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 亭
那是戀愛時期,我的丈夫還是我的男朋友,彼時的他剛從九寨溝考察點下來,身上殘留著“野人”的氣息,他對我說過最打動我的話。他坐在我對面,一半臉沐浴在陽光中,一半埋在陰影里,對稱分明的光影使得他帶上一點“思想者”的色彩。我們已經(jīng)認識一年多了,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嫁給他。
我來到這個山下小鎮(zhèn)之前,一直待在上海,我的胃消化了小鎮(zhèn)的食物,身軀還包裹在上海的時裝里。我對面的他,沒有西裝革履,胡子青蔥茂盛,盡管笑容看起來干凈,但是衣服土里土氣的。他的樣子有點滑稽,卻與周圍的環(huán)境很和諧:頭發(fā)有些長、有些亂,眼睛炯炯有神,聲音粗獷渾厚。他腰間若是再配一把大刀的話,與山上的牧民毫無二致。
你想象不到,一個博士會是這個樣子。通常在人們眼中,博士是留著小平頭、戴一副金邊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伤皇?,因為他是高山動植物學的。他的內(nèi)心也是高山動植物學的。正是他對動植物的博通,吸引了正想寫一本博物書的我。
他的內(nèi)心就是高山動植物的樣子,樸實、不諳世事。他了解植物的葉脈、動物的花紋,但不懂人心復雜的紋理。他喜歡我,但不會用寶石、項鏈、漂亮衣服討好我,而是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他的童年、他的大山。他不會用車代替我的步行,只是在走路時笨拙地護著我。他的眼光很不會挑東西,給我買生日禮物時,常常折騰好久也沒有結(jié)果。
我喜歡他什么呢?湖水一樣的眼睛,還是大山一樣的品格?
他此刻坐在我面前,面龐被紫外線曬得暗紅,并非站立的姿勢,掩飾了不高大卻瘦弱的身軀。店員過來添茶,他禮貌地說著謝謝。他總是這么彬彬有禮,看上去也像一個可靠的人。
我的父親會像我一樣喜歡他嗎?父親在大山里和植物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一生的愿望就是他的孩子可以不必認識植物。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看見我面前的這棵植物時,一定是憂心忡忡的,即便這棵植物是有學歷標注的高山植物。
“你是怎么研究動植物的咧?”我問這棵植物。
“辨別,分類……”
“不就是認植物嘛,老農(nóng)也會,說不定認得更多!”
“某種程度上,可以這么說……”
陽光偏移了一些位置,從他側(cè)臉劃過,落在茶杯上,這時候他看上去不像“思想者”了,倒像一個放牛娃。其實他沒放過牛。出生在華北平原的他,十八歲前連山都沒見過。他的童年敘述中,有玩伴、刺猬、野兔、楊絮、柴堆、核桃、書本,但沒有牛。我有點心疼他了,那些書本沒有把他變成漂亮的人,反而變成了放牛娃的樣子。他裝了滿肚子的墨水,離開京畿之地深入西南腹地,一天天地跑到高山上,就為了辨認來去無蹤的動物、毫無知覺的植物。
杯子里的茶葉被開水攪得上下翻動,葉脈舒展開來,露出一些像命運掌紋一樣的細紋。
“這是什么茶?”我指著翻騰的葉子,問放牛娃。
“高山云霧帶的老樅,必須長在霧氣繚繞的地方,而且只有這個山頭的茶,才會有先苦后甜的滋味,你試著喝一口看看?!?/p>
我將信將疑,飲了一小口,先是微微發(fā)澀,咽下去后,一種綿長的回甘浸潤在舌尖。我放下茶杯,他已將調(diào)研記錄本打開放在我面前,認真地講解這種植物的特性。這時陽光又落到他另一邊臉上,使得神采飛揚的他,看起來很像一個學者。
面對從山上下來的茶葉,以及從土地跑到記錄本上的植物,他是如此自信和投入,我想他一定下定決心一輩子和這些動植物待在一起了。我是應該站起來走掉呢,還是留下來學習認識一株植物呢?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內(nèi)心變化,或者注意到了但沒有表露。他繼續(xù)耐心細致地說著他的高山,我只好繼續(xù)坐著聽他講。
他說:“原始森林、草甸是我考察的蹲點。主要以聽、看的方式觀測,這需要很強的耳力和視力?!钡拇_,盡管他對人的情緒的捕捉能力不是很好,耳力、目力卻不錯。
“林草地的生態(tài)鏈是完整的。這里所構成的延續(xù)千年甚至百萬年的復雜生態(tài),是生命延續(xù)的奧秘。盡管人類已在自然面前表現(xiàn)出強大的改造力,但仍需敬重自然。無論世界如何改變,有一樣始終是無法改變的,人類依然并且只能生活在無所不包的自然界中,并無時無刻不在與外部世界產(chǎn)生物質(zhì)、精神和情感上的交流與互動?!?/p>
“這和你的觀測有什么聯(lián)系呢?”
