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鈞
我的朋友“江源石”三年前慷慨饋贈我的一套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編輯的“藝文叢刊”里,收錄有一冊薄書——清代黃漢的《貓苑》與王初桐《貓乘》的合編。《貓苑》之所以能夠成書,是因為“貓于故書不多見,或散見于子史群籍而未有專書”,黃氏乃博采兼收,條分縷析,凡關(guān)貓之種類、形貌、毛色、靈異、名物、故事、品藻,巨細(xì)兼載,足以補(bǔ)前人之缺漏,亦以小見大,存譏世利物之心于其間。而王氏之書,則分字說、名號、呼喚、孕育、形體、事、畜養(yǎng)等,頭緒紛繁,內(nèi)容博雜,對貓頗有溢美之情:
物之靈蠢不一,靈者異而蠢者庸,于此可以見天稟也。若貓于群獸,其靈誠有獨異,蓋雖鮮乾坤全德之美,亦具陰陽偏勝之氣,是故為國祀所不廢,而于世用有攸裨也。
王氏說到的“國祀”,當(dāng)是得之于以記載古代典章制度名世的《禮記》,在這本書的《郊特牲》篇里,有這么一句記載:“迎貓為其食田鼠也?!币粋€“迎”字,盡顯彼時之人恭敬誠摯的意態(tài)樣貌。
再略舉幾例黃著里的輯錄,分享一下貓的靈異:
貓鼻端常冷,唯夏至一日暖,蓋陰類也。貓洗臉過耳,主有賓客至。
(《酉陽雜俎》)
馬鞭堅韌,以擊貓,則隨手折裂。
(《范蜀公記事》)
杭州城東真如寺,弘治間有僧曰景福,畜一貓,日久馴熟。每出誦經(jīng),則以鎖匙付之于貓。回時,擊門呼其貓,貓輒含匙出洞;若他人擊門無聲,或聲非其僧,貓終不應(yīng)之。此亦足異也。
(《七修類稿》)
平陽縣靈鷲寺僧妙智,畜一貓,每遇講經(jīng),輒于座下伏聽。一日,貓死。僧為瘞之,忽生蓮花。眾發(fā)之,花自貓口中出。
(《甌江逸志》)
《流沙河認(rèn)字》里說:“貍貓類多具有掩蓋糞便的習(xí)性,川人叫‘貓蓋屎。所以刨土掩蓋曰‘埋,音義源于古體的貍貓字?!蔽疫€見到辭典里的一節(jié)小注:“陸佃曰:鼠善害苗,貓能捕鼠,故字從苗……《說文》無貓字,徐鉉新附有之?!?/p>
真正把寫貓、掌握貓之典故上升到貓文化高度的,正是博學(xué)和雅興俱佳的錢鍾書。他年輕的時候,寫過名氣不小的短篇小說《貓》(后來收入小說集《人·獸·鬼》)。在晚年,他在安枕之作《管錐編》里,多處記下有關(guān)貓的有趣札記。在用力最劬的《太平廣記》的讀書札記里,錢鍾書記載下過去中國人以貓觀時的情形:
貓“目睛旦暮圓,及午豎斂如綖;俗言貓洗面過耳則客至”。按陸佃《埤雅》卷四:“貓眼早暮則圓,日漸午狹長,正午則如一線爾”;托名蘇軾《物類相感志·禽魚》門有《貓兒眼知時歌》:“子午線,卯酉圓,寅申己亥銀杏樣,辰戌丑未側(cè)如錢”;《瑯?gòu)钟洝肪硐乱吨酒妗分林^掘得貓尸,“身已化,唯得二睛,堅滑如珠,中間一道白,橫搭轉(zhuǎn)側(cè)分明,驗十二時不誤”。故波德萊亞散文詩有曰:“中國人觀貓眼以知時刻?!眹?yán)元照《柯家山館遺詩》卷四《詠貓》之五:“我欲試君洗面,今朝有客來無”,正指《雜俎》所引“俗言”;憶德國亦有諺,稱貓自舐須乃人客過訪之兆。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九論“貓兒眼知時”云:“王夢薇捉貓驗之。謂:同一午時而晴雨異,同在一日而又以地之明暗異;昔人定時之歌,特以晝所見而推之所夜,實未嘗細(xì)驗之也。”張德彝《八述奇》光緒二十八年九月十四日記:“天下各國風(fēng)土人情有迥異者,有相同者,有跡同而義異者。如中國江海船上有鼠方得興旺,是目鼠如財神。西國雖不信讖緯,而大小各船亦必有鼠方敢遠(yuǎn)駛,不則慮遭沉裂,是又目鼠如福神矣?!贝擞钟⒅V“鼠不戀破舟”之別解也。
拿貓來看時間的典故,在西方傳教士那里也得到了獵奇式的書寫。他們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一種獨特的時間計時法——貓鐘。在古伯察的《中華帝國》里,記載幾個傳教士在農(nóng)莊訪問教民時,問路上碰到的一個小伙子是不是已到中午時間了,小伙子抬頭看看太陽,但厚厚的云層遮住了它?!疤礻幍锰珔柡α耍彼f,“不過,請稍等?!彪S后他從村子里抱來一只貓,扒開貓的眼皮看貓的眼睛?!翱?,還不到中午呢!”村民們的經(jīng)驗是:貓的瞳孔隨著中午十二點的靠近而迅速變細(xì),當(dāng)縮成一條像頭發(fā)一樣的細(xì)線,并垂直穿過眼睛時,便是中午十二點,此后瞳孔便開始擴(kuò)大。
錢鍾書二十四歲時寫過一首五言律詩《當(dāng)步出廈門行》:
天上何所見,為君試一陳。
云深難覓處,河淺亦迷津。
雞犬仙同舉,真靈位久淪。
