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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zhí)舵?zhèn)

      2020-11-13 09:38:27楊智華
      陜西文學 2020年5期

      楊智華

      內(nèi)容簡介: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渭北礦區(qū)農(nóng)村。龍?zhí)舵?zhèn)大林莊女青年邢玉俠與同村兩情相悅的退役軍人林金虎已經(jīng)訂婚,不料遭到不法暴發(fā)戶聶玉魁的卑鄙侵害。失身懷孕后擔憂名聲輿論的精神壓力,貪財父親邢友貴的無情強逼,迫使邢玉俠違心地嫁給了年齡相差懸殊的聶玉魁。面對命運的冰霜,林家父子認識到,婚變的根本原因是貧窮,開始了脫貧致富的奮斗。在公安局退休老局長楊邦義和鎮(zhèn)長向宇輝的引導幫助下,身懷廚技的林志才開餐館率先脫貧,并成為帶動鄉(xiāng)親大搞多種經(jīng)營的致富先進典型,林金虎也以自強不息的努力贏得人生轉(zhuǎn)機。在楊邦義等正義力量的不懈斗爭下,作奸犯科的黑惡人物聶玉魁受到法律嚴懲。經(jīng)過曲折的苦戀,邢玉俠終于與林金虎破鏡重圓。作品表現(xiàn)了經(jīng)濟大潮沖擊下的城鄉(xiāng)社會狀況和人情世故,刻畫了一群不同生活軌跡的人物,反映了改革開放對人們觀念行為的深刻影響,以及百姓生活的美好變化與進步。具有廣闊的社會視野,濃郁的生活氣息,淳厚的秦風秦韻,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亦城異鄉(xiāng)的礦區(qū)特色。

      第二章

      莊戶人有句俗話:一個媒婆半個外交部長。皮三娘何等精明刁鉆之輩,聶玉魁與林金虎誰輕誰重?她的心里當然明白。聶玉魁是本市恒昌煤炭商貿(mào)公司的總經(jīng)理,產(chǎn)業(yè)千萬,有錢有勢,不舔他的肥腚難道屈就你林家的瘦尻子。于是,皮三娘就干起了傷天害理的瞎勾當,當聶玉魁求他為之續(xù)弦,她就把目標盯上了邢玉俠。她心里有數(shù),邢玉俠的老爹、木匠邢友貴是愛錢不要臉的主。心懷鬼胎的皮媒婆,就在關(guān)鍵處苦心運作,先給邢玉俠她哥邢玉成介紹了個對象。說到彩禮,女方獅子大張口,就令并不富裕的邢友貴難住了,也心疼了。緊接著。皮三娘就把自己“巧設說媒局,圖謀邢玉俠”的用意和步驟,很詳細地對聶玉魁說了。邢家有淑女,竟是花中魁。這個邢玉俠,聶玉魁曾經(jīng)撞見過。僅此一面,便心猿意馬,不能忘懷?,F(xiàn)在皮三娘欲將美女牽給自己,豈能不心花怒放。當即“慷慨解囊”,托皮三娘送去了三千元,邢友貴自然是大為感激。但因為邢友貴過于摳門,邢玉成的親事到底沒成。在皮三娘看來,邢玉成的事情比屁還淡,他妹子才是重點呢。沒兩天皮三娘又轉(zhuǎn)上門來,幾口茶呷過,便將早已謀劃在心的勾當掏出來亮相。先糟踐了林金虎家貧人賤等等不是,后又提出只要邢友貴同意,便會立馬給邢玉俠找個有錢有勢的大款,而且就有個現(xiàn)成的。如果嫁了他,吃喝受用,富貴榮華,如此等等。再者,如果事成后婚彩禮除過彩電、冰箱等物什,又直接兌現(xiàn)兩萬元禮金。邢友貴當然就喜不自盡。當?shù)弥笇ο笫潜厩f的聶玉魁時,邢友貴的熱臉就變成了冷尻子,尤其玉俠媽當場堅決反對。

      皮三娘說:“等我把話說完么,這禮金家電只是其一,其二嘛,才是更要緊的。玉魁是大款呀,玉俠跟了他,不就成了財神娘子,你兩口不也成了財神丈人丈母?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

      玉俠媽氣得渾身發(fā)抖,說道:“她嬸子,我不敢說你是妖精,也不能這樣糟蹋人!”

      皮三娘臉一惱,丟了聲:“不識抬舉”,把尻子拌兩半擰著走了。

      邢友貴當晚就睡不著覺了,心饞著那硬扎扎的兩萬元禮金,那一大堆花花樣樣的家電物品,更垂涎著享受榮華富貴的威風,心里好生后悔。也不顧玉俠媽的態(tài)度,一大早便趕緊找到皮三娘家里去,拉下臉賤兮兮說道:“老哥我賠不是來了,玉俠媽一時轉(zhuǎn)不過彎,讓大妹子你生氣了?!?/p>

      皮三娘徑直問道:“干脆些,愿不愿意?”

      邢友貴拍著腔子叫道:“愿意,我兩口都愿意!不愿意我弄啥來了?!?/p>

      皮三娘牛眼一瞪說:“你兩口回心轉(zhuǎn)意了?但你閨女可愿意?”

      邢友貴說:“她敢,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從古到今老規(guī)矩。”又說:“他嬸子,這事我兩口仔細盤算過了,成。麻煩您給咱說去。但是,咱還是先小人后君子,彩電、冰箱、洗衣機、電風扇,還有———還有組合家俱,對,還有———縫紉機,一件也不得少,再添上一萬,就三萬,三萬,三六九,朝前走,圖個吉利?!?/p>

      皮三娘冷笑道:“你這人,還真張得開口,財迷轉(zhuǎn)向嘛!”

      邢友貴說:“咱是一分成色一分貨嘛,咱玉俠多大?他聶玉魁多大?連他前妻的娃都結(jié)婚了。咱玉俠呢,還是黃花閨女!”

      皮三娘說:“也好,我去試試看。你的心重,要是搬脫了,可甭怨我。你也太小看人家玉魁,人家是商界名人,城里的漂亮女人多著哩。想舔肥尻子,人家還不定愿意哩!”

      邢友貴說:“大妹子,甭生氣嘛!你只管去說,而后老哥重謝你?!?/p>

      皮三娘說:“這還象句人話。既然你這么說了,干脆,咱倆也先小人后君子,說個數(shù),你準備怎樣重謝本媒人?”

      真沒料皮三娘會來這一手,邢友貴頓時就象鐘表擰斷了發(fā)條,呆在那里不會動了。

      皮三娘說:“那好,我說個辦法,咱就按‘二八機制辦?!?/p>

      邢友貴急問:“‘二八機制是個啥?”

      皮三娘說:“二八分成,我二你八,你拿大頭,連這都不懂?!庇中Φ溃骸鞍俗诌€沒一撇哩,扯這個淡還太早??傊粫屇銤M意,不會讓你難受。其他事都不是要點,只要咱女子有個好落腳,你兩口滿意了,做嬸子的也算做成善事一樁。這事就說到此為止,你惦量著辦吧。”

      回家路上,邢友貴想著皮三娘的“二八”提成,心疼得要命。但是有什么辦法,離開媒人實在是不行的事,最起碼,他是不便直接與聶玉魁討價還價的。

      回頭邢友貴就把這話對邢玉俠說破了,邢玉俠自然是難以接受,兩天兩夜足不蹬鞋地趴在被窩哭,并且揚言要以死抗爭。皮三娘見狀,也怕弄出什么不測來,便叮嚀邢友此事不可太急太勉強。邢友貴卻急了眼,怎么能眼睜睜讓撞到面前的搖錢樹滑手而過,便對女兒講理動情地勸說一番。

      言語不和,父女倆爭吵起來。邢友貴一時狂怒,竟順手抓起平日里吆牲口的牛皮鞭子,將女兒劈頭蓋腦一頓抽打。要不是玉俠媽沖上來跟他拼命,還不定鬧出什么亂子哩。邢玉俠落了鞭傷心里又苦,因此還真的病倒在床。玉俠媽見狀,就護著女兒跟邢友貴鬧死活,一家人直鬧得不可開交。

      不料,就在那么一天,聶玉魁竟親自坐著小轎車來到邢家,開言便是一番解釋,說都怪皮三娘自作多情,他好賴還是商界名人,按說也算長輩,怎能不顧道理強娶一個小姑娘呢。都怪皮三娘那張嘴,害得玉俠受這份苦。他聽說了,很是過意不去,特來表示謙意。又說玉俠這孩子挺優(yōu)秀的,窩在農(nóng)村可惜了,他要給玉俠在城里找份工作。接著又提出讓玉俠搭他的車到城里的大醫(yī)院治病,萬一沒錢,他可以先墊上。別說這事端是因自己而起,僅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一點,他也理應幫忙。

      這套包裝漂亮的言辭,聽得邢家母女滿心佩服又滿含內(nèi)疚。邢友貴卻不免大失所望,他覺得是讓皮三娘給忽悠了,落得一場空喜歡。

      邢玉俠到底是涉世不深,單純幼稚,也就聽信了聶玉魁這些話。懸著的心放下了不算,還真的搭上聶玉魁的小汽車進城去了。當然,邢友貴夫婦也陪著去了。玉俠媽是因為不放心,而邢友貴呢,則是有點不甘心。他能感覺出來,聶玉魁的話多少有點假。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聶玉魁沒有那個心,皮三娘咋會瞄準了他?

      邢友貴是木匠,平日蓋房子,做家具,走鄉(xiāng)串鎮(zhèn),在大林莊也算是個人物。玉俠媽卻是終日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屋里人,性情也柔弱,平日里二門不出大門不邁,到過的大地方也就算家門口的龍?zhí)舵?zhèn)了。論其進城,還是平生第一回呢!當然,對邢友貴來說,坐著這樣高級的“屎巴?!保彩穷^一遭,心中當然有一番平生未有過的享受感。城里的繁華,聶玉魁公司的漂亮樓廈,以及辦公室的闊綽也令這個很勢利的農(nóng)村人眼熱心動。再加上聶玉魁的殷勤招待,使得邢友貴更添一層愧對人家的內(nèi)疚感。他因此暗暗堅定了將女兒嫁給聶玉魁的決心,他心里決斷道:象聶玉魁這樣好的人,這樣高的地位,打燈籠都找不來呢。人家能相中玉俠,那是她的福份。至于大了許多歲數(shù),那有個啥?要是在舊社會,大戶人家不都是三妻四妾,十六歲黃花閨女嫁了六十歲的郎,又有誰大驚小怪呢?邢友貴便決計暗暗與皮三娘商量下一步,對這門親事,他可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其實,邢玉俠受的鞭傷也不過是皮毛之損。要說有病,就是因為父親逼婚的心病。在醫(yī)院稍做調(diào)理就成,根本就沒住院或住城里調(diào)養(yǎng)的必要。但是,聶玉魁使用的是“欲擒故縱”的軟辦法,以留他們游玩幾天為借口,悄悄在城里的私營旅館定了間大房子,供吃供喝地安頓邢家父女三人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聶玉魁派人送來兩張影劇院的戲票,場次是上午十一點。

      玉俠媽說:“稀奇,大白天還能看戲?”

      邢友貴說:“這有啥稀罕,要不咋叫城里呢!

      送票的人強調(diào)道:“我們聶總叮嚀了,這場戲由省上的大名角主演,一票難求!你老兩口一定要去看,耽擱了肯定會后悔!”

      邢友貴說:“少一張票呀,我可是三口人!”

      送票的人說:“我說過了,一票難求啊。要不是我們聶總的面子,這兩張票也搞不來哩!”

      邢玉俠孝順懂事,便說自己不愛看戲,推辭未去,邢友貴夫婦便高高興興地看戲去了。

      邢玉俠獨自倚床而坐,房間的電視也只有那么一個新聞頻道,百無聊賴的呆著,竟不覺沉沉睡去。

      聶玉魁此刻悄悄來到,見房中果然僅有邢玉俠一人,便知邢友貴夫婦已經(jīng)去影劇院了。此時正值盛夏,邢玉俠穿得單薄,便將身形完美顯露,加上她俏麗的容貌,完全是幅睡美人的模樣,早將個壯年喪妻的色中餓漢看得垂涎三尺,熱血倒流。便悄悄關(guān)了房門,掩了窗戶,再將電視機的聲音開大,然后就干下了為人不齒的邪惡之事。

      本來,邢玉俠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要她大聲呼救,左鄰右舍豈能不聞,這里畢竟是旅館呀??蓢@的是,她怕丟人而不敢叫喊,就釀成了這種令她痛不欲生的苦果。

      邢友貴夫婦看完戲回到住處,但見床上被褥垂地,滿地狼藉,卻不見了女兒。

      邢友貴咬牙切齒道:“畜生,福中不知福,反倒這樣鬧騰”。

      玉俠媽覺得不妙,就趕緊向就近的房客打問情況,他們只是說:剛才倒是聽見你這房里有響動,但并沒聽見有人喊叫,便沒在意你女兒什么時候出去的。

      玉俠媽慘聲叫道:“不好,你女子出事了!”

      邢友貴瞪著眼吼道:“胡扯淡,又不在荒溝野凹,能出什么事?”他盡管嘴硬,心里也不禁發(fā)毛了。

      邢友貴夫婦慌忙跑上大街亂找一氣,但那里還有女兒的影子。來此城中,舉目無親,周圍環(huán)境也不熟悉,弄得邢友貴沒了主意。

      回到旅館,眾人關(guān)心地圍上來詢問情況,也有性子急的當場出主意:“報警,是不是被壞人綁架了?”一旁馬上有人附和道:“對,就有人販子專瞅鄉(xiāng)下婦女下手,拐到窮山溝給老光棍當媳婦,賣個大價錢!”

      聽著這話,旅館老板娘不情愿了,抖著一身肥肉吼叫起來:“住住住,打住,我這個店是街道紅旗單位呢,我娘家兄弟又在公安局,誰敢在老娘這里下手!”又對邢友貴夫婦數(shù)落道:“你們這鄉(xiāng)里人,沒見過世面,就愛一驚一乍!叫我看,是逛街去啦;要不,找熟人去啦?你們住到這里,是有人安排的,你咋不去找他哩?”

      玉俠媽說:“對,咱應該趕緊找玉魁!”

      邢友貴悶聲吼道:“腦子叫驢踢了,能叫玉魁知道嗎?”

      可憐的邢友貴夫婦,既然你們已經(jīng)把事情往壞處去想,咋就不會將懷疑對象瞄準聶玉魁呢?難道,媒婆皮三娘上門替聶玉魁提親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難道,就沒聽說過“不怕賊進門,就怕賊惦記”這句話嗎?

      邢友貴現(xiàn)在就怕聶玉魁知道這樁丑事,聶玉魁就偏偏來了。

      發(fā)生這樣糟糕的事情,聶玉魁當然被誰都清楚,他是陰謀策劃者,更是邪惡施暴者。歹事已做,聶玉魁卻不免心虛后怕。他怕邢玉俠情緒失控,想不開尋了短見,那后果就非常麻煩!忽然又想到了邢玉俠的未婚夫林金虎,頓時更讓聶玉魁膽戰(zhàn)心驚。林金虎是現(xiàn)役軍人?他的情欲沖動已經(jīng)構(gòu)成了破壞軍婚罪。如果邢玉俠將他這犯罪事實哭訴給未婚夫,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更加棘手的官司。

      起碼,在作案后的前一個小時里,聶玉魁完全被焦慮、恐懼的情緒籠罩著。但是,聶玉魁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久經(jīng)商場,白道黑道,打打殺殺,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轉(zhuǎn)換個角度一思考,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聶玉魁覺得自己過慮了,如果邢玉俠要聲張,也早該聲張了。邢玉俠為什么沒有聲張?不就怕毀了名節(jié)嗎!女人的名節(jié)被命還要緊。因為這是在中國,幾千年封建倫理道德仍然根深蒂固,身為農(nóng)村姑娘的邢玉俠,更不可能擺脫禁錮。何況,她還是個未結(jié)婚的黃花大閨女!如此看來,自己是把事情看復雜了看嚴重了。他現(xiàn)在就敢斷言:借給邢玉俠十個膽,她也不敢把這種丑事抖出去。那不等于自殺嗎?她才多大?她正要活人呢!再說,邢玉俠她爹邢友貴已經(jīng)同意閨女嫁給他,就憑她有著這種愛錢不要臉的老子,這把火也是燒不起來的。如此說,他聶玉魁已經(jīng)贏得了婚姻的競爭權(quán),也同時擁有了主動權(quán)。要說愛情和貞操是聯(lián)結(jié)林金虎和邢玉俠紐帶,也是他們間聯(lián)姻的基本條件,而現(xiàn)在,他聶玉魁已經(jīng)得手,生米做成了熟飯,邢玉俠和林金虎的感情紐帶實則斷裂,婚姻的基本條件也告摧毀。只要舍得花錢擺平邢友貴,只要由邢家解除婚約,林金虎縱是現(xiàn)役軍人,也只能是無可奈何干瞪眼。自己就不僅做成了一樁風流事,到最后還會把她弄到手的。

      聶玉魁覺得心安理得了,這才敢裝的沒事人似的趕到旅館來。

      邢友貴夫婦正在房間里邊說話,聶玉魁在外面聽得清楚:邢玉俠跑了,不知所蹤。便嚇得臉色由紅變白,心想:糟了,千萬別弄出什么要命事!聶玉魁走到外面抽了支煙,努力穩(wěn)住神,便抓起電話叫小車司機。司機開著小車來了,又神秘兮兮地扯他到外面吩咐了一陣,然后裝著不知情的樣子返了回來。

      聶玉魁問道:“慌啥哩?出什么事了?”

      邢友貴見是聶玉魁,頓時不知所措,嘴里支吾著“沒有啥,沒有啥”。

      玉俠媽厲聲叫道:“女子都失蹤了,你還說沒有啥!”

      聶玉魁故作震驚地問道:“咋會發(fā)生這樣事?”

