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摘 要:晚清文人創(chuàng)作的“教育小說”,是在晚清科舉廢止、傳統(tǒng)知識階層變動以及“小說界革命”的復雜背景中誕生的,這批小說既繼承了“譴責小說”的特征,又開了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小說的先河,更將敘事觸角伸向了陌生的海外/異域空間??杏?905年的《苦學生》,無論是文本的敘事形式還是故事的烏托邦/異托邦精神,都折射出個體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深刻關聯(lián)。重新審視這部小說,既可以揭示其中海外/異域空間敘事的精神意涵,也可以彰顯其作為一則“民族寓言”的文學價值。
關鍵詞:小說;敘事;異托邦;海外華文文學;民族寓言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5-0109-07
引言:作為“教育小說”的《苦學生》
晚清時局危重,清廷經(jīng)歷由“家國天下連續(xù)體”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艱難轉(zhuǎn)型①。甲午戰(zhàn)?。?895)以來,西學日盛,從戊戌維新到新政頒布,一系列改革對清末的知識界造成劇烈沖擊——科舉廢止(1905年)尤其成為這一變革序列中的里程碑式事件。作為維系士大夫階層與皇權關系的制度性工具,科舉的廢止促使儒家思想、皇權制度和士紳階層這“三元組件”構成的傳統(tǒng)政治秩序發(fā)生斷裂②,置身新舊/中西矛盾中的知識階層也因此陷入權力和知識真空(knowledge vacuum)中。為彌補這一真空,有志之士轉(zhuǎn)而投身報業(yè)并介入“文界革命”。在梁啟超“新小說”影響下,一批以批判舊教育、譴責學界亂象為宗旨的小說也應運而生。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有佚名《苦學生》(1905)、吳蒙《學究新談》(1905)、悔學子(呂思勉)《未來教育史》(1905)、天僇生(王鐘麒)《學究教育談》(1907)、?叟(吳趼人)《學界鏡》(1908)等③。對此,阿英評價道:“比較可讀的,只有一部《苦學生》和一部譴責的《學究新談》”,其余三部“也是譴責之作,無特殊優(yōu)點”④。阿英將它們同“擬舊小說”、“寫情小說”、“鴛鴦蝴蝶派”等一并歸入“晚清小說之末流”。這幾部敘寫教育和學生的作品雖是譴責之作,但已接近于現(xiàn)代的“教育小說”。教育小說(Bildungsroman,也譯為“成長小說”、“修養(yǎng)小說”等)源自德語文學傳統(tǒng),指代那些描寫“個人成長歲月和精神教育”的特定主題的小說⑤,自歌德《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1795-96)以降,教育小說成為現(xiàn)代歐洲文學中的一大文類(genre)。20世紀初,教育小說經(jīng)日本傳至中國,在晚清教育救國思潮的影響下,其內(nèi)涵又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據(jù)陳大康《關于“晚清”小說的標示》及《中國近代小說編年》等所示,晚清最早標示為“教育小說”的,是1903年刊于《教育世界》⑥的署“(法)約翰若克盧騷著,(日)山口小太郎、島崎恒五郎譯,(日)島中端重譯”的《愛美耳鈔》,也即盧梭的《愛彌兒:論教育》(Mile:ou De Education)⑦。1905年起,包天笑陸續(xù)在《教育雜志》《中華教育世界》《教育研究》等報刊上譯述和創(chuàng)作了約16篇“教育小說”,成為教育小說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從1903年到1911年,清末報刊標示為“教育小說”者共17篇⑧,其中大部分為漢譯西方小說,加上其他中國文人創(chuàng)作、但未標示為“教育小說”的作品,清末(1903-1911)的教育小說遠超出陳大康的統(tǒng)計,是晚清文學中不可忽視的文類之一。