廣寒居不易,都愿降紅塵。
我最初讀到“雞犬仙同舉”時,不知里面還藏著一段典故。后來讀《管錐編》,密碼即刻破解。仍然是在《太平廣記》的札記里——《劉安》(出《神仙傳》):“余藥器置在中庭,雞犬舐啄之,盡得升天。”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出《續(xù)仙傳》):“居舍草樹,全家人物雞犬一時飛去……唯貓棄而未去?!痹脝枴队翁靿s詩》之五:“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隨雞犬上青云?!弊宰ⅲ骸跋韶埗础M寥藗餮嗉译u犬升天,貓獨不去。”俗諺“貓認(rèn)屋,狗認(rèn)人”,正道此況。觀察畜獸者嘗謂貓戀地勝于戀人,狗則不爾;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賁來,譬如貓之習(xí)其屋非好其人。貓居洞而不入云,蓋以誕語示實情耳。
原來貓的品性里還有一段不羨仙鄉(xiāng)天界的骨氣。有一句可能過了氣的網(wǎng)絡(luò)用語,正可用來詰貓和像貓一樣的某種人——“你咋不上天呢?”這兩種價值判斷完全相反的貓喻,正是錢鍾書在修辭上的一個創(chuàng)意發(fā)現(xiàn),他命名為“一喻兩柄”。優(yōu)雅的貓不是自甘“墮落”,而是不屑于和雞犬們同升仙界。它是隱身于大地的“士”,因為易形和換上了一身毛料便裝,我們已經(jīng)看不出它的真身,看不出這位從來不亮玉笏的平民,其實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子曰“人不知而不慍。”貓的道行還真深厚得須仰視才見。
一只貓弓身、俯視、縱身一躍,在空中輕巧地翻身旋轉(zhuǎn),而后平穩(wěn)地用腳著地,靈巧而輕盈。它的這種奇特的動作被科學(xué)家稱為“貓旋”?!豆苠F編》里也談?wù)摰饺藗冇谩柏埿眮碚撐模河軐W(xué)家洛克戲作《叫春貓》詩,即稱其雖墜自墻頭屋頂,卻不失足,掉尾徑行,揚(yáng)揚(yáng)如也。法國文家高諦葉自夸信手放筆,無俟加點,而字妥句適,有如擲貓于空中,其下墜無不四爪著地者。
貓的輕盈走步,早已被時裝模特模仿來作為她們表演時使用的標(biāo)志性動作——行走時左右腳輪番踩到兩腳間中線的位置,身體就會晃出一種搖曳多姿的性感與輕盈之美。昌耀的《山旅》寫到過雪豹,從這個大型的貓科動物身上,亦可仿佛得見貓的輕盈之美:“高山的雪豹長嚎著 ?/ ?在深谷里出動了 ?/ ?冷霧中飄忽著它磷質(zhì)的燈 ?/ ?那靈巧的身子有如軟緞 ?/ ?只輕輕一抖,便躍抵河中漂浮的冰排 ?/ ?而后攀上對岸銅綠斑駁的絕壁”。昌耀寫雪豹的聲音,寫它棲息之處的幽僻,最妙之處是寫豹子的目光和它動作的輕盈敏捷。冷霧既是氣象的交代,更是幽悄氛圍的營造?!傲踪|(zhì)的燈”完全是昌耀自創(chuàng)的新語。從前所謂的燈,是焚燒油膏以取光明,這里拿“磷質(zhì)”來作為限定詞,一方面是精準(zhǔn)地摹寫了豹子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白磷可以自行發(fā)亮的物性;另一方面,磷光幽暗的光亮,又賦予豹子一層神秘感,強(qiáng)化其目光的幽悄冷逸。這樣的選詞,還透露著昌耀對地質(zhì)類名物的特殊嗜好。“軟緞”的喻象用得也是精彩至極。作為大型貓科動物的雪豹,其身體本不輕盈,它的輕盈來自它在運動中對自身肉體重力的巧妙控制、轉(zhuǎn)化與消解。(一如杜甫筆下化重為輕的描寫:“身輕一鳥過”或“微風(fēng)燕子斜”。)
再分享一節(jié)文字,文字的對象是貓的冤家老鼠。錢鍾書評點后魏的盧元明寫下的《劇鼠賦》,讓我們得到一種雙份的欣賞:
“托社忌器,妙解自惜;深藏厚閉,巧能推覓”;寫鼠之性能,簡而能賅。前八字言鼠善自全,后八字言人難匿物?!绊毸汽溗氚氪梗廴缍菇侵信?,耳類槐葉初生,尾若酒杯余瀝”;寫鼠之形模,揣侔甚巧?!把廴缍菇侵信敝芭豹q杜甫《胡馬》言“竹批雙耳”之“批”;“尾若杯瀝”思致尤新,指殘瀝自酒杯傾注時纖長如線狀,非謂涓滴留在杯底;“或床上捋髭,或戶間出額,貌甚舒暇,情無畏惕”;寫鼠之意態(tài),讀之解頤……《初學(xué)記》引此文,作“床上捋須”,而《太平御覽》作“壁隙見髭”,減色倍理;夫睹虎一毛,不知其斑也,壁罅只出鼠髭,何緣能見鼠貌之安閑而鼠情之恣放乎?“捋”字稍落滯相;近人陳三立《散原精舍詩》卷下《月夜樓望》:“松枝影瓦龍留爪,竹籟聲窗鼠弄髭”,常聞師友稱誦之,倘亦曰“床上弄髭”,便髭毫無遺憾矣。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