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勇 采訪整理/修新羽
寫在前面的話
本期“雅座”的嘉賓是楊勇老師。他現(xiàn)為愛奇藝文學總編輯、清源書院院長、“國際文學小青年壹麻袋硬幣獎”評委會主席,還曾擔任本刊主辦的“城市文學排行榜”初審評委。楊老師既寫學術專著,又寫兒童文學,在創(chuàng)作方向上非常多元,具體作品在下文中將有提及,在這里不多展開。
主要想跟讀者介紹的是,這個“國際文學小青年壹麻袋硬幣獎”。
楊老師最喜歡的就是“文學小青年”這五個字。中間加了個“小”,或百轉(zhuǎn)愁腸或曲高和寡的文學青年,頓時就有了幾分混不吝的味道。二〇〇七年,他就發(fā)起舉辦了首屆中國文學小青年啤酒節(jié),后來,又陸續(xù)舉辦了中國文學小青年火鍋節(jié)、中國文學小青年葡萄酒節(jié)大大小小各種活動;到二〇一七年,終于沖出中國、走向世界,頒發(fā)出“國際文學小青年壹麻袋硬幣獎”,獲獎的作家和評論家們,人人能帶走一小麻袋硬幣作為獎品。
用主辦方的話說,這是“最親切、最有情懷、最任性、最獨立、最歡樂、最好玩、最神秘、頒發(fā)可流通硬幣最多、違反中國廣告法禁用詞最多的國際文學獎”。多有意思,對不對?這就是楊老師在這篇文章中給人的感覺,永遠在玩,永遠在創(chuàng)新,永遠在創(chuàng)造。(修新羽)
《青年文學》新開的欄目名“雅座”很有畫面感,想起來那天參加“2019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評選后,張主編帶我們?nèi)サ哪情g雅座,以及晚上大家在一起暢談時的情形。特別喜歡《青年文學》組織的活動,純粹又有理想,總是能遇到對的人:氣場契合,不喝酒也能快速進入狀態(tài),一起聊彼此感興趣的話題,例如城市與文學、人與文學……
不過,“雅座”欄目要求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部文學作品”,這個難倒我了。我生于一九八〇年,從十五歲寫情書開始迷上寫作,一眨眼的工工夫已“四十不惑”(單位的小朋友補刀說“奔五快樂”),與“書”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過往:讀書、寫書、編書、出版圖書、賣電子書、將書轉(zhuǎn)化為影視、在郊區(qū)創(chuàng)建書院、組織與書相關的活動……諸事總圍繞著書,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有辦法只拿出一部作品作為代表,實在太難了!——讀過的如此,寫過編過的也是如此。
每個時期、每本書,每件與書相關的事情,或排在一起,或交匯融合,都對我產(chǎn)生過影響,放到一起看,這一切開始漸漸成為私人的專屬體系,綜合構(gòu)成了我這么一個真名楊勇、筆名“楊阿里”的社會個體。此時,正好借《青年文學》“雅座”寶地,梳理一下,回顧一下,與文朋詩友們漫談,一是分享自己與書有關的故事,二是談談自己對“個人與文學”的理解。
