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學(xué)
少年時在水頭鎮(zhèn),染坊巷巷口的姐弟仨,很是讓人羨慕。
那時候這家的姐姐九歲,大弟七歲,小弟弟應(yīng)該四五歲。姐弟仨的父親在城里當(dāng)工人,母親雖是公干家屬,也要天天下地掙工分。姐弟仨都是大的照看小的,跟我們差不多。
姐弟仨出門,哪怕是跟巷巷里的孩子們玩一會,都是姐姐拉著弟弟,一手一個。我們那一帶把這種拉叫做“拖”,手拖手。姐弟仨親密地拖在一處,兩個弟弟就象關(guān)老爺身邊的關(guān)平周倉,跟姐姐寸步不離。
姐姐柔弱文靜,即使有人故意欺負(fù)她們,總是躲閃的時候多,很少反抗,也不哭不叫。大弟聰明伶俐,心眼多,不吃虧。小弟魯莽好動,愛闖禍。有一回跟玩伴耍紅了臉,張口就咬破了另一個大他三歲娃娃的手指頭。
那些年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無事生非的娃娃們不是偷桃就是摘李,時常弄得雞飛狗跳。姐弟仨衣冠整潔,從來不干這些事。
夏天是水頭鎮(zhèn)的黃金季節(jié),男娃娃都喜歡泡在渭河里玩水。姐弟仨中的弟弟也想湊熱鬧,卻不能到河邊去,姐姐不讓。那時候誰穿褲衩???想都沒有。兩個弟弟按捺不住,掙脫開跑過來。姐姐就在遠處站著不走,弟弟們害怕回家挨打,也不敢下水,眼巴巴地在河灘上看??粗粗?,有人起哄,往他們身上潑水。小弟就把我們放在河灘上的褲子往水里扔,被扔濕了衣裳的娃娃氣不過,光屁股追上來打他們。這時候姐姐不要臉了,沖過來護弟弟。一群泥猴子跑回河里蹲下來,齊聲喊———有人耍流氓。
姐弟仨都很害怕爸爸,老遠聽到他咳嗽,就會扔下手里的泥巴回家。其實這家人過得安靜,巷子里不少人說他們家好關(guān)起門吃肉。即使有一點動靜,大多是小弟挨打。
當(dāng)工人的父親對姐弟仨的學(xué)習(xí)抓得緊,一回來就檢查作業(yè),也愛到學(xué)校找老師了解情況。父親的獎勵一般是新買的連環(huán)畫,我們叫做“畫書”。那些年大家能容納他們姐弟仨,主要是“畫書”的面子。父親的懲罰很簡單,抬手就是巴掌,下腳更了不得。皮鞋踢出來的淤青印子,好多天都下不去。
姐姐的書念得一般,因為從不給大人惹事,很少挨打。大弟學(xué)習(xí)成績好,年年有獎狀貼在堂屋墻上。他挨打,主要是犟,半句話都不饒人。小弟貪玩,經(jīng)常挨老師打。有時候做賊似的溜回家,免不了再挨打。這種倒霉的日子,是趕上了父親回來休假。當(dāng)然,考試不及格,身上就會留下淤青。
這家的父親教育娃娃,不容人打岔。特別是打娃娃時,往往連他媽一塊兒打。原因是女人太糊涂,老是護著不讓打。打過了,娃娃的淤青能看見,女人的看不見,也不想讓人看。
姐弟仨在父母眼里的輕重,從穿衣打扮上就一清二楚。姐姐穿得像個城里的洋娃娃,夏天一身新裙子,冬天有大衣,肩上還要搭一條惹眼的圍巾。大弟常穿運動鞋,上衣口袋里插著鋼筆。小弟從頭到腳,都是哥哥姐姐淘汰下來的舊衣物,有些洗得發(fā)白。這個瓜娃也不嫌,照樣樂呵呵的蹦跶,記吃不記打。
我上高中的時候,姐弟仨一個讀初三,一個上了初一。最小的那個,還在念小學(xué)。這家姐姐跟父母進城的機會多,平時與水頭鎮(zhèn)的娃娃不怎么來往。成績好的大弟有些傲氣,總把自己當(dāng)個公家人,老早就戴上了眼鏡,也不情愿跟我們多說話。只有小弟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時常東家進來西家出去,跟水頭鎮(zhèn)的娃娃分不清。
我考上中專出來讀書,接著在外地工作,就跟老家的聯(lián)系少了。有一年春節(jié)回老家,在巷道里遇到姐弟仨中的老大。女大十八變,簡直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天水白娃娃”。母親說老大頂替進廠當(dāng)了工人,老二考上了省里的師范學(xué)院。老三沒考上高中,把他爸氣得吐了血。
父親說:“老三沒出息,他爸給買了一頭黑驢,比騾子都能馱,沒本事的人降不住?!?/p>
“他爸拿退休金賣的?!蹦赣H說:“話都說盡了,等娶了媳婦,就分灶另過。”
