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視野下的《熱帶雨》分析

吳亞倩

(山西傳媒學院 電影與電視學院，山西 晉中 030600)

在2019年10月舉辦的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電影《熱帶雨》獲得了“費穆榮譽·最佳影片”獎，使得這部影片走入了很多電影愛好者的視線?！稛釒в辍酚蓙喼扌落J導演陳哲藝執(zhí)導，是他繼《爸媽不在家》后的第二部電影作品。影片的成功，使得他一舉獲得2019年澳門國際影展最佳導演獎，在2020年影片又獲得第11屆青年電影手冊年度盛典華語十佳影片。

《熱帶雨》講述了發(fā)生在新加坡的一個以女性為主要視角的故事。林淑玲是一位從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中文老師，因與丈夫結婚多年沒有自己的孩子，夫妻關系日趨冷淡。家庭在破裂邊緣的同時，新加坡本地的教育體制對中文課程冷漠無視，也導致了阿玲在事業(yè)發(fā)展上備受打擊，生活不盡如人意。該片延續(xù)導演陳哲藝第一部長片《爸媽不在家》對女性在社會中身份認同的討論，刻畫了一個在家庭、事業(yè)、感情生活各方面都處在壓抑狀態(tài)下的女性，表現了她既痛苦無助，又堅韌積極的品質。女主人公由出生在馬來西亞的華語影視演員楊雁雁扮演，她的出彩表現不僅讓她獲得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費穆榮譽·最佳女演員”獎，也將2019年第5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收入囊中。

一、地域文化元素的影視呈現

影片導演陳哲藝，出生于新加坡，是新加坡現下最優(yōu)秀的導演之一。女主角楊雁雁出生在馬來西亞，片中與她有感情糾葛的男學生演員許家樂也是出生于新加坡的年輕演員?；趯а菁爸鲃?chuàng)人員的成長背景，《熱帶雨》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東南亞國家新加坡，使得整部影片呈現出非常強烈的地域色彩。地域文化的研究，是指在一定的地理空間范圍內特定的文化，具有明顯的“地理性”特征。包含有“特定人群文化的起源、發(fā)展、功能，研究其行為、信仰、習慣、社會組織”等元素。在這個概念中，地方特征是地域文化中最顯現的存在。

(一)地方特征

電影《熱帶雨》中的地方身份，是由新加坡的氣候特點與極具地方特色的符號共同塑造的。新加坡是東南亞國家，地處熱帶，氣候溫潤潮濕。受赤道低壓帶影響，常年多雨，為赤道多雨氣候。在影片中，“雨”這個意象幾乎無處不在，總是在下雨或是在醞釀下雨，這一點不僅體現了故事所在地方的氣候特點，更是在通過“雨”來表達女主人公的心理情緒。大量雨中場景的呈現，也被導演設計成為雨與淚的隱喻。影片海報呈現的畫面是電影中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正是在大雨中完成的：阿玲被偉倫緊緊地擁抱在懷里，眼淚此刻融入雨中，不能分辨。除此之外，在阿玲知道自己人工受孕又一次沒有成功之時在車內痛哭，導演也通過此時車內播放的歌曲《是雨是淚》，向觀眾表達了雨與淚的連接。除上述場景之外，影片片頭由大雨展開故事；公公的去世也伴隨著瓢潑大雨等，從頭至尾強調“雨”的元素，不僅是烘托氛圍，在環(huán)境、心境的雙重體現之下，也進一步與影片標題《熱帶雨》相呼應，意蘊深長。

