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騰瀧
我不認(rèn)得我的故鄉(xiāng)了。
腳下,是父輩們走了一遍又一遍的路,每一步,都是那樣厚重,那樣踏實。眼前,田間地頭,縱橫的小河溝,一棵棵老樹,一垛垛柴火,它們仿佛一直在那里,沒有變動。路還是那些路,房屋還是那些房屋,只是哪里變化了,陌生了,陌生到那一縷縷的風(fēng),見了面都要拐彎繞去。
門口的桃樹鋸掉倒在水里,枸橘砸斷后只剩一個個刺刺的枝兒。它們都在努力向我證明,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河一溝,都是土生土長在這里的。然而,我愈發(fā)不敢相認(rèn)。東頭的大塘,嘎嘎的鴨子,覓食的小雞,跑來跑去的狗,沒有認(rèn)得我的,正如我不認(rèn)得眼下的這些。我只知道,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然而就是這么幾年不見,它就陌生了,陌生得就像是那些老去的人,可能一朝不見,便是永遠(yuǎn)。
這條路,越走越短,短到隔了條河,依舊能看到邊。那些在河邊的野樹雜樹,全都被收拾干凈,光禿禿的,只有青青的麥苗,隨風(fēng)蕩成一圈圈波,那一層層吹去的波紋,是一個個上了年紀(jì)的額頭,是歲月的沉淀,是眼窩里的春秋。
早先那些喜歡扎堆圍聚敘話的老頭老太,只要見著誰家屋拐有人,便能站著說上半天?,F(xiàn)如今,可沒有多少能敘話半天的人了。他們無奈地踱來踱去,小輩們沒幾個認(rèn)識的,大城市回來的半大小伙子沒幾個沾地氣的,和他們說不上話,自己成了古董,只能被人慢慢遺忘,最后放在地里堆上黃土,只有逢年過節(jié)被人記得,這是誰誰,那是誰誰,僅此而已。
我一步步地丈量,可不再是小時候的模樣。我著急地想要在這里找到什么,就像多年前躲貓貓的那些小伙伴,藏在了哪一邊讓人好生找了半晌。只是轉(zhuǎn)個身的時間,只是揭開眼睛上紗布的時間,大家都不見了,各自躲藏在不同的地方,要一個個把他們找到。只是這次,他們沒有躲藏在這里,沒有躲藏在村莊,任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找不得他們的身影。
一個老頭背著手彎著腰在大路上張望,此刻的他,孤獨得像是一只遛荒的老狗,望著這片土地,竟走不進(jìn)它的心里了。他或許是在想,自己是什么時候拋荒不種地的,抑或是什么時候年老體邁種不了地的,這才多久不去地里走走,地是什么走向的怕是都要忘了,即便是勞作幾十年的土地,說陌生就不熟悉了。也許真的到了那一天,到了入土為安的那天,才能與這片土地真正相守,化為土地的一部分,不再生分。
大路上走走,除了地里出苗的莊稼能見著綠,路兩邊的樹,素秋入冬后木葉蕭蕭撲簌,光禿禿的,站成一排,好像是失了魂的人,沒有了活氣,又被鋸了部分枝干,只能跟著呼嘯的北風(fēng),無助地抖甩著枝干,想要拉扯住什么才能止住。拉扯什么呢,人嗎?誰會在大路上閑逛,誰又能聽到那些樹委屈的呼喊?現(xiàn)今只是光溜的枝條在西風(fēng)中搖晃,像是上了年紀(jì)的人,不禁風(fēng),顫悠悠的。只有那一冢冢墳包,才能真正了解那些樹的孤寂吧。鳥在樹上安了窩,這時候卻都沒影了,只有樹干上曾孵化過雛鳥的草窩窩,隨著樹干的搖晃而不停地俯仰。
放眼望去,空曠荒涼的景氣比壕溝邊的枯草還凄寂。那些草,秋伏春生,這里荒草凄凄,甚至被野火燒得只有黑兀兀一片,那邊軟風(fēng)一吹,隱藏在泥土里的草根就密密匝匝地青綠了田間地頭和河溝兩岸。草可是比得過眼前的人的,它能一季一輪,人只有一輪。有無輪回,有無前生來世,也許只有它們知道了。
這光景,莫說有個人,半道上見只狗都覺得親切得緊。以往那些騎自行車來往趕集或是走親戚的老家伙,半路上或是地頭碰到了一定要閑扯上半天,有時還把正事給耽擱了。哪知道日子就這樣閑扯一樣悄悄地流走,催熟了一茬又一茬的莊稼,催白了一根又一根的頭發(fā)。眼下那些老家伙能站著就不錯了,有些早就躺著了。除了滿地的莊稼、村子里的樹,那一冢冢新墳老墳,還能是站立著的,誰也說不準(zhǔn)它們會不會累乏,終將有一天也會倒下。
那些勞作過的土地,會有一堆土埋的是自己的身?;钪谕恋厣弦槐楸檎已a(bǔ)著,死后在土地的懷抱里永眠。這里添了新墳,那里多了兩把火紙。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根,在這里。
他在大路上戚寂地望著村子,我在村子里愀然望向大路。他看不見村子里的我,而我,卻看到了自己的老年。夕陽把他的身影縮成了一個黑點,慢慢散在了傍晚的云霞里。我的影子漸漸拖長,跟著風(fēng)一起出了村子,迷失了回程的方向。
一群小孩子在晚風(fēng)里放著一只紙燈,昏昏黃黃的火光照亮了淡紅的燈紙,它晃晃悠悠升上了天空,小孩子在下面追逐嬉笑。紙燈遠(yuǎn)遠(yuǎn)地飄去了,小孩子也都回了家。雞上了架,鴨回了窩,豬羊進(jìn)了圈,這是它們的家,它們認(rèn)可賴以安歇的家。可分明有幾只遛荒的狗,在黑夜里晃蕩,它們在夜色里成了會動的黑點,狺狺吠叫幾聲,慢慢淡去了。四下里,就只聽得見風(fēng)呼嚕嚕的聲響了。
我還在門口,望著黑乎乎的夜空,眼淚滴落成了露珠。那樹上空蕩蕩的鳥窩,飛走的鳥兒何時回巢?它是否記得回來的路途?
我只知道,我是再也找不到故鄉(xiāng)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