。即使問了,小叔肯定不會理睬我,弄急了又得讓我滾。整個上午,小叔坐在小四方臺前,用筆在紙上寫著什么。我猜他一定是寫給二丫的。小叔像遇到了什么難題,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停了大半個時辰,撕了,再寫,寫了一會兒,又撕了。小叔寫了一個星期,碎紙屑飄了一地,一張也沒寫成。
雪上加霜的是,養(yǎng)鴨出了大問題。首先缺水,天越加干旱,澗河徹底干涸了,連鴨子喝的水也不剩一滴,不要說那些靠水養(yǎng)命的小魚小蝦和泥鰍螺螄。小叔無精打采,從糖村大池塘挑水給鴨子們喝。糖村人說,再不下雨,淘米洗菜人喝的水都沒了。鴨子不能缺水,缺水的鴨子,就少了活力。它們的羽毛不再光澤潤滑,叫喚不再洪亮嬌艷。更嚴重的是,開始有鴨子耷頭耷腦的,連屁股后面一枚蛋都沒來得及下,就兩腳一蹬,歸西了。小叔一聲不吭,把死鴨埋進土里。我發(fā)現(xiàn)挖起的干土上有了濕痕。那不是汗滴,就是眼淚。
鴨子們得病了?我替小叔著急,胡亂地翻小四方臺上書,想在書中找到良策。書里的許多字和術語,我不認識。鴨,還是一只一只地死去。爺爺來了,告誡小叔說,沒過不去的坎,把鴨子養(yǎng)好,是天大的事。爺爺?shù)母嬲]根本不管用,小叔還是那么死氣沉沉。鴨子像被黃鼠狼眷顧上了,還是每天少了那么一兩只。
我急得直跺腳。小叔,你快快振作起來!小叔振作了起來,就有了斗志,就肯定有辦法,鴨子們就會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的。這樣想著,我做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
去鳳凰縣城前,我溫習了上次小叔帶我去的歷程,包括出行時間、具體線路、須要注意點。我溫習了一遍又一遍,像對待剛結束不就的五年級期末考試一樣用心。我在鴨棚挑選了20 個大鴨蛋,準備送給王二丫,就說小叔讓送的。我又擔心萬一碰破,弄了一身蛋清蛋黃不說,還把事辦砸了。我左思右想,最后咬咬牙,把小白塞進網(wǎng)袋。小白已是成年鴨,挺有分量。我估計那些大鴨蛋,都是小白的功勞。我不再關心小叔養(yǎng)鴨是否掛紅燈籠,我把小白也豁出去了。因為我清楚,如果小叔再萎靡不振,鴨子們就完蛋了,小叔也完蛋了。
公交車上,許多人詫異地望著我?;蛟S他們猜測,這個小男孩是去縣城走親戚,還是賣鴨。他們的猜測和我毫無干系。我盼望客車快一點,再快一點。
摸索到古道巷院子的門口,已近中午。門衛(wèi)處空蕩蕩的,一個人影沒有。小叔說過,這里住宿的,都是鳳凰縣城的頭頭腦腦,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縣長大人,或者公安局長。我有點發(fā)慌,縮在門旁,望著出出進進的人們,不知哪位是局長,哪位又是縣長。其間偶爾有人停下,看著網(wǎng)兜里的小白,問賣不賣,什么價?我搖頭,把網(wǎng)袋拽得緊緊的。
終于來了一個老頭,穿著中山裝,洗得有點發(fā)白。我試探著走上前,說爺爺,二丫在嗎?他沒搭理我。我又靠近一點,鼓足勇氣大聲說,爺爺,我是糖村的。小叔讓我給二丫送一只鴨子。小叔病了。我的聲音漸低。我真擔心小叔。我想,二丫知道后,一定比我更擔心小叔。老頭轉身,厲聲說,哪有二丫,哪有二丫?這里沒有二丫,從來就沒有二丫!快滾!老頭怒目圓瞪。我趕緊退了兩步。老頭兇橫的樣子,似乎要把小白奪了甩出三里路,甚至會揍我兩拳頭。我退到不遠的梧桐樹下,心臟怦怦直跳。小白又餓又渴,氣喘吁吁。我沒有放棄,緊盯門衛(wèi)處。我準備著,一旦二丫出現(xiàn),我就沖過去,把小白給她,告訴她我藏在心底已經(jīng)一天一夜的話語,尤其是最最關鍵的一句話:小叔病了,你快去看看??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二丫根本沒出現(xiàn)。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小白似乎連叫喚的力氣也沒了。
二丫真不在?難道老頭不是二丫的父親?我迷茫了。再不回家,將搭不上回狐鎮(zhèn)的車。我趁老頭不注意,把小白擱在門口,撒腿跑遠了。我堅信,二丫會看到小白的,看到小白,就知道小叔對她的好,甚至想到小叔肯定有事,說不定就會來糖村了。二丫一來,小叔哪有萎靡不振的理由?
晚霞在燃燒。
到了狐鎮(zhèn),我疾步回家,累了,便歇一會兒,然后再小跑一段。這條路,我和小叔走過上百趟。走著走著,我唱起了《上海灘》的主題曲: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歡笑悲憂,成功,失敗,浪里看不出有未有……這首歌是小叔教我的。許多周六的傍晚,我倆唱著它回糖村;許多周日的下午,我倆又唱著它去狐鎮(zhèn)。
唱著唱著,我感覺渾身發(fā)軟,索性在山崗前停下,一屁股坐地上。朦朦朧朧中,我好像看到前方灰塵四濺,土黃色一片騰空而起。遠遠的,我看到小叔揮舉竹竿,趕著鴨群浩浩蕩蕩而來,而我的小白作為鴨群的隊長,一搖一擺,在前帶路……
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