“我通過觀測,估算和統(tǒng)計出特有植物、動物的數(shù)量,觀測分析它們的特性,以及它們的變化。當生態(tài)被破壞時,它們的數(shù)量就會變少。這通常是人類破壞造成的。我的工作,就是讓人們了解它們,意識到保護它們的重要性?!?/p>
“你一個人在山上,怎么生存呢?”
“高山溫差大,即使是夏天也要穿羽絨服。強烈的紫外線更是把皮膚曬得脫皮。觀測點要經(jīng)常變換,睡覺就很麻煩,有時能找到背風處搭帳篷,有時只能在稍微平整一點的坡地草草地支起帳篷,睡在睡袋里。海拔高氣壓低,沒有高壓鍋飯就煮不熟,只能生火烤食物。經(jīng)常方圓百里之內(nèi),只有自己這一堆篝火?!?/p>
這聽起來比放牛娃艱苦。
“我的觀察點偶爾會有牦牛經(jīng)過。它們屬于山下的牧民。牧民的居點很分散,在海拔相對低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去離我最近的牧民家補給食物和用品,也只有在牧民家我才能好好地洗臉刷牙洗澡。高山草甸地帶,能遠遠地看見山林下碧藍的湖水,取水卻非常麻煩?!?/p>
他的生活,已經(jīng)遠離正常人類的水準。
“高山的草甸美極了,繁花星星點點,風吹時富有旋律的翻動,猶如優(yōu)美的浪花。貓在這樣繽紛絢爛的草叢中,等待黎明是很享受的。黎明是大山最激越的時刻,鳥群會隨著日出的波動喧鬧起來,唧唧唧,啾啾啾,嘶嘶嘶,咕嘎咕嘎,由疏到密,匯聚,散開,跳躍不止,此起彼伏……當?shù)谝豢|陽光穿越云霧灑到我身上,我的心就被感動得像湖水一樣。”
他已沉浸在有關高山的敘述里,像一株披著詩歌的植物。
“一定要保持安靜,確保一切處在自然的狀態(tài)下。聽和看非常關鍵,判斷只在一剎那間,并需要反復驗證。你對一朵花足夠認真,這朵花也會變得足夠奇妙。一花一世界,佛一點也沒騙我?!?/p>
這時候他又像個哲人。
“自然是浩瀚的,人是渺小的,人始終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的法則浩蕩不息,人的法則荒唐而僭越。你知道嗎,人的痛苦,不是源于孤獨,而是因為人太強調(diào)自我,以自我為中心,從而迷失了方向?!?/p>
“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植物?”我逼問他,想把他從高山拉回現(xiàn)實。
“你是我在這家茶館遇到的最美的茶樹。你知道嗎,我每一次下山,會先來這一家茶館,消磨大半日的時光,讓自己先適應人世的氣息,才啟程返校。這個茶館當著十字路口,陳設富有當?shù)氐拿袼罪L情,吸引不少來此觀光的游客。我想你來這里,也是沖著民族情調(diào)來的。也因為這樣,我們相遇了。”
的確,我們相遇了,在這人來人往的十字街,茶商與馬隊云集之地。
此前,我仰慕過許多山人,比如山居的王維、柴門里的孟浩然,比如山寺的掃地僧、佛前的高士。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到山上去。俗事紛擾的時候,我也到山上去。山,是我所知道的離天最近的地方。只要站到山上,我的目光就能走得更遠。
現(xiàn)在,我遇到山上下來的人。這個人向我講述他眼中的山,仿佛山的性情已在他的血液里。隔著茶霧,我想象他血液中的山。我當然知道這山,又荒又野??伤难凵穹置髟谡f,山中有寶藏,只要你愿意去找,大山就會慷慨饋贈。
