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冰峰
驚蟄天的晌午,日頭出奇地好,把初春的馬鞍山,包括山北面殘存的冰雪,都照得軟乎乎的。填倉靠在福興寺的墻角,抄著袖子,瞇起眼睛,讓暖暖的光曬進身上的每處骨頭縫里,嘖……真舒坦。填倉每天天不亮就讓師父趕起來扎馬步、走木樁、打沙袋,曬太陽這樣的時候太少了。他想,世上最舒坦的事兒,應該就是吃飽喝得了,靠在墻根兒曬太陽……
山門吱嘎嘎地響了,他慵懶地支棱起耳朵聽了一下,隨后趕緊一縱身跳上梅花樁。他心里偷偷念叨:“真懸,差點叫師父堵住??稍捳f回來,師父今天的腳步咋這么慢,這么重?要不,憑他以往那走路速度,肯定能堵住我?!?/p>
宮道長在院子當中停下腳步,甩了下拂塵:“別在那兒裝相了,再站半炷香,站完進大殿里來?!比缓?,風似的走進二層殿。填倉伸了下舌頭,瞅這出,師父又要講法了。
宮道長原本只是邊門縣一個莊稼院的孩子,后來跟隨一個游方的道長上了武當山修行。幾十年后,他回到老家,就在這勝寶山的道觀里掛單修行。宮道長道學高深,方圓幾百里的許多信徒慕名而來,或聽道,或學武,聚集了近百人。
師父不要求填倉聽道,可填倉挺愿意聽,練完功就在旁邊跟著聽。師傅講法不玄、不飄,誰都能聽明白。師傅講:“這道啊,是一種信仰,啥叫信仰啊?就是人活著的一個奔頭。人只有為了信仰活著,才有精、氣、神。人世間的所有東西,包括咱們?nèi)嗽趦?nèi),都在五行之中,凡事都要順其自然,這世道才能平平安安,要不就會出天災人禍?!?/p>
有師兄就問他:“山底下的日本人,不在自己國家老實待著,跑到咱這地界成天咋咋呼呼的,他們是順著五行不?”師傅捋一捋胡子說:“他們這就是反天道而行之,是魔道,必遭天道所譴。”
另一個師兄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有槍有炮的,這個魔,現(xiàn)在壓著咱這道呢?!睅煾抵刂氐貒@一聲:“國家積貧天道孱弱,必然被魔道所欺。”
有個漂亮的師姐就嘆氣道:“那些東北軍都撤到關里去了,咱們化外之人,除了靜心為百姓求安,恐怕也干不了別的?!编彺迥莻€叫二壯的師兄站起來,用拳頭捶了下柱子:“俺就不信那個邪。師父,您帶俺們成立這個白刀會,不能光是講道吧?咱得做點啥。”師傅忙擺手,示意他壓低聲音,又輕聲輕語地說:“咱們成立白刀會,就是要除魔衛(wèi)道,不過你們要想好了,包括師父我在內(nèi),咱們修為尚淺,要是真刀真槍地拼起來,估計都免不了一死,你們打怵不?”一屋子人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低吼:“為國盡忠,驅邪除魔,死而不悔……”
填倉走進大殿的時候,師兄師姐們都已經(jīng)一身縞素地聚齊了。宮道長正大聲地吼著:“昨兒個,小日本的征糧隊說大伙交糧不積極,存心對抗皇軍,把靠山屯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幼一個沒留……咱們的衣食、香火,都是這一方百姓在供養(yǎng)。百姓就是咱們的衣食父母,有人殺了你們父母,你們該咋辦?”屋里的人似乎被一團火點燃了,喊出來的聲音都帶著熾熱:“斧正天道,替鄉(xiāng)親報仇!”