被歸入“晚清小說之末流”的教育小說中,《學究教育談》系文言短篇,余下4部均為白話章回體小說。就“完成度”而言,《學究新談》(二十五回)、《未來教育史》(四回)和《學界鏡》(四回)均未完,只有《苦學生》(十回)的篇章結(jié)構最為完整,或可視作晚清“教育小說”的敘事典范,加之小說主體的敘事空間發(fā)生在海外,又使其匯入20世紀早期的海外華文文學的源流??梢哉f,《苦學生》是晚清海外教育雙重知識體系下的產(chǎn)物?!犊鄬W生》講述名為“黃孫”的“中國少年”變賣田產(chǎn),作為私費生赴美留學的經(jīng)歷。黃孫在美國5年間半工半讀,由于貧窮和華人身份,他頻遭大使館官僚和外國學生的侮辱、損害,時值“華工禁約”(1902)以后,黃孫在工廠打工一事泄露,校方迫于壓力,不得不將其驅(qū)逐出校。去留不得間,黃孫誤闖入一桃花源式的“華盛村”,幸得久居美國的中國人華盛老人扶助,最后學成歸國,返鄉(xiāng)興學,故事在大完滿中結(jié)束。阿英《晚清小說史》評價道“這部小說寫得不差,最大的缺點,是在許多地方,情節(jié)布置得非常奇巧”⑨。這句評語頗多齟齬之處,“不差”是指哪些層面?最大的缺點是情節(jié)“奇巧”,又是針對什么而言?或許由于阿英將之歸入“晚清小說之末流”,歷年來有關《苦學生》的論述并不多,但通過文本細讀,卻不難發(fā)現(xiàn)《苦學生》的文本所蘊含的“框式結(jié)構”(narrative frame)⑩。黃孫遠赴美國求學的經(jīng)歷極具異域色彩,小說開篇悔學子所見的“黃白蟻”之爭,又是極富象征和隱喻性的寓言,《苦學生》誕生于科舉廢止的1905年,其文本內(nèi)外交織著的民族國家意識則更具意味了。
一、“苦惱的敘述者”:《苦學生》的
敘述者與“框式結(jié)構”
“敘述者”(narrator,也譯敘事者、敘述人)是“任何小說、任何敘述作品必不可少的執(zhí)行特殊使命的人物”{11}。敘述者與小說人物/作者既區(qū)別開來又時有重疊。一般而言,中國古典小說可分為通俗(白話)小說與文言(筆記)小說兩個系統(tǒng)。文言小說以志怪小說、唐傳奇、《聊齋志異》等為代表,受史傳影響,常采用第三人稱以強調(diào)故事的“真實性”,敘述人甚少介入故事;而通俗(白話)小說來源于唐宋說話文學,最明顯便是敘述者的“說話人”形象。“說話人”是中國古典小說慣常使用的一套“敘事成規(guī)”{12},它既統(tǒng)攝敘事的連貫、建立起敘述權威,又可凌駕故事之上,對小說結(jié)構、故事世界與讀者(聽眾)的關系具有高度操縱性。晚清小說受到中國古典小說和域外小說的雙重影響,處在敘事規(guī)范(paradigm)的形成期,舊有的敘事秩序尚未完全解體,只能勉強維系新的敘事世界的穩(wěn)定,因此成了趙毅衡所謂的“苦惱的敘述者”。在此意義上,《苦學生》的敘述者雖留有傳統(tǒng)“說話人”痕跡,但更多采用了現(xiàn)代的限制性敘事。全文除第一回末尾有“下回再述”的說話人套話外,其余9回均不見此類說書腔調(diào),這些預示著《苦學生》處在傳統(tǒng)小說向現(xiàn)代小說敘事的轉(zhuǎn)變中。1905年,《苦學生》在《繡像小說》第63期上開始連載并未署名,作者生平不可考,因此收錄此作的文集如《中國近代文學大系》(2012)、《晚清小說大系》(1984)等都將作者標為“佚名”。與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不同,《苦學生》并無明顯的“楔子”,也無類似宋元話本的“入話”和“正話”。第一回“觀蟻陣感生黃種,泛鳀瀛心羨青年”中那位“苦惱的敘述者”杞憂子集結(jié)了多重敘事功能:他既是作者的敘述代言人,又銜接起“苦學生”黃孫的故事。杞憂子之名,透露出作者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晚清時局中揮之不去的現(xiàn)代性焦慮,由于敘述者、作者和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分享了同一文化身份,以至于有研究者將杞憂子誤認為作者{13}。杞憂子是深受八股毒害的舊式文人,第一回中他的內(nèi)心獨白顯得尤為重要:
我自受生到今日,少困呫嗶,長困皋比,只知做幾句八股,對幾條空策……悠悠忽忽了五十年,壯不如人,老之將至,熱誠空抱,人壽幾何,眼見得沒有什么長進,好在社會上貢獻了。諸君?。∏嗄甑闹T君??!趁這個時候,努力猛進??粗依闲喱F(xiàn)在的后悔,萬勿入老朽已往的蹉跎。諸君將來的幸福,就是中國全體同胞得享的幸福了。(第一回)
作為舊式知識分子的縮影,杞憂子的“憂”來自晚清危難重重的現(xiàn)實世界,此時的清廷無論社會秩序還是政治實體,都被拖入達爾文進化論式的世界體系中,杞憂子因此才會“想到此處,胸頭一根根血管,如沸如裂?!保ǖ谝换兀╄綉n子繼承了明清儒家的經(jīng)世思想,但這套由“八股”和“策問”構成的知識體系由于廢科舉已失去合法性和有效性?!袄闲唷迸c“青年”的對比,引出后面黃孫的教育故事。杞憂子在感嘆“老之將至”時,通過閱讀《留學界紀事》得知了黃孫赴美留學一事:
宏文學校,支那畢業(yè)生黃孫君,為欲受完全教育,于陽歷七月四號,附美國太平洋郵輪前往。君抗志廣識,嫻習英語,殆必受美國學界之歡迎矣。(第一回)
