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慧
電影和小說都講述了偷渡的小漁為與男友在國外取得居住權,被迫與外籍老頭結婚騙取綠卡的故事。小說和電影都塑造了一個善良的移民少女如何在異鄉(xiāng)忍受生活磨難,與各種人和諧相處的美好形象,流露出中西文化差異、華人移民身份卑微等生命移植帶來的痛。
除此之外,電影融入了導演張艾嘉、監(jiān)制李安和原著作者嚴歌苓三人共同的精神氣質(zhì),展示了多元主題和微妙的人際關系。李安曾在《喜宴》等電影中探討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張艾嘉作為女性導演,她的電影以表現(xiàn)細膩著稱。電影將原著的地點從悉尼搬到紐約,隱含著紐約是個文化大熔爐,更適合表現(xiàn)文化間的沖撞的意圖。
小說中的馬里奧是一個西方底層人物的形象——潦倒的賣藝老人。嚴歌苓只是淡漠地稱其為“老頭”。張艾嘉卻用知識分子替換了這個不甚高明的出身,并賦予他人名“馬里奧”。
張艾嘉沒有采取小說中對老人的消極描寫。他是一個左翼作家,看似生活凌亂卻心懷理想。好賭抽煙的他對生活持一種放棄又優(yōu)雅的態(tài)度,雖然與好友開著“我抽這玩意就是想讓自己早一點死”的玩笑,但當好友試圖安慰他“活著就好”時,他卻反過來提醒老友,他之所以看起來活著,是因為“他是一個快樂的死人,而你則是不快樂的活人”。這足夠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清醒富足。他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根源是這個殘酷功利的國家讓他失望。
張艾嘉的老人形象更具浪漫色彩,其作用是為了強化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為之后的文化交鋒下雙方的互相融合做鋪墊。小漁所代表的東方文化是弱者,最終在東西方文化不斷的交流中取得了平等。電影里的馬里奧和小漁二者之間的影響是相互的,小漁東方式的純凈感動了老人,他在小漁的影響下重拾寫作,向小漁學中文。另一方面,老人對小漁的西方式人道主義的啟蒙讓其放下戒備,并開始追求自我。
嚴歌苓在小說中更追求文化差異的超越。小漁和老頭都是文化大熔爐下的邊緣人。小漁是一個西方社會中身份卑微的移民者。老頭是一個在悉尼生活、窮困邋遢的意大利人,這種設置有趣的是,悉尼對他和小漁一樣都是他者。在尊重中西文化差異的基礎上,嚴歌苓盡量避免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置于決然對立的兩極,她的西方老人是多重文化身份的雜糅,身上也看不到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感。相反,小漁在老人面前是一個“強者”。“當小漁撿了錢還他,他仰視著她,好像那些錢是她賜他的?!毙≌f強調(diào)了小漁對老人東方式的感化,讓這個變了質(zhì)的生命重新煥發(fā)光彩。在小漁的影響下,老人的行為發(fā)生變化,開始自食其力。雙方的影響是單向的。
嚴歌苓把筆觸伸向人物內(nèi)心,刻畫了一個溫情孤獨的西方老人形象,老頭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有人參加他的葬禮。嚴歌苓描寫邊隅人生是“有意識地淡化民族、文化的界限,作為人類中的一員,必然會有孤獨、無助等人類共性”。她借助人性的共通之處消除文化差異帶來的人際關系的不平衡。如在婚禮時小漁想“什么原因,妨礙了他成為一個幸福的父親和祖父呢?”正是一個彷徨孤獨的生命,喚起小漁人性中的真善美。
無論是小說中還是電影中的小漁,都被賦予了東方女性的所有優(yōu)點,它們都試圖塑造一個清新善良的少女形象,但由于作者和導演文化觀照方式的不同,小說和電影在表現(xiàn)女性主義思想上有巨大的差異。
小說文本突出了小漁隱忍寬容的特點。小漁對吝嗇計較的老人和自私暴戾的男友江偉都抱有將心比心的同情。比如她為老人這么大歲數(shù)只能在丑劇中扮個新郎、在戲中過現(xiàn)實的癮感到難過,由此看出她對生命的憐憫之情。而面對江偉的大男子主義,小漁選擇將痛苦留給自己,她不哭是“生怕江偉心里更毛”。小漁始終沒有自己的話語權,最后也沒有跟江偉分手。這體現(xiàn)了嚴歌苓追求寬容的獨特觀照方式。嚴歌苓曾多次表達自己對女權主義的質(zhì)疑和對崇尚寬容的女性的推崇,她寫這篇小說是為了表達對“善良的弱者的敬意”。
電影突出女性作為異域強勢文明和男性社會的他者,最終掌握話語權的過程。電影里的小漁比小說中更純凈。小說里的小漁是一個護士,為同情將死的病人竟獻出了童貞,與江偉相識不久就與他發(fā)生關系,突出小漁的寬容的同時,也給人造成隨便低下的印象。張艾嘉將小漁和江偉的關系定為青梅竹馬的戀人。在張艾嘉看來,喪失自我的寬容是一種迷失靈魂的毒藥。電影加入了江偉隱約出軌的情節(jié),又透過一首辛曉琪唱的《決定》,精巧點出小漁的內(nèi)心轉(zhuǎn)折。在電影結尾,她選擇離開江偉,陪伴馬里奧度過最后的時光。
張艾嘉的小漁多了尋找自我的過程,并表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諷刺。江偉和小漁,一段注定悲劇的不平等愛情,在中西文化差異的沖擊下,江偉代表著東方文化對西方強勢文化的妥協(xié),小漁則選擇堅持自身美好的人性,兩個擁有共同文化基礎的人卻最終形同陌路,走向了決裂。而兩個受不同文化觀念影響的人——小漁和馬里奧卻達成了對彼此的尊重理解。這是電影對小說的延伸,也是由于作者和導演的不同文化觀照方式引起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