“那么,你帶我去山上看看吧?!蔽艺f。
他從茶桌前站起來,一米六七的個頭,瘦小但挺拔的身板,在前面帶路。
我跟著他,離人群越來越遠。
先是坐車穿越村鎮(zhèn),接著騎馬穿越低矮的山丘,后來只能徒步攀爬。陽光爬在樹梢,起初讓人感覺炎熱,后來是稀薄的溫暖。光亮閃耀在湖面,起初讓人感覺深邃,后來是澄澈的清明。
我們經(jīng)過一個山寺,它的屋檐斜翹在松林上端,經(jīng)幡卻隱藏在密林里。在寺外一塊干凈的石頭上,我們小憩一刻。在這里,他沒有說話。而我望著湖水想此前所崇拜過的山人。
我忘了提醒自己,此前所有的夢,只活在文學書里,所喜愛的人,也多半活在文學書里。我從沒在這樣近距離的地方,觀看我所喜愛的山人的居住環(huán)境。這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也是一個不宜久留的地方。
離開寺廟,山上有時有路,有時沒路。披荊斬棘的前進,一點也不亞于在戰(zhàn)場廝殺。他左奔右突,手腳多次被劃傷,新的傷口下,還爬著舊的傷痕。他奮力地開路,麻利的樣子,看起來的確適合做一個山人,并且正處在適合開路的年紀。這個山人很自由,可以隨心決定路往哪邊開,腳往哪里走。在我所生活過的城市,可沒有這樣的自由,人必須服從紅綠燈、規(guī)則的指揮。
我在他開出的山路上走得很慢,卻也從沒如此清晰地覺得自己是在走路。我心中只有上山一個念頭,以至于覺得自己以前從沒上過山。
爬山時,植物生長在我要仰視的地方。停下來回望時,它們又在我的腳下延綿起伏。無所事事的花叢,在陽光中、樹蔭下,爛漫地開著,不是為了哪一雙觀賞的眼睛,只是純粹地開著,熱烈而無所顧忌。山因這些花,美麗無比。
我注意到那些無邊的樹,蓄養(yǎng)著渴望成為飛鳥的葉子。它們在風中拼命地抖動,像奮力撲打翅膀的鳥兒。我注意到,樹葉在盛夏也會枯落,甚至每一個月份都在飛翔的夢中墜落。而整棵樹,卻常年碧綠。這意味著樹上的葉子,每一個季節(jié)都在新生、代謝,毫不停歇的新生,憑借的是毫不停歇的枯落。
時間和季節(jié)在這里發(fā)生微妙的改變,它們不再是萬物生長的主宰,山才是。在地球更高的緯度,葉子的集體死亡意味著一個季節(jié)的結(jié)束,在九寨溝卻不是這樣。在這里,海拔扮演著更重要的角色,山的高度有序地分配植被,植被再有序地生養(yǎng)棲身其中的動物。
隨著海拔的上升,瀑布、山湖、森林、杜鵑花參差涌現(xiàn),他帶我一一指認那些鮮活的生命。無名的小花,毛色鮮艷的鳥兒,飛馳而過的野雞,躥上躥下的松鼠……
我們不斷往上爬,從高坡走到更高的山坡。陽光在樹林中伸長了手指,溫柔而安靜地梳理森林的毛發(fā),我在這些迷人的光束中,感到一種無言的美。這種無言的美,在我內(nèi)心泛開,變成一片滿是漣漪的湖水。
離開湖水,我們經(jīng)過大片的茅草地。草叢中是地毯式盛開的花。我不認識這種花,但我認識花上晶瑩的露水,它們都是天使的眼淚。
這里不需要開路了,只長茅草的地方,不會長荊棘,但他依然走在我前面,攀爬的姿勢十分難看,但很敏捷。
我們沒有在繁花之處停留。想要看見更多,只能往更高的地方去。