這是敘述人杞憂子和主人公黃孫的第一次“相遇”。因為一張報紙,兩個陌生人置身于同一時空。用更加準確的方式說,連接“在地”的本土經(jīng)驗和域外世界的,是《留學界紀事》這一媒介。應該說,晚清報業(yè)之發(fā)達塑造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言的“想象的共同體”。安德森認為,在現(xiàn)代的“同時性”時間觀念中,“同時性是橫向的,與時間交錯的;標示它的不是預兆與成就,而是由時鐘與日歷所測量的,時間上的一致(temporal coincidence)?!眥14}黃孫赴美留學的經(jīng)歷借由《留學界》這一中介,與敘述者杞憂子身處的晚清現(xiàn)實獲得了“時間上的一致”。進一步說,正因置身于現(xiàn)代性的“同時性”中,黃孫才能成為杞憂子寄托強國保種夢的理想人選:“看起這黃君來,算得個志士,此番去往美國,必能于社會中有些影響!”(第一回)印刷資本主義(《留學界紀事》)、科學技術和交通工具(太平洋郵輪)及現(xiàn)代計時工具(即上述引文中的陽歷紀年)等,無不增強了處在不同地域的“華人”的民族認同,黃孫的命運借此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杞憂子關聯(lián)起來。
從線性時間看,杞憂子的敘述者身份在第一回結(jié)束時藏匿了,敘事聲音也暫時消失,直到第十回才重現(xiàn)——小說中缺失的部分故事也在此補綴起來,形成一個敘述圓環(huán)。黃孫的留學經(jīng)歷恰好嵌在這一敘述圓環(huán)和“框式結(jié)構”(narrative frame)中。用來承載教育故事的這個框式結(jié)構并不復雜,但值得探討的是形式所造成的敘事效果。小說第十回,黃孫學成歸國,偶遇先前在美的友人文琳,文琳告知他有關杞憂子的“奇事”,說杞憂子“睡了多日,醒了過來,模模糊糊,支支離離,只說些海外風景。家人追問緣由,他又沉沉睡去了。因此一村都說是失心瘋?!保ǖ谑兀S孫心生好奇,于是“往返五百里,捱遲六日”尋到杞憂子宅所,此時的杞憂子患上了嚴重的嗜睡癥,任憑誰也叫不醒?!捌媲伞保ò⒂⒄Z)之處就在于,黃孫在杞憂子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何日入夢,何日才醒,是杞憂子親筆,都記得明明白白。并且又用大字,注了‘黃孫兩個字,小字注了‘文琳兩個字。雖無事實,但美洲所見諸人,卻都有姓名在上?!保ǖ谑兀_@一情節(jié)容易讓人誤認杞憂子即《苦學生》的作者,也無怪乎有研究者將敘述人和作者等同起來,其實,出現(xiàn)這樣“奇巧”的誤會,也是因研究者被作者的敘事策略所“迷惑”。從唐傳奇到董說的《西游補》,以夢入小說是古典敘事作品中較為常見的技巧,但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苦學生》的作者故意讓虛(夢)實(事)互證,在增加傳奇性和說服力的同時,又模糊了虛構與現(xiàn)實的界限。黃孫的故事對敘述者杞憂子來說本不可見,但憑借夢這一想象性的載體,它得以進入杞憂子的“視域”,使得二者的命運發(fā)生關聯(lián);結(jié)尾處黃孫尋找杞憂子,又頗有“劇中人”跳出虛構舞臺、入侵作者/敘述者世界的“元小說”(meta-fiction)色彩。這種種跡象,無不顯示出一種“奇巧”的現(xiàn)代性敘事。
二、烏托邦與異托邦的合流:
《苦學生》中的海外空間
除了上述說的敘述人和框式結(jié)構外,《苦學生》中涉及的海外空間也值得探討。自梁啟超1902年發(fā)表“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15}以來,源自西方文學的烏托邦敘事便改頭換面嫁接到晚清“新小說”中。梁啟超借《新中國未來記》“發(fā)表區(qū)區(qū)政見,就正于愛國達識之君子”{16},加上烏托邦在修辭和敘事話語上的優(yōu)勢,小說一度成為改良群治的理想工具,“振國民精神,開國民智識”{17}。處于這股熱潮中的《苦學生》也不例外。不過細究起來,其海外空間的烏托邦卻是以“異托邦”的形式呈現(xiàn)的,是一個混合了啟蒙教育和民族主義話語的書寫空間。
烏托邦(Utopia)指不存在的地方、烏有之鄉(xiāng)??枴ぢD罚↘arl Mannheim,1893-1947)將其界定為對現(xiàn)實的超越并與現(xiàn)實秩序變革力量相結(jié)合的實踐意向{18}。一般來說,傳統(tǒng)的烏托邦理論以未來取向?qū)崿F(xiàn)其社會批判功能,它拒絕接受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是一種實現(xiàn)未來人類解放的理想政治想象形式。而異托邦(heterotopia)卻是烏托邦的對立面,它是在社會中形成的、有別于既定社會秩序的異質(zhì)空間,按??碌恼f法是“一種的確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眥19}與吳趼人《新石頭記》{20}(1905)中充滿科幻色彩的“文明境界”不同,《苦學生》的海外空間所呈現(xiàn)出的異托邦是作為烏托邦幻想的補償機制,是一個混合的書寫空間。