      邢友貴遮掩道:“別聽她瞎咋呼,能出什么事呢,興許是逛街去了,也有可能回村了?!?/p>

      聶玉魁說:“應該是回村里了。我讓小車送你們回去,也別忘了去林志才家找一找。找著人,切記到我金牛家,給我通個電話。當然,我在城里也注意著。就這樣辦了?!?/p>

      聶玉魁的判斷是沒錯的。邢玉俠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在城里人地生疏,上街簡直連方向都迷了,她能去哪里?人在悲傷時,自然想著親人。對邢玉俠來說,發(fā)生了這種事,父母簡直成了幫兇,但故鄉(xiāng)仍是親切的,那里有她的好姐妹,她委屈的淚是可以灑給他們的。

      事情也確實如此,邢玉俠是摸到汽車站,搭上了回龍?zhí)舵?zhèn)的班車。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林金虎的家。這個家也應是她的家呀!當她來到林金虎的家門外時,意識卻固執(zhí)地拖住了她的腳步。邢玉俠心想:發(fā)生這種事,自己心里已經(jīng)滴血,如果讓他家知道了,會容忍這種羞恥嗎?再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到底是怎樣,自己怕是一萬張嘴也難解釋清楚的。到那時,她跟金虎的戀情就會斷絕。這樣殘酷的結(jié)局讓她如何接受??!

      可憐可嘆可悲的姑娘,她根本不懂得該如何對邪惡反擊,如何用法律保護自己,法盲導致了無知愚昧和怯懦,而這一切,又會把災禍進一步擴大。

      邢玉俠唯一可做的事只有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里傷心抹淚,這對能夠及時找到女兒的父母是個驚喜。邢友貴根本沒顧及女兒哭得紅腫的眼睛,卻如釋重負地跑到聶玉魁的兒子聶金牛那里,向城里的聶玉魁打了平安電話。

      邢友貴回到家,玉俠媽臉色慌張地把他扯到另外間屋子,關(guān)好門,才膽戰(zhàn)心驚地說:“糟了,你女子真的出事了,可能讓壞人給……”話沒說完就痛苦的說不下去。

      邢友貴驚得瞪圓了眼睛,半響說不出話來。忽然聽見皮三娘說著什么走了進來,便立即恢復了理智,急忙將嘴貼在玉俠媽耳朵上叮嚀道:“千萬不敢讓皮三娘知道了”。隨后才急忙出去,把皮三娘引到堂屋坐定。

      皮三娘屁股剛挨板凳,便開門見山地說:“我這人辦事直來真去,就刀下見菜,直說了吧”?

      邢友貴戰(zhàn)兢兢地問道:“他嬸,你想說啥?”

      皮三娘接著說道:“常言道,人在事中迷。但現(xiàn)在玉俠發(fā)生了那種事,你們兩口就不要迷,也不敢迷。沉不住氣,只會落得雞飛蛋打一場空。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要你兩口有個思想準備”。

      邢友貴看得出皮三娘來者不善,慌忙掩飾道:“他嬸子,你也甭拐彎抹角了。是不是聶玉魁聽到了啥閑話。我們玉俠可是一直不愿意聶玉魁,她為啥去城里看病,還不是因為這門親事讓我打的。趁著我老兩口看戲的茬口便偷跑回來,這有啥奇怪的?”

      皮三娘厲聲一笑,說:“玉俠她大,我一輩子是做啥的,你想蒙我。干脆,我就來個豬八戒吃西瓜———一嘴吞到底。你玉俠的被人糟蹋了———”

      “你咋知道的?”邢友貴驚得幾乎嘣起來,隨即又后悔自己太冒失,馬上反駁道:“你胡說,胡說八道———”

      玉俠媽強打精神辯護道:“他嬸子,你說這人活世上,憑啥,不就憑個名聲。你這樣不負責,是把玉俠往死里逼,你讓我們還過不過日子!”

      皮三娘怪笑道:“這就怪了,人家好心而來,倒被反訛一口。我說玉俠媽,你也是過來人,難道就沒看出問題?事情就發(fā)生在你兩口逛街那一刻,我說你呀,也是做女人的,咋就把那么個大姑娘一個人留在店里?你一定發(fā)現(xiàn)問題了,卻揣著明白裝糊涂!老皮我敢對天發(fā)誓,如我所言不實,出門就讓汽車碾死,你敢?”

      “他嬸子,你可不敢亂說,玉俠還沒嫁人,還要活人呀———”。玉俠媽哀求地說著,只覺腿一次便“哎喲”一聲往地上癱。這女人本來就得過肺結(jié)核,身體病弱,突然禍從天降,怎能承受得住。只見她面臉臘黃,臉頰潮紅,猛烈干咳著,憋出了滿臉的眼淚和鼻涕。

      到了這種緊要關(guān)頭,邢友貴也顧不得老伴,氣急敗壞地抓住了皮三娘的臂膀搖著大叫,“是哪個狗日的干的,老子要跟他拚命———”,隨即也腿一軟蹲下去,竟雙手捂面“嗚嗚”哭了。心里悲哀道:完了,聶玉魁肯定不會要玉俠了,眼看抓到手的搖錢樹不知被那個狗日的斫斷了。

      皮三娘此番是被聶玉魁緊急差遣來的,目的是因勢利導,將事情說開說破,再將壞事化好,迅速讓聶玉魁把邢玉俠娶了。但是,邢友貴和玉俠媽這種氣急敗壞的情狀卻有些出乎意料。萬一邢友貴夫婦對聶玉魁的卑鄙行為反感,說合這門親事就不僅沒指望,弄不好還會惹出其它麻煩呢!

      皮三娘心里沒底,事先彩排好的那些話就不敢說了。忽然眼珠一轉(zhuǎn),心里叫道:有了,何不趁此機會,再去狠狠敲聶玉魁一個竹杠。她會對他說:完了,邢友貴人都發(fā)瘋了,要到法院告你聶玉魁強暴良家婦女。再不然,就說林志才也不答應,要告你破壞軍婚!只要這種話砸出口,聶玉魁肯定慫了,便會乖乖兒哀求她說:嫂子呀,求你啦,我的玉俠我的運道全靠您老嫂子周旋啦,你的大恩大德容我厚報啊,如此等等,下賤的話能撂一籮筐。央著求著,就拉開抽屜取出幾沓百元鈔票,雙手捧著賽到她懷里……

      皮三娘想的得意,便決定馬上去見聶玉魁。皮三娘清楚,這一刻,由城里趕回來的聶玉魁正在本村的老宅里等消息哩!

      皮三娘便故意嘆口氣說:“早知你們這么不經(jīng)事,我也不敢多嘴多舌。好了,待你們氣順了些,再來找我,興許,我有辦法幫你彌補。”

      邢友貴急忙站起身拉住她:“他嬸子,我實不明白,玉俠有啥閃失?你倒是聽了啥風聲?我兩口還糊里糊涂,你卻說個半截話就走,還不急得人發(fā)緊??!

      皮三娘說:“噢,我剛開口,你兩口子已經(jīng)發(fā)了瘋,待我說破了,還不鬧出人命。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兄弟你能不能安靜些,不為別人,為的是咱玉俠的名聲和前程!”

      皮三娘離開邢家,故意指東打西地在村街上轉(zhuǎn)悠一陣,便來到聶玉魁的家門前,瞅瞅無人注意,一閃身便溜了進去。

      邢友貴兩口子離城后,聶玉魁卻禁不住往壞處去想,他真怕邢玉俠一時想不開弄出什么禍事,就決定趕回大林莊隨機應變?;氐酱寰团蓛鹤勇櫧鹋=衼砹似と铩Ec邢玉俠的那種事當然不能瞞這媒婆子,他現(xiàn)在就指望她打探軍情,接著還得靠她從中斡旋呢。如此這般密謀一氣,這媒婆兒就直奔邢家而去。好像是在等待一場審判,是喜是憂,就等皮三娘帶回的消息了。

      聶玉魁此刻想冷靜,卻怎么也冷靜不了。心里打著冷戰(zhàn),鼻尖冒著冷汗,一雙腿不停地胡亂走動,真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他覺得自己的定力忽然就沒了,好像這多年的江湖白混了。

      正焦急皮三娘就轉(zhuǎn)回來了,聶玉魁慌忙將她迎入內(nèi)屋。

      掩好門,落了座,遞了煙,聶玉魁便問道:“玉俠家情況咋樣了?”

      皮三娘只是陰著臉直吐煙圈,卻一言不發(fā)。聶玉魁就更急了,叫道:“你倒是說話呀———”

      皮三娘冷笑一聲說:“聶大經(jīng)理,你圖一時痛快,卻連累做媒人的受氣挨罵!你等著吧,官司撞頭嘍!”

      聶玉魁驚叫道:“他要告!不可能,不可能!”

      皮三娘道:“聶玉魁,我把事情直說了。當我過去時,邢玉俠正尋死覓活哩,邢家三口哭成個淚人。我一閃面,邢友就指著我的鼻子尖破口大罵:皮媒婆,你這爛嘴,夸聶玉魁是大公司總經(jīng)理呀,商界名人呀,呸,你道是編著圈套把玉俠往絕路上逼哩!”

      聶玉魁急得眼都紅了,跺著腳問:“你難道沒有解釋嗎?”

      皮三娘道:“管屁用!你說這世上人誰不要面子,人活臉,樹活皮,沒臉沒皮不是人。玉俠哭呀叫呀早攪得村上的長舌婆娘起了三分疑,邢友貴偏偏又是個粗魯貨,怒火沖天一陣吼,左鄰右舍都知道了。邢家丟盡了面子,還不跟你翻臉尋仇?!?/p>

      聶玉魁冷笑一聲,道:“皮嫂子,你演什么戲!我聶某是什么人?跟人斗的心眼,嘿嘿,怕比你聽過的都多。你的鬼把戲以為我看不破嘛?嘿嘿,你是想借機把事情搞得復雜化,以此抬高身價,要狠狠敲我一杠子,對不對?何必這樣拐彎呢,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就照直說,省些時間省些口舌有啥不好,把事攪黃了,對你起碼不好?!?/p>

      皮三娘心中暗暗叫苦:這聶玉魁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一股子怨氣也冒將出來,嘆氣道:“人家辛辛苦苦跑斷腿,磨破舌,倒落個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我挨罵挨唾,認了。我也打此罷手。但是,玉俠的這門親事,我也就沒法管了。”

      皮三娘最后這句話,卻是實實在在的威脅。沒想到,聶玉魁的反應更強勢也更可憎。

      聶玉魁說:“實話告訴你,邢玉俠愿不愿意?嘿,我這時候倒無所謂了,我已經(jīng)跟她辦成了那號事,知足了。她想告狀,就告去。我不妨把話說得扎耳些,老子好歹家財萬貫,無論法院、公安局,那個衙門咱走不通。有錢買得鬼推磨,自古就是這個理。要小心的倒是他們,你誣陷企業(yè)家,就是往政府的臉上抹黑,是要罪加一等的?!?/p>

      弄到這步田地,皮三娘真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她只好祭出林志才這個殺手锏了,聶玉魁絕對知道“破壞軍婚”四個字的分量,況且,林家在省上還有人呢。但這樣做心里實在沒底,邢玉俠不是金枝玉葉是個農(nóng)民,而林志才的兒子林金虎據(jù)說在部隊很出息有前途,這個婚姻不過就是個水中月、鏡中花。林志才又是個識時務、善變化的聰明人,萬一林志才選擇了放棄,不就把她的謊言戳穿了。但到了這一刻,皮三娘覺得讓對方逼到了墻角,也就顧不得什么了。再說,她也決不允許自己白忙乎一場。

      主意打定,皮三娘便將抬起的屁股重新落座,故意翹起二郎腿,自懷里掏出盒“藍好貓”,“嘣”地一彈抽出一支,頭一歪便噙在嘴角,另只手魔術(shù)師表演般地一甩,“老板”打火機,便把煙燃著了,然后,猛吸一口氣,再悠悠地吐出幾個圈圈,慢悠悠地說道:“總經(jīng)理大人,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自認倒霉,誰讓我皮三娘愛管閑事呢。我自然會扒房子賣家當,磕頭作輯向邢家賠罪。只要你良心上過得去,就行。你說你官場上人熟,勢大氣粗,我信。邢友貴他一個農(nóng)民,能把你咋個樣?但是,有一個人卻是你的死對頭,而且你絕對惹不起?!?/p>

      “誰!”

      “林金虎,邢玉俠的未婚夫,還是個現(xiàn)役軍人哩!”

      聶玉魁不驚才怪,穩(wěn)坐的胖身軀一下子站直了。呆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冷笑道:“你又拿話誆我對不對?我才不怕哩?,F(xiàn)役軍人又怎樣,我見多了。實話告訴你,現(xiàn)在當兵不比從前,也就那么回事了。就連團級軍官轉(zhuǎn)業(yè)地方也很難安排。運作不好,甭說繼續(xù)當官,連碗飯也沒處吃了?!?/p>

      皮三娘道:“話嘛,倒也不假,只是這林金虎就偏偏有個高門庭可攀。你也許真的不曉得,林金虎有個舅叫劉來俊,在省委組織部工作,聽說還是拿事的哩。雖說是他媽的堂兄弟,卻仍然比外人親得多。甭說人家能把你告到公堂,即使在上面做點手腳,你的總經(jīng)理你的公司還不丟到茅廁坑。”

      聶玉魁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細細一想,就想到林志才的確有個在省委工作的親戚叫劉來俊,是林金虎他舅劉來鎖的叔輩兄弟。那年來市上視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作,就由市、區(qū)領導陪著端坐主席臺并講了一番話。吃飯時聽說他是大林莊人,還向他詢問林志才的情況呢。林金虎這個堂舅確有其人,假如劉來鎖領著林金虎找他告狀,那么,他聶玉魁說不定就會有大麻煩。

      聶玉魁越想越怕,一層冷汗倏地冒出頭皮,綴得滿鼻尖都是水珠兒。這之于皮三娘的口氣,自然也就客氣多了。

      “嫂子,我剛才確實有點冒失,人在氣頭上,嘴就不把門。其實,我是誠心求你幫忙的,要不,我咋敢把這種大事原原本本托咐你哩!好了,咱言歸正傳,你趕緊替我去邢家說一聲,就說我說了:聶玉魁是在玉俠父母同意的情況下,覺得玉俠遲早是他的人,他也真心愛她,一時糊涂才犯下這個錯誤。就請他們原諒。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切不敢胡亂聲張,走漏了風聲,我聶玉魁老皮老臉一把歲數(shù)無所謂,玉俠這輩子就完蛋了。如果玉俠愿意嫁我,原說的三萬元禮金再加兩萬,還要給她安排工作。他家不是還有個老大難邢玉成嗎?我也可以幫忙安排工作。邢玉成端了鐵飯碗,婚姻還會難嗎?如果邢家真的不愿意,我只好給他一萬元,算是賠償。怎么樣,我可是仁至義盡了!”

      皮三娘說道:“這還差不多。就說嘛,兄弟你是一路梟雄,是干大事的,咋能不明事理呢?!闭f著就一擺屁股站起來,做出要走的駕勢。

      聶玉魁叫聲“別忙”,轉(zhuǎn)身到里屋拿來個皮包,一扯拉鎖,取出了三沓百元人民幣,說道:“這三萬元你先送過去,親事訂了,再把五萬元補齊?!庇謴闹腥〕鰝€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一丟,便悶沉沉響了聲躺在皮三娘面前的木茶幾上,一邊又說:“這里面是給你的辛苦費———五千。待事情辦得圓滿,再給你五千。兄弟這人怎樣?你看著辦吧!”

      皮三娘這廂麻利地撿起信封,將口朝下一抖,一迭五十元票面的人民幣藍盈盈地大放光彩。道句大實話,她說了半輩子媒,接過半輩子酬謝,但畢竟多為莊戶人家,一般都是四色禮品的謝酬,無非是:一瓶酒一條煙,一雙襪子一雙鞋,禮厚些的也無非是在此框架上多少豐厚一些,如此而已。象這種一把接過五千元的好事,自然是第一次碰到。

      皮三娘心中狂喜,便按捺不住那愛財?shù)谋鞠?,呲著滿嘴七歪八不整的黃牙,笑了,一邊手腳麻利地數(shù)了一遍,這才將錢塞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裝進內(nèi)衣的兜里。

      聶玉魁陰沉沉地說:“嫂子,這事情嘛———”后半截嚥

      話沒說完了。

      皮三娘猛然看到,對方那肥碩的臉上,那對小三角眼放射出兩縷兇光,心中不由一顫,心想:這錢,可真是扎手的噢———

      皮三娘遂起身告辭,斷定邢友貴夫婦是對熱鍋上的螞蟻,難過得發(fā)瘋,便耐著性子,穩(wěn)坐家中等待。

      果然,一支香煙未燃盡,邢友貴便急火火找上門來。

      皮三娘覺得該是漏底的時候了,便把聶玉魁侵害邢玉俠的事說了,同時心理上做好了承受狂風暴雨的準備,如果邢友貴反目,她皮三娘會說出幾十種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并最后說服他,她平生是不做勞而無功的事情的,何況這次是咬定了一頭肥豬。

      沒料到邢友貴僅是楞了楞神,便如釋重負地用雙手勁拍了下大腿、跺跺腳,心里苦笑道:玉魁呀玉魁,你就等不得了嗎?玉俠遲早還不是你的人!又一思:不對,這狗日的本來就老奸巨滑,現(xiàn)在生米做成熟飯,那說過的三萬元彩禮還會兌現(xiàn)嗎?再嚴重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占到了便宜,心滿意足,一腳把玉俠蹬了咋辦,那可是丟了臉舍了人又舍了財。人家財大氣粗,咱這沒錢沒勢的農(nóng)民會拿他怎么樣?想到這里,邢友貴的臉色又變了一相:黑乎乎堆滿烏云了。他眼珠轉(zhuǎn)著,手使勁的撓著后腦勺,緊張思考著對策,忽然心里道:有了,現(xiàn)在就看聶玉魁的態(tài)度了,要么他馬上兌現(xiàn)三萬元彩禮,要么就與林志才聯(lián)手:告你狗日的一個破壞軍婚。量他聶玉魁再有種,這條國法是部隊上管的事,他吃罪不起。于是便斟字酌句地對皮三娘道:“他嬸子,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的確就弄得難上加難,你是曉得的,玉俠對這門親事堅決不同意,她心里只有那個在部隊的林金虎,而且,已經(jīng)是訂了婚的……”

      邢友貴后面要說啥,皮三娘已料得十之八九,便冷笑一聲道:“你不要拿林金虎嚇唬人,如今不比那些年,當兵不吃香了,在部隊是兵,復員了是啥還是啥。你是想說軍婚,受國家法律保護?球,連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你說,那老皇歷還能不能用?”