早起挑水的路上,看到小弟的黑驢。是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黑叫驢,正在嘶喊著追一頭低眉垂眼的灰草驢。小弟奮力扯著龍頭韁繩,勒得黑驢齜牙咧嘴。
父母過世以后,故鄉(xiāng)漸成記憶。再次說起姐弟仨的時候,差不多是十四五年后的事情了。
當(dāng)工人的姐姐下崗,回到水頭鎮(zhèn)擺起了裁縫攤子。小弟種了幾畝花椒,還有一處蘋果園。黑叫驢也換成了蹦蹦車,拉著媳婦娃娃過日子。老兩口都閑不住。老漢在巷巷口安了兩幅麻將桌,生意想不到的火。老婆子在女兒的裁縫攤子上幫忙,一聲不響的打下手。她家是水頭鎮(zhèn)最早買到縫紉機的人,女兒的手藝算是家傳。娘倆都是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去看他們干活。在水頭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的大弟有經(jīng)濟頭腦,見縫插針的給父親幫忙。這個娃從小給父母長臉,先是考上大學(xué),再是娶了衛(wèi)生院長的獨生女。在水頭鎮(zhèn),很多人家都以他為樣板教育娃娃。誰知道他后來出了大名,成了方圓幾十里的話把子,卻是因為打麻將。都說他是“神手一摸”,最多時贏過十幾萬。
小時候,我們都沒有見過真正的麻將。水頭鎮(zhèn)人鄙視麻將,習(xí)慣把這種東西與敗家子連在一起。姐弟仨的父親見過世面,頭一個在鎮(zhèn)上支起麻將攤,沒想到最先上癮的是自己的大學(xué)生兒子。老人們都說他家把人虧下了,必然出敗子。
關(guān)于這家人與麻將的瑣事,斷斷續(xù)續(xù)成了水頭鎮(zhèn)好多年的話題。我給父親辦喪事的時候,來幫忙的年輕人就把麻將攤子擺在靈堂外邊。看著一大圈熟悉的壯年和不熟悉少年在高瓦燈泡下徹夜賭錢,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沒辦法,我不能攪散麻將攤子,更不能影響家里的大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要擔(dān)心派出所找麻煩。
也就前年吧,高中同學(xué)的花椒貿(mào)易公司二十周年慶典,邀請我去“站臺”?,F(xiàn)在高鐵方便,去了喝酒,席間小弟上來敬酒,才得知他也有一家花椒代辦點,當(dāng)年的流水七十來萬。
她姐的裁縫攤子早就“打折”了。
“我說有些年不見了?!?/p>
“有了外孫子,城里帶娃著哩?!?/p>
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大弟?!吧袷忠幻辈粌H賭掉了公職,賭得媳婦離了婚,帶著兒子跑到新疆不回來。
“這個人徹底廢了,才給老三看了幾天大門。咋敢下手來?偷庫房里的花椒去賭,那可是客戶的存貨,給弟媳婦當(dāng)場摳爛了臉?!?/p>
飯后在鎮(zhèn)街上散步,乘著酒興懷舊。在幾個人的指點下,我才看清不遠處翻騰垃圾箱的流浪漢,就是姐弟仨中的大弟。據(jù)說他曾兩次自斷手指,卻沒有斷掉賭癮。
那一回在老家多住了幾天,順便調(diào)研了水頭鎮(zhèn)的支柱產(chǎn)業(yè)大紅袍花椒。想寫一點真情文字,為家鄉(xiāng)的脫貧攻堅吶喊。早晚回來,幾次在巷巷口看到滄桑的老兩口。
老婆婆滿頭銀絲,小心翼翼的守著老漢。跟前跟后的,有些擔(dān)心他要摔跤的樣子。老漢還是板寸頭,白發(fā)也不多,見人就說兒女的不是。
他罵沒良心的女兒躲在城里享福,不管老人。罵不爭氣的大兒子虧先人,不知道哪輩子做的孽?讓他不得安生。罵得最狠的,卻是小兒子夫婦。罵他們掙那么多錢不顧家,終有一天要撐死。
老漢罵人的話,是原汁原味的水頭腔。
“把憋爛甜瓜子的,把一家子憋爛甜瓜子的?!崩蠞h自言自語:“攢那么多錢,吃藥呀?”
我的弟媳婦跟小弟的媳婦很“對勁”,有天在飯桌上學(xué)著她怨恨老人的口氣說:“有理啥哩?工作給了老大,把老二供成了大學(xué)生,給我的是啥?”
看我有些不解,弟弟解釋說:“那種人,誰敢沾???”
還是疑惑。我不知道他們說的那種人,是他家的老人,還是賭“欄桿”了的大弟。
責(zé)任編輯頻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