那么首先要問的是:《苦學生》中的海外空間究竟包含什么樣的異托邦?從敘事層面看,小說中杞憂子的嗜睡癥和夢是第一層異托邦空間。在小說中,是由圓形敘述和框式結(jié)構等敘事結(jié)構來實現(xiàn)的。杞憂子患了嗜睡癥,這個嗜睡癥令其半夢半醒,并在夢中“目睹”了黃孫的教育故事。嗜睡癥和夢偏離了日常生活規(guī)范,而黃孫在美求學則成了杞憂子“制造我中國偉大的國民”(第一回)這個夢的寄托,是一個充滿“教育救國”思想的象征體系。科舉的廢止使得老之將至的杞憂子無法參與到構建富強中國、制造偉大國民的歷史進程中,因此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到黃孫身上。借助黃孫的域外經(jīng)驗(異托邦),小說又得以展開一套自成體系的敘事話語。
海外空間的第二層異托邦,則是小說中的“華盛”村——它是黃孫的海外經(jīng)歷中最富傳奇性的部分。如果說黃孫是杞憂子夢的承載者,那么“華盛村”則是一處“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它反過來又成了黃孫得以實現(xiàn)其教育理想的空間。從敘事鏈條來看,它們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的。黃孫因到工廠賺取學費,違反了“華工禁約”{21},工信部得知后將他逐出廠。此后他受外國學生排擠,被“污名化”為“支那的乞丐”(第六回),走投無路時誤打誤撞進入華盛村。此時,黃孫看到的是座充滿中國風情的村落:
黃孫左旋右轉(zhuǎn),又走下一二里地,幾百枝蒼松翠柏,中隱人家,破葉穿林,微開徑路,卻才見高閣三層,飛甍百道,前面一帶三尺的短墻,墻缺處雙扉洞啟,里面十幾畝地面,平鋪淺草,如席如茵。廊下聽了七八輛車子,廊上周圍,萬戶千門,不知有多少屋宇,卻又靜悄悄,四無人聲,淡悠悠,微聞琴韻。(第八回)
黃孫因此遇到了華盛老人,老人自稱:“老夫華姓,單名盛字,三十年前,美洲金脈發(fā)現(xiàn)之時,攜家費府,執(zhí)事礦山,后又兼營商業(yè),遭時正盛,漸可小康。”(第八回)而華盛老人之所以在這里建村(一個小型的華人社會),是因為自最早一批淘金客進入北美后,公開和私下的排華運動就沒有停歇過,針對華人的暴行如人身攻擊、縱火乃至謀殺時有發(fā)生。華盛村便是在美國排華的社會秩序下產(chǎn)生的。華盛老人說:“不料自由獨立之祖國,凡百黜陟,驟然變?yōu)楣h的特權。老夫逆探彼輩,素抱排斥黃色人種的心腸?!保ǖ诎嘶兀┤A盛老人想回國,但“故鄉(xiāng)風俗,視我輩為魚肉,安排砧案,磨刀以須”,所以他出資買了十數(shù)里地,建屋宇,開大牧場,“當時工事諸人,盡數(shù)遷來,各執(zhí)一業(yè),居然與世無爭,與人無求,成個世外桃源”。華盛村是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對陶淵明式的“桃花源”的一次重構,但與“不知魏晉”的桃花源人不同,依靠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執(zhí)事礦山,兼營商業(yè)”)發(fā)家致富的華盛老人與時代深深嵌在一起。美國的排華運動自1840年代的淘金熱肇始,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初,在排華運動高漲的時代,華盛老人和黃孫的經(jīng)歷具有同構性,他們代表了被種族歧視所邊緣化的群體。當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無法容納這些邊緣群體時,華盛村就成了一處理想的“避難所”。因此這里的華盛村既內(nèi)在又外在于20世紀初美國的社會秩序。華盛老人和黃孫都意識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因此華盛老人才興辦學堂,雇黃孫授課。黃孫在開學典禮上發(fā)表演講,認為“有了智識學問,才能建造工業(yè),開辟世界。智識學問,不是從娘胎帶來的,所以要有學堂。”(第九回)華盛村的小學堂采用西式教育,尤以博物、生理、理化、游戲體操等“分科教學”為主,這一切都有別于傳統(tǒng)教授儒家典籍的私塾教育,也就是說,從敘事的空間來看,華盛村小學堂是一個被移置到海外語境中的教育場所,它和中國本土發(fā)生的教育改制遙相呼應。不過和《新石頭記》《新中國未來記》等將遙遠的烏托邦想象擢升到文本的主體位置不同,對20世紀初深陷現(xiàn)代性焦慮和認同危機的華盛老人和黃孫來說,華盛村/小學堂寄托了啟蒙和改造國民的理想,也透露出作者對晚清落后教育制度的批判,這是一個高度歷史化的海外空間。