      這招截頭棒著實厲害,邢友貴想好的那套話頓時砸成粉沫。只聽皮三娘又道:“你也甭怨我老皮把你邢家推上賊船。怨我,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說:林金虎和聶玉魁比,是香毛草還是牡丹花?球,林金虎訂婚給你家多少,八百,人家聶玉魁,一出手就是三萬呀!”

      聽到這三萬元彩禮,邢友貴的骨頭又想酥,但嘴巴依然不軟,囁嚅道:“是不少,但也不算多。他姓聶的是二婚老頭,我玉俠可是黃花大閨女,又長得漂亮?!?/p>

      皮三娘說:“你這話沒胡說,但人家聶大經(jīng)理更是通情達理。實話告訴你,為了表示誠意,聶玉魁又把禮金增加了兩萬。”

      邢友貴眼睛一亮,心跳也加劇了,聲音顫顫地叫道:“你剛剛說啥?你把這話再重復一遍!”

      皮三娘說:“聶玉魁又把禮金增加了兩萬!”

      邢友貴的熱淚都涌到眼窩了,但還是有點不相信:“你是說,禮金增加到五萬了?”

      皮三娘說:“沒錯,是五萬元。”

      邢友貴非常燦爛地笑了,淚水卻潸然而下,想遮掩都不由自己。他的態(tài)度也來了一百度的大轉(zhuǎn)彎,趕忙陪著笑臉說道:“他嬸子,我剛才把話沒說完,你咋就發(fā)火了。其實,我早就猜出是玉魁干的,你想,咱在城里再認識誰。我跟玉俠媽商量了,既然玉魁這么喜歡玉俠,就趕快訂個婚,再把玉俠娶過去?!?/p>

      皮三娘歡喜道:“這還象個人話。眼看快成一家人了,事情就得商量著往好里辦?!?/p>

      邢友貴道:“不過,五萬元必須先兌現(xiàn)。要不然,玉俠媽的工作我也不好做了。她娘倆性子都倔,萬一鬧出茬子,對誰也都不好?!?/p>

      皮三娘道:“禮金的事,放心,包在我身上了。我這里就找玉魁商量?!?/p>

      邢友貴回到家,把事情原委對玉俠媽說了。玉俠媽氣得哭道:“起先說這門親我就不同意,這趟城更不該去,村里人誰不曉得聶玉魁是啥東西。這下好,把女兒坑苦了,姑娘沒出門就出這種事,你讓她這輩子咋往下活?!?/p>

      邢友貴怒道:“不明事理的麻迷婆娘,你說咋辦?咱現(xiàn)在只能賴住他,你敢說聲‘拉倒,說不定聶玉魁正好借坡下驢,咱就落個賠人又賠錢。我讓皮三娘去說了,如果聶玉魁馬上兌現(xiàn)五萬塊彩禮,就再好不過,咱就跟他訂婚,再結(jié)婚。這事情也就擺平了。假如狗日的想賴帳,咱就告他個破壞軍婚,不過,這后一條實在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行。”

      玉俠媽說:“你知道咱玉俠跟金虎實在是相好。出了這事,苦得幾天水米不打牙,只怕她不同意?!?/p>

      邢友貴說道:“顧不得那么多了,哼,還由了她!”

      說話間,皮三娘已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歡喜道:“老邢,恭賀你兩口子,我跑斷腿,磨薄嘴,總算把大事說成了?!闭f著就將只裹得厚厚的大手帕放在桌上,手腳麻利地一打開,三大迭壹佰圓人民幣亮了相。

      邢友貴頓時一陣狂喜,覺得這些票子在大放光明,把眼睛都洗得賊亮賊亮。又下意識地一下將票子攬在懷里,好象天上會沖下只老鷹,一爪子把它們叨走似的。

      “多少?不對呀,這才三萬!”

      “沒錯,就是三萬!”

      “說好五萬嗎,咋就變成三萬?”邢友貴把雙眼瞪成一對銅環(huán),大吼著跳起來了。

      “玉魁說了,先給三萬,等親事定下來,再補齊五萬。”

      “真的?”

      “真的,這還敢有假?!?/p>

      見邢友貴還不相信,皮三娘笑了,譏諷道:“看你個財迷式子,可以編到戲里頭了?!?/p>

      邢友貴長嘆一聲,努力使自己狂跳的心安靜下來,開始小心翼翼地點錢,但是兩手好象不聽使喚地顫抖著。就這樣歡喜、激動又艱辛地點著數(shù)著,到最末一張了,卻是兩萬四千,整整少了六千元。

      邢友貴重新點數(shù)一遍,依然少六千元,這心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再將錢一張張拆開數(shù)了一遍,還是少六千元,邢友貴的眼睛再次瞪得牛圓,吼道:“這錢咋少了六千?”就將票子往桌上狠狠一扣,又“嚯”地推給皮三娘。

      皮三娘將兩眼嘲弄地瞄著邢友詭笑,另只沒夾煙卷的手又毫不猶豫地將錢推了回去。然后冷笑一聲說:“‘二八機制,咱不是說好的嘛!”

      邢友貴將一對急得發(fā)紅的怪眼直盯著對方,象是兩個大問號。上下嘴唇也著魔似的顫抖著,卻一個字也抖不出來。

      皮三娘微笑說道:“還不明白嗎?‘二八機制,不就是二八分成嘛!你拿大頭———八,我拿小頭———二,三二得六,不就是六千嗎?沒辦法,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就得按新規(guī)矩辦,城里人幾年前都這樣做哩,而且是三七分成。我念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把標準降了。萬苦千辛一場才得六千,我還虧得慌呢!”

      邢友貴這回總算弄明白了,錘子‘二八機制,老子身上割肉哩。心里罵道:好一個心狠手毒的狗婆娘。越看那疊缺少了的鈔票,心里越不是滋味,就象本該屬于自己獨食的一只肥肘子,突然被人狠狠撕走了一大塊,不鉆心疼才怪呢!

      皮三娘又說:“事就得這樣辦,各得其所,公平合理。如果反悔,我就把錢退還聶玉魁,抽身落得干凈人。剩下的便是你和玉魁的事,不過,我還得補充強調(diào)一點:你別太小看了聶玉魁,人家好賴還是大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不敢說屁股后邊大姑娘排成隊,也不至于離了咱玉俠這滴雨就干旱著?要不是我老皮能拿住他,誰能保證聶玉魁背著牛頭不認臟呢!我的話打此為止,是想落得人財兩空,還是見好就收,隨便?!?/p>

      皮三娘何等精明之人,邢友貴貪財?shù)谋拘栽缂毫巳辉谛?,她以攻為守的說完這番話,便裝出要攜錢告辭的模樣。

      邢友貴便慌了,趕緊用雙手捂住那錢,咬牙頓足地道:“認了,這個帳我認了。不過,剩下的那兩萬,不許再有回扣了。再還有,從此往后,不管事情咋樣周折,你可是螞蚱拴在鱉腿上———想蹦也蹦不開嚕!”

      皮三娘尖聲道:“媒人媒人,只管說媒,嫁過門就是人家人。以后是好是賴,與我屁事無關(guān)?!?/p>

      兩個小人的骯臟交易,令玉俠媽感到非常惡心。想到皮三娘頭一回來家里提說聶玉魁的情景,又目睹丈夫見錢失態(tài)的下作樣,心里忽然明白了。聶玉魁毀了女兒,看來是他們精心策劃的預謀,而作為父親的邢友貴,就是里應外合的內(nèi)奸。

      玉俠媽忍不住滿腔的屈辱,厲聲叫道:“還有完沒完?我惡心,滾出去———”

      邢友貴吃了一驚,從來逆來順受的玉俠媽,怎么就變了個人。面子掛不住,便也喝叫一聲:“臭婆娘,你叫喚啥?欠打!”

      皮三娘嘆口氣裝得像個好人:“你甭朝嫂子吼叫。將心比心,換做我也會這樣。等嫂子想通了,也就不生氣了。我這里就走,就走———”腳步?jīng)]挪幾下卻又轉(zhuǎn)過頭來,用雙手拍了幾下大腿,驚驚乍乍地說道:“嫂子這么一打岔,差點把個大事給忘了。你們家不是有個‘老大難嗎?”

      邢友貴問:“你是說玉成嗎?”

      皮三娘道:“是呀,玉成今年恐怕三十一二了,光棍一條,你老兩口不愁嗎?現(xiàn)在好了,玉魁要給玉成安排工作。當了工人,掙了工資,變成城里人,還愁說不下媳婦嗎?話說到此呀,你兩家這婚事倒像是換親。用玉俠給玉成換份工作換個媳婦,還落了恁多錢,可真是攀高親,發(fā)橫財,交鴻運了。你兩口甭說沒資格怨我,恨我,就是給我磕頭謝恩也不為過?!?/p>

      邢友貴道:“話嘛,甭說得滿嘴濺油,就怕玉俠過了門,這允諾就作了過耳風。他玉魁有誠心,就在結(jié)婚前先把玉成招工吧?!?/p>

      皮三娘說:“你咋老把人往壞處想?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給老妻哥辦事,能不賣勁。再說他一個大人物,辦這事還不一個電話就成。也行,我就說先讓把玉成安排好,然后再讓玉俠過門,省得你老邢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邢友貴說道:“那么,一言為定?!?/p>

      皮三娘也不再言語,伸出只手與邢友貴擊掌立誓,又朝玉俠媽擰眉瞪眼地甩個臉子,然后扭身走人。皮媒婆的心已經(jīng)飛到鎮(zhèn)上的“老馬家飯莊”,此番交易,大功告成,要好好點幾個酒菜,犒賞自己呢。

      聶玉魁也的確顯得有能耐,僅僅過了四天,便讓邢玉成去城里上班。其實呢,邢玉成是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的一個營業(yè)分理處當保安,實際上是臨時工,培訓半個月便上崗值勤。頭個月開了工資,聶玉魁特意派車送邢玉成回了趟家。當邢玉成身穿著保安制服,頭頂船形大蓋帽出現(xiàn)在龍?zhí)舵?zhèn)時,男男女女幾乎都為之震驚。邢友貴祖輩莊戶人,何曾見過如此榮耀,得意之狀溢于言表。便笨狗扎個狼狗勢,出門走路旱煙袋斜掛嘴角,雙手背后,挺胸悠步,臉色莊嚴,見人愛理不理,把老太爺?shù)募茏又鴮嵍似饋砹恕?/p>

      邢玉俠與聶玉魁之間的事肯定是秘而不宣的,但村里還是有了風聲。令邢友貴不開心的閑話已經(jīng)撞進耳朵,有些過于放肆的居然把風涼話說到了當面。

      邢友貴心里窩火,又不便爭究,就干脆現(xiàn)編唱詞,后了幾句亂彈:“我要發(fā),你眼紅,氣死你個老王八———”

      轉(zhuǎn)著走著就走進了皮三娘的家,說道:“他嬸,現(xiàn)在玉成有了條件,又得麻煩你跑動跑動了———”

      皮三娘說:“還是先把玉俠嫁過去吧,夜長夢多,萬一那天出了意外,玉成的制服怕就穿不成了,口外媳婦就沒法找了?!?/p>

      邢玉俠與聶玉魁之間的事,已經(jīng)在村里傳開了。何況今天又鬧出那么大動靜,林志誠豈能不聞。平心而論,林志誠是向著林家的,因為正義在他們一邊,他甚至對林金虎和邢玉俠的不幸充滿同情,也感到惋惜;破壞者要是他管轄的村民,他會毫不猶豫的主持公道。但對于聶玉魁,他卻毫無辦法,甚至連最簡單的規(guī)勸也做不到,人家一個有名的企業(yè)家,論財勢論地位論能耐,哪一樣不比咱這個村干部強?這讓他如何去面對?林志誠非常明白,這是一灘泥沙俱下的渾水,淌不得。但思來想去,還是主動到邢家來了,職責所系啊。作為一村的父母官,如果裝聾作啞不聞不問,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不但心上過不去,對鎮(zhèn)上也不好交代?,F(xiàn)在既然敢踏進這道門,他當然是有所準備的,要幫助排解問題,那顯然不可能,這的確大大超出了他的能力。但適當?shù)谋韨€態(tài),還是可以的。因此,當玉俠媽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就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當然應該選林金虎?!?/p>

      邢友貴氣急敗壞地叫道:“他是你侄子,你當然向著他!”

      林志誠說:“不錯,林金虎是我叔輩侄子。但他還是個小伙子,更是解放軍戰(zhàn)士,是黨員。你家玉俠嫁給他,誰敢說不般配?”

      玉俠媽叫道:“他叔你說得對,你是支書,替我家做個主,相信你。”

      “你個臭婆娘———”邢友貴惡狠狠地怒吼著,一只巴掌掄起來了。

      “干啥干啥?毛病不淺!”在林志誠厲聲呵斥下,邢友貴的巴掌收回去了。

      林志誠至此已經(jīng)完全清楚,想讓女兒嫁聶玉魁的,正是她這個嫌貧攀富、鮮廉寡恥的父親?,F(xiàn)在,玉俠媽叫他做主,這是信任;他是支書,也更是認可他的人品。但是,這個主他做得了嗎?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當事人是聶玉魁,他這小小村官,肯定奈何不得也得罪不起,這個臺還真不好下!

      林志誠說:“你這事咋弄?我得想想?!比缓缶妥聛砺匚艘恢銦煛H缓笳酒鹕碜有兴频恼f道:“玉俠的事,就按國家婚姻法去辦,一句話,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不能包辦,不能強迫。不然的話,不僅違法,還害人害己,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因此,咱們說了都不算,決定權(quán)在玉俠手里,你女子愿意誰就是誰。”

      邢友貴聽他這樣說話,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國法?咋有這樣的規(guī)定?我不信。讓娃們做主,還要父母干啥?與父母沒關(guān)系,難道她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林志誠說道:“都啥年代了,還說混賬話。人要迷在錢眼里,就不是人了!”說著拔腿就朝外走,玉俠媽叫聲“他叔你不敢走”,但林志誠覺得該說的都說了,職責已盡,是非之地,得趕快抽身,她還怎么留得住。

      邢友貴揚起巴掌怒吼道:“你這臭婆娘,想壞老子的大事哩,欠打!”

      話沒落地,邢玉俠就奔過來沖他喊:“再敢打我媽,就死給你看!”

      邢友貴嚇住了,心想這冤家已經(jīng)死過一回,這話不是空說哩。她真的走了絕路,他的票子他兒玉成的前途他的所有好盼頭不就統(tǒng)統(tǒng)打了水漂。

      邢友貴呆愣的功夫,玉俠媽劇烈地咳嗽起來,接著一聲干嘔,捂嘴的手心竟嘔出一攤鮮血。這個瘦弱的女人,到底經(jīng)不住這份撕心割腸般的煎熬,剛剛?cè)姆谓Y(jié)核病又復發(fā)了!

      玉俠媽一頭病倒,邢玉俠的婚事就耽擱下來了。邢友貴雖然請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西醫(yī)打針吃藥,還請來當?shù)赜忻闹嗅t(yī)號脈針灸,中西結(jié)合,治療了好幾個療程。但這病竟一天重似一天,捱到八月下旬,已是氣息奄奄的了。

      對邢玉俠來說,自己即使有天大的不幸和委屈,到了此刻,也不得不強裝歡顏待奉母親了。母親的這場重病全是因為她才發(fā)生的,母親膝下只有她這個女兒,自小嬌生慣養(yǎng),母女感情深如大海。母親才真正是疼愛自己的人,也是她生命的支柱。假如母親有什么不測,那她該怎么往下活呀?

      母親生命垂危,已經(jīng)讓邢玉俠膽戰(zhàn)心驚。但還有更令她害怕的事情呢,邢玉俠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來例假了。莫非,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這對一個未婚的姑娘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災難??!

      要么,就認命吧,回頭吧,假如能讓母親的病好起來,她可以委屈地與那個魔鬼成親。女人嘛,終究是要嫁漢的,女人的男人只能有一個,而事實上,她已是聶玉魁的人了。一想到林金虎,這種想法又只能令她再更加痛苦。她現(xiàn)在開始對林金虎有些怨恨了,出了這種事,全村都知道了,難道林家會蒙在鼓里?不,林家肯定知道了。林志才也肯定會把此事告訴在部隊的兒子林金虎。林金虎既然知道了,就該馬上趕回來。她就會把事情的原委哭訴給他。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同情她,憐憫她,諒解她的,她多么渴望他馬上來到面前呀!可是,至今林家為什么不見絲毫動靜呢?肯定是,林金虎變心了。一個堂堂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一個英俊健壯的青年,前途無量,到哪里還找不到一位可心的姑娘?對她這樣一個已經(jīng)殘損的花朵,怎么能夠一如既往的珍愛呢?林金虎肯定不能接受她慘遭躪蹂的事實。他絕對不會再要她,不會了!

      她又恨自己為啥這樣軟弱,就不敢寫信告訴他這一切嗎?那寫一次撕一次的信紙,飽蘸著她的血淚,也飽含著她對他的愛。但是,這是一信發(fā)出去會令人心碎的信,后果不堪設想的信,她實在鼓不起這種勇氣呀!

