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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wǎng)(短篇)

      2020-11-17 22:26:12李葦子
      鴨綠江 2020年19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子

      李葦子

      黑貝是十五歲生日那天開始跟黃皮子學(xué)打魚的。

      當(dāng)年,這里還不流行給小孩子過生日。因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對黑貝挺偏心,生日這天,他媽給黑貝買了一袋俄羅斯老面包。現(xiàn)在,很難再找到那種老面包了。那種面包很像一塊方方正正的燒肉,味道吧,其實是沒什么味道的,或者說,就是面粉發(fā)酵又經(jīng)過烘焙的味道,因此,那種面包本質(zhì)上和馬蹄燒餅區(qū)別不大,只是更加蓬松暄軟,而且還是甜的。日后黑貝才明白,那甜并不是什么正經(jīng)甜,而是一種工業(yè)用糖,俗稱糖精,這東西對人體其實是有害的。十五歲的黑貝可不懂得這么多,他揣上那袋老面包,背起網(wǎng)兜子(里面有三片網(wǎng)),就這么跟著黃皮子上路了。

      黃皮子和黑貝家并不是親戚,因為都是山東人,老家是隔壁村,提起某某某,你也認(rèn)識,我也認(rèn)識,盡管咱倆不認(rèn)識,但由于中間有那么多共同認(rèn)識的人,就好像咱倆也是故人了,于是拐了一百八十個彎,愣是拐出了親戚關(guān)系來。黃皮子管黑貝他爸叫表叔,黑貝他爸管黃皮子叫表侄。當(dāng)年,初來乍到的黃皮子能在這邊落腳,還不是多虧黑貝父母幫襯?兩年后,他在黑貝家對面蓋了三間草房正式落戶黑龍江。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黑貝家和黃皮子不僅是遠(yuǎn)親,還是近鄰,更是對門。現(xiàn)在,黃皮子又成了黑貝的師父,兩家關(guān)系自然更親厚了。

      黑貝跟黃皮子學(xué)打魚,船和網(wǎng)都是黃皮子家的。黑貝父母認(rèn)為不貢獻(xiàn)點兒什么似乎說不過去,幸好他媽剛學(xué)會了織網(wǎng),他爸就讓她織幾片網(wǎng)送給黃皮子,算是一點兒小意思。他媽去縣城買回來很多膠絲線,熬了兩三宿,趕出三片網(wǎng)來。

      去江邊的路上,黃皮子見黑貝一只手老是掖在懷里,就問黑貝藏著啥寶貝。

      黑貝把胸口捂得更嚴(yán)實了讓他猜。黃皮子抽了抽鼻子說他嗅到了一股燒餅味。是燒餅!

      不對不對,你再猜。

      黃皮子又抽了抽鼻子說他嗅到了一股甜味,是糖燒餅!

      黑貝說,錯了錯了。他從懷里掏出那袋面包在黃皮子面前晃了晃說,是面包,老毛子面包。

      黃皮子早知道是面包。黑貝他媽買面包的時候,他正好去小賣店打醬油,知道今天是黑貝生日。黃皮子問黑貝,老毛子面包好吃嗎?

      好吃。

      有燒餅好吃嗎?

      當(dāng)然比燒餅好吃。

      我可不信。

      黑貝撕開包裝袋,掏出一只遞給他讓他嘗嘗。

      黃皮子接過去抓在手里說,模樣也怪像燒餅?zāi)?。然后,三口并作兩口,一只面包就沒了。黑貝問他咋樣。黃皮子說還不夠他塞牙縫。黑貝又掏出一只遞給他。黃皮子仍是兩三口就給解決了。

      怎么樣啊表哥?

      指甲蓋那么點兒,剛要品出點兒味就沒了。黃皮子說。

      黑貝又掏出第三只遞過去,他見黃皮子張大了嘴,便說,表哥,你別一口都吃了,要細(xì)嚼慢咽才能品出味道。

      我知道啦,細(xì)嚼慢咽。黃皮子說。這一次,他果然吃得慢了些。

      咋樣?黑貝問,比燒餅好吃吧?