我的閱讀從小學開始,讀遍所有的課本和作文書、童話書、小人書之后,偷著讀父親藏起來的“大人書”。讀過數(shù)量最多也是最愛的雜書,竟是金庸《天龍八部》等一批武俠經(jīng)典。還記得我曾把木課桌挖出來一條縫,手托書在桌洞里面,一頁一頁翻,從上而下一行一行快速掃過,當年那個瘦小、白凈的小學生,天天夢想著成為一位武林高手,總是幻想著某天能在山洞里面找到一本功夫秘籍,在現(xiàn)代找到古代的江湖;再后來喜愛上網(wǎng)絡文學,大學畢業(yè)后從事網(wǎng)絡文學編輯工作,成為中國網(wǎng)絡文學二十年發(fā)展里第一批參與者、見證者。我曾思考過一個問題,從奇書變名著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到金庸、古龍等一批武俠名家,再到當下網(wǎng)絡文學興起,玄幻奇幻古代言情現(xiàn)代言情如日中天,它們之間看似無關,實則始終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無論經(jīng)過什么起伏,文脈始終未斷,傳統(tǒng)文學如此,通俗文學也一樣,中國作家一直在延續(xù)著中國人喜愛的敘事傳統(tǒng),寫中國人愛讀的故事。至今仍有人對網(wǎng)絡文學嗤之以鼻,我向來不參與爭辯,無論怎么瞧不上,也影響不到它們真實的生命力。
中學時期,我在一所封閉起來半軍事化管理、以升學為唯一目標的學校,那時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其間,我的課外閱讀較多較雜,古今中外、雜志期刊。閱讀雖是好事,卻占用了我在中學時期的大部分時間,也擠占了我對其他學科的興趣;于是好事慢慢變成壞事?;鹕蠞灿偷氖?,初二我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愛好被認可被鼓勵后,創(chuàng)作欲望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勉強升入高中,高中二年級時綜合成績卻在班里倒數(shù)。不是沒想過奮起直追,直到有一次,在“出血掉肉拼命干,誓奪升學八連貫”的標語下,拼了一整天頭昏腦漲,睡覺前去一趟廁所,發(fā)現(xiàn)廁所門口一盞昏暗的路燈下面,竟然有三位同學仍然在學習!從那一刻起,我就決定放棄用自己并不擅長的方式與他們競爭,開始琢磨如何借助文學走適合自己的路,甚至如何完成逆襲。
我先是給父親一道選擇題:A.你兒子身體垮掉,但學習成績可能進入中游水平,能不能考上大學未知;B.你兒子身體辛苦內(nèi)心卻快樂,讓他走自己的路,高中畢業(yè)后就不用管了。做建筑包工頭的父親,簡單直爽,選了B,并給我加了一個C選項:高中畢業(yè)后,去中國名校某翔學習汽車維修,回家開個汽車修理廠。有了父親的支持,班主任也就給我開了綠燈,當時班里其他同學的課桌堆滿課本和試卷,我的課桌只有一本書,頂多加上一本稿紙、一支筆。
在中學,要拎出來講兩本書。一本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它讓我變得極其敏感,坐在教室里面,能聽到大白楊樹葉嘩啦嘩啦的聲音,摸得到風。它讓我躺在學校圍墻外的蘋果園草地上,感受到太陽的溫度。它讓我看得見冰凌花。反復的閱讀中,它還讓我知道,最絕望時也要反過來找希望。還有一本書是《花季雨季》(據(jù)說出版社靠這一本書蓋起了一幢大樓),還有自它之后出現(xiàn)的一大批青春文學作品。——那是中國校園文學的黃金時代,是八〇后作者們的一次狂歡,學生們寫書給學生讀。這本書讓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我,知道平行在這個空間的同齡人,有著如此精彩的青春;作者郁秀也給我打了一個樣,原來學生寫的書也能出版。
我也要寫一本長篇小說,出版一本書!
