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 雨
農(nóng)歷九月,秋高氣爽,風(fēng)和日麗,正是三邊高原最宜人的季節(jié)。這時,忙碌了一年的農(nóng)家,恰逢莊稼上場,豐收在望,忙里偷閑,去城里逛一逛九月會,看看外面的世界或嘗嘗時鮮,換換口味;或擠進密不通風(fēng)的戲場聽聽秦腔;或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山南海北趕來貿(mào)易的商業(yè)市場,選上幾樣心愛適用的品牌,置辦點生產(chǎn)生活中還缺少的器皿農(nóng)具……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堪與每年春節(jié)過年相媲美,是定邊農(nóng)民一年一度最為賞心悅目的活動之一。用當(dāng)今年輕人的時髦話說,那叫“放松放松”,或叫“過把癮”!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還是少年的我,每到這個時節(jié),總愛纏著爸爸媽媽要去逛會。由于貧窮,爸媽總說:“咱們不買不賣,去那兒干啥?”一次次地被拒絕,一次次的失望,使我幼小的心靈越來越對九月會產(chǎn)生了無限的向往。那逛會回來的小伙伴們描述的會景,熱鬧、古怪、新奇,好玩的、好吃的、玩把戲的、賽馬的、吹琉璃嘎嘣的……仿佛就在我眼前跳躍,我連夜里做夢都發(fā)出一陣嘆息聲和唏噓聲。
“心誠感動了上帝?!币粋€星期天的早晨,媽媽背著爸爸偷偷地給我五毛錢,千叮嚀萬囑咐地說:“早去早回,千萬別生事?!蔽乙涣餆煹嘏艹黾议T,去找約好的幾個小伙伴,向城里的會場跑去。
那時的九月會場在南城墻外馬惠油房東邊(今文化廣場圖書館大樓向東直至紀念塔巷),地里的莊稼早收的一干二凈,場地修理的平平整整。南部是一溜擺小沙丘,高低起伏不平(賽馬場),再南就是亂墳灘了;北邊是南城壕,城墻與會場中間有一道因年久堆積而成的沙梁。戲臺搭在西邊油房外面東墻下,中間分別由商鋪、飯館搭成兩條二十余米寬的街道;南邊一條是相對的百貨店,賣布的賣衣的賣綢賣緞的日用雜貨,琳瑯滿目,鐵器銅器,馬鞍羈轡,繩索掃帚,京廣雜具,山西的簸箕、笸籮,蘭州的水煙、玻璃,河南的風(fēng)箱,河北的皮件,把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北邊一條街全是相對的館子、小吃、飯鋪、時鮮。有裝璜排場的榆陽飯莊、黃鶴樓酒家,大生意人在里邊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真乃酒逢知己千杯少;有風(fēng)味小吃拼三鮮、海雜燴、餃子、油餅、牛肉面、涼粉、剁蕎面,更有平底鍋醋溜烙羊肉,吱啦一聲香四溢,饞得我們幾個小孩咕咕直咽口水。突然間又聽那邊一個尖噪子叫道:“快來吃呀!滾滾的羊雜碎,碗大舀得稠,上面飄著辣子油,撒把蔥花花,濺出油點點,吃了暖和和,走路飄腳尖……”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滿場香味融融,流光溢彩。更有回民的撒子香又脆,蒙人的奶皮薄又甜。西邊一伙寧夏人白帽短襖喝著八寶蓋碗茶,高談賀蘭山風(fēng)光。東邊一圈蒙古客,磚茶炒米加酪丹,暢論草地牛肥馬壯。韓城賈販來棉花、花椒、柿餅,白紅黃色靚貨真。隴東南路商來馱核桃、花生,回馱鹽,滿面春風(fēng)。
最東頭是騾馬市場。騾、驢、馬、牛,插花紅,靜拴樁,任西安客品頭論足,挑肥揀瘦,精挑細選。牙子們穿梭其間一手托兩家,東道西說,油嘴滑舌,力趨成交。你看他嘴里說:“這匹馬膀闊蹄圓,四腿如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真正一匹千里駒,你往上一騎跑起來,快如風(fēng),去無影,一天一夜回家門,婆姨娃娃樂開懷,高頭大馬福運來……”手里不停拉著客人的手,不忘手上蓋塊黃白不分的粗布遮蓋,低頭念叨著:“這個大,這個小,這個數(shù)你別再狡;我不向張,不向李,公平交易最公道;他要賣,你要買,千里有緣做買賣;你少進,他少退,哈哈一笑就成戲……成了,成了!走走走!那邊打票,(上稅)去看戲,會散咱們喝酒去……”一樁樁牲畜交易就在牙子們地吆喝中做成了,并總是賣主高興,買主滿意,牙子兩頭收錢,最后皆大歡喜。