      這不就是燒餅嗎?黃皮子說。

      明明就是老面包,咋還成了燒餅了。黑貝說完,咬咬牙一跺腳,索性掏出第四只遞給黃皮子。黃皮子擺擺手說,不吃了,不吃了,明明就是燒餅,黑貝呀,你小子看著怪老實,原來還會扒瞎捉弄人……

      黑貝急了,臉憋得通紅,一迭聲地說他沒扒瞎,就是俄羅斯老面包。燒餅既不甜,更沒這么暄乎。他堅持把那只面包塞到黃皮子手里,讓他仔細(xì)品一品。黃皮子磨蹭了片刻才接過去,像品嘗一塊燒肉那樣,吃得慢條斯理。吃完又舔舔嘴,意猶未盡地樣子說,老天爺,敢情還真是面包呀……

      這天中午黑貝早早回家了。他黑著臉噘著嘴,一副跟誰賭氣的樣子。爸媽忙問他咋的了,他也不回答,跑到倉房東翻西翻。爸媽就跟進(jìn)去問他到底出啥事了。他又翻了一會兒才說,媽,咱家那只大號洗衣盆在哪兒?他媽說在東屋收著呢。你找洗衣盆干啥?你要洗衣服嗎?男人可不用洗衣服……他媽說這話的時候,黑貝已經(jīng)跑進(jìn)東屋去了。爸媽又忙追進(jìn)去。黑貝在一摞麻袋包上找到了那只鐵皮盆。他將盆子搬到院里,又匆忙去了廚房。爸媽對視一眼,都沒說話,追著兒子去了廚房。

      廚房里有一口壓水井。水井為啥在廚房?還不是這里的冬天太冷,放在外面有多少水管子凍不裂?黑貝壓滿了一桶水,拎起來試了試,便歪著脖子,跌跌撞撞地將這桶水拎出去,倒進(jìn)院里那只鐵皮盆里。爸媽尾隨黑貝回到院子,再回到廚房,見黑貝又要壓水,他媽跑過去要幫忙。黑貝也不言語,用胳膊肘把他媽推到一旁,自己壓滿這桶水,他媽又搶過來幫他拎。他還是不言語,仍用胳膊肘把他媽推到一旁。

      兒子你這到底是咋的啦?他爸說。

      不會是中邪了吧?他媽問。

      沒有!黑貝說完就又歪著脖子拎起那桶水倒進(jìn)院里的洗衣盆。盆里的水就快滿了。他把上衣脫掉,蹲在盆邊,雙手扶住盆沿,深吸一口氣,腮幫子就鼓起來,像每邊塞進(jìn)去了一只雞蛋。然后,他一個猛子把腦袋扎進(jìn)去。不到一分鐘,嘩啦一聲,腦袋又冒出來,水珠子從他腦袋上流下去,摔在盆里,濺起很高的水花。他用手在臉上抹一把,再次深吸一口氣,腮幫子鼓起來,又是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

      他父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兒子是哪根筋搭錯了。

      天剛擦黑,他爸就去對門找黃皮子。雖說是對門吧,也沒近到一步就能邁過去的地步。兩家人之間還隔著一塊兩畝多地的菜園子呢。那個時候,黃皮子剛從河里回來,正吃飯。他和老婆忙站起來讓表叔坐。黑貝他爸還沒坐下,黃皮子就說,表叔,我正準(zhǔn)備吃過飯去你家呢……是這么回事,咱家黑貝吃不了打魚這碗飯,這孩子暈水……

      不一會兒,他爸就回來了,他媽問到底咋回事。他爸說,明天讓兒子去種地吧。這孩子暈水打不了魚。他媽聽完,胸脯子一聳一聳,眼里亮晶晶的,不一會兒,臉上就有了淚道子。他爸說,哭個屁!還不是都怪你,孩子這么大了,從不讓他下河游泳。他媽說,咱老家那邊連條像樣的河都沒有,讓孩子去哪里游?他爸說,那是山東,這是黑龍江。黑龍江還缺了河?他媽說,剛搬來那年,孩子才九歲,就讓他去游泳?他爸說,后來呢?孩子大了,你還不是防水就跟防賊似的!他媽說,算命的說這孩子有“水上關(guān)”。他爸說,現(xiàn)在可不就遇到“水上關(guān)”了!我聽說過暈車的、暈船的,頭回聽說暈水的,多新鮮哪,竟是我家兒子,你說邪性不邪性。他媽想了想說,別是遺傳了我暈船的毛病吧?他爸瞪他媽一眼說,你咋不遺傳點好東西給他?他媽噘著嘴,胸脯子一聳一聳,又哭了。

      第二天早晨,全家人找不到黑貝了。

      他是和二姐一床睡覺的。二姐說,半夜起來撒尿還看到他躺在里面,誰知道臭小子啥時候不見的。一家人把幾間房里里外外全找了,要是能鉆進(jìn)老鼠洞,他媽也會鉆進(jìn)去找一找的。就在他媽正準(zhǔn)備拍著大腿哭的時候,他爸在前面的菜園里發(fā)現(xiàn)了黑貝。那時候,他早已挖好了一個三米長、兩米寬、八十公分左右深的坑。全家人圍在這個坑邊問躺在里面的黑貝要做啥。他媽嚇得嘴唇直哆嗦。他二姐笑起來說,你要把自己活埋嗎?打不了魚還可以種地,犯不著尋死吧。他媽一巴掌抽到他二姐頭上說,少放你娘的屁!會說話的人死光啦?