寫長篇小說是一項龐大的工程,直到高中畢業(yè),我的小說仍未完成;但是,創(chuàng)作這本長篇小說已經(jīng)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從單調(diào)的生活中提煉要點,無時無刻不在天馬行空地想象,大綱寫了一稿又一稿,人設改了又改。從決定寫這本書,到這本書實際完成,總共歷時八年。在這八年時間里,我已經(jīng)不再像是一位寫作者,反倒像在做一份商業(yè)計劃書的創(chuàng)業(yè)者,主人公也不再是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而是以自己為原型,不斷修正方向、架構(gòu)最優(yōu)成長方案,以及綜合考慮性價比、可行性、市場空間……
小說內(nèi)容最后定為:主人公“宋揚”去北京參加了一個青少年文學夏令營活動,從北京回來后,他決定寫一本長篇小說,這本長篇小說名字叫《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小說的內(nèi)容是一個叫童木的少年要寫一本長篇小說《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童木是誰,童木其實就是“十八歲的我”(請注意,“十八歲的我”其實是一個第三人稱的敘述者)……
最終,這本小說在我的大學期間得以完成。我學習主人公,原樣照搬,完成并實現(xiàn)了他在小說中對自己成長路線的構(gòu)思。例如,升學無望放棄了高考,在拿到畢業(yè)證后到北京魯迅文學院,從實習編輯做起后來轉(zhuǎn)正。但放棄高考是無奈之舉,內(nèi)心依然渴望讀大學,于是在北京一邊工作一邊接受成人教育,選了一個能在孔廟里面上課的學校,每天晚上從魯迅文學院騎自行車到國子監(jiān),推開厚重的紅漆大門,進入古建筑找個課桌坐下來,那真是非常獨特的一段體驗。三年后大專畢業(yè),我通過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的文學自主招生,插班成為本科生,并在大學里面寫完了那本名叫《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的長篇小說;同時結(jié)合學生寫作熱現(xiàn)象,捎帶著完成了一本《中國校園文學史引論》,這個理論研究得到文學史學家錢理群老師的肯定,給我回復了三頁信,我把它用在了書中,代為序言,信封和信的原件收藏至今。
在南京大學期間,還要提兩部作品。第一本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我一樣愛好寫作并未成名的馬塞爾,一句一句地建起來一個相對獨立的世界,那個世界瑣碎而讓我著迷;還有一點,我下了許多功夫,去研究敘事中的視角越界現(xiàn)象,即敘述者的描敘身份發(fā)生錯位,例如從一個人物的視角入手,到后來卻變成了展示性敘事的全知視角敘事。例如這么一段,“他吃了幾只土豆,他從畫前經(jīng)過,覺得虛假藝術無用,比不上新鮮的空氣和陽光,……他心想,我可不愿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雜聞來談”,原本以第一人稱敘述者馬塞爾對文學大師戈特之死的描述,卻以全知模式進行侵入,采用直接引語的形式,詳細提示了戈特臨死前的內(nèi)心想法。當時我立志要寫一本偉大的書,所以不容許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現(xiàn)越界。“視角”成了我扎進書海的獨特切入點,現(xiàn)在想想仍覺得有意思。
另一篇是莊子的《逍遙游》——從這篇作品開始,我真正喜愛上中國古代文學。在南大白發(fā)蒼蒼老教授的講解下,在讀懂背熟之后,曾經(jīng)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與中國古代正式建立起了聯(lián)系。不同于金庸帶我進入的那個無形江湖,它讓我找到個體的源頭、找到根、找到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土地。此后,我陸續(xù)解鎖了《山海經(jīng)》《園冶》《長物志》等書,又開始練習書法。初中臨過的隸書,怎么寫也不好看,再次拾筆竟然還在記憶中,并轉(zhuǎn)化成自己的小風格。
南大畢業(yè)后再回北京,一晃又是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的時間里面,我結(jié)婚、購房、生育,好好過日子,主要精力投入在工作上面,業(yè)余寫作。
還是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從第一本書開始,寫書這個習慣我仍一直保持著,每過一兩年,便會有一本書出版,每一本書都與自己的人生密切相關:從少年時期寫給少年的自己的《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從山東到北京的故事《往城里去》,到青年攜愛人與自己對話的游記《不負好時光》,再到寫給孩子的兒童文學《小螞蟻的大象世界》;這幾年下來陸續(xù)出版了十七本,其中有長篇小說、兒童文學、報告文學、游記隨筆、散文集,甚至于理論專著,每本書的類型都不重樣,風格也不統(tǒng)一、題材五花八門,但這些書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無限貼近生活。
最初,擁有編輯身份的自己,曾經(jīng)質(zhì)疑那個有作者身份的自己:你寫的東西有價值嗎?
