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國
一
春暖花開時節(jié)的一個下午,我陪朋友去了趟鄧城。
鄧城居豫東平原商水西北部,是古鎮(zhèn),亦是水城。從商水縣城驅(qū)車去鄧城,一般都會沿沙河大堤蜿蜒西行。只要上了河堤,直行見路標(biāo)下去即是。走河堤最大的好處是一路和河水同行,車在堤上走,水在車邊流。右岸的河床時直時彎,水面時窄時寬,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像一條白練、擺動在城鎮(zhèn)與田野之間。沒有風(fēng)的時候,貼河身走幾乎能聽見河的絮語。水波輕巧地喧嘩,浪花明媚地涌動。河灘里有吃草的羊群、垂釣的男女、耕作的村民。左岸的蔬菜大棚、阡陌房舍,疏密相間、錯落有致。麥子綠、油菜黃,桃花紅、李花白。綠和黃、白與紅沐浴在陽光下,形成或明或暗、明暗交織,五顏六色、斑駁陸離的色塊。間或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著掠過車窗,使人和車如同在厚重華滋的油畫風(fēng)景中穿行。
游客不少。許是蝸居太久,總想親近自然,釋放壓力以懷舊,抑或逃避紅塵喧囂,給自己浮躁的心靈注入些許靜氣。
二
去鄧城,正好路過植于漢代的白果古樹,這是不可錯過的景觀。
印象中,這樣古老而巨大的古樹實屬罕見。眼瞅著七八個男女游客手拉手圍著樹轉(zhuǎn)。應(yīng)該是在丈量粗細(xì),卻也未能合抱。惹得旁邊一位當(dāng)?shù)乩险吖笮φf,他今年八十七了,小時候捉迷藏樹洞里能躲兩三人,下大雨站樹下也淋不濕呢。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吹雨打,見證歲月磨礪侵蝕,古樹依然昂首云天、枝繁葉茂,枝柯交錯、濃綠如云,給村莊蒙上一層神秘深幽、如夢如幻的色彩。風(fēng)兒吹來,樹葉沙沙作響,似乎在述說著高祖創(chuàng)漢、光武中興、漢武霸業(yè),讓人喟然長嘆!偉人如斯,凡人如我,俱匆匆過客矣。
據(jù)說銀杏別名公孫樹,又因為它的葉子呈扇形,看起來像鴨子的腳,所以也叫作“鴨腳”。園藝學(xué)家常把銀杏和蘭花、牡丹相提并論,譽為園林“三寶”,并尊崇為國樹。來到樹下,朋友大呼小叫興奮不己。一會兒仰拍,一會兒俯視,渾似頑皮孩子。也難怪,這棵白果樹外形奇特,枝干在空中舒展交織如龍飛鳳舞,粗壯根系部分若筋脈暴起裸露于地,盤根錯節(jié)、勢若蟠龍,大有王者之風(fēng)。更奇怪的是在樹的主干南側(cè),半截腰里又長出一棵大樹,活生生是“懷中抱子”圖。相傳王莽攆劉秀時,劉秀逃難到此,把馬拴在白果樹下休息?,F(xiàn)在樹干上仍有拴馬韁繩印跡,樹根上有劉秀的靴印和馬踏的蹄印。另一種傳說是此樹為劉秀親手所植,人們來此觀瞻時總要撫摸一下馬蹄印,意為“馬到成功”;用腳蹬在劉秀留下的鞋印上,意為“一步登天”;在樹前留影,意為“背靠大樹好乘涼”。這些人們津津樂道的傳說,給古樹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和民俗文化融合在一起,平添了許多旅游情趣。
三
離開白果樹再上河堤,不遠(yuǎn)就是劉秀飲馬臺。