黃孫雖被排華運動和種族歧視的社會秩序所排斥,但在華盛村中他不僅“日當學生,夜充教習”,還在菲列濱(菲律賓)人哲孟雄的報紙上寫文章,“專替黃種設想”、“開發(fā)志氣,鼓舞精神”(第九回)。正是在教學、從事報刊撰文等啟蒙事業(yè)中,黃孫完成了身份的徹底改造,如小說中黃孫寄宿的客棧老板亨美利所言,“支那的苦學生,漸漸否去泰來。”(第九回)這種“否去泰來”也預示了處在弱勢的黃種人即將自強起來,以與列強抗爭。小說末回,黃孫完成學業(yè),歸國興學,將自由和啟蒙的種子撒播開來,也由此和杞憂子的理想合二為一??梢哉f,《苦學生》是在晚清帝制衰落、現(xiàn)代民族國家興起的歷史斷裂處誕生的,這是它異于傳統(tǒng)小說之處。
三、民族寓言與少年中國:
《苦學生》的民族國家意識
《苦學生》的烏托邦、異托邦在晚清“新小說”中并非孤立現(xiàn)象,和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1902)、吳趼人《新石頭記》(1905)和陸士諤《新中國》{22}(1910)相似,這些小說都傾向于在未來的向度進行敘事,以高度的概括性突出“中國”這一“現(xiàn)代時空體”{23},背后共同的價值預設和認識論都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和進化論。自嚴復1898年譯《天演論》{24}以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念便進入到中國,成為現(xiàn)代中國思想興起的淵藪{25}。身為敘述代言人的杞憂子觀察黃、白蟻“爭存競勝”的情節(jié),便可放在這一背景下作考察:
杞憂子仔細看時,原來是群黃蟻。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西面墻角,出現(xiàn)一條白線,卻不知螞蟻微物,居然也有優(yōu)劣,只見他是個螞蟻一排,有個大白蟻,在前領路,行到分際,結(jié)成方陣,居中一蟻,體質(zhì)尤巨,像個大統(tǒng)領……是蟻一排,百蟻一隊,分趨四隅,頃刻間把滿地瓜渣,分食殆盡,便想來吃黃蟻那塊瓜了。那群黃蟻,亂哄哄尚在爭食,不想白蟻四面圍來,萬喙齊上,把黃蟻都咬的或死或傷,大半送了性命。(第一回)
毋庸置疑,黃蟻代表黃種人,而白蟻則象征白種人。所有戲劇化的描寫都表明這是一則“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26}。恰如詹姆遜(Fredric Jameson,也譯“詹明信”)指出:所有的第三世界文本都可以當做映射政治的民族寓言來理解。在見證黃蟻被白蟻擊敗的殘酷景象后,杞憂子恍然大悟:“無秩序,無團體,黃蟻之所以負;有秩序,有團體,白蟻之所以勝。秩序與團體,何自而生?生于智識。智識何自而生?生于學問。劣者必亡,優(yōu)者生存,是萬萬無可解免,萬萬無可希冀的?!保ǖ谝换兀皟?yōu)劣”、秩序、團體,“劣者必亡,優(yōu)者生存”等,是對“天演論”修辭的遷移。身處晚清面臨帝國列強瓜分的危局中,杞憂子的邏輯是:有智識和學問才有團體和秩序,進而才能抵抗帝國列強威脅以求自立。這種認識邏輯代表了當時知識階層對世界格局的認識。談到“西勝中劣”的原因,杞憂子認為:“中國向來以考據(jù)為學問,各分門戶,出奴入主,爭競了二千年,究竟講的是空理……驟然同那些智識高似我的、學問強似我的,爭存競勝,這失敗自然是意中事了。”(第一回)從洋務運動對西方器物、科學技術的迷戀,到戊戌維新對西方政治制度的借鏡,再到清廷新政對文化、教育改革的關切,杞憂子將智識和學問提高到關乎種族存亡的體認,也應放在這一認識論的延長線上來看。在晚清的語境中,智識優(yōu)劣、種族存亡和帝國主義體系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晚清有志之士寄身的歷史,是一個有目的的道德實體。
回顧前文對敘述者的分析,杞憂子就像韋恩·布斯說的“喬裝打扮的敘述者”{27},是一個戲劇化的敘述者。通過這一敘述人,作者將啟蒙意識以更形象化的“民族寓言”呈現(xiàn)出來。進入第二回后,杞憂子暫時隱身了,赴美留學的黃孫接過了敘事的接力棒,化身為啟蒙意識的執(zhí)行者和踐行者。黃孫(顧名思義,即“炎黃子孫”的代表)的個人經(jīng)驗,裹在宏大的啟蒙和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論之下,并由此獲得身份的正當性。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整部《苦學生》是一個放大了的民族寓言,它最終“包含了對整個機體本質(zhì)的經(jīng)驗的艱難敘述?!眥28}詹姆遜的“民族寓言”難免有“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嫌疑{29},但放在具體歷史語境來看,卻有助我們看清《苦學生》的民族寓言和民族國家意識間的關系。