      黑貝不理眾人,從坑里爬出來,去倉房找來一塊很大的厚塑料布,那是下雨天用來蓋草垛的。全家人跟在黑貝后面去了倉房,又回到園子,就見黑貝把塑料布鋪在了土坑里,塑料布很大,所以,土坑四壁全被遮住了,他又端起鐵鍬,鏟一些土,將攤在土坑四周的塑料布壓住。

      你到底要干啥呀這是?他爸問。

      說話啊兒子!他媽說。

      我知道了,他大姐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媽著急地說,你知道啥了?快說!快說!快說!

      他大姐還是一迭聲地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媽急了,罵一句,你是瘋啦?快說!

      他大姐說,黑貝是在弄游泳池。對不對呀黑貝?

      黑貝看著他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下去的半個月,他每天都泡在自制的“游泳池”里,學(xué)著洑水、潛游,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人體在水里并不會一味下沉。當(dāng)他吸一口氣,把肚子鼓起來,四肢伸展,平平地鋪開的時候,總是半漂在水面上的。他隱隱覺得這里面隱藏著某種科學(xué)道理,只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那之后黑貝在他爸的陪伴下去了北河。那時候北河還是一條小河汊。黑貝在腰里系了一根繩子,繩頭被他爸牽著,他就站在齊腰深的水里。起初,他并不敢睜眼,他爸站在岸上鼓勵他說:“兒子,電視上不是說‘水是生命之源’嗎?這話是真的。你出生之前就在水里泡著的,那叫羊水,在你媽肚子里。所以,水沒啥好怕的。”

      黑貝聽他爸這樣說,慢慢睜開了眼。盯著墨綠色的河面,見水流非常平緩,偶有幾朵浮泡漂過,能看到細(xì)細(xì)的水紋,被揉皺的絲綢一般,折射著淡淡的天光。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他就慢慢邁開步子,朝前挪了一下,腳底黏滑,差點摔個趔趄,他又開始覺得驚心動魄,似乎水底下有無數(shù)雙手就要抓住他的腿了……

      黑貝在北河適應(yīng)了幾天,又換到更大的河。后來,他在他爸的協(xié)助下扎了一只木筏,一端拴上繩子,繩頭仍是牽在他爸手里。他用竹篙在河里撐木筏,他爸就牽著繩子在岸上走。再后來,他把繩子解了,他爸空手跟著走。最后,他爸不用跟著走了,只坐在柳樹蔭里抽煙……就這樣,黑貝一點點戰(zhàn)勝了對水的恐懼。

      當(dāng)他再次跟黃皮子下河打魚的時候,黃皮子豎著大拇指說,真有種呀黑貝!我咋這么喜歡你呢!黃皮子說的是真心話。

      因為喜歡黑貝,黃皮子將自己那點兒打魚本領(lǐng)幾乎傾囊相授了。黑貝很快學(xué)會了開網(wǎng)、起網(wǎng)、挖船。打魚這種活兒吧,跟種地一樣,入門不難。可是俗話說,“師父領(lǐng)進(jìn)門,修行靠個人”。挖船、開網(wǎng)、起網(wǎng)也只是打個基礎(chǔ),要求再高點,就需要你看得懂“水情”,所謂“水情”指的是水的深淺、水流大小當(dāng)然還有水溫。打魚能手只需看一眼水的顏色,再試試水溫,馬上就能決定下不下網(wǎng),以及該下多大的網(wǎng)。懂得“水情”也只算打魚能手,稱不上高手。高手還有一項本領(lǐng),便是了解不同魚的脾性。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學(xué)會的。沒個十年八年,你不敢說自己是打魚的。黃皮子沒想到黑貝一點就通,一年下來,查看水情的能力超過了他。就好像,暈水是黑貝打魚途中的一塊頑石,只要把它撬開,后面的一切便都來了。黃皮子由衷佩服黑貝,覺得這孩子有一股狠勁,將來是能成事的。雖說打魚的多出息都成不了狀元,但沒準(zhǔn)是個“漁狀元”呢?另一方面,黃皮子對黑貝多少產(chǎn)生了一點兒忌憚,還有那么一絲憷。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后來他跟老婆嘮叨這事。老婆噘著嘴說,還不是怪你太實誠?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黃皮子搖搖頭說,黑貝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的孩子。他老婆哼哼兩聲說,就你能,你懂個屁。爹親娘親比不上人民幣親。黃皮子說,他也不用跟我親,好好打魚就行了。他老婆說,斗米恩,擔(dān)米仇,同行是冤家。你瞧著吧……