在那山的更高處,只剩山石和苔蘚。裸露在天空下的山峰,展現(xiàn)的不是美麗和神秘,而是近乎殘酷的冰冷,不近人情的蒼渾。他說:“這才是大山的靈魂,深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p>
我站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風呼嘯而去,云滾滾而來,雨不時而下。我的頭發(fā)被吹得凌亂,視線被云霧遮擋,面龐被雨水打濕。沒有浪漫,只有蒼茫的氣息磅礴而至。沒有柔情,嶙峋的山石讓人不寒而栗,只有雄鷹才會站立在那樣的制高點。一切都恰好說明,高遠常常與蠻荒相連,雄渾常常與滄桑相擁。
他立在一塊山石上,向我擺出一個飛翔的姿勢。他的身上,陽光正好,他的腳下,云霧翻騰。我順著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回望來時的路,看到了村鎮(zhèn)、山林、湖泊、山寺的炊煙……
我心潮澎湃,快要流下淚水來。他淡淡地一笑說:“我們得在這個高度升起一堆篝火。你準備好了嗎?”
我如夢初醒,第一次領悟到,只有在這個高度,我才真正了解山。因為真正了解,我們才能攜手攀爬人生的許多大山,面對路上的風風雨雨。
一場儀式之后,我在北方有了一個新的母親。這個母親,由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孕育而成。我敬她,怕她,有點看不懂她,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昭示了她的品性。
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了北方的第一場雪。雪夜圍爐,我得知婆婆在一九八四年嫁給了公公,而她出嫁那年冬天的雪很大,就如同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場北方的雪一樣。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雪意味著寒冬的饑荒,意味著從娘家到夫家的路更加漫長,她穿著單衣餓著肚子挺過來了,靠著那對未來的稀薄憧憬。此后她的一生,跟隨四季的風霜雨雪,不斷朝我走來。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出嫁,我感激她此后生養(yǎng)了一個品行優(yōu)良的孩子,并將他慷慨地“送”給了我。我有些朦朧地感到,為了將她的這個孩子送到我身邊,她吃了多少苦,以至于將自己變成了一棵瘦骨的老樹。
以前,我對雪知之甚少。我那北回歸線以南的故鄉(xiāng)很少下雪,而在北緯四十度的華北平原,雪竟如此地浩大,仿佛冬天必經(jīng)的典禮,仿佛唯有此典禮,才能將春天的繁花孕育而出。在這樣的一場雪面前,家里的男人都很興奮,我也很驚奇。我央求公公和丈夫帶我到曠野上去,到大雪中去,感受我人生中的第一場大雪。我們踏出家門,白雪皚皚的平原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白茫茫的世界凈極了,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我們仨,我,我的丈夫,我的公公。而我的婆婆,在隔開大雪的屋里包餃子。因為有這一鍋餃子等著,走在雪地我們竟也不覺得寒冷。