      她雖然對父親貪財勢利的卑鄙深感痛心,但想到家境貧寒,哥哥邢玉成娶不上親的現(xiàn)實,便也拿不出太多的理由去責備他。

      認命吧,這種惡緣,大概也是前生注定的吧!

      就在邢玉俠痛苦彷徨的時候,玉俠媽的病也一天天加重,姨媽來了,開始協(xié)助邢友貴為胞姐準備后事。邢玉俠眼見最不敢想象的事情就要發(fā)生,屈服于命運的心理便迅速的占了上風。她甚至很扭曲的認為,既然母親的病是因她的不幸直接引發(fā)的,只有自己表示欣然回心轉(zhuǎn)意,歡歡喜喜地跟聶玉魁結(jié)婚,不僅母親的病會因此好轉(zhuǎn),哥哥玉成的工作也穩(wěn)定了。

      姨媽和村上那么多和母親相好的嬸嬸姨姨,現(xiàn)在都改變態(tài)度,幾乎眾口一詞地勸她回心轉(zhuǎn)意。她們似乎都很現(xiàn)實,既然事已至此,就只能認命,只能嫁給聶玉魁。雖然聶玉魁年齡大了許多,但人家是開公司的大老板;林金虎比起他是年輕漂亮,但憑他貧窮的家境,加上他那個不正干的二流子弟弟林金豹,條件是跟聶玉魁沒法比的。年輕漂亮能當飯吃?如今社會這么開放,黃花閨女嫁老漢的事聽得多了,不足為奇呀!況且,聶玉魁并不顯怎么老,富貴的白米油面倒養(yǎng)得人家很面嫩很富態(tài)。即使與林金虎站在一起,還很難比出誰俊誰丑呢!邢玉俠出了這種事,的確不體面,但也說明聶玉魁確實看中了她。如果邢玉俠與聶玉魁成親,才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不光邢玉俠掉進福窩,邢玉成的公家制服也穿穩(wěn)當了。然后呢,就會有媳婦送上門。玉俠媽心里一輕松,這病或許真能好轉(zhuǎn)回來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倒霉背運心遭殃,不是這個理會是啥?

      夜深人靜,與邢玉俠睡一起的姨媽更是以血肉至親加長輩的雙重身份,結(jié)合她的經(jīng)歷講了好多當女人的經(jīng)驗,最后說:“也許那個林金虎能原諒你,娶了你,對你好,但他到底有個心病埋藏著。你有個短處壓在人家手里,就只能低眉順眼,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一旦遇上什么小事爭吵幾聲,他便會把你的這個短揭出來,叫你活不好、死不成。到那時咋辦?你再離婚可以,但就憑年齡耽誤擱大了這一點,就再也甭想找著象樣的人家了。閨女家,就那么點真正貴重的東西,那只能屬于一個男人;哪個男人先得到它,他就是你這個女人的歸宿,你也就是他的人,你在這個男人身邊也可以理直氣壯地站直身子。”這番話對邢玉俠來說,真是既殘酷又現(xiàn)實,但是卻通情達理,它對于處在感情十字口的邢玉俠來說,無疑是起到了幫她指示方向后再猛推一把的強大作用。對于與林金虎的舊情,她在極度痛惜地流干眼淚后,只能腫眼圓睜、銀牙緊咬地在心中慘叫一聲:“金虎哥,別怨我,這都是命呀!”

      邢玉俠到底回心轉(zhuǎn)意了,對其父邢友貴來說,實在象是經(jīng)歷了一場曠日持久又艱苦卓越的阻擊戰(zhàn),現(xiàn)在突然聽到敵人撤退的消息,不喜出望外才怪呢!他立即驅(qū)動著好像年輕了幾十歲的雙腿,以最極限快的速度向前沖刺,找著了一直不露面的皮三娘。皮三娘聽到這個喜訊,當然是心花怒放,竟一連串放了五、六個響屁。

      邢家的工作重心又迅速轉(zhuǎn)移到為女兒置辦嫁妝的喜事上來。裁縫手中的尺剪忙碌的揮動著,縫紉機“嚓嚓噌噌”的聲音響得歡快。皮三娘也穿來往去地忙碌著,簡直將往常掰兩半擰著走的屁股掰成了四瓣。玉俠媽的病居然奇跡般地猛見好轉(zhuǎn),臉上有了笑容,由一直臥床變得倚墻坐著,甚至可以偶爾下地走走了,飯量也由前些天的一天半碗湯、半個饃增加為一碗湯、一個饃了。于是,打制棺木壽衣的工作馬上停下了。

      喜悅使邢友貴已由前些天的氣急敗壞狀態(tài)完全擺脫過來,他派兒子邢玉成把林家訂婚時給的彩禮退還了,絕情的話也說了,心里的石頭就完全落地了。

      “從此后,老子就是總經(jīng)理的丈人了,老子就是大林莊乃至龍?zhí)舵?zhèn)的富貴人了,也當然就是最有勢力最有地位的人了!”邢友貴想得心闊氣朗,又覺得從今往后,自個的言談舉止都須把勢扎牢,必須符合身份,象個人物。便又將前段日子曾經(jīng)使用過的架子重新端起:臉色莊嚴,見人愛理不理,除過鎮(zhèn)政府和村干部,一般人甭說與他拉拉閑話,碰了頭問他也不拿正眼看你。

      第四章

      這段日子,林志才覺得自己成了龍?zhí)舵?zhèn)最背運的人。已有婚約的兒媳婦,被人家生生的搶走了。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屈辱更窩囊更可恨的事情嗎?他此刻才覺得,在金錢強勢面前,自己弱小得象只羊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又覺得全莊的男女老少都在嘲笑他、小看他,這確實令他非常憤恨和委屈。

      對于邢玉俠,林志才的心里非常矛盾也非常痛苦。邢玉俠的確是個賢惠的好姑娘,模樣又是那么漂亮,整個龍?zhí)舵?zhèn)都找不出第二個。邢玉俠跟兒子訂婚的那一刻,他林志才成了世界上最自豪最體面最幸福的父親??墒侨缃瘢霉媚镌僖不夭坏搅旨伊?,這真令林志才萬分可惜。忽而又對邢玉俠感到厭惡,如果說聶玉魁卑鄙強橫,邢友貴勢利無恥,難道就沒有問題嗎?如果她心里有金虎,為什么不及時提個醒?罷罷罷,一個殘花敗柳,已經(jīng)不值分文,干送給他兒還嫌臟呢。就憑金虎的條件,還愁找不下對象嗎?

      這種厭惡的情緒始終占著上風,林志才決意放棄,又擔心年輕人血氣盛惹出更大災禍。失去個背信棄義的女人是小,毀掉兒子的前途是大。因此就沒有把邢家悔婚的事寫信告訴給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兒子。

      林志才終究是大林莊的能人,如果就這么忍氣吞聲,他以后還有什么顏面什么資格在世上活人。不管對手有多么強大,他也要做出相應的反擊,他要以“破壞軍婚”的罪狀將聶玉魁告上法庭。林志才心里明白,僅有一面之詞的官司難有勝算,但是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他起碼要向大林莊的人做出姿態(tài),林志才不是任人宰殺的羊,而是敢于反抗邪惡的漢子。

      林志才首先去了鎮(zhèn)政府司法所,人家卻說,立案需要男女雙方口徑一致的證詞,而且女方的證詞最重要。你所提供的只是自己的一面之詞,就連可以證明訂婚的證據(jù)———如訂婚照什么的都拿不出。僅憑口頭上的訂婚是拿不住人的,男女雙方事實上還沒有婚姻關(guān)系。女方是在未婚前自愿毀約,你又拿不出所謂破壞方的犯罪證具,法律就無法提供保護。

      林志才又去了區(qū)法院,法院的說辭也大致相同。林志才悲憤交加,情緒一時失控,竟然罵法院的人是“助紂為虐”“官官相衛(wèi)”,就讓人家轟了出來。

      林志才又找到市軍分區(qū),心想這里是軍事機關(guān),該向著咱軍屬吧。軍分區(qū)的人確實客氣,讓了座,遞上了茶水,然后認真傾聽了他的訴說。接待他的同志非常惋惜地說:為什么不在事發(fā)后馬上通知你兒子或者找我們呢?如果你兒子立即趕回來,或者由我們出面,就能夠及時消除直接受害人可能由此產(chǎn)生的顧慮,就能夠及時制止加害人的得寸進尺。事情就有可能挽回,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你拖延到現(xiàn)在,人家都準備結(jié)婚了,就說明加害人與直接受害人已經(jīng)達成和解。你這一面之詞的控告,就沒有多少意義了。

      林志才到此才如夢方醒,他不該瞞著兒子,耽誤了最要緊的時機,把也許可以挽回的大事耽擱了,他是犯了天大的糊涂天大的錯誤。他真的敗了,敗得很慘。如其說對手很強悍,不如說自己太愚蠢。

      林志才幾乎崩潰了,搖搖晃晃地朝外走,竟一頭栽倒在樓梯上。要不是軍分區(qū)的同志開車送他,誰知道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呢。

      這一夜,心中自責的林志才無法解脫,就徑直奔到金虎媽的墳前嚎啕大哭。

      跟蹤而來的老二林金豹,還從沒見到過父親如此失態(tài)。突如其來的婚變,使他們林家遭受了殘酷的打擊和羞辱,仇恨的風暴早已在胸中醞釀。面對父親痛不欲生的的慘狀,渾身的熱血烈火般的燃燒起來,復仇的刀劍在心中咆哮。生性頑劣的林金豹,也要用更加驚世駭俗的霹靂手段,對傷害他家的仇人還以顏色。

      就在這一天的清晨,大林莊爆出了驚心動魄的大新聞:聶玉魁兒子聶金牛承包的責任田遭到毀壞。接近成熟的四畝包谷地翻了個底朝天,一人高的包谷桿被厚厚的黃土壓埋了,邊緣的犁溝很深,還有拖拉機碾壓的輪胎印。

      聶金牛第一時間就給他老子聶玉魁打了電話,聶玉魁說你報警吧。于是聶金牛跑到龍?zhí)舵?zhèn)派出所報了警,然后和媳婦蹲在地頭一個罵一個哭,招惹得男男女女蜂擁而來看熱鬧。

      誰干的?林志才?莊里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多數(shù)人都愿意往林志才父子身上猜。有人感到害怕,敢這樣生整,就敢殺人放火。有人表示欽佩,只有血性漢子才敢這樣生整。有人覺得痛快,惡有惡報,而且這報應來得及時。有人卻不以為然,覺得做這種事太野蠻、也太愚蠢。林志才是精明人,最懂得進退,似乎不大可能。但更多的議論是,做法過分,卻合情理。兔子逼急了都咬人,何況是被搶走了兒媳婦。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自古到今,不共戴天。

      人心都有一桿秤,公道自在天地間,聶玉魁欺鄰踏舍,已經(jīng)引起村民的公憤,輿論的天平就自然倒向了林志才。

      大伙議論的功夫,身后邊響起了一陣喧囂。但見一輛摩托在前面開道,后面的警車“嗚嗚”叫著,煙塵滾滾地來到了現(xiàn)場。緊隨其后,龍?zhí)舵?zhèn)政府的鎮(zhèn)長向宇輝由村支書林志誠陪著,也坐著面包車趕了來。一個警察用照相機在現(xiàn)場“咔里咔嚓”一通照,另兩個警察跟著向鎮(zhèn)長,把聶金牛兩口叫到一邊問著記著,聶金牛一口咬定是林有才父子干的。

      林志誠說:“這話不敢亂說,要負法律責任哩!”

      聶金牛拍腔子怪叫道:“我親眼看見林金豹父子開著旋耕機,狗日的發(fā)現(xiàn)了我,一溜煙順大路跑了,我死跑活跑地也沒追上”。其實聶金牛什么也沒看見,這是他根據(jù)判斷編造的偽證詞。

      話沒問完,年輕氣盛的向宇輝就命令道:“把林志才帶到村委會”,兩個警察就驅(qū)動摩托車,飛奔而去。

      聶金牛不失時機地大喊道:“逮住林志才啦,要在村委會審問哩———”

      這時候車輛啟動,看熱鬧的人群又緊追著煙塵狂奔而去,生怕把這場驚世奇觀給耽誤了。

      向宇輝還不到四十歲,原來在區(qū)上當團委副書記,當鎮(zhèn)長還不到兩個月,搞農(nóng)村基層工作還顯稚嫩。這一刻只想著問題性質(zhì)的嚴重性,僅憑聶金牛的一面之詞,就把林志才判定為作案嫌疑人。

      林志才毫不知情,肯定連聲叫“冤”,警察卻只管執(zhí)行任務,三抗兩拒,就給弄惱了,便將林志才用手銬拷了,扯到了村委會的大院里??礋狒[的人越涌越多,不大功夫已將村委會大院擠的水泄不通。

      林志才怎能忍受這種侮辱,聲淚俱下地說:“我兒子是解放軍,割家拋舍,為國盡忠,他老子卻叫人糟蹋成這樣,老子冤枉———”

      人群中發(fā)出了抗議聲。

      “事情沒查明,咋就把人拷了?”

      “這是暴力執(zhí)法!”

      林志誠見狀也心中不忍,便對向宇輝說:“看樣子不是他干的。林志才是有文化的人,又是軍屬,萬一搞錯了,就不好收場了!”

      聽說是軍屬,向宇輝吃了一驚,慌忙對警察喝斥道:“誰讓你們拷了他,把手銬取了!”又吩咐把人帶到屋里問話。

      向宇輝的話音未散,人墻外打雷似的發(fā)了聲吼:讓開———,眾人回頭看看,趕忙“嘩啦”兒讓開一條縫,一個虎彪彪的愣頭小子就由這縫隙沖進來,一只手“嗵嗵”擂著胸大叫:“好漢做事好漢當,莊稼是我日塌的,與我大無關(guān)!”

      人群里一片嘩然:呀,是林金豹。

      林志誠氣得跺著腳,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林金豹閃閃發(fā)抖,責斥道:“渾小子,二球貨,你胡整,可給你大行孝了,也給大林莊露臉了,誰也救不了你呀!”

      向宇輝喊了聲:“銬了,跟他大一塊帶走———”

      幾個警察上來便銬,林金豹叫道:“放了我大,與他沒關(guān)系———”

      林志才至此己是泄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他在心里埋怨豹娃:你個混球貨,做事魯莽闖下大禍,把有理事弄成沒理事了。為了聶玉魁的奪兒妻之恨,父子同謀報復,這是情理中事,恐怕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讓人家趕快帶走,面對眾人看熱鬧的目光,他覺得自己象是當眾被剝光了衣服,赤身露身,丑陋無比,這讓他以后如何見人。

      林金豹又大吼道:“大,怕個錘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他聶玉魁敢破壞軍婚,我就敢毀他的莊稼。我叫他狗日的曉得,解放軍不是好惹的,林金豹也不是好惹的!”

      聞聽此言,林志才又想到邢玉俠的事,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朝這些公家人撒野地大吼起來:“破壞軍婚———為啥不抓?‘只準狗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你們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吵鬧間,一旁的警車、摩托車已發(fā)動起來,林志才父子被警察們前扯后掀地弄進面包車,向宇輝大聲喚“林支書”,但哪里還有他的人影,林志誠已經(jīng)腳底板抹油———溜了。這坑渾水有多深,林志誠當然清楚,如果這個節(jié)骨眼上淌進去,連他也會淹死的。

      那幾輛車押著林志才父子帶著漫天黃塵遠走了,大林莊的村民們這才象是從一場革命式電影里清醒過來,大多婦女和平庸的莊稼漢都感到新鮮、刺激,相互開心地笑著,也有個別人還很放肆的幸災樂禍,說著一些推下坡碌碡的調(diào)皮話。但是,也有不少人發(fā)出了不同聲音,表達的情緒挺復雜,有不滿聶玉魁欺人太甚的,有對林志才父子同情憐憫的,有的則擔憂村上又結(jié)就了一對仇恨怨家。特別是邢友貴,抓林志才父子的時候,他一直是躲在人后偷看著的。林家父子竟會因兒子的婚變,實施這種極端的報復,這已令他深為不安。林志才、林金豹面對警察表現(xiàn)的那種兇惡相更使他心驚膽顫。于情于理,林志才對他邢友貴的恨決不次于聶玉魁。要是逼得林志才狗急跳墻,他邢家恐怕也會大禍臨頭的。

      邢友貴拖著一雙腿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早有長舌的搶先把抓人的消息捎到邢家母女耳朵里。邢玉俠至此也算明白了林志才那邊的態(tài)度;他們既然對聶玉魁這么痛恨,也就表明對失去她邢玉俠是非常難過的。唉,這都是因為自己的懦弱導致的悲劇,真是害已又害人,幾家人都不得安寧呀!埋怨又有啥用,眼下最要緊的是救助林志才父子,如果能幫上一把,她的良心還好受些,假若真將他們法辦,自己就真成了害人的災星,就再也沒丁點臉面活在人前。但是,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邢友貴默默不樂的坐在炕沿抽旱煙。

      邢玉俠看得出,父親對抓人的事也是憂心忡忡,便試探著問:“金豹跟他大叫派出所抓了?你勸導勸導我媽,慶林媳婦剛才來搬弄舌頭,我媽嚇得不輕!”

      邢友貴長嘆一聲道:“這一繩倒是拴成兩個死疙瘩,不是好事呀!”

      邢玉俠著急道:“得想辦法趕緊把人放了?!?/p>

      邢友貴說:“嘿,放人,你當是在咱口外圈里放豬。政府插了手,就是行了王法?!?/p>

      邢玉俠說“:只要你能使喚動他,就一定能辦成。”

      邢友貴的小眼睛頓時睜大了,心領神會地叫:“你是說找聶玉魁?!?/p>

      “也只有求他了。”

      邢友貴聽言有些感動,說道:“玉俠呀,你總算跟大想到一搭了。自古道:怨仇宜解不宜結(jié)。咱假如做成這件事,也不說落多大人情,起碼良心上也過得去。”

      邢玉俠冷笑一聲,心里道:糊涂的爹呀,你倒知道“良心”二字。

      邢友貴又道:“卻不知玉魁咋樣想?林金豹就是報復他,他會幫著仇家講人情?”