      為了節(jié)約時間,魚期最忙的那幾天,打魚的都不回家,就住在河邊窩棚里,因此,他們的船上都備著炊具、米面和油鹽醬醋啥的。遇到雷雨天,河里待不住,打魚的就收了網(wǎng),或在窩棚里補覺,或撐著油紙傘熬魚湯。他們將那些不值錢的小雜魚刮掉鱗、去了內(nèi)臟,一股腦丟進(jìn)姜絲爆鍋的熱油中,熗片刻,再注兩三瓢江水,放一束野蔥、兩枚野蒜、幾片花椒葉子。熬個把小時,掀開鍋蓋,只見乳白色的湯上漂著幾朵金色油花。再撒一把碧綠的芫荽末。香油、米醋、花椒面、胡椒粉,根據(jù)個人口味酌情添加……那味道簡直讓人感動。更讓黑貝感動的是黃皮子表哥還備了兩瓶“北大荒”呢。在這之前,黑貝已偷偷學(xué)會了抽煙,尚未飲過酒??傆X得,酒這種東西是比煙更鄭重其事的??墒牵怀闊煵缓染频哪腥诉€是男人嗎?現(xiàn)在,沒了父母的轄制,黑貝就放開了。那天到后來,他和黃皮子都醉了。

      黑貝啊,你以為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就是爺們兒了?還差一截呢!黃皮子說。

      差啥?

      你得睡個老娘們兒,才算真正的男人呢。黃皮子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黑貝臉上辣辣的,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因為害羞。但他覺得黃皮子這話是有道理的。

      事情出在第二年秋魚期。

      黑貝跟著黃皮子打完春魚,又打了伏魚。離秋魚期還有半個月,黃皮子他小舅子從山東來投奔姐夫,沒事做,就去打魚。黃家那條小船還不到四米長,三個人哪擠得下?這么著,黃皮子就讓黑貝“自立門戶”了。他幫黑貝搞到了一艘二手小木船,還打算把黑貝家那三片入伙的網(wǎng)還給他。黑貝說什么也不要。他爸也說,那是他家給表侄的一點兒小意思,要是把這點小意思再拿回來,那就真沒意思了。黃皮子說,表叔呀,意思到了就行,網(wǎng)還是拿回去給黑貝用吧。他爸到底不收。黃皮子不再堅持,只說,假如他家網(wǎng)不夠,只管到他這里來拿。

      黑貝他媽又跑到縣城買來一大堆膠絲線,晝趕夜趕,總算在魚期前趕出來兩片新網(wǎng)。打魚這種活兒吧,一個人也能湊合,最好還是兩個人分工協(xié)作(挖船和下網(wǎng)),省時省力高效。黑貝沒有搭檔,他爸就把地里的活兒留給女人們,和黑貝去打魚了。

      去年底,有人給黑貝大姐說了婆家,女婿是魚販子,家住縣城,每逢魚期就來河邊收魚。那女婿瘦高個,白面皮,倒像個讀書人。事情就出在這人身上。他有一雙黑色高幫軍勾靴,成天穿在腳上,挺威風(fēng)的樣子。屯子里可沒人舍得買這么貴的鞋。他這雙軍勾靴是很惹人羨慕的。

      那天傍晚,黑貝他媽和兩個女兒正在廚房忙活,黃皮子小舅子來了。那小舅子是個愣頭青,因在山東捅了人,待不下去才跑到東北來避風(fēng)頭。他連招呼也沒打,直接跑進(jìn)黑貝家倉房里翻起來。黑貝他媽扎煞著兩只滿是面粉的手說,表侄你這是找啥哩?那小舅子說他想借老鼠夾子一用。黑貝他媽說她家沒有老鼠夾。你是要滅老鼠嗎表侄?你可以用老鼠藥的。我給你找點老鼠藥吧……那小舅子一邊翻騰一邊說,不,表嬸子,我只要老鼠夾。黑貝他媽心里嘀咕,這人腦子沒事吧?都告訴他沒老鼠夾,偏說要找老鼠夾。她就愣愣地靠在門框上看這小舅子左邊翻翻右邊翻翻,將他們家倉房搞得像臺風(fēng)過境一般。