換言之,“黃白蟻”之爭隱含了“制造我中國偉大的國民”之這一民族使命,這一使命在小說中是通過黃孫這一現(xiàn)代個體來實現(xiàn)的。小說第二回交代了黃孫的身世和教育經(jīng)歷:黃孫系湖南湘潭人,祖上務農(nóng),到了父親這一輩改習商業(yè)(“在洞庭湖內(nèi)販些桐油”),黃孫3歲時父親死于鼠疫,黃孫由母親撫養(yǎng)成人,15歲進長沙岳麓書院肄業(yè)。此時“長沙新?lián)Q的中丞學使,主張新學,提倡宗風,湘人士數(shù)千年來重閉深固、尊己輕人的積習,驟然開通,以不得新智識、不知新學問為恥,一時紛紛都往外洋求學?!保ǖ诙兀┰缆磿核赜小扒陮W府”之稱,黃孫所在岳麓書院此時正處在新政時期:從??婆e、立學堂,到書院改為學堂,再改為學校,一系列的制度變革對舊知識群體造成沖擊。1904年《奏定學堂章程》頒布,學堂被賦予了制度上的合法性,岳麓書院也因此成為科場和湘學共同參與形塑的湖南教育重鎮(zhèn){30}。據(jù)統(tǒng)計,到1905年,湖南全省已有學堂227所,學生多達10232人。與此同時,留學在湖南也蔚然成風。到1904年10月止,2852名留日生中就有401名湖南人,占其中的14%{31}。黃孫正是在此教育變革的背景下出洋留學的:“先就近到日本,習些普通課,帶學英文,畢業(yè)后,再赴美國,來往以八年為限”。{32}黃孫受書院教育,又習新學,是個“新人”,完全符合杞憂子對“中國少年”的定義。而所謂“中國少年”即“少年中國”,二者在晚清的語境中是同構的。自梁啟超1900年發(fā)表《少年中國說》{33}以來,“少年中國”便和啟蒙話語、國族想象等現(xiàn)代性追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34}。對身處“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的中國少年黃孫來說,時間在此重新開始了,他所代表的新興知識階層被拋到全新的世界秩序中:
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yè)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為緣。{35}
以“少年”取代“老大”、以“國家”置換“天下”,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特征之一。中國少年(黃孫)身處這一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變的“大脫嵌”{36}(great disembedding)時代,也自然而然獲得了一個和民族國家同一的新身份:國民。這一身份的實現(xiàn),借助變賣田產(chǎn)、赴日留美、歸國興學等一系列行動,最終被包裹進“黃白蟻”之爭的民族寓言,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換言之,“苦學生”作別舊世界、結(jié)緣新世界的合法性,由“制造我中國偉大的國民”的敘事意圖所賦予,這也正是這部教育小說所蘊含的民族國家意識。
結(jié)語
自晚清“新小說”興起以降,小說便在構建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一“想象的共同體”中發(fā)揮巨大功用。阿英在《晚清小說史》的點評,使得《苦學生》長期處于“晚清小說之末流”的標簽下,本文從形式層面的敘述者和框式結(jié)構,到故事層面的烏托邦想象與異托邦實踐,再到民族寓言等方面,闡釋了“教育小說”《苦學生》中個人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深刻聯(lián)結(jié)。某種程度上,本文既是嘗試厘清阿英對《苦學生》“不差/奇巧”的矛盾評價,同時也試圖挖掘這部長期被漠視的教育小說的價值。在晚清(1903-1911)敘寫教育和學生的小說中,《苦學生》之所以特別,就在于它以完整的敘事結(jié)構,呈現(xiàn)了晚清有識之士自強保種的現(xiàn)代性焦慮,是一則不折不扣的“制造偉大的國民”的民族寓言。
① 許紀霖:《家國天下:現(xiàn)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
② 張灝:《再認戊戌維新的歷史意義》,《二十一世紀雙月刊》1998年2月號(總第四十五期),第16頁;Benjamin A. Elman, 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p.xⅶ.