看來鄧城和劉秀有牽扯不清的緣分,飲馬臺同樣是他當(dāng)年留下的遺跡。當(dāng)年劉秀被王莽追趕逃至此,人困馬乏、口干舌燥,因岸陡水淺,馬無法靠近河水。突然,河邊升起一塊土臺,馬站在土臺上暢飲而去。從此,飲馬臺就成了民間流傳的佳話。人們在此壘起高臺,弄了個漢白玉石雕立在那兒,昭示著千年前古戰(zhàn)場,一代天驕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輝煌往昔。
站在飲馬臺上俯瞰,河對岸即是西華。人影幢幢,雞犬相聞。走累了,席地而坐,垂柳輕拂,柔媚得讓人心醉??春永镉写瑑簱u過,近處幾只野鴨子在追逐,在嬉戲。有人用它作背景拍照,它亦我行我素,一副見多識廣模樣。更有幾樹桐花,似乎春風(fēng)吹過來的嫵媚輕柔都在盈盈綻開的簇簇花蕊里。不知怎么就由劉秀想到剛讀過的毛主席讀書筆記。他給了劉秀三個“最”: “最有學(xué)問”“最會打仗”“最會用人”。評價實在高妙,可謂一語中的。細(xì)究起來,歷史上中華民族曾有“華夏”“夏人”“秦人”“唐人”“宋人”等諸多稱呼,隨著朝代更迭,有些稱謂已被人忘記,唯有漢王朝從西漢到東漢有長400 多年的歷史,對外交往中,其他民族稱漢朝的軍隊為“漢兵”,漢朝的使者為“漢使”,漢朝的人為“漢人”。于是,“大漢”及“漢族”和先前稱謂“華夏”并存,使用至今。漢朝和約略同時期的歐洲的羅馬帝國,并列為當(dāng)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之邦和強大帝國。其中漢武帝劉徹功不可沒,當(dāng)然也包括劉秀的“光武中興”,被老百姓擁戴乃至衍生出許多美麗傳說也就不足為奇。
四
從飲馬臺過去不遠(yuǎn)再下河堤,即是鄧城古鎮(zhèn),因三國魏之大將鄧艾在此屯兵而名之。北邊靠著的沙河古稱滍河,發(fā)源于魯山縣堯山,在周口與潁河交匯,又稱沙潁,流經(jīng)禹州、襄城、許昌、臨潁、堰城、西華、周口、商水、項城、沈丘、界首、太和、阜陽、潁上,在正陽關(guān)附近注入淮河,長600 余里。史載鄧城作為水運碼頭,航運史可以追溯到2000 多年之前,明清兩朝為鼎盛時期。白天桅帆云集,舟車輻輳,市場繁榮,水陸交匯;晚上漁火明滅,笙歌陣陣,酒肆驛站,燈紅酒綠。鄧城因水而興,遂成東至周口、西達(dá)漯河的水陸重鎮(zhèn)。
到鄧城不吃豬蹄河鮮猶如到北京不吃烤鴨。鄧城豬蹄源于鄧艾屯田時所好,為古鎮(zhèn)千年傳承、特色名吃。河鮮是當(dāng)?shù)胤Q之為“船釘子”的小魚,大概因粗細(xì)大小像極了船釘而名。當(dāng)然也有河蝦、沙河鯉魚,運氣好時還會有“吉花魚”。我一直認(rèn)為吉花魚就是桂魚,二者頗多相似,肉卻要比桂魚更鮮更嫩也更可口。我們隨便走進街邊一個小店,空間狹小卻精致。門外一條大道是通往河堤的,商鋪的音響釋放著嘈雜的音樂,小商小販的小攤幾乎占滿了路面,不時有三五游客走過??諝饫飶浡芯男鷩毯望u豬蹄的醇香,那應(yīng)是地道的鄧城味道。點了豬蹄和河鮮,主人送過來幾頭大蒜和一次性手套,說吃豬蹄要戴手套以防黏手,大蒜和豬蹄二者是絕配。鄧城人待客殷勤,頻問味道咋樣,好不好吃?答,不賴,便歡喜得指著墻上鏡框里河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標(biāo)志說,當(dāng)然好吃,再喝幾個小酒才得法舒坦呢。
五