早晨在爐火旁邊,歷經(jīng)過去的北方人突然說起獵槍和兔子,以及網(wǎng)和陷阱。在狩獵的博弈中,北方人的眼睛發(fā)亮,生命的火熱灌滿雙眸。冬天,四野荒蕪,陽光照亮雪地的白晝,兔子從洞中出來,尋找農(nóng)人不小心遺漏的麥穗、苞谷、蘿卜條。它們警惕地東張西望,迅捷地在雪地奔跑跳躍。此時,往往不是空中的雄鷹,而是人類的陷阱突然困住它們的腿腳。若非如此,獵犬也會循著氣味找到它們的洞穴,貓在一旁的獵人不失時機放上一槍,還沒來得及盡享陽光的兔子應聲倒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和斑駁的血跡,驟然使曠野的風瞬間變得浩大而虛無?!熬局淞嗥饋?,這家伙身子還是熱乎的咧?!弊咴谘┑?,公公興奮地說著。他曾有一只漂亮的獵槍,比手臂略長,槍膛雪亮,子彈經(jīng)過時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聲稱自己不擅長打獵,但喜好射擊時血脈僨張的感覺。
大概是臨近世紀之交,由于政府開始禁獵,民間的獵槍皆被收繳。男人們失去打獵的樂趣,于是很少在下雪的日子到田野上去了。而這幾年,因為更多別的東西,比如電視、電腦、手機,人們將激情和夢幻交付于虛擬世界,把血性和氣魄壓縮在方寸空間,更是徹底失去對田野的興趣,不再在冬天跑出溫暖的房屋去追逐一只不甘寂寞的兔子。于是在這樣的雪天,我的出外請求,成了公公對過往的一次意外溫習。
比起公公,成長于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丈夫,對我說得更多的是柴堆邊的刺猬。那時,現(xiàn)代化還未波及農(nóng)村,柴堆草垛、犁鏵鋤頭仍隨處可見。那時的孩子,不必成天待在書桌前做作業(yè),也沒有積木、小汽車等玩具可供游戲,于是終日漫無目的地晃蕩在大街小巷里,成天無所事事地摸爬于深溝樹林間。幾個頑皮的孩子湊在一起,彈跳于屋后的柴堆,穿梭于村邊的樹林,不經(jīng)意間就在雜亂的樹枝下發(fā)現(xiàn)蜷縮成一團的刺球。這毛刺蓬松的家伙,一端怯怯地露出黑紅的小鼻尖兒,讓人忍不住撿起一根樹枝撥弄它。它越是蜷縮得厲害,孩子們就搗騰得越起勁。
我問:“這樣的雪天能看到刺猬嗎?”丈夫說:“不太容易,它們都在冬眠,藏在樹葉堆里?!闭媸巧衿妫也挥傻酶袊@。渾身是刺的小東西,憑借冬眠從狩獵的游戲中隱退,這一睡仿佛四季中的晚年,而來年的春天,它們又重新煥發(fā)生機,從而擁有多個真正的四季。而人因為沒有冬眠則只有一個四季,并且一旦過完冬季進入沉睡,就再也不會醒來。這或許要歸咎于人不甘于隱退吧,人總想永遠活躍,閃亮在焦點,即使到了該隱退之時也不甘落幕,以至于一生只有一次季節(jié)的更替。我以前總是納悶,本該待在家里休息的老人們,為何總是往人多的地方湊,現(xiàn)在忽然明白了。人本質(zhì)上是不愿意離群索居的,盡管他們已經(jīng)年老體衰,也盡可能地坐在家門口、村樹下、街巷邊。始料不及的是,這樣一來,他們的老態(tài)龍鐘也跟著擺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是多么令人感喟的執(zhí)拗,又是多么令人不忍直視的不堪!冬眠要忍受漫長而巨大的寂寞,人是多么不甘于寂寞啊!