      當(dāng)晚,一家人正要吃飯,黃皮子來了。黑貝爸媽讓他一塊吃。黃皮子坐在炕沿上抽煙說他吃過了,甭客氣。抽完一支煙,他拍拍屁股說,表叔表嬸你們吃,我回了。一頓飯還沒吃完黃皮子又回來了,仍是坐在炕沿上抽煙,不一會兒又要走。黑貝父母覺得不對勁,問他是不是有啥事。他說,能有啥事,不天天都來串門嗎?真沒事真沒事。可是,半小時后“真沒事”的黃皮子又來了。黑貝和他爸、他大姐夫在“斗地主”。黃皮子站在門口說,表叔你出來,我跟你說點事。黑貝他爸就跟黃皮子出去了。兩個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一陣子。黑貝他爸又把黑貝喊出去。三個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一陣子。黑貝又把他大姐夫喊出去。四個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一陣子。

      這天晚上,黑貝一家人都知道了,兩天前,黃皮子家的網(wǎng)丟了。在魚期里丟網(wǎng)這種事就跟下雨打傘一樣平常。但,黃皮子家僅有的六片網(wǎng)全丟了。有點兒趕盡殺絕的意思。黃皮子說,真是要人命呀!這幾天恰是魚情最好的時候,一年全指著它呢……

      第二天,黑貝爺倆剛下完頭一網(wǎng),那小舅子騎車來了。招招手說,表叔,你把船靠岸,和你說點事。黑貝忙把船停到岸邊。他爸還沒開口,那小舅子已經(jīng)跳到了船上,撅起屁股埋頭在艙里翻起來。艙里只有一片網(wǎng),還挺新。那小舅子拿腳踢著船頭說,表叔,這船誰幫你家買的?

      黑貝他爸說,黃皮子表侄,咋的啦?

      那小舅子問黑貝,小屁孩,你打魚的本事誰教的?

      黑貝聽他話音里充滿了挑釁,就沒有理他。沒想到那小舅子二話不說,突然飛起一腳,踹到了黑貝的心口上說,忘恩負(fù)義的小畜生。

      黑貝躺在船艙里大張著嘴,臉上憋得通紅,他爸慌了,搖晃著黑貝問,兒子,沒事吧,沒事吧……又抬頭看看那小舅子說,表侄,你咋還動手了?你到底啥意思?懷疑我們家偷了你姐夫的網(wǎng)?咱兩家可是親戚呀!那小舅子冷冷一笑說,親戚?啥狗屁親戚!他指著躺在艙里的黑貝說,給你三天時間,不把網(wǎng)交出來,老子廢了你。那小舅子說完話,跳到岸邊騎上車就走了。

      下午,黑貝爺倆回家才知道,黃皮子老婆已經(jīng)跑到他們家里鬧過一場了。黑貝他爸去找黃皮子。黃皮子躲了。那小舅子推推搡搡,把黑貝他爸推倒在地。黑貝他爸個子小,不是那小舅子的對手。這天,恰巧黑貝他大姐夫回縣城不在家。吃過晚飯,那小舅子拎著一把斧頭過來,在門框上又剁又砍,揚言三天后不把網(wǎng)交出來他就殺人,反正他在山東殺過人。他說。

      為啥一口咬定是黑貝家偷的網(wǎng)?還不是因為丟網(wǎng)的地方留下了很多軍勾靴的鞋底印。

      黑貝他大姐夫這人愛占小便宜,他去河邊收魚的時候,有事沒事總愛拽人家網(wǎng),要是周邊沒人的話,還要順手牽羊偷幾條魚。他這小偷小摸的毛病,打魚的人人皆知??梢f他和黑貝家人合伙偷網(wǎng),黃皮子覺得不可能。那可是他表叔家??!當(dāng)年,人家?guī)土怂嗌倜??他沒糧食,人家給他送糧食;他沒柴燒,人家給他送木柈子。大冬天,黃皮子租房的那戶人家不給他燒炕,差點把他凍死了。表叔表嬸把黃皮子接回家,住了一冬天呢……就沖這些他也不能懷疑人家偷網(wǎng)。

      他老婆不依不饒說黃皮子見識短。當(dāng)年若不是你表叔家勞力少,會對你那么好?還不是指望春秋兩季你這頭悶騾子給他們家賣命?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兩口子天天躺一個被窩還猜不透對方,何況一個外人?就算他們沒偷,你敢保證那大女婿干凈?他天天往縣城跑,你知道是去賣魚還是賣網(wǎng)……