宮道長喊填倉過來,填倉擦了擦鼻涕,慢慢地蹭過來,他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心里沉沉的。宮道長把他領口裂開的紐襻系上,輕聲問他:“知道你為啥叫填倉不?”填倉點點頭:“知道,師父把我從山底下?lián)旎貋砟翘?,正好是填倉節(jié)?!睂m道長摸了摸他的后腦勺:“這名字還有另外一層深意,你以后長大了自己參悟吧。孩子啊,你今年十三了,可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師父這些年忙忙活活的,也沒能照看好你?!碧顐}聽出了一絲歉意和哀傷,心一沉,忙拽緊師父的道袍袖子:“師傅你說啥呢!要是沒有師傅,我估摸著早就叫野狼叼跑了。師父,我有姓,我姓宮,你就是我親爹?!?/p>
宮道長平日里參透生死般平靜的臉似乎動容了,眼角滲出一點晶瑩。他從條案上拿起一個包裹,替填倉背上:“師父仔細看過你的九宮天格,你此生注定馳騁疆場,所以從小開始,我只教你習武,不領你悟道……其實,除魔何嘗不是修道呢?”宮道長摸著填倉的頭頂?shù)驼Z,填倉揚起頭,似懂非懂地盯著師父。
宮道長拉著他的手慢慢走到山門前,指著西北方向對他說:“記住師父的話,一直朝那個方向走,找個叫延安的地方,那里有支隊伍,師父聽幾個從那邊來的人說,那是一支仁義之師,你去投奔他們,將來一定會有番作為?!碧顐}聽得蒙頭蒙腦的,忙給師父跪下:“師父,你為啥攆我走???是不是我哪兒做得不對惹你生氣啦?”宮道長輕笑一聲,把他扶起來:“師父和你師兄師姐們要去做件大事,估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先去,要是……師父還能回來,就去那兒找你,聽話?!碧顐}不敢和師父頂嘴,瞅了瞅師父和身后過來送他的師兄師姐,一步三回頭地走下山坡,向著師父指的方向走去。
1937 年3 月上旬,在日占區(qū)出版的《奉天日報》頭條刊發(fā)了一條新聞:“今法庫邊門地區(qū)福興寺,有匪首宮良棟,糾集反日分子百余人,秘立反逆組織‘白洋法’,呼口號‘驅邪魔護天道’,突襲東科爾沁前旗警察分所,此股匪患雖手執(zhí)刀槍并無火器,然兇悍異常,致我士兵及皇協(xié)軍二十余人玉碎,搗毀分所后,旋進軍旗公署駐地后新秋鎮(zhèn)。前旗參事官淺野良三中佐率隊攔截,激戰(zhàn)于彰武平頂山。后匪幫被我大軍所圍。然百余匪眾竟無一人肯降,被盡皆誅戮……”
1946 年初春,秀水河子戰(zhàn)役的前幾天,東北聯(lián)軍進入法庫地區(qū)。在一個輕雪飄揚的早晨,邊門西部山區(qū)的一片荒冢前,一個身著戎裝的年輕人在脫帽默立。警衛(wèi)員跑過來:“營長,老鄉(xiāng)們都說,當時尸骨遍地,小鬼子又催得緊,來不及辨認誰是誰了,就稀里糊涂地埋在這兒,實在認不清到底哪個是宮道長的墓了。”年輕軍官點點頭:“算了,神州無處不青山,十四年的抗戰(zhàn),犧牲的烈士何止幾千幾萬,有多少人都埋身荒野了。最起碼我還能有個憑吊的地方,知足了。我想,有師兄師姐們陪著,老人家無論睡在哪兒都不會寂寞的。”
說完,他飛身上馬,對警衛(wèi)員說:“師父曾給我起了個小名叫填倉,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就是祈求老天風調雨順,天下的百姓能夠五谷滿倉的意思。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們的事業(yè),都是在為和平而戰(zhàn)。我想,雖然我與他的信仰不同,但是,咱們所做的與老人家所奉行的‘天之道應順于民’的道家理念,是殊途同歸的?!闭f完,他催動戰(zhàn)馬,迎著雪花,踏著廣袤的東北大平原,向目的地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