以前,努力寫下有想象力的文字,再在現(xiàn)實中參照著文學一一落地,追求夢想、追求詩意生存;現(xiàn)在,正努力讓生活本身,變成鮮活的文字并引領我的創(chuàng)作,把生活過成自己喜歡的那個樣子!
我的問題有了答案,有一點越來越確定,我的創(chuàng)作不但有價值,而且意義非凡。
還有一件事情得說,前幾年機緣巧合,我在北京郊區(qū)懷柔,租下一處農(nóng)家院,從零起步動手改造,創(chuàng)建了非營利性質(zhì)的“清源書院”,企圖安放自己漂在北京的身心,“有書有院有書院,有酒有肉有朋友”,一時間熱鬧非凡,已經(jīng)在北京小圈子里面小有名氣。書院也從一處變成兩處,從兩處變成三處,其中故事,也要在近期成為一本書,名為《理想的院子》。
從手寫在稿紙上,到敲到電腦里,再到手機記錄、相機拍照、錄音、視頻,以及租下院子,把想象變?yōu)樾袆樱泻弦?、人與文合一。從單一的文字,轉(zhuǎn)化到行動寫作、非虛構(gòu)寫作,我一直在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把文學當成最親近的朋友。即便在現(xiàn)在,在我從業(yè)以來最忙的這幾年,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看書,反倒沒有時間再寫書。
但那并不代表著我的創(chuàng)作停止過。我在通過雙手耕作拔草親近土地勞作的方式創(chuàng)作,即便坐在辦公室里、出差住在城市核心地段的酒店里,心里依然關心季節(jié)節(jié)氣、關心天氣雨水,關心我那三個有泥土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瓜果蔬菜。當然更幸運的是,我的工作也一直與文學相關,從未偏離——無論工作上還是院子里,每每有成果,都會如同老農(nóng)豐收一般喜悅。疲于生計,更多時候文學理想這四個字埋在心底,但是它一直在,而且它不是空洞的,它有形狀、有顏色。
有了孩子后,我也一直在鼓勵朵朵進行“創(chuàng)作”。在她不會寫字的時候,我鼓勵她,一個點一條線一個面,一筆一筆畫出來自己感興趣的形狀;在她能夠大致畫出來一景一物時,我鼓勵她給畫涂上顏色,并許諾給她的畫配上我的毛筆字。我還鼓勵她,學會署上自己的名字、寫上日期,甚至配上幾句詩:
每個地方都是我們的世界
每個地方都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每個地方都有星星和月亮
每個地方都有藍天
每個地方都有房子
每個地方都有樹
每個地方都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朵朵,五歲,二〇二〇年在美國寫的一首小詩)
她理解的那個“世界”,是爸爸在寫給她的故事繪本書《小螞蟻的大象世界》里面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大,像大象一樣大,這個世界也可以很小,小到像小螞蟻那么一點點,小到可以藏在小孩子的心里。
我并非專業(yè)作家,我并非想讓朵朵成為一個詩人或者一位畫家,我期待的是,朵朵將來成為一位能夠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女孩,她的創(chuàng)作讓她進步成長,她可以以此為生,也可以從事其他職業(yè),她會獲得尊重。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會快樂!如同她的父親,不希望過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生活,只想用時光和生命,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文字和能夠詩意一些的人生。
每一片葉子互不相同,世間有太多精彩。書有很多種,書里有太多故事,窮盡一生,誰也不可能囊括全部,專屬于自己的,其實永遠只有一個。我認為寫字、開發(fā)小院子、經(jīng)營生活,本質(zhì)都是創(chuàng)作。不論是把它寫出來,還是把它編選出來,或者用實踐落地,變成實體,都是可以的,重要的是自己最珍貴的體驗,獨一無二、熠熠生輝。
上面這些,就是我所喜愛的書,和一直在堅持的創(chuàng)作,也算是一位出廠于一九八〇年的楊氏書寫簡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