吃飽喝足出門拐彎,就是葉氏莊園,為當(dāng)?shù)鼐薷蝗~氏從清康熙年間開始,歷時半個多世紀(jì),耗銀百萬余兩所建。這里也是商水縣葉氏莊園民俗博物館,現(xiàn)存的由西向東的一號院,又稱“三進堂樓院”;二號院為“五門照”,因大門到后樓五道門都在中軸線而稱;三號院因地勢高而稱為“高門臺”。整體是北方典型的灰瓦硬山式四合院建筑,可謂燕居有室、會客有廳、餐飲有堂、觀景有樓,氣勢磅礴、富麗堂皇,是那些故去的能工巧匠與中國建筑藝術(shù)相結(jié)合的完美產(chǎn)物。1922 年馮玉祥任河南省督軍時,令河南省陸軍測繪學(xué)校用投影法繪制的第一張《河南省地域圖》即誕生于此。1942 年,國民黨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到沙河沿線視察途經(jīng)鄧城,曾在大院發(fā)表抗日演講。劉鄧大軍從黃泛區(qū)過鄧城經(jīng)沙河南下,劉伯承元帥在這里主持召開過戰(zhàn)前動員會。
這樣一座號稱中原小故宮的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何以能在幾百年前誕生在這樣一個偏遠(yuǎn)去處?這不能不歸功于葉氏先祖葉紹頤。葉紹頤明末從山西洪洞移民來到這里,在碼頭開小客棧維持生計。有一陜西珠寶商投宿于此。第二天早晨珠寶商因急事倉促開船西去,遺忘一包裹于店內(nèi)。葉紹頤發(fā)現(xiàn)后細(xì)心保管,以待客商來取。樹綠了黃,黃了又綠,直到第三年珠寶商又來投宿,葉紹頤將包裹取出歸還珠寶商人。珠寶商呆望著葉紹頤,異常激動道:“一直尋找卻又記不起遺失何處,不想今日失而復(fù)得,真乃天大的幸運!”包裹打開,滿屋生輝,金銀珠玉,無一遺損。珠寶商深為葉紹頤的忠厚誠實感動,遂與葉結(jié)為異姓兄弟,屢贈巨款為葉氏置田建宅,并助其經(jīng)營,以圖報恩。加之葉紹頤夫婦勤勞持家,吉人天佑,遂成當(dāng)?shù)鼐薷?,演繹出一段商水人重誠重信、善有善報的傳奇喜劇,也見證了葉氏幾代人耕讀傳家、兼蓄并容、樂善好施、欲取先予的豫商精神。
推開古樸厚重的大門,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雕梁畫棟、廣廈高樓。朋友對莊園磚雕木雕大為驚嘆,贊不絕口,鏡頭朝著門樓上、山墻上、屋脊上大大小小的磚雕、木雕拍個不停。或花鳥,或人物,或走獸,無不栩栩如生、纖毫畢現(xiàn)。鏡頭隨便定焦,都是絕妙畫面。普通的磚頭瓦塊、一石一木,都變成了藝術(shù)奇葩、傳世之寶。有女孩在寫生,見我看她,便嫣然一笑,被朋友抓拍,原本畫里畫外就無甚區(qū)別,快門一按俱成了畫中人。
畫中有當(dāng)年葉家后人迎娶袁世凱侄女的婚房,有葉家小姐門窗緊閉的繡房。曾經(jīng)的“花影重重疊綺窗”“篆煙飛上枕屏香”,曾經(jīng)的“獨倚闌干晝?nèi)臻L”“喚起愁人對夕陽”,早已煙消云散,物是人非。我不知道這里是否發(fā)生過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我覺得,這座庭院里的小姐太太們的笑靨,應(yīng)有些許幽怨,就像院子里那幾樹桐花,不論多么溫潤如玉、腮紅如挑、蓮步輕搖、顧盼生輝,總歸要在綻放與凋謝之中不得自由、漸漸形銷委頓。只有鳥兒循回往復(fù)亮著嗓兒,在枝丫和樓宇間翩翩起舞,飛來飛去。而最浪漫的地方,當(dāng)屬院與院高墻屋檐之間的一條小巷。小巷庶幾可容二人錯身兩過,窄且長,更多時間與陽光無緣,顯得幽深暗啞,平添歲月滄桑。行走其中,似乎看得見舊時小腳女人裙袂飄過、環(huán)佩丁當(dāng),裊裊婷婷的。又有誰曾在這巷子里哭,曾在這巷子里笑,又有誰曾在這小巷里相約、惜別、長夜難眠、徘徊復(fù)徘徊?其實歲月靜好也好,蹉跎也罷,沒人能拽住時光的流轉(zhuǎn),左右浮世的盛衰。罷了,徒生凄涼。倒不如把這里當(dāng)作詩人筆下的雨巷,又是一個小雨淅淅瀝瀝的傍晚,你就是戴望舒,戴望舒就是你。記得手里要撐一把油紙傘,吟誦出“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的詩行。