      邢玉俠:“如果聶玉魁不答應,那就是不把咱邢家放在眼里,我就不會嫁給他。假如金虎他大他兄弟受了法,我就喝老鼠藥死了,讓他人財兩空。”

      邢友貴訓斥道:“打住,又在胡言亂語。我就去趟城里吧,我想他玉魁可是有頭腦的人?!?/p>

      主意拿定,邢友貴就馬上搭班車進了城。

      走到聶玉魁的辦公室門外,發(fā)現(xiàn)聶金牛也在里面,他的老子正在低一聲高一聲地訓斥著。邢友貴想聽個究竟,便悄沒聲息地伸長了耳朵。

      聶玉魁說:“你這事做得太糊涂太冒失。也不先給我打聲招呼,我好歹還能出個主意吧?!?/p>

      聶金牛說:“狗日的林金豹把咱欺負成這樣,咱難道連個屁也不能放?本該把他家的苗也毀了,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聶玉魁怒斥道:“虧你還念到高中,書念到尻子上了!你咋能跟他一般見識。”然后又耐心地開導說:“你該知道著船頭在哪兒歪著?可你倒好,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沒想想人家會咋樣議論?事情的起根發(fā)苗是因為啥?你難道還要我點破了說!愚蠢,自己揭自己的短,自個打自個的臉!”

      聶金牛說:“我不比你,我得在大林莊過活。這種氣都能忍,往后咋往人前站。”

      聶玉魁說:“你要是不在大林莊,我費這口舌干啥?一個巴掌拍不響,是不是覺得有個有錢的老子就不得了,就氣焰囂張,就把矛盾激化了。我再強調(diào)一下,這個事起因在咱,只會越抹越黑。鬧得越大,越對咱不利。再說,咱畢竟要在大林莊過活,就不能讓矛盾進一步激化,跟林志才結(jié)成個死對頭。明白了吧?”

      門外偷聽的邢友貴倒是聽明白了,原來聶玉魁也是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覺得心里有了底,便懾手懾腳地往后溜了幾步,又故意把腳步弄得很響,真象是徑直由遠處走來的模樣。

      聶玉魁突然見了邢友貴,一時反應不及,竟按著往常在村上遇見時的稱呼叫了聲“邢哥”,弄得倆人都羞了。

      聶金牛瞄了瞄二人的尷尬狀,心里叫聲“一對活寶”,吐了口唾沫便往外走。說實話,聶金牛對父親的這種再婚非常反感,邢玉俠還比他小一歲,如今卻要給他當“媽”,這怎么能讓他接受呢!

      聶玉魁道:“別走,我還有話叮嚀?!?/p>

      聶金牛頭也沒回地譏諷道:“你和你丈人爸說話,我礙事哩!”

      聶玉魁羞得臉上花開紅白兩朵,但想到邢玉俠那青春美艷的樣子,羞恥心便秒殺為零。人生在世,有失就有得,我短時間把你這老雜毛低一輩認作“丈人”,一輩子卻和你女兒同床共枕,是一本大大盈利的帳!

      邢友貴照直將請求“女婿”去鎮(zhèn)政府講情的意思說了,又說了通“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的道理。

      聶玉魁冷言冷語的說道:“你怎么向著林志才呢?且不說他往我頭上拉屎拉尿,就憑他毀莊稼這條大罪,國家法律也不饒他!”

      邢友貴冷笑一聲:“國家法律不饒他?要是能夠一槍嘣了他全家,斬草除根,也行。但是可能嗎?恁大的球事,我看頂多判個一兩年了事。以后放出來了,咋辦?等著人家報仇吧,他林金豹今日敢毀莊稼,明天就敢殺人?!?/p>

      聽此言,聶玉魁不怯才怪,直覺一股冷氣冰森森地由脊梁桿朝上竄,瘆得毛發(fā)都豎直了。的確,這正是他駭怕的所在。他深知自己與林志才家結(jié)下了難解的的梁子,如果不設法解除,可真成了心腹大患。但反過來說,林志才父子被抓,無意中卻賜他一個機會。如果因他講情把林志才父子放了,便是以德報怨,不僅緩解了矛盾,還落下個好評,對那些嘲諷他的口舌也甩了個嘴巴。

      邢友貴說:“玉魁,甭給我演戲了,你心里咋想我猜得出。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得饒人處且饒人。如果你出面講情放了人,死疙瘩就算解開了;你落井下石,這死仇就結(jié)定了。你是大經(jīng)理,他林志才是個農(nóng)民,結(jié)這個梁子劃不來。”

      聶玉魁說道:“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試試看,假如鎮(zhèn)上向上面匯報了,就不好辦了。但你得弄清,這并不是誰怕誰的事,怕他,我就不敢粘你邢玉俠!我是誰,我怕過誰?”

      邢友貴說:“要快,慢了怕來不及!”

      聶玉魁說:“我心里有底,用不著你指教!”

      其實,聶玉魁已經(jīng)給龍?zhí)舵?zhèn)政府打過招呼了,那個向宇輝,聶玉魁很熟悉。此事要捂住,要滅火。糟糕的事情嘛,上面知道了,對誰都不好。

      瞅著邢友貴那幅驚驚乍乍的百姓臉,聶玉魁自顧自地點燃了一支香煙,態(tài)度品麻地坐在沙發(fā)里架起二郎腿,好半響才傲慢地說道:“實話告訴你,你剛才那番擔心純屬多余,是小人見識,懂嗎?”

      邢友貴滿臉下賤相地趕緊應道:“咱個農(nóng)民,懂啥?您是干大事的,宰相肚里能撐船!”

      聶玉魁道:“我要叫他林家父子判幾年、判死罪判活罪,還不是一句話。公、檢、法,無論那個機關(guān)我搭句話會不管用?我會怕他?笑話!我只是不想跟這些粗野人計較。俗話說:打架還得找對手。跟林志才較勁,還怕臟了我的手。你回去吧,替我把玉俠招呼好就行了。還有,沒事別往這里跑,得注意影響!”

      邢友貴又自己搭車回到了莊上。屁股沒坐穩(wěn)當,林志誠就來了。

      邢友貴說:“我見過玉魁了?!?/p>

      林志誠急問道:“他是啥態(tài)度?”

      邢友貴便拿起總經(jīng)理老岳丈的架子吹噓道:“玉魁對毀苗的事當然很氣憤。要殺要剮,對人家來說還不是一句話。市長跟玉魁啥關(guān)系?好得象親兄弟!。”

      林志誠不禁上火了:“你怕是火上澆油,添亂去了?”

      邢友貴說:“我添亂?我是救他林志才去了。當然玉魁得聽我的,我的意思是點到為止把人放了,就饒他父子這一回。”

      林志誠一拍大腿叫道:“那就對了!不管咋說,志才是軍屬,再說這事也有個起……”他把“起因”這不妥的詞兒嚥回肚里,滿臉放心地笑了。其實,林志誠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往常處事很中庸。遇到難纏的事,往往刀切豆腐兩面光,村民背后送他個渾號叫“和泥锨?!睔缡掳l(fā),他也判斷這是林金豹干的。他想這事肯定捂不住,又怕進一步演化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作為村干部就不得不匯報,但也是輕描淡寫而已。本想自己主動擔個責任挨個批評,就可將事情糊弄過去??墒撬氲奶唵瘟?,他疏忽了聶金牛這一頭?,F(xiàn)在鎮(zhèn)上把人抓了,假若立案判刑,且不說聶、林二家如何結(jié)怨,他這個村干部也臉上無光。想到這一層,林志誠真的是既害怕又沮喪,聶玉魁侵奪了林志才的未婚兒媳婦,與自家屁不相干。但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想置身事外,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F(xiàn)在只想設法將大事化小,息事寧人,自然就想到了邢友貴,他想說服邢友貴去勸解聶玉魁。如果邢友貴混賬,他就準備親自去找聶玉魁。真沒料到,事情竟然由邢友貴給擺平了。

      第二天下午,鎮(zhèn)政府把林志誠叫去領人。

      向宇輝對林志才說:“你兒子毀壞莊稼性質(zhì)惡劣,應負法律責任。念起事出有因,你家又是軍屬。受害方和林支書也來講情,就不過分追究了。不過,這件事影響實在太壞,總得適當處理一下,對群眾輿論也有個交待。就罰款五千元,限三個月時間交到鎮(zhèn)政府?!?/p>

      林志誠忙不迭地提醒說:“還不快謝謝鎮(zhèn)長!”

      林志才只是用眼朝向宇輝翻了翻,低頭便朝外走。林金豹倒是眼活,趕緊裝出心悅誠服的模樣,朝向宇輝和林志誠各鞠一躬。

      林志誠訓導說:“二桿子貨,要吸取教訓,以后要好好學法守法,再敢冒失闖禍,誰也救不了你!”

      林金豹應了聲:“志誠叔、鎮(zhèn)長哥,我記住了!”又朝向宇輝和王志誠再鞠一躬,這才與林志誠一起走出了鎮(zhèn)政府。

      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林志誠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說道:“志才啊,不知你想過沒有,虎娃的婚事為啥失?。孔罡镜脑蚴巧??還不是因為咱窮嘛!如其與聶玉魁結(jié)仇斗狠,還不如下決心把窮根拔了。國家的政策放得這么開,鼓勵著群眾脫貧致富。你是聰明人,又有打燒餅的手藝,有了用武之地,為什么就放不開呢?毛主席說過,‘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這話不過時!”

      這番話真是語重心長,說得林志才低下了頭。

      林志誠說他還有事要辦,登上自行車進了街道。林志才父子便一路無言地往回走。

      事已至此,林志才覺得自己確確實實是倒霉透了。邢玉俠讓人搶走了,父子倆又讓人繩捆銬拿,禍不單行,奇恥大辱啊。心中不是滋味,竟蹲在莊稼地頭“嗚嗚”地哭了。

      林金豹軒昂地對著爹叫:“甭難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林志才恨恨地說道:“你早曉得這個理,也不會這么羞先人!”

      好象是有軍用雷達監(jiān)視似的,林志才父子一踏進大林莊的村口,就發(fā)現(xiàn)那么多男男女女在三一堆、倆一伙的恭候著。剛剛還在進行的閑聊,尤其是婦女們大聲的尖叫嬉笑都嘎然而止;再把那站坐蹲的各種姿勢一齊調(diào)正角度,再將目光對準了直射過來,那目光,也是千篇一律的嘲弄和譏笑。

      林志才覺得自己的衣服又一次被這種目光剝得精光,羞恥感使得他恨不得立刻使個遁身法逃得無影無蹤,但意識又告訴他不能象只夾了尾巴的敗陣狗;他想揚起頭挺起胸,象往常那樣傲慢地走。然而徒勞,他的一只眼怎么也敵不過莊里人幾百只眼的光芒,他的頭終于屈服地垂下了,直至他那院有著三間舊瓦房的家。

      與父親比,林金豹畢竟是年輕氣盛的,情知這是幸災樂禍,不禁心頭火起,但也不知該朝誰發(fā)泄,見路邊一堆兒楞神看他父子的娃娃,便瞪眼噴氣地吼了聲:“瞅啥?給你媽瞅野漢!”娃兒們“轟”地散了,孩子的父母雖不悅,但沒有一個敢搭茬的。

      第五章

      在以后的三四天時間里,林志才就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呆在家里,往日竄門兒閑聊的人也不見了,這又使他倍感凄涼。

      但是,林志才畢竟精明強干,觸景生情,便激發(fā)出那股子不服輸?shù)臐撡|(zhì)。他決心打起精神,必須馬上從倒霉的陰影里走出來,重振雄風,他要讓莊里的人認得他仍然是一條好漢。他打算寫信把在部隊的大兒子金虎叫回來,讓他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都記在心上,再到部隊好好干,爭口惡氣。老話說,大丈夫只愁功名不就,何愁區(qū)區(qū)婦人。只要把事干成了,就干脆體體面面在外面找個有工作的城里媳婦。象邢玉俠那種鄉(xiāng)下村姑,若嫁給金虎才叫拖累呢。林志才上過初中,算是有文化的人,當然寫信不愁,卻專意讓金豹請來村小學的雷老師給金虎寫了封信。信上只說他有病臥床多日,讓他請假回來,其它話一概不提。然后就讓林金豹到鎮(zhèn)上的郵局把信寄走了。

      這天天剛黑,林志誠倒是意外地來了。這林志誠與他是未出五服的同宗同族,又與他同輩,志誠小他兩歲,是自小耍大的,平時來往也多。林志才此時見他,更有種雪里送炭的親切感。便趕忙沏茶、拿煙。

      林志誠說:“不用弄了,我那邊茶泡好了,還弄了點酒菜,過去坐坐,咱兄弟還有話說?!?/p>

      林志才多日來悶得要死,又是志誠來請,便不推辭。

      來到林志誠家,萬沒料到聶玉魁竟坐在那里,林志才叫聲:“志誠,你糟蹋我,”怒沖沖回身便走。

      林志誠急忙攔住道:“志才哥,不是我設啥圈套,是玉魁要向你當面賠情哩!”那聶玉魁也滿臉賠笑地站起身來,親親切切叫了聲“志才哥!”

      林志才心里想通了,臉上有了笑意,就主動地端起已重新斟滿的酒盅,看著聶玉魁。林志誠見和解實現(xiàn),也滿心歡喜,趕忙舉杯邀請道:“咱哥仨干了這杯?!比齻€人的酒盅到底碰在了一起。

      林志誠又叮嚀道:“玉魁,要不然你明天就找找向鎮(zhèn)長,把罰款免了?”

      聶玉魁滿口答應:“一定一定?!?/p>

      林志誠又說:“志才哥,你也該叫金豹給金牛賠個不是,不管咋說,這事做得太過分。”

      林志才表示愿意地點點頭,同時囁嚅道:“弄下這事,我也心里不好受?!?/p>

      林志誠說:“要不然,待收了秋,你給金牛幾百斤糧食?”

      聶玉魁制止說:“不用了,我家不缺吃的。只要兄弟們不結(jié)怨,我吃個虧就不算啥?!?/p>

      林志才聽言心里又擰上了:你吃虧,難道老子沒吃虧,兒媳婦沒了,我父子倆讓警察拷了,打了,我的損失誰賠償?

      又過了兩天,鎮(zhèn)政府讓林志誠通知林金豹去見了向鎮(zhèn)長,向又把他嚴肅地批評了一頓,隨后又告訴他,念及家寒,又是軍屬,那五千元罰款就免了。

      這場毀莊稼的風波,似乎也就平息了。

      第六章

      眼看國慶節(jié)將臨,聶玉魁與邢玉俠結(jié)婚的具體議程也擺上了案頭。聶玉魁決定,他與邢玉俠的婚禮,必須按照城里人的時尚標準,把隆重和排場發(fā)揮到極致。而且,關(guān)鍵點就放在大林莊迎親的這一幕。這樁婚姻本來就充滿疑問和爭議,似乎淡化處理為好。但是,精明的聶玉魁卻為什么還要大造聲勢呢?

      聶玉魁曾經(jīng)姓林,但并不是林門中人。他本來是河南長葛縣人,原名就叫聶玉魁,七歲那年,家鄉(xiāng)遭了水災,父母親和僅有的一個姐姐都在災難中喪生,他由本家一個叔父領著逃荒來到陜西。一路乞討來到龍?zhí)舵?zhèn),在大林莊一處廢棄的破窯洞里安了身。不料叔父突發(fā)緊病,死在寒窯,聶玉魁成了孤兒。村中林學忠夫婦年逾花甲卻無兒無女,林家族人便攛掇著將他給林學忠頂了門。后父幫他葬了親人,又按照家族輩分給他更名林志發(fā)。林學忠夫婦老年得兒,自然滿心喜歡,視為已出,就讓他到村小學念書。村中孩子欺他是外來客,打罵凌辱,使他成了受氣包。有一次,同村的林志才伙同邢友貴等幾個大點的男孩子竟逼他喝了尿。這次欺辱對他刺激很大,自然是刻骨銘心的怨恨上了。林志發(fā)天資聰明,又發(fā)憤用功,高小畢業(yè)考進省司法學校,成了大林莊頭一個中專生。林學忠夫婦還從求親的人家里,選了中意的女孩子給他成了親。林志發(fā)中專畢業(yè)后就分到本縣公安局工作,成為大林莊解放后出的頭一個國家干部?,F(xiàn)在的人生得意,過去的種種不幸,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便使林志發(fā)的內(nèi)心中發(fā)酵著一種對于大林莊的仇視感、厭惡感甚至是報復心。每當從城里回來,面對著村人特別是兒時“仇家”怪異的眼神,他感到的是另一種“狗眼看人低”的鄙視心,這更使他的扭曲心理雪上加霜。后來養(yǎng)父母去世,他便很少回家,但因為老婆兒子都在農(nóng)村,便只得與這個愛不上也恨不成的鬼地方保持著客觀上的聯(lián)系。后來提拔當了科長,林志發(fā)底氣足了,就索性改回原名,就由林志發(fā)變成了聶玉魁,兒子林金牛也變成了聶金牛。一時間曾在大林莊引發(fā)熱議。林家族人紛紛指責他忘恩負義,品質(zhì)惡劣。但這多是人背后的誹謗,對聶玉魁產(chǎn)生不了丁點妨礙。再往后,聶玉魁因與在審女犯人通奸被逐出公安局。官運斷送,卻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潮頭。就干脆下海經(jīng)商,依據(jù)鳳凰市興辦小煤窯的利好形勢,辦起了以經(jīng)銷煤炭為主業(yè)的恒昌煤炭商貿(mào)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便打算將兒子兒媳的戶口關(guān)系遷到城里,就此與大林莊徹底斷絕。萬沒想到,兒時怨家邢友貴竟生養(yǎng)了如花似玉的女兒邢玉俠。偏巧金牛媽去世,心里正盤算著續(xù)弦,這美人兒就撞在了當面。一時沖動,又與這大林莊增添了愛恨,想割舍也割舍不斷了。聶玉魁便想,這就是命,就是緣,前世注定,不可扭轉(zhuǎn)。既然如此,老子不但不離不棄,還要借著這個舞臺把戲唱足。聶玉魁忽然頓悟:演員再好,沒有觀眾不行;他現(xiàn)在就是個好演員,大林莊的人就是他的好觀眾。也只有大林莊的人,才能品喳出他的戲味,襯托出他的成功,也可以讓那些曾經(jīng)白眼他、欺辱他的家伙感到難堪和羞恥。能與邢友貴的女子邢玉俠結(jié)婚,就是對那幫家伙最大的諷刺和報復。心理中的羞辱得以洗雪,這應該是他人生最開心釋懷的時光。他決意要對這樁婚事認真地辦一辦,好讓大林莊乃至整個龍?zhí)舵?zhèn)都開眼驚嘆,垂涎三尺;更要讓他的雪恥快感和報復快感淋漓盡致。但是,當林金豹毀了他兒的莊稼,他才意識到任何事情都是亦利亦害的雙刃劍,意識到就此給自己結(jié)下了新冤家。就不得不對林志才父子有所顧慮和防范,萬一這些魯莽的村夫會做出更可怕的蠢事呢?聶玉魁真的害怕了,這才有了息事寧人的隱忍妥協(xié),特別是精心策劃了在林志誠家與林志才置酒說和的一場戲。果然,林志才與他的小兒子林金豹在他的“誠意”與“利誘”面前舉了白旗。顧慮和威脅解除了,這就更使他那利用辦婚事耀武揚威的報復欲愈加膨脹。