③ 《苦學生》,佚名著,初載《繡像小說》(上海)1905年第63-67期,凡十回(同名作品還有署名“鐵”的《苦學生》,《競業(yè)旬報》(上海)1908年第33期,標示為“短篇小說”),見“《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總編輯委員會”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1840-1919)》卷六,《小說集4》,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558頁,下文有關《苦學生》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只標明回目,不再一一注釋頁碼;《學究新談》,吳蒙著,初載《繡像小說》(上海)1905年第47-52、52-72期,未完,凡二十五回,190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有單行本;《未來教育史》,悔學子(呂思勉)著,初載于《繡像小說》(上海)1905-1906年第43-46期,未完?!盎趯W子”即中國近代歷史學家呂思勉(1884-1957)1897到1905年間使用的筆名,見李永圻、張耕華:《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頁、第82頁、第104頁;《學究教育談》,天僇生著,初載《月月小說》(上海)1907年12月(上海月月小說社)第12號,初刊時標示為“社會小說”、“短篇”。天僇生即王鐘麒(1880-1914),字毓仁,號無生,別號天僇、天僇生,安徽歙縣人,后遷江蘇揚州,南社社員,見“《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總編輯委員會“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1840-1919)》卷九,《小說集7》,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573頁;《學界鏡》,“?叟”著,初載于《月月小說》(上海)1908年第21-24號,凡四回,標示為“教育小說”?!?叟”即清末譴責小說家吳趼人的筆名,《晚清小說大系·學究新談》收錄時作“雁叟”,以上列舉的5部作品均收錄于“《晚清小說大系》編輯委員會”編:《晚清小說大系·學究新談》,臺北:廣雅出版有限公司,中華民國七十三年(1984年)版。
④⑨ 阿英:《晚清小說史》,陳洪主編:《民國中國小說史著集成》第六卷,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75頁;第477頁。
⑤ Tobias Boes, Modernist Studies and the Bildungsroman: A Historical Survey of Critical Trends, Literature Compass 3.2
2006, p.230-243.
⑥ 《教育世界》:1901年5月(清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由羅振玉發(fā)起創(chuàng)辦,王國維任主編,教育世界社發(fā)行,半月刊,是中國最早的教育刊物,出版后從未間斷,至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1908年1月)??渤?66期?!督逃澜纭仿氏葘⒈R梭、佩斯泰洛齊等世界著名教育思想家及其教育名著以小說作品的形式譯介到中國,對近代中國教育理論和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具有積極的影響。
⑦ [法]約翰若克盧騷著:《愛美耳鈔》,連載于《教育世界》第五十三號(1903年7月)至第五十七號(1903年9月)。
⑧ 據(jù)學者陳大康《關于“晚清”小說的標示》(《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2期,第125-133頁)一文統(tǒng)計,近代小說(1840-1911)中的“教育小說類”共有3種標示,計15篇,包括“教育小說”(13篇)、“女子教育小說之一”(1篇)、“女子教育小說之二”(1篇),此文只列出數(shù)目,而無具體篇目,但筆者根據(jù)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再作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關于“晚清”小說的標示》一文對“教育小說”的統(tǒng)計漏掉了標示為“歷史教育小說”的《理想之模范小學》(《教育雜志》第一年第二期,宣統(tǒng)元年([1909年]二月刊,無署名),加上署“(日)山上泉著,中國之苦學生譯”的《苦學生》(1903年[光緒二十九年],作新社出版),以及《村學究》(1905年《教育世界》第93-第96號,標示“短篇小說”,署“譯阿文格隨筆”)等,1903年到1911年間的教育小說遠不止20篇,見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⑩ “框式結(jié)構”這個敘述學概念特指故事層次之間的關系,類似于阿拉伯故事集《天方夜譚》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結(jié)構,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開篇交代《石頭記》的名字和故事來源也屬于這一寫法。參考劉禾:《敘述人與小說傳統(tǒng):比較文學讀書筆記》,《語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修訂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3頁。
{11} 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皵⑹稣摺笔菙⑹聦W中至為關鍵的一個術語,具體也可參見[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79-184頁;劉禾:《語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修訂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04-234頁。
{12} 王德威:《“說話”與中國白話小說敘事模式的關系》,《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頁。
{13} 如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徐秀明《遮蔽與顯現(xiàn)——中國成長小說類型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湯克勤《論轉(zhuǎn)型視野下晚清留學生小說家和晚清小說中的留學生形象》(湯克勤、李珊編著《近代小說學術檔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78頁)、王倫信《小說敘事中的清末教育改革》(《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1年第3期)等就認為“杞憂子“是《苦學生》的作者。
{1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吳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頁。
{15}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初載于《新小說》1902年第一號至1903年第七號,共五回,未完,標示為“政治小說”,1936年版《飲冰室合集》只收入前四回,1960年阿英編《晚清文學叢鈔》收入全部五回?!缎轮袊磥碛洝肥艿饺毡拘≌f《雪中梅》、《花間鶯》和英國小說《回頭看》(也譯《百年一覺》)的影響,小說采用“未來完成時”的視角回顧過去,迥然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
{16}{17} 飲冰室主人(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1902年第一號,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7頁;第39頁。
{18} [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李步樓、尚偉、祁阿紅、朱泱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00頁。
{19}? Michel Foucault, “Of Other Spaces: Utopias and Heterotopias,” Rethinking Architecture: A Reader in Cultural Theory, ed. Neil Leach,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p.330-336.譯文引自[法]M.??隆读眍惪臻g》,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年第6期,52-57頁。