六
歲月的痕跡,塵世的輪回,沙河的流水,古渡的碼頭,乃至于葉氏莊園的一塊磚,一片瓦,一扇窗,一個鏤花斗拱,似乎都有一個秘而不宣的故事。葉氏莊園后面就是沙河古渡,當(dāng)年沙河從漯河至周口段,河槽窄,彎曲少,兩岸有纖道,但水面寬,能走40 噸木帆船,淺水拖輪可拖帶船隊運輸,是沙河航運最繁忙的黃金河段。真?zhèn)€是商賈云集,舟船楫影。從這里一船船小麥、大豆、高梁等土特產(chǎn)入淮河,進長江,再把鹽呀布呀皮貨呀這些日用百貨從蘇、皖、浙運回來。便有了人流,有了客棧、餐館、商鋪、集市。直到1938 年6 月蔣介石掘黃河花園口,黃河奪賈魯河入淮,航運遭到破壞,周口港逐漸衰落,鄧城亦繁華不再。而當(dāng)年葉宅輝煌宏大的莊園,被毀被拆也所剩無幾。隨著文旅熱度飆升和沙河一日游的打造,相對于我們?nèi)缃耧w速發(fā)展的時代,這些經(jīng)歷戰(zhàn)亂浩劫,又僥幸躲過挖掘機、推土機摧枯拉朽的老房子、老建筑,更像一個身世破落的貴族,以隱晦的方式保持著與逝去光陰盤根錯節(jié)的承接,把舊時光那些風(fēng)土人情呈現(xiàn)給世人。它們不但是古鎮(zhèn)的幸存者與見證者,也正在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煥發(fā)勃勃生機,成為我們探幽懷古的好去處。
外面起風(fēng)了,游人漸漸稀少,古鎮(zhèn)復(fù)歸寂靜。有人趴在老井口上往里看有沒有水,水清不清。那井曾滋養(yǎng)古鎮(zhèn)一代又一代人,有著比葉氏莊園更久遠(yuǎn)的歷史。誰家店鋪門前的幾盆波斯菊紅紅黃黃,戀著夕陽遠(yuǎn)遠(yuǎn)拋過來的媚眼,極盡絢爛。一只大花貓臥在石凳上,見我朝它走去,便伸個懶腰朝我喵喵叫,我彎腰摸摸它,它倒是不驚不乍,跳下來一臉溫馴地蹭蹭我的褲腿,慢騰騰地走開了。而在葉宅后面沙河水畔,依然散落著洗衣石,能聽見那深遠(yuǎn)而悠長的“梆、梆、梆”的捶布聲音。濃郁的生活場景畫卷般舒展在小小古鎮(zhèn)里,到處彌漫著一種潮濕的、屬于河流的氣息。久違了的寧靜安撫著人們的躁動,失落的文明在這里被人們重新找回。
朋友不停地按動快門,不知拍了多少照片,仍不忍離去。許是城里待得太久,穿梭在水泥森林中,因城市的擁堵和匆忙而壓抑,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感受清風(fēng)拂面的溫柔,呼吸被綠葉過濾過的空氣,欣賞被鳥啾蟲鳴喚醒的晨曦,駐足欣賞生活與自然早已成為一種奢望。坐在葉宅門前臺階上,我亦流連忘返。日已西墜,羊入圈,雞上宿。天黑下來了,風(fēng)吹過來了,月亮從老房子屋脊爬上來了。久違了如此廣袤的夜空星辰,久違了如此美好的月光如水,好想能置身庭院,有一案一凳,上置粗陶壺、黑瓷碗,彼時爐火正旺、水已燒沸。沏一杯濃濃的古鎮(zhèn)農(nóng)家葦根茶,輕呷淺飲。讓塵世滄桑如同茶湯淡淡的苦澀,在唇齒間逗留,品咂之下幻作幽幽香甜。當(dāng)然還少不得會盯著古老的房子,耽著古老的恬靜,想著古老的人、古老的事發(fā)一陣呆。
這樣想著,便有了無盡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