      婚禮的時日經(jīng)皮三娘建議,選定在八月初三,宜婚嫁,是農(nóng)歷中的黃道吉日。聶玉魁卻決定放在陽歷10月1日,既是國慶節(jié),又近中秋節(jié),是雙喜盈門的絕佳時間。二人都不說穿,其實也心知肚明。皮三娘還有一筆酬金沒到手,不急才怪;聶玉魁卻有意把婚期往后拖一拖,他現(xiàn)在還有個對現(xiàn)役軍人林金虎的顧慮,他想等等情敵的反應,他得為自己留下可以回旋的后路。

      邢友貴出于體面的考慮,臨時又提出了一攬子要求,聶玉魁也欣然應允,電冰箱,大彩電,雙缸洗衣機以及全套單雙真皮沙發(fā),時新家俱,便轟轟烈烈地由城里運將過來。

      一個月時間過去了,林志才那邊并無什么事發(fā)生,聶玉魁也就完全放心了。眼看著九月份以近尾數(shù),但天公卻不作美,一連七、八天,都是陰雨連綿。收看電視臺的“天氣預報”,這國慶長假期間也了無晴日。該不該定時間,訂飯店,還有車輛人員、通知親朋同僚一大攤事,聶玉魁難住了。

      關(guān)鍵時刻,皮三娘果斷發(fā)了話:“定日子,時間就定在十月二號?!?/p>

      聶玉魁說:“天不晴咋辦?在城里真無所謂,但咱這鄉(xiāng)下就不行,爛泥路車輛咋通行?”

      皮三娘笑道:“十月一日就會晴,二號還會是好太陽!”

      聶玉魁狐疑道:“真的?咋覺得嫂子你神神道道的!”

      皮三娘說:“我不是氣象衛(wèi)星,咋能那么準確。只是覺得你是當領導的,咋就不會決斷。難道這老天爺連下十年,你也等上十年?!?/p>

      聶玉魁一拍大腿下了決心:“就依你,十月二號,定了?!?/p>

      九月最后一天,雨似乎還沒有停的意思。但到第二天就滴水不掉,上午起了大霧,下午竟然放睛了,放眼望去,天藍云白,陽光燦爛,那山也綠了許多,水也青了許多。聶玉魁就不能不對皮三娘的本事贊賞一番。這婆娘不僅是婚嫁方面的專家,似乎對天象也有研究,不得不承認她是大林莊乃至龍?zhí)舵?zhèn)的一個能人。

      結(jié)婚的這天依然風和日麗。先一天的大太陽,已將那黃沙泥路面烤了個半干。再加上今天的好日頭,這鄉(xiāng)間大道已可暢行無阻了。當迎親的車隊由鳳凰城區(qū)迤邐駛來的時候,大林莊便被招惹得傾村而出,人山人海。這些沒見過多大世面的莊稼漢,面對著由二十輛各色小轎車、面包車組成的車隊,真覺得眼界大開,驚嘆不已。

      當西裝革履的聶玉魁手挽著身披白色婚紗的邢玉俠步出邢家的時候,驚奇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人們呀,自內(nèi)心里發(fā)聲吶喊,而后又竟是鴉雀無聲的寂靜,空氣也仿佛突然凝固了。

      邢玉俠的婚妝打扮也絕對模仿著城里人,妝扮的工作自然是由聶玉魁請來城的婚紗影樓完成的,云髻高聳,粉花玉面,紗裙迤邐,本來就生得美艷的邢玉俠經(jīng)過這番打扮,就完全不是鄉(xiāng)下姑娘模樣,即使與城里的俏女子比美也絕不遜色。再加上邢玉俠那幅雙眉顰楚,淚光閃閃的林黛玉模樣,反倒顯得更加楚楚動人。這幾乎又使大林莊所有的男人特別是年輕漢子統(tǒng)統(tǒng)的感到大為痛惜:老天爺,一朵鮮花怎么就真的插在牛糞上,一匹他媽的狗日的老驢,竟然真的啃定了這嫩苜蓿!

      當規(guī)模宏大,氣象萬千的各色嫁妝在震耳塞鼻的鞭炮聲中被眾人抬著由邢家款款出來的時候,那些婆娘女子們的眼睛瞪得比桃子還大了,又爭先恐后地盡量往前擠,生怕這種令人垂涎三尺的眼福一晃而過。到了這一刻,無論女人們還是男人們,口中的議論竟也是千篇一律地一致:看人家啥氣派,看邢友貴多有福!

      就在這大奪眼球的狂熱氛圍中,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兩個解放軍官兵進村了。

      年輕健壯的士兵正是林金虎,緊隨其后的中年軍官則是他所在部隊的團政委梁新文。原來,林金虎接到父病的家信時,因部隊正在支援當?shù)氐目购閾岆U工作,就把家信秘而不宣,抗洪搶險一結(jié)束,部隊又有軍演任務,林金虎又是偵察兵的骨干,就決定以工作為重,推遲探家。但部隊領導考慮到林金虎已經(jīng)當兵五年,已是超期服役,便催促他馬上探親。回去把婚結(jié)了,以免在他復員回鄉(xiāng)時導致什么不愉快的結(jié)果。如今的很多農(nóng)村姑娘,當未婚夫在部隊服役時前程未可限量,是會把愛情的彩球拋過來的;一旦未婚夫復員,便鼠目寸光地認為他的前途完結(jié),絕情絕義地背棄婚約。所以,部隊首長出于愛護戰(zhàn)士的考慮,對于即將退伍的農(nóng)村兵,一般都會在離隊前準其探一次親,很多人便利用這最后的機會抓緊把婚事辦了。這種做法以前有之,在國家轉(zhuǎn)入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人們拜金主義時風日盛的這些年,更是成了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林金虎在部隊是軍政素質(zhì)非常過硬的戰(zhàn)士,又是全團出名的優(yōu)秀偵察兵。梁新文雖然與他不是一個團,卻是同縣同鄉(xiāng)的近老鄉(xiāng),彼此間因此很熟悉。這次回家又碰巧湊在一起,當梁新文得知林金虎是因父病回家探親的,便特意買了營養(yǎng)滋補等物品首先來到大林莊。當然,梁新文還另有個沒有明說的好心,他早聽說過林金虎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訂親,便想趁此機會催促著讓兩個青年人把婚結(jié)了;假若存在什么梗阻難題,他會以部隊首長的身份親自出面排解的。與林金虎一起回到大林莊的時候,首先遇到的是熱鬧奢華的迎娶場面。起先,倆人都沒有介意,因為當今人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辦婚嫁大事多半喜歡奢華,盡管輿論普遍認為此風不可取,但流俗如此,城鄉(xiāng)皆然。

      回到林家,林金虎方知父親并沒有生病,而是今日一大早就去他舅劉來鎖家了,只留得林金豹一人在家。林金虎情知事有蹊蹺,便向弟弟詢問寫信說謊的原因。林金豹便一五一十地把邢家婚變的事情說了一遍,當林金虎得知村街上氣派非凡的迎親車隊是來娶邢玉俠時,滿腔悲憤便似火山爆發(fā),激動的情緒便不可抑制,一陣風似地撞到了邢家門前。事發(fā)突然,梁新文竟也一時無策,又怕青年人氣頭上會做出莽撞事,便緊隨林金虎一起跑了來。

      這時刻,聶玉魁挽著邢玉俠,得意非凡地向村民揮手,繽紛的禮花噴向新郎新娘,司儀的煽情熱烈異常,迎親典禮達到了高潮。但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也料不到的事情就發(fā)生了,兩個解放軍官兵沖進了人圈。

      當人們發(fā)現(xiàn)沖在前面的年輕軍人正是林金虎的時候,先是驚訝的發(fā)出一陣騷動,隨之又竟是聽了號令般地全場肅靜。那些喜愛看別人家水漲河塌的家伙,那些妒人富譏人窮的長舌婦,馬上有一種可有好戲瞧了的不良企圖;而很多對此婚事持批評態(tài)度的善良正直的人以及那么多吃不上鮮桃便盼桃子爛的年輕漢子,則希望林金虎把聶玉魁狠揍一頓,直弄他個天翻地覆。于是,所有人似乎都在移動腳步往前湊,都想使自己占個可以大飽眼福的好位置。

      林金虎、邢玉俠、聶玉魁三個人,在同一時間內(nèi)都凝固了各自的身軀,六只不同內(nèi)容的眼神猛烈地撞擊在一起。經(jīng)過短暫的對峙,各自的內(nèi)心和表情都不由自主地起了強烈反應。林金虎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著,眼睛放射著極度疑惑的責問和無比震驚無比憤怒的狂飆;邢玉俠在意外地看到林金虎的瞬間,眼中滿是驚喜的閃光,但很快地,這道美麗的閃光消失了,悲憤、委屈、內(nèi)疚、無奈,極其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又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集中襲來,使她頓時淚如雨下。其實,在這個時刻,邢玉俠心中最最想念的人正是林金虎,這個穩(wěn)厚、健壯、英俊的青年才是她的心上人,這份戀情今生今世也不會改動。聶玉魁在由最初的大驚失色的窘迫中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盡管事先對林志才做了安撫,但這刻也禁不住心驚肉跳地害怕了。這種遭遇實屬意外,他非常清楚,在這種場合和情敵林金虎針尖對麥芒地直接對抗,會對他意味著什么?后果當然很糟糕。俗話說“兔子急了都咬人”,何況這么一個滿懷屈辱和仇恨的健壯青年,誰能保證他會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呢!但聶玉魁畢竟是江湖老手,不管內(nèi)心多么膽怯,卻硬是在表情上作出一番從容不迫的樣子,嘴角掛著假笑,眼神中甚至還對林金虎射出一縷輕蔑,他現(xiàn)在想的也許是保持冷靜和體面,盡快帶邢玉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和林金虎的怨仇此后自會有解法,他有的是錢財和能量,既然他的老子和弟弟林志才林金豹能就范,林金虎為什么就不能?

      聶玉魁此刻已不是挽著而是架著邢玉俠快步向那輛裝飾華麗的小轎車走去。那一群穿制服戴大蓋帽的人,是聶玉魁利用關(guān)系,由煤礦企業(yè)的保衛(wèi)科臨時借來的,主要用意不過是為了擺闊顯排場,沒料到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場。他們反應快捷地排了道人墻,把林金虎隔在了外面。

      當邢玉俠即將被聶玉魁拖進轎車的一霎那,她無限依戀和悲愴地回頭看著林金虎慘然地大叫道:“金虎哥,忘了我吧———”隨即放聲大哭。

      林金虎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但是那道人墻把他擋住了。激烈的沖撞中,還有人對他動了手。林金虎大吼一聲,揮動雙拳猛烈出擊。那些土警察哪里是他的對手,拳腳到處,早被被揍得人仰馬翻,倒下一片。

      林金虎沖過去了,一把扭住了即將關(guān)閉的車門,圍觀的人群也“嘩啦啦”地一陣騷動,將這輛婚車圍得水泄不通。

      “玉俠,玉俠,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林金虎悲憤地吶喊著,其實,林金虎早已從邢玉俠看見他以后的復雜表情里洞察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她沒有變心,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著他。但既然如此,怎么會生出這種毀滅性的變故呢!

      而這時的邢玉俠,只是抱頭哭泣,聲音極為凄慘,這哭聲似乎更進一步地解釋了一切。

      林金虎聲音悲憤地問道:“玉俠,你一定是被迫的,你是被迫的,委屈的,你說是不是,你說呀———”

      邢玉俠無限凄情地哭道:“晚了,太晚了———金虎哥,你怎么才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呀———”

      “不晚,不晚———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林金虎近似瘋狂地嘶吼著,但回答他的唯有邢玉俠的哭聲。

      林金虎頓時覺得心如刀攪,肝腸寸斷,痛楚又很快化為直接針對聶玉魁的怒火,他大吼道:“聶玉魁,你這個魔鬼———”

      聶玉魁此刻則極力裝出一副安之若素的鎮(zhèn)靜狀,他知道此刻直接對抗無用也無益,這是一股遲早要傾瀉的感情,既然如此,還不如讓其盡情傾瀉吧。這遲早要破的惡瘤,晚破不如早破,也就此讓他倆完全死了念頭。再說,他也不用過于著慌,是會有人幫他解圍的,而且馬上就會到。

      果然,邢友貴發(fā)瘋般地沖進來了,抬手就打了林金虎一個耳光。聶玉魁頓時喜出望外,他盼望林金虎還擊,如果他動了手,這根藉斷絲連的殘絲破線便再也接不上頭;再說,也為他那種“邢友貪財設美人計挾迫了他”的狡辯作了進一步證實,這是對付林志才一家的最有利的借口。

      林金虎委屈地吼道:“叔呀,我是金虎———”

      邢友貴怒道:“打的就是你林金虎,你想破壞我女兒的好事?辦不到,玉俠早就懷上玉魁的種啦,你想娶玉俠,做夢去吧———”

      就在邢友貴混鬧的功夫,“奔馳”的車門“哐”地一聲扣死了,緊跟著一轟油門沖了出去。車隊也馬上隆隆啟動,很快就消逝在村口。

      在事件的整個過程中,團政委梁新文都冷靜地緊隨在林金虎的身后,他至此已經(jīng)判斷出了這場婚變的原因,兩個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戀人就這樣被一種強悍的惡勢力殘酷地分開了,最令他感到憤懣的是,他竟敢肆無忌憚地將骯臟的淫手伸向軍人的未婚妻!

      林金虎雙目圓睜,無限痛惜地望著車隊遠去的村口方向,牙齒咬破了下唇,那一縷殷紅緩緩的流向自己顫抖著的下胲。

      梁新文安撫的手輕輕按在林金虎肩上,目光炯炯地看著那一路塵囂:“那個人是什么身份?”

      林金虎一字一頓地從牙齒擠出了九個字:“暴發(fā)戶———聶玉魁!”