      枕邊風(fēng)刮了一夜又一夜,黃皮子漸漸就有那么一點兒動搖了。是的,前兩年他的確沒少給黑貝家出力,流出來的汗珠子少說也能裝滿二十來只水桶,所以,他們對自己好,本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難道不是人家對自己好在先,他抱著感恩的心給人家出力在后嗎……唉!要不,就算了吧,就當(dāng)用這六片網(wǎng)報了他們家的恩情了……可,那到底是六片網(wǎng)呀,一片都沒給自己留,明擺著不給自己活路呀……

      偏巧那小舅子專愛架橋撥火,挑唆著黃皮子說,姐夫,你別心軟,也別糊涂,事情是明擺著的。你想想看,你去別人家雞窩里偷蛋,人家的雞正好在下蛋,你會等它下完再偷蛋嗎?這個比喻在黃皮子腦袋上開了一竅??墒牵S皮子犯難地說,他和黑貝家交情不淺,怎好意思當(dāng)面質(zhì)問呢!小舅子讓姐夫放心,這事交給他,三天后找不出網(wǎng)他把手剁下來給姐夫當(dāng)笊籬。

      在黑貝的記憶里,接下去那三天就是吵架吵架吵架。早晨是被兩邊的罵聲吵醒的,晚上是枕著兩邊的罵聲睡著的。第三天,黑貝大姐夫回來了,他也拿著一把斧頭去黃皮子家剁門框,還抽了黃皮子老婆幾個嘴巴子。晚上,黃皮子和他老婆、小舅子都來了。那小舅子仍是拎著斧頭,老婆扛一把魚叉,黃皮子垂著手,縮著背,勾著頭,躲躲閃閃的樣子。那小舅子進(jìn)門就直奔黑貝大姐夫。黃皮子老婆則揮著魚叉將黑貝他爸逼到了墻角。黑貝大姐二姐嚇得抱著腦袋大喊大叫。黑貝記得很清楚,他是從廚房的面板上找到那支棗木搟面杖的。那還是當(dāng)年闖關(guān)東他們從山東帶來的。山東人愛吃餅,都說用棗木搟面杖搟出來的餅香。

      黑貝舉著搟面杖從后面去攻擊黃皮子老婆。那老婆被打疼了,大罵黃皮子窩囊廢,眼瞅著自己的女人被打卻不動彈。

      黃皮子,你狗日的瞎眼啦?

      黃皮子,你狗日的瘸腿啦?

      黃皮子,你狗日的又沒斷了胳膊……

      黃皮子老婆一邊罵,手里的魚叉啪啪啪地抽打在黑貝他爸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姐夫也抓了一把斧頭在手?,F(xiàn)在,兩把斧頭對著砍,叮叮當(dāng)當(dāng),就好像走進(jìn)了一家鐵匠鋪。

      黃皮子老婆又尖叫起來:

      ??!黃皮子,你眼瞎啦?

      ??!黃皮子!

      ?。∥乙懒?!

      ……

      始終站在墻角的黃皮子突然沖過來,一把奪走黑貝手里的搟面杖。他激動不已,掄起搟面杖作勢要砸下來的樣子對黑貝說,你,你,良心被狗吃了……

      黑貝忙抓起桌角的一只茶杯,本是要用茶水潑他,鬼使神差,整只杯子貼著黃皮子左側(cè)腦殼飛了過去,黃皮子惱羞成怒,高高舉起的搟面杖便砸下來,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黑貝他媽的胳膊斷了——她用胳膊護住了黑貝的腦袋。

      黑貝他媽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兩個女兒凄厲的哭聲驚動了東西兩邊的鄰居們,他們紛紛趕來拉架。有個叫王三白的山東老鄉(xiāng)說黑貝和黃皮子兩家窩里斗,丟盡了山東人的臉,不就幾片破網(wǎng)嗎?給誰用不是用?至于鬧成這樣?丟人!真丟人!丟死人了……

      三白和黃皮子同歲,這年剛滿三十五。

      當(dāng)天晚上,三白幫黑貝家聯(lián)系了車。大姐和大姐夫帶他媽去縣城醫(yī)院接骨,可是,縣城醫(yī)院治不了,第二天一早,他們便轉(zhuǎn)院去了佳木斯。