昨天半夜,我就感到整個北方都在下雪了。房間的空氣使我覺得寒冷,玻璃窗的微光也使我覺得外面比往常亮了些。我小心翼翼地裹緊被子,躺在熟睡的丈夫身邊,想象著數(shù)千里之外我的故鄉(xiāng)的山河,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是什么景象。風在玻璃窗上輕輕的拍打聲告訴我,屋頂落雪了。銀白的雪花正漫天飛舞,在風中斜斜地飄落。它們,落在華北平原厚實的褶皺里,落在太行山脈蜿蜒的丘壑中,落在千里黃河漸漸凝固的波濤里,落在抖光葉子的枯木上,落在灰暗堅實的房頂尖,落在長著棗樹的庭院里,落在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鼾聲中……在我初到北方的夜晚,雪花一片片地落在每一個或喧鬧或孤獨的角落,厚厚地堆積著,像一個個未來的日子在慢慢延伸。
一種遙遠而又清冷的感覺浸潤著我的心,一些幸福的時刻又回到我的記憶里,像輕柔的音樂漫過浪花退去的沙灘。在踏進這個家的門檻之前,我們有過歡樂,有過甜蜜,有過鮮花燦爛的日子,現(xiàn)在正步入雪花飛舞的未來。婚姻是不是墳墓,墳墓是不是歸宿,歸宿是不是終結(jié)?我感受著雪夜的寒冷與寧靜,傾聽著身旁深沉的呼吸,思緒遁入了蒼茫。
我們曾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因為相遇而相知,又因為相知而結(jié)合??墒俏覀冋娴南嘀獑??我知道雪花落在他身上時皮膚的溫度變化嗎?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彼此的所有事,此后的人生卻已綁在一起,如同雪自然而然地落在大地。我是那樣一個怕冷的人,為什么跟隨一個原本陌生的人來到北方,并將一生托付?這是愛情嗎?我是否擁有足夠的力量,穿越未來人生的一場又一場雪?我聽著雪花隱隱約約地飄落,陷入混沌的意識流,斷斷續(xù)續(xù)的夢中我好像在輕盈地起舞。
從丈夫那里我得知,公公和婆婆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婆婆起初是那樣的媳婦,善良隱忍,任勞任怨,后來又是那樣的母親,盡心盡責,細致入微。而公公起初是那樣的男人,大男子主義,豪爽任性,慷慨飛揚,后來又是那樣的父親,嚴厲粗獷,大大咧咧。這樣的一對夫妻,糾糾纏纏、跌跌撞撞地過了一輩子,吵架時鬧過離婚,卻總是斬不斷理還亂,釘子板子擰在一起。
我無法想象,中國的傳統(tǒng)夫妻靠什么力量捆綁,中國的父母親為何看似乏善可陳卻又隱藏著無限的力量?我的眼前,平原寬厚的土地和無窮無盡的雪,在延展,在浩大,在翻卷著堅毅而剛強的面容。公婆的婚姻,也許就像這平平展展的土地;他們之間的爭吵和別扭,也許就像這紛飛舞動的雪。土地承接雪,消納著雪的寒冷;雪覆蓋土地,除去土地的蟲害。
在這個冬天的曠野,我不曾遇見趕著羊群歸家的老漢,不曾看見放鴨歸來的老婆婆,不曾凝視潺潺的河水漫卷夕照,不曾觀賞婀娜的河柳在水中投下曼妙的身影……只有雪白,無窮無盡的雪白。它們是這樣的畫面:一望無際的曠野,灰蒙蒙的天空,銀裝素裹的大地,樹木在風雪中撕扯,萬物在撕扯中新陳代謝。雪花飄啊飄啊,我在瑩白中變成一張白紙,淡去了南方的山水潑墨,正試圖暈染出新的風景。
我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在飛雪中,一切都影影綽綽,天與地如此蒼茫,又如此親切。遠處的樹木模模糊糊,驚慌的野兔也已隱遁蹤跡,所有的生機覆蓋在厚厚的冰雪下,卻也有無數(shù)的生命在沉默中萌發(fā)。
突然,一個黑點赫然出現(xiàn)在前方,它機靈地繞著一棵樹彈跳飛躍,遠遠望去仿佛一個不受方格控制的標點。它試探著瞅瞅這,啄啄那,多少次撲空也不能使它灰心。過了一會兒,黑點飛箭般掠過幾根麥稈,幾縷冰雪從翅羽倏忽抖落,當它如跳高運動員再次優(yōu)美地雙腳落地時,一只蟲子出現(xiàn)在它的嘴上。它要美美地吞下去了嗎?不,這個黑點兒叼著蟲子向草垛飛去,將蟲子送到它等在那兒的孩子嘴里,那孩子翅膀耷拉著似乎受了傷。這是一只在冰天雪地為孩子覓食的烏鶇呀!我不禁對這位雪地里的母親肅然起敬!