      鄉(xiāng)親們親切地圍上來了,無論剛才持什么心態(tài),在此刻向林金虎表達的卻是眾口一詞的同情和義憤,有幾個自小就與林金虎相好的年輕小伙甚至還埋怨他為什么不向邢友貴這條貪財忘義的老狗還手呢,最叫人窩火的是———為什么不把聶玉魁那頭老驢揪出車來狠揍一頓,揍死他,這天理公道才擱得住哩。

      第七章

      兩年時間一晃即逝,林金虎復員回鄉(xiāng)了。就在那次遭遇過后的第五天,心情極壞的林金虎決定放棄探親假,隨同辦完家事匆匆歸隊的梁新文政委一起走了。在梁新文的支持下,林金虎立即向部隊領導反映了自己婚變的問題,控訴聶玉魁有破壞軍婚的重大嫌疑。部隊非常重視,派出專業(yè)法律人員進行調(diào)查。但作為受害方的邢友貴卻一口咬定選擇聶玉魁是他們自愿的,并非受到強迫。直接當事人邢玉俠的口徑也基本與她的父親一致,這就喪失了被指控人聶玉魁構(gòu)成犯罪的法律依據(jù),事情也就無可挽救了。梁新文非常同情林金虎,決心幫助他辦轉(zhuǎn)志愿兵,便設法將他的服役期限再度推遲。根據(jù)林金虎優(yōu)良的軍政素質(zhì),也完全符合轉(zhuǎn)辦條件。但很是糟糕,就在報批的節(jié)骨眼上,林金虎攤上糟糕的事了。

      林金虎所在部隊的駐地是地處東北疆的邊境小城塔城,當兵五年,他基本上就沒離開過這里。除過軍營生活,林金虎還兼任著幸福路小學的校外輔導員。雖然只有一年多時間,卻跟學校師生處得很熟,其中接觸最多的便是該校負責聯(lián)系校外輔導員工作的鄒麗老師。鄒麗是一個容貌俏麗、爽朗活潑的姑娘。塔城是她的家鄉(xiāng),這里有著她的親人和鄉(xiāng)情,也有著她的伙伴和煩惱。同城小伙王東北是她一起長大的發(fā)小,長期的親密接觸使兩人成為一對情侶。學習刻苦的鄒麗考上了大學,王東北卻因高考落榜留在了家鄉(xiāng)。也正是因為放不下王東北,鄒麗放棄了留在大城市的機會回到塔城。但是令鄒麗失望的是,淪為無業(yè)青年的王東北自暴自棄,沾染上了吸毒的惡習。在鄒麗苦苦勸阻王東北卻毫不悔改的情況下,鄒麗與他堅決分手了。作為鄒麗的朋友,林金虎也自然認識了她的男友王東北,也曾經(jīng)應鄒麗的懇求,參與了對王東北的勸阻。但誰能意料到,這種善意的幫助竟然給林金虎的命運帶來了不好的影響。

      這天上午,林金虎奉命擔任軍紀糾察,上街執(zhí)行任務,當時所在位置是在城市的一個十字路口。他與三個部隊糾察,按照軍隊紀律條令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對過往軍人的軍容儀表、言語行為進行監(jiān)管督查。

      對這個十字口,林金虎是再熟悉不過了,幸福路小學就在附近,可以看見校園里高高的旗桿上,五星紅旗在隨風飄揚。林金虎便自然想到了鄒麗。共事幾年,他與她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上次探家后,林金虎便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心中的憤懣和委屈,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鄒麗。除過梁政委,在這離家遙遠的地方,這個文弱的姑娘已是他可以苦訴衷腸,也能夠得到安慰的唯一知音。

      中午十二點,放學的時間到了,鄒麗也終于出現(xiàn)了,她輕盈的身影引領著排成長隊的小學生,沿著馬路邊的人行道朝十字口款款走來。漸漸近了,林金虎準備走過去,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給她一個不期而遇的驚喜。

      但是,另一個很糟糕的意外也不期而至。就在林金虎準備迎上去的時候,路邊突然冒出了幾個男青年,架住鄒麗就往停在一邊的小車跑去。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把周圍的群眾都嚇蒙了。緊接著,鄒麗發(fā)出了凄厲的呼救聲,小學生整齊的隊列也亂作一團。

      林金虎閃電般地沖過去了,另外兩個戰(zhàn)友也緊隨其后,搶在那輛車子開動前及時趕到,將被綁架的鄒麗營救下來。作惡者卻不肯善罷甘休,竟然手執(zhí)尖刀對阻止他們犯罪的軍人瘋狂攻擊。林金虎他們當然不是吃素的,施展擒拿格斗的過硬功夫,并不費太大氣力,已將行兇者悉數(shù)制服,并移交當?shù)鼐教幚怼?/p>

      目睹驚險又非常精彩的情景,在場的群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幸福路小學在事后也向部隊送來了錦旗和感謝信。毋庸置疑,這是見義勇為的英雄行為,理應受到贊美和表彰。但誰能想到,這居然成了導致林金虎被迫離開部隊的直接原因。

      當警方經(jīng)過對行兇者的審問,得知這次綁架犯罪的幕后策劃者就是鄒麗的前男友王東北,隨即依法對其拘留。王東北一口咬定,鄒麗是他的女朋友,卻讓解放軍戰(zhàn)士林金虎奪走了。在絕望的情緒下,他不得已出此下策,想用強迫的手段將失去的愛情挽回。因此,警方又分別對鄒麗和林金虎進行詢問。鄒麗的回答毫不含糊:王東北是不可救藥的混蛋,她與他已經(jīng)徹底分手;林金虎雖與自己接觸較多,卻只是工作關(guān)系,更沒有表示過戀愛的意思。她與王東北分手是因為他本人的問題,與林金虎毫無關(guān)系。

      事情本已了了分明,不料事態(tài)卻有了很不利的變化。在阻止犯罪的打斗的過程中,參與綁架的一個家伙被林金虎踢倒在地,腦袋撞上了電線桿,當場并無大礙,還是自己走著上了警車。但到了派出所就頭痛嘔吐被送到了醫(yī)院,住院五天后竟然死亡。亡者的家屬就將林金虎告上了法庭。亡者的父親是當?shù)卣囊粋€領導干部,具有干預法庭正常工作的能力。他的老婆還糾集了一幫不明真相的群眾到軍營前示威鬧事,堵塞了馬路,造成了很不良的影響。為了平息事態(tài),也考慮到與當?shù)卣年P(guān)系,部隊出面與法庭進行調(diào)解,才使問題得以解決。但林金虎卻落了個“防衛(wèi)過當”,背了個違反紀律的處分,轉(zhuǎn)志愿兵的資格也被同時取消。事情弄到這一步,梁新文即使想幫他,也愛莫能助了。

      轉(zhuǎn)志愿兵的事已經(jīng)化為泡影。林金虎便決定申請退伍,他已是超期服役的老兵,很快便獲得了批準。

      自從邢玉俠旅館出事,到林金虎復員回家,轉(zhuǎn)眼已有兩年半時間。一回到大林莊,林金虎就聽到一個消息:就在他離家回部隊不到半年,邢玉俠就生了個男孩。聶玉魁在城里為此擺宴賀喜,鬧騰得不亦樂乎。這無疑使林金虎凄冷的心里又戳了一刀。她在婚后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就產(chǎn)下了孩子,更足以說明邢玉俠是在遭到暴力侵犯后被迫屈服的,這就愈發(fā)激起了林金虎強烈的痛惜感和對聶玉魁的無比憎恨。當然,他也曾怨恨過父親對他隱瞞不報的錯誤想法和邢玉俠的怯懦。假如父親及時將情況告訴她,假如邢玉俠能拚命抗爭,事情便不會弄得無可挽回。

      日子雖然一天天遠去,但心中的傷口非但不能愈合,反而更加痛苦。邢玉俠在婚禮現(xiàn)場與他痛楚哭別的那一幕,總是在心中折磨著他,這使他愈加強烈想念和心疼著玉俠。往日兩情相悅,心心相印的一幕幕情景歷歷在目,不能忘懷。林金虎實在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殘酷折磨,就決計要設法見邢玉俠一面。他要把是非徹底明辨,要把心里話說給她聽。如果她依然愛著她,他便會勸她拿起法律武器,與那個魔鬼離婚,與她的混蛋老子決裂,然后與自己破鏡重圓。

      盡管邢友貴提防著林金虎,但出嫁的閨女總是要回娘家的。邢玉俠一回家門,戒備心很強的邢友貴便整天守著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但是,猴兒也有打盹的時候,此時已到五月中旬,田地里正忙著灌溉。此時正是小麥揚花授粉的關(guān)鍵期,能不能豐收,就全憑這收獲前的最后一遍水了。再懶惰的家伙,只要你還是個莊稼漢,都不可能丟下地里的莊稼不管。

      邢友貴種有三畝連片責任田,兒子邢玉成已經(jīng)在城里工作了,指望不上。他現(xiàn)在在村上落了個貪財忘義、鮮廉寡恥的瞎名聲,不管自我感覺多么好,卻幾乎沒有什么人愿意跟他來往,何況各家都在忙各家的事,誰會顧及他呢!因此,自己的辛苦還得自己受。

      這天下午,村上承包澆地的人通知說輪到他家了。邢友貴趕忙扛起鐵锨往地里去了。早有與林金虎相好的后生跑來告知,林金虎便抓住這個時機趕到了邢家。

      邢玉俠正坐在前院里逗著兒子聶小鵬玩耍,楞不防林金虎出現(xiàn)在面前。邢玉俠最初的目光依然是驚喜的,但發(fā)現(xiàn)林金虎的眼睛盯住孩子的時候,才似大夢初醒;一股極其痛楚和矛盾的情感涌潮般地翻騰開來,羞愧萬分地低下了頭。

      的確,林金虎盯住那個孩子的一霎那,眼神和臉色都變得異樣地難看,其間充斥著屈辱、妒忌、憤恨的復雜成份。如果不是這場人為的災禍,這個孩子就應該是他們二人愛情的結(jié)晶;但此刻,她生下的這個孩子卻是聶玉魁的,孽種、惡果!一歲半的聶小鵬已經(jīng)會走路了,也會叫媽媽了。那一聲奶聲奶氣的“媽媽”,像一把刺向心窩的尖刀,頓時令林金虎痛苦萬分。一種強烈的刺激,使他原本善良的心剎那間變得扭曲,他的眼中開始閃爍出仇恨的寒光。

      這種敵意的目光邢玉俠完全讀得懂,這頓時令她不寒而粟。出于當母親的本能,邢玉俠緊緊地抱起孩子,逃跑似的跑回屋內(nèi),又飛快把門關(guān)上了。

      林金虎怎肯就此罷休,他趕上前用力搖撼和擂打那門,一邊悲愴地喊:“玉俠,我有話對你說呀———”

      門里傳出邢玉俠郗噓的哭聲:“金虎哥,你走吧,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我縱有千怨萬悔,也不能回頭了……”

      林金虎說:“能,還來得及,只要你跟聶玉魁離婚,我就娶你,我不嫌你,我的心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

      邢玉俠哭道:“我已經(jīng)是聶玉魁的人了,我的清白,我的人格,我的一切一切地都讓聶玉魁搶走了,你來晚了!……我恨你,恨你———你死了心吧……我瞧不起你,今生今世都不想見你!”

      忽然有警車開到村上找他,林金豹翻后墻鉆了苞谷地,警察撞上林金虎就要帶走。

      林志才急忙分辨說:“這是他哥金虎,不是金豹?!?/p>

      左鄰右舍也都上前給林金虎作證明,最后還是靠身份證解了圍。

      警察說:“林金豹在省城聚眾斗毆,把建筑公司的一個領導打傷了。希望你這個家長主動配合,不要包庇窩藏”。

      林志才戰(zhàn)兢兢地問:“領導傷得重嗎?”

      警察說:“頭上開了瓢,打成腦震蕩,你說重不重?!”嚇得林志才面如土灰。

      警察走了,林金豹也回來了,林志才便扔出條繩,命令大兒林金虎替他綁了。

      林金虎說:“大呀,你先消消氣,讓豹娃把事情說清了不遲。我相信豹娃很有正義感,咋能隨便傷人呢,這里頭肯定有問題!”

      林金豹便借著話茬說:“我哥說的對,我是打了人,但打的并不是公司領導,而是一個領著一群民工的包工頭。況且還是事出有因。工地的包工頭耍賴拖欠民工工資,半年不發(fā)錢,不少人連肚子都填不飽,更甭說養(yǎng)活老婆娃娃了。我實在看不慣,就領著民工罷了工,還到電視臺請記者。包工頭派人勸我罷手,我沒理會,他就親自領著打手來揍我,我當然就……”

      林志才搶過話茬說:“你當然就自衛(wèi)反擊,就把人家包工頭打了?!?/p>

      林金豹說:“對呀,就是這樣?!?/p>

      林志才咆哮道:“對你媽個臉,別人的事,你就出這個頭,你是個大瓷慫!你為別人抱打不平,惹出禍事,誰又肯出來為你抱不平?”

      林金豹說:“大呀,你這樣說話,我就跟你抬杠了。你不是最恨有錢人欺壓良善嗎?那個該打的東西跟聶玉魁還不是一路貨,我打他狗日的,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就權(quán)當打的是聶玉魁?!?/p>

      老二把話說到這份上,林志才也就沒了折,心里倒是暗暗喝彩,如此看來,金豹這娃并沒學壞哩。嘴里卻依然說到:“理歸理,法歸法,只怕是警察那頭放不下?!?/p>

      這時候,林金虎便又說話了:“依我看這事會大事化小。首先他欠民工的工錢不給就是違法。豹娃打人雖是不對,論性質(zhì)卻是見義勇為。只要警察深入調(diào)查,就會真相大白?!?/p>

      林志才覺得大兒金虎說的在理,才將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林志才問:“但不管咋樣,警察總是來抓人了。怎么辦?我也是沒主意了”

      林金虎說:“躲下去是錯誤的,有理都躲成沒理了!我陪豹娃去派出所,咱要相信法律。”

      就在兄弟倆準備出門的時候,林金豹在建筑公司的朋友由省城趕來了,一見面就興奮地大叫:“沒事了,沒事了———”,接著就把情況細說一番。打老板的風波鬧大了,電視臺做了調(diào)查報道,政府就插了手。結(jié)果向著咱老百姓,不但把拖欠民工的工錢監(jiān)督著發(fā)了,還將挨打的頭兒當做反面典型登了報。這樣一來,那個不良老板也就真該挨打,林金豹的抱打不平也就名正言順了。但是,那頭兒的道上朋友也牽連著利益受損,便放出話來,要給金豹放血呢。因此提醒金豹最近提防著,最好不要到省城去。

      林志才至此才對金豹打人的事放下心來,但人家要報復尋仇的那種狠話又不免令他不安。

      林志才埋怨道:“羞先人哩,你左一折右一折地瞎折騰,叫我這當老子的把臉裝褲襠不說,還成天提心吊膽哩!”

      林金豹說:“我沒瞎折騰,件件事都在理上?!?/p>

      林志才說:“這一回,你是歪貓撞了個斜老鼠,僥幸!”

      林金豹說“:你那思想落后了,跟不上形勢了。實話告訴你,即使我一不留神沒走端,又有啥大不了的。沒聽人說嘛,拘留強勞很光榮,判刑勞改當文憑。有的哥們蹲幾回局子倒鍛煉成人才哩!”

      林志才吼道:“胡說八道,再不改,小心老子砸斷你的骨拐!”

      林金豹用嘴吐出個煙圈圈說:“改不了!一個國家一個旗旗,一條好漢一個脾氣。”

      林志才脫下左腳鞋要抽他,林金豹動也沒動,氣得林志才連右腳鞋也扔了。

      林金虎實在看不下去,呵斥道:“豹娃,胡說八道!你是故意搗蛋吧?”

      林金豹說道:“哥呀,我啥道理不懂?但咱大啥時候給過我好臉!”回過頭便對著老子吼叫:“大呀,我再實話提醒你,不要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還要實話評價你,你那兩下子———缺少大智商,只有小聰明,哼哼,落后時代了,我沒看上!現(xiàn)在嘛,是圍繞錢眼兒轉(zhuǎn)的歷史新階段。想干成任何一件事,就不能死守老規(guī)則,老皇歷更不能看;只能是隨機應變,甚至是不擇手段。實現(xiàn)是檢查真理的華山一條路,只看事情結(jié)果,不論辦事過程;只欣賞成功人的笑,不同情失敗人的哭。哪怕你手段再卑鄙,只要你成功了就是爺;哪怕你行事再仁義,失敗了也是狗不如。不管黑貓白貓,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你老輩人會認為這是胡球弄,但沒法子,現(xiàn)在人家弄事就這樣整,而且是六六大順?!?/p>

      林金豹這一番宏論,還真把他老子驚了個目瞪口呆。林志才覺得小兒子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但又似乎有道理,更不知如何去反駁。心里嘆息道:這小子生就個江湖野性子,大林莊是關(guān)不住他了。

      林金虎則笑道:“有幾個詞匯要糾正,不是‘圍繞錢眼兒轉(zhuǎn),而是‘圍繞經(jīng)濟建設中心任務轉(zhuǎn);也不是‘實現(xiàn)是檢查真理的華山一條路,而應該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林金豹有點尷尬但似乎又不服氣,都囊道:“你也懂?”

      林金虎正色地說:“對國家政策法規(guī),不懂不敢裝懂,更不敢一知半解或者理解錯誤就去蠻干,負責就行不通。比如說你這次抱打不平,就是不按游戲規(guī)則,僅憑一股子哥們義氣莽撞蠻干,對吧?多虧沾上了國家重視維護農(nóng)民工合法權(quán)益這一條,要不然肯定要吃虧!”

      果然,半個月時間過去了,警察再也沒露面,林金豹卻怎么也呆不住了,非要返回省城去,林志才沒忘人家揚言要報復的話,就死活不同意。但是,林金豹卻堅決要走,即是他哥林金虎也攔不住。林志才實在沒折了,就把他舅劉來鎖給請了來。

      見了面,聽了林金豹的一番陳詞,劉來鎖把林志才扯到一旁說:“豹娃自小就匪氣,要是生在舊社會,是拉桿子弄大事的材料。怪只怪你不該放他出去,心逛野了,繩拿索綁也不頂用。要想安穩(wěn)住豹娃,得找個正經(jīng)事讓他干?!?/p>

      林志才說:“正經(jīng)事?你說的輕巧,咱一個黑脊背,啥地方找正經(jīng)事去?”

      劉來鎖覺得妹夫話里有話,又不禁想到了上次到省城求堂弟來俊給外甥金虎安排工作的事,沮喪的嘆氣道:“也是的,說起來咱來俊在省上,卻辦不了事。也不知真的沒了權(quán),還是?;^。”

      林志才說:“不扯恁遠了,人家退居二線了。來俊也不過是你堂弟,跟你還隔著一層哩!”

      劉來鎖想著堂弟劉來俊當時那不冷不熱的拿捏樣,心中悶火忽的點燃了,口里叫道:就不信老貓不逼鼠,這個能我還要逞到底!隨后捻了半天羊角胡,狠狠心撂出一句話來:“你是知道的,我表妹夫胡成在陽河煤礦當頭兒,興許他給豹娃能找個事”。

      林志才對煤礦不感興趣,龍?zhí)舵?zhèn)本來就地處礦區(qū),陽河煤礦離得也不遠,礦上的情況也曉得一些。鄰近三里五里,當?shù)V工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聽得多也見得不少。煤礦上的活路又苦又危險,豹娃縱有一萬個不是,也是他的兒,做老子的咋能狠心把娃往那地方推。便把頭搖的象撥郎鼓:“不行不行,豹娃在省城里頭逛哩,他咋能安心那地方,再說我也不放心!”

      “金鑾殿你放心吧?可惜皇上不認得你!”劉來鎖接著說:“煤礦上確實苦一些,但也不是擺的虎狼陣,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嘛。胡成當初不就因為窮才逼出去的,不成想在礦上倒弄好了。入了黨,當了干部。說不定豹娃去了弄得更闊,這娃有膽有識,只是沒踏上正道道。我的眼頭不會錯?!?/p>

      這時候林金豹湊上來說道:“嘀咕個啥?有啥秘密還背著人!”