除去氣候環(huán)境的元素來交代地域信息，影片中也使用了一些極具地方特色的物品作為關鍵性的道具，如：榴梿。榴梿是著名熱帶水果，原產于馬來西亞，主要在東南亞國家種植。它外表堅硬，氣味濃烈，是典型性的熱帶水果。在影片中，阿玲正是由馬來西亞來到新加坡工作生活的，她將家人帶給她的家鄉(xiāng)特產馬來西亞榴梿，在教室里與偉倫分享，也是兩人感情暗暗涌動的暗示。而傳說中榴梿是鄭和下南洋時所發(fā)現的，這個奇異的水果緩解了船員們的思鄉(xiāng)之情，因與“流戀”同音，后就稱這種水果為“榴梿”。是以現在東南亞的華人吃榴梿，也延伸出對祖國內地“流連(榴梿)忘返”的感情，寄托一種思鄉(xiāng)之情。這就引入了下一節(jié)內容的探討。

(二)文化背景

眾所周知，新加坡是個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這其中華人占有極大比重，達到七成。正是這個原因使得新加坡整個國家的文化受中國影響極深。從語言上來看，新加坡采用英語作為主要的通行語，而龐大的華人人口，決定了這個國家中文英文混合存在的情況。在影片中，經常出現中英文混雜的對話現象，如雨中擁抱的對話：

——這是我第一次break up，你可以讓它memorable一點嗎？

——你想怎樣？

——我要hug你！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雖然在觀看過程中，這種中英混雜的語句讓一些觀眾情不自禁發(fā)笑，但是卻形象地表達出“Snglish”的特點，在這樣的對話背后，是這個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沖撞。隨著新加坡教育轉為英文為第一教學媒介語言，年輕人普遍使用英文更頻繁，華語成了短板?！稛釒в辍分械膶W校，華語課程被壓榨，是作為華語教師的女主人公阿玲的事業(yè)窘境，也進一步反映出華文文化的邊緣化。影片十分注意語言的細節(jié)，不同的人物角色，會安排使用不同的語言表達，體現了不同年齡階段、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受到社會文化影響的不同沖擊。與年輕學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阿玲和年邁的公公對話時，語言則是華語夾雜著閩南語。

除語言之外，影片中公公家中懸掛中國傳統(tǒng)字畫、電視上播放中國武俠老電影、偉倫在學校練習中國武術并參加比賽、公公去世后的葬禮風俗等，都給觀眾全面而細微地展現了中國文化在新加坡的影響存在，同時也將三個人物悄然聯系在了一起。

二、地域文化視野下的人物刻畫

從地域文化的角度來說，“人的生存是在空間中的生存，所以人對空間的感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人的生存意識和生存狀態(tài)”，人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中的人，必然帶有這片土地所帶來的印記。電影藝術作為綜合藝術，通過視聽語言的方式，將人物故事與畫面影像相結合，有極強的記錄功能，影片《熱帶雨》通過對人物的描寫刻畫，進一步呈現出地域色彩。

《熱帶雨》是一部以女性為主要角色的電影，整部影片圍繞著女主人公阿玲的故事與情感展開。阿玲的職業(yè)是教師，在一所學校教授華文課程，由于課程的不被重視，她在學校的位置也逐漸邊緣化。她已婚，但丈夫時常不在家中，夫妻二人感情淡漠。兩人婚后沒有孩子，為了完成女性在婚姻家庭中傳宗接代的“任務”，阿玲不斷嘗試人工受孕，自己為自己注射排卵針的特寫鏡頭，透露出痛苦與殘忍。除了要努力孕育新的生命，公公生活不能自理，也幾乎無法說話，阿玲還需要擔起照顧公公的責任，她認真仔細照顧公公日常起居，沒有抱怨。在發(fā)現丈夫出軌后，阿玲選擇離婚，最終返回馬來西亞家鄉(xiāng)。

由于歷史發(fā)展的原因，雖然中新兩國地理位置上可能相距很遠，但人們在價值取向上卻十分相似，這是基于相同的文化背景影響下所導致的必然結果，這其中既有文化上的認同，又有自我身份的認同。歷史上因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束縛，女性在婚姻與家庭中的形象多是溫順、懦弱的，對丈夫或家中其他男性成員言聽計從，影片中阿玲的經歷及其表現出的困境，十分接近東方女性的典型形象，很容易引起中國女性觀眾的共鳴。丈夫Andrew在影片中幾乎可以說是缺失的，形象十分模糊，婚后8年仍沒有孩子，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家”，使夫妻二人感情出現裂痕，丈夫長時間不在家中，也為后面的感情出軌等事件埋下了伏筆。而與學生偉倫之間的曖昧情愫，雖然“越界”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激情，但也違背了傳統(tǒng)倫理的道德秩序，所以阿玲注定要拒絕偉倫，斬斷這段禁忌的關系。