它們?yōu)槭裁床桓S候鳥的潮流飛向溫暖的南方,而選擇在這里忍受漫長寂寥貧瘠寒冷的冬季?它們不知道稍不注意就會喪身于野貓之口嗎?它們不知道偶爾的壞運氣就能讓它們死于饑餓嗎?它們是不是孤獨一對?
我四下張望,只見遠遠近近的麥垛邊散落著一些黑點,一會兒急急騰空而去,一會兒徐徐飛落草堆。起飛時,如箭如電;降落時,如雨如雪。起落之間,在風雪中激起一些旋渦,一些雪花從此改變飛舞的方向。沒有它們,雪地猶如了無趣味的白紙;有了它們,白色的紙頁就有了停頓的標點,有了靈動的辭章。
我無法不去注視它們,我甚至對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復雜參差的憐憫與敬畏。于是我停下來,帶著驚異看著這些了不起的鳥兒。兩個男人也注意到了這些鳥,也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公公忘記了他念念不忘的獵槍,丈夫停止了對刺猬的回憶。
烏鶇在我們的注目下騰挪飛躍,雪地上留下它們淺淺的腳印。它們辛勤地扒開積雪,尋找著果腹的食物,將這白茫茫的大地當成了耕耘的沃土。盡管雪天的生存境況看起來時運不濟、機遇寥寥,它們也不時地發(fā)出一些愉快的叫聲,這是多么強大的生命熱情??!
雪花漫天地撕扯著,落在田野上,麥垛中,墳堆旁,落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我注意到,沒有一片雪花能停留在烏鶇的身上。是的,雪花越來越厚地堆積在靜物上,卻無法在一只小小的鳥兒身上生長。鳥兒們抖動一下羽毛,白雪就從身上掉落。在鳥兒們看來,雪似乎不是可怕的惡魔,而是它們生命力量的襯托。
沒有繁花,沒有大海,沒有蒼翠的森林,只有羸弱而堅韌的生命,只剩洗練而沉寂的冬天,這就是我在華北平原遇見的第一場雪,在我初為人妻的時候。這場雪讓我看見了一位偉大的母親,一些堅強的生命。它們告訴我,即使沒有四季繁花,華北平原也不是貧乏的,就算是白雪皚皚的冬天,平原也有著堅韌而壯美的脈動。
雪仍在無邊無際地飄落著,將一切變得突兀,又把一切順得和美。白茫茫的雪花暗中傳送著一種強大的力量,正是這力量支撐著整個平原。這或許是雪花要告訴我的。
因為這種力量,平原上的男人將自己交給鐵锨、洋鎬、犁鏵,即便是風吹日曬,也任勞任怨。因為這種力量,平原上的女人將自己交給鋤頭、鍋碗、尿布,即便是起早貪黑,也甘之如飴。這是不是愛?若不是,是什么融化了生命的一場又一場雪?
雪大了一些,公公說,回去吧,該吃飯了。于是公公踏著大步走在前面,丈夫挽著我的手走在后面,三人一前兩后地在暮色中走向我們的家。在家里,婆婆已將餃子包好,廚房的煙囪正騰騰地冒出青煙。
我看著這個被煙火氣繚繞的家,目光和心靈似有了棲息感。這一刻起,我不懼怕蒼老,青絲變成白發(fā)之日,正是我的思想變成雪花模樣之時。那時,不知是雪花照亮了白發(fā),還是白發(fā)照亮了雪花。那時,一切都在雪花中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