      劉來鎖說:“還不是給你想出路呢,我有個想法覺得還可行,但你大還不太愿意。”

      林金豹笑道:“舅,其實我聽見了,不就是去煤礦嗎?煤礦是艱苦,但不見得就沒甜頭。法看誰犯哩,事看誰辦哩,啥事情都不能一概定論。事在人為,何況胡成叔在礦上還掌著權(quán)!”

      林志才說道:“你舅把胡礦長成天掛嘴上,但現(xiàn)在不是諞閑傳,得弄清胡成到底是啥職務,省得讓你舅下不了臺!”

      林金豹叫道:“胡成叔就是礦長嘛,不信?好像我舅是個牛皮大王!”

      外甥的話像是狼逼狗撲,把個當舅的逼到了墻旮旯。劉來鎖張了張嘴巴,頓時心虛反悔,一疊聲叫道:“算了算了,你大說得沒錯,萬一你叔職務有變動,撲空了咋辦?再說煤礦又苦又危險,這個念頭咱就打消了?!?/p>

      林金豹卻是一副很堅決的態(tài)度:“借不米還有升子,下水才知泥深淺,咱沒去試試,咋知道就不行呢!”

      長輩在晚輩面前擔承,一旦說出口就不好收回。外甥林金豹現(xiàn)在執(zhí)意要去,而胡成到底掌不掌權(quán)?以往無心,順嘴瞎吹,現(xiàn)在要動真格的,劉來鎖感到心虛了。其實,自從表妹去世后,他跟這個表妹夫來往并不多。只是胡成仍把他尊敬著,年年回來還會來家里看看。說胡成當?shù)V長,也只是從他那小車來轎車去的派頭上判斷的。覺得臉上有光彩,就免不了捕風捉影,瞎猜也瞎吹?,F(xiàn)在要較這個真,還真的令他心虛害怕。

      這時候林志才拍板了:“也行,試試看。要是你胡成叔能辦個地面工人,咱就在礦上干;如果去給親戚丟臉弄麻煩,就趁早收了這份心。如果是下井,就堅決不能干。大不了,咱父子就專心經(jīng)營燒餅爐子,照樣能掙錢。他舅,你看可以吧?”

      劉來鎖說:“你是他老子,你拿主意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林金虎在旁邊悄沒聲地立著,此刻見事情已扯出了眉目,便站出來發(fā)話了:“大,舅,我也去!”把正在抽旱煙發(fā)呆的兩個長輩嚇了一跳。

      林志才愣了半晌才靈醒過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對林金虎說:“你倒是湊啥熱鬧,豹娃是把人逼得沒法了,你好好個人去弄啥?”

      林金虎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好歹上過高中,又當了幾年兵,就不想窩囊在家里。”

      林志才問道:“你弟兄倆都走了,咱的地誰種?單靠我一個老漢,弄得了嗎?”

      林金豹說:“讓給人得了!老知道種地種地,種地能打幾個錢?三畝地一年兩料,流多少汗,還不頂我打工的兩個月工資。再說,口外心沒在地里長,就種不出豐收糧!”

      林志才沒理會老二,耐著性子對老大說:“老輩人說‘七十二行,莊稼為強,也許那時候眼光短淺、自欺欺人,但現(xiàn)在確實是這樣。責任制好些年了,種地務莊稼歸個人說了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就忙個秋麥二料??峙逻@行行業(yè)業(yè),也就農(nóng)民最清閑了。我仔細盤算過,且不管豹娃在不在,咱父子利用農(nóng)閑,還能經(jīng)營燒餅爐子。只要肯賣力氣,就不信日子過不到人前頭?;剡^頭,我就把咱新老親戚都請來,讓大伙合計合計,抓緊給你娶個媳婦。”話雖這樣說,但他清楚金虎的心里仍然放不下邢玉俠,是想出去闖一闖,闖出名堂,爭個志氣。

      林金豹嘟囔道:“我就想不明白,你好歹還在省城的大工廠混過,咋就被農(nóng)民還農(nóng)民?”

      林志才說:“你哥跟你不一樣,這你不懂?!迸ゎ^又對金虎說道:“大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我覺得,在那兒跌倒就在哪里站起來,才是真漢子!”

      林金虎并未接這個話茬,只是朝著他爹的陳舊觀念講道理:“大,你說的并沒錯,農(nóng)村現(xiàn)在也確實挺好,但咱不能滿足現(xiàn)狀?!€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不是夸咱農(nóng)民,是諷刺咱安貧樂道、不求進取沒出息。報紙上都批評這是因循守舊,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落后觀念?,F(xiàn)在國家搞改革開放,也就是要使生產(chǎn)力大解放,人盡其才,生在農(nóng)村的就不一定非搞農(nóng)業(yè)。你看那四川、湖北、湖南,那么多的年輕人都去沿海打工,甚至不少人都出國發(fā)展。人家那里已經(jīng)是大潮洶涌,但咱這里卻依然按兵不動。我也不說好高騖遠,就在就近的煤礦試一試。咱努力攢些本錢,再適當爭取些貸款,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干,就可以將打燒餅的小生意變成大生意。其實,我這想法跟你的思路并不矛盾。你老一輩子經(jīng)見多了,比起我們年輕人,這個道理肯定懂。”

      林志才給老大林金虎將得沒了折。憑心而論,林志才抓養(yǎng)倆兒子二十多年,其實是偏愛著桀驁不馴的豹娃,但對穩(wěn)厚誠實的老大金虎似乎不大掛心。穩(wěn)厚誠實是什么概念,說破了就是腦子不大靈活,做事規(guī)矩,也孝順聽話。不是嗎?要是換成老二金豹,與邢玉俠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飯,哪會讓別人搶了去。不料,大兒金虎的一番言語,卻絲毫沒有給他面子,甚至很是忤逆。但憑心而論,這話說的在理,也很有眼光和謀略,不像是一時沖動。林志才心里嘆息道:看來,金虎在部隊鍛煉一場,與原先不一樣了。即是沒有婚變的傷害,這個家怕也是關(guān)不住他了!

      劉來鎖用力地磕磕旱煙鍋,打破沉默說道:“我看,讓兄弟倆都去吧,說不定虎娃更有優(yōu)勢。這娃肚子有墨水,在部隊干的又不錯,窩在家里可惜了?!?/p>

      林志才說:“你是瘋了吧,你以為陽河礦是咱自家開的?會把胡成嚇住的!”

      正在說的激烈,冷不防卻走進一個人來,而且是人沒到聲先到的超音速:“啥事恁要緊,把胡成給嚇住啦?”

      四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林志誠到了。

      林金虎熱情的叫聲“叔”,趕緊起身讓座。

      林志誠卻說道:“我還忙著,兩句話一說就走?!币贿吷衩刭赓獾貙α纸鸹⒄姓惺郑骸盎⑼弈氵^來?!?/p>

      林志才說道:“啥事嗎?怪怪的!”

      林金豹也笑道“:該不是有好事,我叔卻故意瞞我?”

      林志誠笑道:“他舅在這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說無妨。”

      林志誠嚴肅起來,清清嗓子說道:“民政局給鐵路局招工,咱爭取了一個名額,就讓虎娃去?!?/p>

      這話像扔了顆炸彈,驚得幾個人全都打了個冷戰(zhàn),齊刷刷站起來了。

      林金虎說:“叔,謝謝你。咋這么突然些,就輪到我了?”

      林志誠說:“叔心疼你么,你是復員軍人,又是黨員。本來,我想向鎮(zhèn)上推薦,讓你接我的班,當咱大林莊的支書哩。但仔細一想,年輕人,外面干會更有出息,也就忍痛割愛啦?!?/p>

      林金虎問道:“招的人不少吧?”

      林志誠便有點不悅了,說道:“你以為是看大戲哩,就你一個?”

      好事來的太突然,反倒令林金虎心生疑竇。那么多的退伍的戰(zhàn)友,都沒有安排工作,偏偏獨獨地輪到了自己,這是為什么?難道天上真的會掉餡餅?不會,這里面肯定有蹊蹺。他開始從最初的驚喜中冷靜下來了。

      林志誠接著說道:“當然,輪條件,咱金虎還差一點。人家規(guī)定,參軍前必須在國營廠礦干過合同工;這是硬杠杠,但是咱娃沒有。不過請放心,這已經(jīng)碾弄啦,補上了,招工合同上,鎮(zhèn)上的、礦上的,還有我手里的,圓坨坨統(tǒng)統(tǒng)蓋齊了!”

      如此大費周折,而且是違規(guī)作假,沒有相當厲害的權(quán)力,是根本做不到的。要說這是村支書林志誠經(jīng)辦的,更是不能相信。那么,會是誰動了菩薩心腸,如此處心積慮地出手相幫呢?

      不約而同,父子幾人同時響起了一個人———聶玉魁。

      一直無語的林志才開腔了:“這個指標到底是誰給的?我咋就如墜云霧!”

      林志誠說:“我說過了,民政局嘛?!?/p>

      林志才又問:“那假招工的手續(xù)又是誰日鬼的?”

      林志誠說:“還能有誰?我把腿都磨短了?!?/p>

      林志才冷笑道:“志誠,甭賣關(guān)子了,你的身后面還有人,是誰?其實我心知肚明?!?/p>

      林志誠笑道:“既然你看破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確實,這是玉魁辦的。為了弄這個指標,他還真費了勁?!?/p>

      這話一出口,又像熱爐膛里澆了一盆冷水,空氣中都刺激出了滋滋的怪叫聲。看見林志才父子表情怪異,林志誠不免心虛,怯巴巴叫道:“咋啦,不高興?”

      林金虎說:“叔,你為我操心跑腿,侄子我領情了。但那個人的情卻不能領,這個招工指標我拒絕了?!?/p>

      林志誠說:“你要好好想想,人一輩子能有幾次好機會?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叔知道你嫉恨著聶玉魁,你肯定會拒絕他,凡有血性有骨氣的漢子都會這樣做。但是我還是來了,為什么?就因為你還有一樣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你有文化有頭腦,不糊涂,知進退?!?/p>

      劉來鎖說道:“我覺得志誠說得在理,這事情可以考慮。志發(fā),不不、聶……聶玉魁是不好,但他能這樣做,說明他還知錯,等于是用這個招工指標補償哩,賠罪哩!常言道,大丈夫能伸能屈,如果咱答應了,虎娃你就有工作了。成了公家人,再憑著你的本事,肯定是脫胎換骨有出息。到那時,還愁娶不下個好媳婦,而且還要娶個有工作的城里人,還不比那個邢玉俠強幾倍。到那時,誰還敢說咱沒血性沒尊嚴。”

      林志誠說:“你舅是明白人,大丈夫能伸能屈,想當年,韓信統(tǒng)帥千軍萬馬,拜將封侯,不也曾受過胯下之辱。假如韓信當初呈一氣之勇,可能早被人給廢了,哪會有后來的功名?這叫識時務者為俊杰。志才哥,你咋不說話,你是一家之長,又有頭腦,你得替娃拿個主意?!?/p>

      林志才用眼瞄了瞄他這位叔輩兄弟,還是沒有開腔,只是將旱煙鍋“吧嗒”的更響亮。其實,林志才的心里現(xiàn)在有著兩個他自己,正激烈斗爭著呢。一個的態(tài)度跟林志誠和他舅一致,同意接受這個指標。他認為他二人說話在理,大丈夫能伸能屈,如果兒子招了工端了公家鐵飯碗,前途,婚姻,什么都不用愁了。而且,這可是聶玉魁求上門來的。聶玉魁曾經(jīng)向他許過愿,竟然還真的來兌現(xiàn)。還不等于他服了軟,賠了罪,也就是自己贏在了最后。即是傳揚出去,也不丟臉,反倒是揚眉吐氣呢!再說,虎娃當兵為了啥?不就為了有個好前途。現(xiàn)在復員了,仍然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好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是現(xiàn)在有了工作,不就得到了補償,就真的脫掉這身農(nóng)民皮了。何況,這小子已經(jīng)無心戀家,就連艱苦的煤礦都愿意去。如此看來,這個機會真不能錯過。另一個他則跟虎娃一樣,持的是拒絕態(tài)度?!按笳煞虿皇赤祦碇场?,何況,這盤好菜不管如何色香誘人,不管來得如何誠懇、體面,但賜予者卻是令他父子遭受奇恥大辱的冤家對頭,如果接受了,難免喪失尊嚴,落下遭人唾罵的無恥德行。這讓他往后還如何站在人前。如何抉擇,林志才還真的難住了。

      林金豹忍不住叫道:“大,咋不表態(tài)呢?”但是他的老子依然無語,只有那根旱煙鍋“吧嗒”的更響。

      林金豹說:“大呀,煙鍋子早滅火了,你還吧嗒個啥?平時教訓我的時候,嘴里一套一套的;現(xiàn)在說正事,咋就沒主意了?”

      林志誠問道:“豹娃,叔倒是想聽聽你的主意?”

      林金豹說:“這是我哥的事,我沒資格說話。”

      林志誠堅持說:“這不正討論嗎,俗話說,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不是你的事,就算是旁觀者。說說你的看法,興許對你哥有啟發(fā)?!?/p>

      林金豹說:“那行,我說說看法。這事?lián)Q做我,我肯定去。為啥?記得有首歌這樣唱,‘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既然是鬼子送來的,不要白不要。”

      劉來鎖呵斥道:“在說正事,你扯些啥蛋!”

      林志誠笑道:“話雖調(diào)皮,卻有道理?!?/p>

      這時候,林金虎很嚴肅地說道:“你們議論了這么多,反的正的都說到了,我現(xiàn)在就再一次表個態(tài),還是那句話,我不去,而且金豹也不能去。你們用古人給我舉例子,我也就引用幾句圣人的話,大丈夫立于世,要‘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p>

      話音鏗鏘,擲地有聲。

      林志才聽到這句話,一拍大腿站起來了,口氣軒昂地叫道:“咱不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活人得有志氣!”

      林金豹的態(tài)度也來了個猛轉(zhuǎn)彎:“我也忽然靈性了,姓聶的是用這甜頭利誘咱,就像是日本鬼子利誘咱當維持會長,你一旦上鉤,就成了狗漢奸!”

      林志誠頓時生氣了“:這娃咋說話?姓聶的誘你哥當漢奸,那我成了啥人?好心做了驢肝肺!跑前跑后,傷尻子看臉色,我是圖個啥?不就因為你弟兄是我本家侄子,不就因為我還懂得胳膊肘往里拐!”

      劉來鎖趕緊打圓場道:“他叔你甭生氣,你肯定向著自家人,你是為虎娃操心哩。豹娃信口開河,權(quán)當他是放屁哩?!?/p>

      林志誠嘆氣道:“那這事咋辦?難道———就到此為止?”

      林志才回答道:“到此為止?!?/p>

      林志誠氣呼呼的扭身走人,身后邊扔下一句話:“活見鬼,全是一根筋?!?/p>

      劉來鎖嘆息道:“這樣做好像是沒錯,但一個好工作白白丟了,確實可惜。”

      林金豹說:“過去了就甭吃后悔藥。條條大路通北京,離了他那頭驢咱就不轉(zhuǎn)磨了?我在省城干的時候,好些正式工人都辭職下海,鐵飯碗已經(jīng)不吃香了,他倒拿這個收買咱,真把咱當做瓷慫了。”

      劉來鎖看著林志才說:“咱言歸正傳,回頭我領著倆娃去見胡成。這步路可走,咱就在煤礦干。如若不成,咱另想辦法。大不了,就伺弄你這燒餅爐子。只要一心去取經(jīng),就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

      老妻哥把燙嘴的紅苕咬定了,但林志才的心里被他還難受。聶玉魁送上門的鐵路招工指標確實要不得,這是尊嚴,是底線;但一旦喪失,卻是實實在在的損失,何況虎娃現(xiàn)在要去艱苦又危險的煤礦,兩相對比,不心疼才怪哩。人言‘大丈夫能伸能屈,咱為什么就那么一根筋,非要把書本上英雄豪杰的大道理照搬到咱這小門小戶?難道,自己遇事懵懂,感情用事,做錯了一樁不該做錯的大事?

      林志才心里矛盾糾結(jié),很是煎熬。這真的應了句常說的話,事沒擱在誰心上,誰就難知熬煎味。忽然又想起林志誠對他說的那句話,‘虎娃的婚事為啥失???最根本的原因是啥?還不是因為咱窮嘛!如其與聶玉魁結(jié)仇斗狠,還不如下決心把窮根拔了。國家的政策放得這么開,鼓勵著群眾脫貧致富。你是聰明人,又有打燒餅的手藝,有了用武之地,為什么就放不開呢?。難道,我真的放不開嗎?

      林志才很是糾結(jié),徑直拿起桌子上喝剩的半瓶“西鳳”,一仰脖子“咕嘟嘟”喝干了,然后說聲:“我得歇會兒”,就脫鞋上炕,扯被子蒙頭睡了。

      隨后,天下了一場透雨,大林村的莊戶人都忙著給秋田里追施化肥。林志才家種了三畝包谷,才追施了一畝,林金虎就鬧了肚子,躺在床上死活打不起精神。沒法,林志才只好逼著林金豹跟他去干。這天龍?zhí)舵?zhèn)逢集,林志才舍不得這個掙錢機會,便用架子車拉著燒餅爐子趕會去了。盡管他千囑咐萬叮嚀地領著金豹認了地,但渾小子還是把化肥追到鄰家的地里去了。村里人差點沒統(tǒng)統(tǒng)笑死。事后林志才獨自躺炕上想它三天三夜,就到底想通了,隨即又把娃他舅請來開了個很莊嚴的家務會議。

      林志才很莊重地對倆兒說:“我現(xiàn)在心里亮堂了,咱家一連串的倒霉事,都是因為貧窮。要想不受人欺負,要想活得有尊嚴,就必須把窮根拔了。怎樣拔?我現(xiàn)在有了策劃,也下了決心。你兄弟倆都去礦上干吧,我這燒餅爐子也不會閑著。咱父子齊心協(xié)力,掙錢。等到有了本錢,就在街面上開個燒餅店。再往后,還要把‘長安燒餅王的招牌重新掛起來?!?/p>

      責任編輯頻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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