導演的第一部電影《爸媽不在家》也是女性題材影片，經過6年的時間，《熱帶雨》依舊以女性為主要角色進行表達。陳哲藝在創(chuàng)作阿玲這個角色時，并沒有一味地將其刻畫成委屈、隱忍的形象，反而看到的是“女人內心的堅毅還有力量”。阿玲盡管長期處在一個困頓的境地，在離婚后卻并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返回馬來西亞家鄉(xiāng)后的畫面，一改在新加坡時的日日陰雨，在這里陽光充足、晴朗明媚，陰沉低落的情感基調也隨之改變，隱喻了阿玲內心情感的變化，此時阿玲身體里也孕育了新的生命，預示著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三、地域文化的差異體現

雖然在上文中不斷提及電影《熱帶雨》中的華人文化共鳴，從實際的地理國家來看，新加坡畢竟不是中國，雖在文化歷史上受華人文化影響深刻，但同時在社會環(huán)境方面有自己國家的特性。在電影《熱帶雨》中，除了阿玲個人家庭面臨解體、情感備受壓抑的表現之外，影片還探討了另一個重要的話題，那就是華人文化在新加坡本土日益邊緣化的現象。作為英聯邦成員國家，英語是新加坡官方通用語言。青少年從小接受的教育也基本都是英文，這對華文在本地的傳播使用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尤其是對于一些華裔后代的孩子來講，傳統(tǒng)的語言與文化的逐漸喪失，不會讀寫華語，華語的使用人數越來越少，是非?？杀默F象。影片中阿玲所在的學校，正是新加坡整個國家教育的一個縮影：華文課程不受重視，可以隨便被數學、英文等課程取代，年輕人對于華文課程也逐漸喪失了興趣。從校長到阿玲的同事，全部都用英語來進行對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更襯托出阿玲的格格不入，因為只有她依舊在使用華語，無論對方用什么語言來和她交流，這是她對自己所屬文化和身份認同的堅定堅持。

陳哲藝導演在電影《熱帶雨》中，表達了他對當下新加坡華人文化的思考，傳達出華人文化可以在新加坡繼續(xù)延存的憂慮。他曾在采訪里提到其本人對于華人后裔不會寫中文、不會講華語的擔憂，認為一個族群或一個社會，必須有“根”才能團結凝聚在一起，而要發(fā)展未來，則必須有過去。導演的思考，決定了他一直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光，投射在跨國語境下的華人家庭，尤其是華人家庭中的女性角色之上。希望可以從自己的影片中，探討更多地域文化視野下的華人身份與文化自覺、文化延續(xù)與繼承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分析阿玲返回家鄉(xiāng)的結尾處理，則有了一層新的意蘊：孩子的孕育，不僅是生命的延續(xù)，更是文化的傳承。

近些年來，華語影片數量不斷增多，不僅是中國港澳臺地區(qū)，越來越多的新加坡、馬來西亞導演開始嶄露頭角。除了本片導演陳哲藝之外，還有同樣是新加坡導演的陳勝吉，2017年因作品《分貝人生》獲第54屆臺北金馬影展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提名、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提名，并一舉奪得最佳影片獎。這些優(yōu)秀華語影片的涌現，使很多電影研究者、電影愛好者意識到：華語電影不僅停留在共同使用華語的語言層面，跨國際、跨區(qū)域的文化交流，不斷拓展著華語電影的邊界。華語電影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成為一個更廣泛的文化概念，基于地域文化視野的分析，有助于透過單純語言層面，對華語影片的人物敘事、情景傳達、主題立意等方面進行進一步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