忽然間只聽鑼鼓大作,馬聲嘶嘶,南沙畔下塵土飛揚,人聲鼎沸,原來是蒙地來的賽馬比賽開始了。只見身穿長袍的蒙人,頭裹紅布,手揚馬鞭,坐下棗紅馬、黃驃馬、烏騅、踏雪、桃紅、胭脂,風(fēng)馳電掣般向東飛去,一會兒又向西奔來。跑在最前面的年輕騎手,一回頭看似覺已穩(wěn)操勝券,便興奮地高喊蒙語:“哈少,哈少!”沖向終點。頓時被一群著妝鮮艷、頭帶無數(shù)銀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漂亮蒙族少女簇擁著走向領(lǐng)獎臺,捧回副金光碧燦的馬鞍,銅蹬叮當(dāng)聲中與少女們擁入酒肆……
看完賽馬,戲臺上鑼鼓喧天,戲開了!今天唱的是《西廂記》,定邊劇團頭牌女旦張桂英演鶯鶯小姐,郝秀珍演紅娘,陳寶清演張生,那月夜相會一場,直演得纏綿悱惻,蕩氣回腸。臺上假戲真演,臺下牽腸掛肚,為戲中人鳴冤叫屈,吶喊助威。更有些老太太看得淚流滿面,唉聲嘆氣,想必是演員的高超演技,勾起了那遠去的記憶。更多識戲人則贊嘆演員口齒伶俐,道白清晰,一招一式,一瞟一瞥,功夫到家,一流演技……
對于臺上的戲,說實在話,我們小孩看不懂,特別是對文戲更沒有一點興趣。遠不如黃天霸、竇二佟,行俠仗義,高來高去,打得痛快,看得過癮。互相一對眼神就鉆出人群,跑向另一處被大人小孩圍看的地方。
原來,那里是蘭州客人擔(dān)的兩籮筐紫色玻璃嘎嘣。大、中、小三種。紫色紅暈,薄如蟬翼,大的如碗,中的如勺,小的如杯,帶一個細細的長把。只見那人或用嘴將把輕輕吸動,或用雙手交叉握住把口,上下合氣,只聽得一陣嘎嘣嘎嘣脆音響起,悠揚動人,令人驚奇。一個中年人用一毛錢買了個中號的,放到口里剛一用力吹氣,就聽到“啪”的一聲,碎裂成無數(shù)紫片,飛向四方。他順手將握在手里的部分扔在地上悻悻走了。一群小孩圍上去搶那紫紅玻璃片,放在眼前照太陽。我們幾個同來的伙伴也搶到幾片,一同照太陽看,頓時覺得天地一片鮮紅,光彩萬千,真像看西洋鏡一樣高興異常,立即興奮起來,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大!我的看得遠……
瘋了一天,逛了一天,會場上鉆了一天,看了一天,可總感到還有些沒看到的地方,沒看見的東西。這時肚子不停地咕咕直叫,幾個小伙伴一塊走到羊雜碎攤前,一人吃了一碗最便宜的羊雜碎,一人花了五分錢,雖然不是很飽,但都說不吃了,剩下的錢還要買別的東西。我們又回到雜貨市場。我給爸爸買了一片水煙二毛,給媽媽買了一個化學(xué)(塑料)大發(fā)夾二毛,給小妹買了兩個小鐵發(fā)夾五分。
錢花完了,小伙伴們也像了卻心事,在夕陽西下中,帶著無限歡樂,無限滿足,還有些說不出的遺憾返身走向回村路中……
歲月如流,花甲已過,兒時的記憶大都模糊。惟對九月會的印象還似昨天一樣清晰,豈非咄咄怪事?仔細推敲,怕是那次來之不易的逛會是在過于艱難中得到所致。可是現(xiàn)在每年一次九月會期,孫子纏著要去逛時,我卻一如父母當(dāng)年一樣,說一句:“咱們不買不賣, 去干啥!”
前幾年在編撰《定邊文庫》座談會上,一位負責(zé)撰寫“定邊民俗風(fēng)情”的榆林學(xué)院教授問我定邊九月會的情況,勾起我對九月會的記憶,那早已塵封半個世紀的情景,一幕幕變得清晰起來,便將六十年前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梳攏了一番。為給友人一個較完整東西,又不惜燈下查閱古籍,星期天專門領(lǐng)上孫子走了一趟九月會場,感受一下今天九月會的味道。匆匆兩個小時歸來,只覺性味索然,毫無情趣,除腰酸腿疼外別無收獲。唯覺今天的九月會獨具三多:人多、兒童游樂多、賭博多。眾多商家以賭會友,融銷售于博采之中。騾馬大會已無騾馬,唯見熙熙嚷嚷的人群,穿梭徜徉,小販、小吃攤業(yè)主的叫賣聲,融匯著戲臺上的鑼鼓聲游蕩在會場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