      黑貝是在這之后出問題的。

      那天晚上,他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小聲嘟噥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二姐蒙眬間聽響動,問了一句。黑貝沒有回答。二姐翻身繼續(xù)睡了。早晨,黑貝回家的時候,他爸和二姐已經(jīng)急瘋了。推著自行車的黑貝恍如剛從泥沼里爬出來的一樣。他說他去河邊找網(wǎng)了,他一定得找到那些網(wǎng)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不是賊……吃過飯,黑貝又出發(fā)了,他沿著河邊慢慢騎車,每當(dāng)看到河邊露著一截尼龍繩,便停下來,支好自行車,跑過去拎起來看一看,見那并不是黃皮子家的網(wǎng),他就又騎上車?yán)^續(xù)沿河邊跑……

      晚上不管幾點鐘,只要他醒了就會騎車往河邊跑。那些睡在窩棚里的漁民,借著微弱的光,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在河邊嘩嘩嘩地拽網(wǎng),全都嚇壞了。第二天,大家都說有水鬼,那鬼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河邊拽網(wǎng),并不是要吃魚,只是用這種方式把打魚的騙出窩棚,等他們一靠近,水鬼就將其中一人拖到水里當(dāng)替身……直到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黑貝每天都在河邊轉(zhuǎn)悠,這才恍然大悟,那水鬼原來就是黑貝呀。奇怪的是,不管黑貝拽誰家的網(wǎng),就算網(wǎng)主人在旁邊坐著,也從來不阻止黑貝,不知是同情黑貝,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從此之后,一到魚期黑貝便什么事都不做了,他騎著自行車,嘴里念念有詞,沿著河邊找網(wǎng)。魚期結(jié)束了,他卻像被某種慣性推著,會繼續(xù)在河邊找?guī)滋?。有時候,他們?nèi)胰苏诘乩锩?,他突然聽到了什么聲音,爬起來就朝河邊跑,來到河邊后,便勾著腦袋,在草甸子里左翻翻右翻翻。嘴里嘟嘟噥噥,聲音很小??拷四苈犌澹骸熬W(wǎng)呢?在哪兒呢?哪兒去了?……”

      屯子里的人都說黑貝這孩子毀了。他媽成天哭。別人就勸她搬家吧。離開這里沒準(zhǔn)兒黑貝就好了。父母商量過后,決定搬家。那時,大姐已經(jīng)嫁到了縣城。姐夫幫他們租了房,又給他爸找了份打更的活兒。他媽就在電影院門口擺地攤,夏天賣冰棍雪糕,冬天賣毛嗑花生。二姐則在本屯子里找了個上門女婿。臨搬家前,父母草草地把二女兒的婚事辦了。二女兒和二女婿就留在屯子里種地看宅子。

      搬到縣城之后,黑貝交了幾個新朋友,還學(xué)會了打臺球,朋友們都喜歡他。父母總算松了口氣??墒堑诙牯~期,黑貝仍舊騎著車沿河邊跑……他都已經(jīng)二十歲了,再這么下去,一輩子就真完了。父母商量著要不要搬回山東老家。那邊沒有河,沒有打魚的,更不會有網(wǎng),孩子的病會不會就徹底好了?

      有一天,黑貝騎車來到一條小河邊。他看到岸邊的灌木上綁著一些白色的尼龍繩,便把車靠在一棵樹上,走到灌木叢里開始拽網(wǎng)。突然有人大喊一聲:“住手!”他這才注意到柳樹下的船上坐著一個女孩。她戴一頂柳條帽,抓著一根竹篙,穿著淡紫色衫子。他不認(rèn)識這女孩。

      我看看網(wǎng)。黑貝說。

      網(wǎng)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找黃皮子家的網(wǎng)。

      那女孩突然揮了一下手里的竹篙說,黑貝,你打算找到什么時候?你不過日子了嗎?你媽都快瘋了你知道嗎?

      我媽胳膊斷了。

      你就不能翻篇嗎?日子還是要過呀!

      我媽胳膊斷了。

      你再這么找下去,你媽的命就沒了。你不能這樣了黑貝。

      可是,我媽胳膊斷了。黑貝說完,哇的一聲哭了。這么多年過去,黑貝是頭一次為這事哭。

      女孩說,哭吧黑貝,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大聲就哭多大聲,反正附近也沒別人,哭吧哭吧哭吧……

      黑貝就蹲在岸邊,敞開嗓子哭起來,他的哭聲驚飛了河邊的魚鷹和野鴨子,驚飛了柳樹上的花喜鵲,驚飛了豆田里的烏鴉,天邊那朵云是被他哭跑的,太陽是被他哭下山的……他越哭越難過,越難過就越想哭……媽媽的胳膊斷了,縱然已經(jīng)接好也不是原裝的。這些年,他從來都不敢看媽媽的那條胳膊,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天黑之前,他終于不哭了,一雙眼像被馬蜂蜇過,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那女孩。

      你咋知道我叫黑貝?