{20} 老少年(吳趼人):《新石頭記》,《南方報》1905年9月19日開始連載,至1905年11月29日止,標“社會小說”,全書共40回,報上只連載到第十一回,1908年改良小說社推出《新石頭記》四十回單行本,此外還有南武野蠻的十回本《新石頭記》(小說進步社,1909年),阿英《晚清小說史》中將《新石頭記》和《新西游記》、《新水滸》、《新金瓶梅》等歸入“擬舊小說”。
{21} 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法案,規(guī)定在未來十年內(nèi)禁止除商人、外交官和學生之外的任何華人勞工進入美國,由此開始了一系列排華法案的制定與實施。經(jīng)過對1882年法案的若干次延長與修訂,1902年通過的一項條約將禁止華人勞工的法律永久化了。這一史無前例的反對某一特定族群的行動延續(xù)了整整60年。隨著嚴苛的《排華法案》的頒布,美國華人的數(shù)量開始萎縮,許多人永久地返回家鄉(xiāng),全美華人總數(shù)從1883年高峰時的13.6萬人下降到1900年的大約9萬人。參見[美]孔飛力:《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xiàn)代移民史》,李明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22頁。
{22} 陸士諤:《新中國》(又名《立憲四十年后之中國》),共十二回,標“理想小說”,題“青浦陸士諤云翔甫撰”,改良小說社1910年初版?!缎轮袊芬缘谝蝗朔Q講述未來新中國的景象,其中寫“萬國博覽會”在上海浦東舉辦,成了2010年上海世界博覽會的“預言”。
{23} 曠新年:《民族國家想象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
{24} 嚴格來說,嚴復是在1897年底到1898年間翻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 1825-1895)《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嚴復只譯了原著中“進化論”的部分,定名為“天演論”。見[美]史華慈:《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葉鳳美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87-107頁。
{24}{25} 關于嚴復《天演論》和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關系,見汪暉:《公理與反公理》,《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一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851-856頁。
{26}{28} “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是詹姆遜論述第三世界民族文學時提出的理論假設:“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帶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們應該把這些文本當做民族寓言來閱讀,特別當它們的形式是從占主導地位的西方表達形式的機制——例如小說——上發(fā)展起來的?!币奫美]詹明信:《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嚴鋒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28頁。
{27} [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曉蘇、周憲譯,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42頁。
{29} 詹姆遜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中有關第一、第三世界文化的劃分以及民族寓言、他性修辭等所引起的批評和爭議,可參照艾賈德·阿赫默德(Aijaz Ahmad)《詹姆遜的他性修辭和“民族寓言”》(Jameson's Rhetoric of Otherness and the “National Allegory”,1987)以及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后殖民氣息: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批評》(The Postcolonial Aura: Third World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 1994)等文章。
{30} 應星:《新教育場域的興起(1895-1926)》,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24頁。
{31} 《湖南省志·湖南近百年大事紀述》,第102-134頁;光緒三十四年學部總務司:《光緒三十三年分第一次教育統(tǒng)計圖表》(1907);清國留學生會館:《清國留學生會館第五次報告》(1904)。轉(zhuǎn)引自應星:《新教育場域的興起(1895-1926)》,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29頁。
{32} 《苦學生》佚名著,初載《繡像小說》(上海)1905年第63-67期,第一回,第524頁。
{33}{35} 任公(梁啟超):《少年中國說》,載1900年2月10日《清議報》第三十五冊。
{34} 梅家玲:《發(fā)現(xiàn)少年,想象中國——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現(xiàn)代性、啟蒙論述與國族想象》,《漢學研究》2001年第19卷第1期,第250-251頁。
{36} “大脫嵌”(greatdisembedding),語出查爾斯·泰勒《現(xiàn)代社會想象》,這里采用的是臺灣學界的譯法,大陸學界譯為“偉大的抽離”。見[加拿大]查爾斯·泰勒《現(xiàn)代性中的社會想象》,李尚遠譯,臺北:商州出版社2008年版,第87-112頁;[加拿大]查爾斯·泰勒:《現(xiàn)代社會想象》,林曼紅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3-59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To Make a Great People: the Narrator of The Bitter
Students, an Educational Novel in the Last Qing
Dynasty, Space Overseas and a National Fable
Lin Peiyuan
Abstract: Educational novels, written by writ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ere born in the complex background in which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had been abolished, the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class had changed and there had been a revolution in the world of fiction. The novels in this genre had inherited from the ‘condemnation novels and set a precedent to the genre of the educational novel in modern China, with its narrative tentacles extended to the strange overseas/foreign space. The Bitter Students, serialised in 1905, was a reflection of the deep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nation-state consciousness in terms of narrative forms and the spirit of utopian/heterotopia. A review of this novel can not only enable a revelation of the spiritual contents of the narrative involving the overseas/foreign space but also highlight the literary value of the work as a national fable.
Keywords: Fiction, narrative, heterotopia, literatures in Chinese overseas, a national f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