      誰不知道黑貝呀?天天在河邊找網(wǎng)。

      我是不是瘋了?

      人這輩子不瘋一回還叫人嗎?

      黑貝笑了。

      女孩說她其實早就認(rèn)識黑貝了。五年前,她在河邊放鴨,總看到一個男孩腰里拴著一根繩子站在河里,后來她聽人說那孩子暈水,為了打魚,他用這個辦法治好了暈水的毛病。

      我挺佩服你。女孩說。

      ……

      黑貝還是天天騎車往河邊跑。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來找網(wǎng)了。這年底黑貝結(jié)婚了。一年后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三年后又生了個兒子。第五年黑貝他媽去世了。黑貝抬尸體的時候,摸到了他媽那條曾經(jīng)斷過的胳膊,那像一條死去很久的魚,冰冷、僵硬、略帶黏液的脊背。他聽到咔嚓一聲脆響,如同黃鼠狼在暗夜的地洞里咬斷了田鼠的脖頸。他全身一個激靈,驚恐萬狀地看著妻子,又看看抬尸的親屬。問他們聽到什么沒有。眾人都搖頭。黑貝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完了,又繞回到起點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再次將他罩在里面……辦完他媽的喪事,黑貝又騎車去找網(wǎng)了。

      那天,他沿著北河跑。這幾年上游的河汊子變道,北河突然變大了。在河灣旁,黑貝發(fā)現(xiàn)了幾個鴨棚。是那個叫三白的山東老鄉(xiāng)搞的。剛來黑龍江的時候,三白打過兩年魚。黃皮子丟網(wǎng)的第二年春天,好端端的,三白不再打魚了,去南道灣子開荒種了幾年黃豆,這兩年,黃豆收成不好,他就把土地租出去,來到北河養(yǎng)鴨。

      黑貝停下來,支好車子,給三白扔了支煙。兩人站在河邊抽起來。他盯著攔在鴨棚出口的那片網(wǎng)問三白,養(yǎng)鴨賺錢不?三白嘆了口氣說,也就那樣。三白又問黑貝這幾年做啥呢。黑貝說瞎混。三白說你后來就一直沒打魚?黑貝說沒。他們又抽了幾支煙,扯了幾篇閑話。黑貝說要看看鴨,就走到出口處,伸出兩根指頭搓捻著那片漁網(wǎng)。他見棚里臥著白花花的鴨子,像鋪著一層厚厚的雪,便說,原來是大白鴨呢。三白說,這叫連城白鴨,福建品種,這種鴨長得快,收益高……

      說實話吧三白。黑貝打斷了他。

      三白莫名其妙地看了黑貝一眼說,你咋了?

      我萬萬沒想到是你。

      你又魔怔啦,黑貝?

      咱倆沒仇吧?

      你到底想說什么呀?

      黑貝一把扯下那片網(wǎng),受到驚嚇的鴨群嘎嘎嘎叫著魚貫而出,撲通撲通跳到河里。三白的臉色陡然大變。黑貝說,三白,這網(wǎng)多大的?三白說,忘啦。黑貝說,哪里弄的?三白說,買的。黑貝說,哪里買的?三白不言語了。黑貝說,三白,咱是不是山東老鄉(xiāng)?三白點點頭。黑貝說,咱不僅是老鄉(xiāng)還是鄰居對吧?三白把腦袋低下了。

      黑貝抖摟開那片網(wǎng)說,三白,我跟你說說這片網(wǎng)。這是打鯽魚的膠絲網(wǎng),網(wǎng)線是0.15的,網(wǎng)寬1米,網(wǎng)長40米。從上到下一共12排網(wǎng)眼,上面4排是二寸二的,下面8排是二寸四的,整片網(wǎng)一共800眼,市面上流行的網(wǎng)都是1000眼。這是一片殘網(wǎng)。當(dāng)年我媽剛學(xué)會織網(wǎng),還不通,拿錯了織網(wǎng)的“織子”,所以,織的幾片網(wǎng)全是有問題的……

      三白,我真沒想到是你干的,六片網(wǎng)全被你偷了?三白嘆口氣,點了點頭。黑貝說,你為啥要這么搞?

      當(dāng)年三白他媽腦出血住院,三白想盡孝心,寄些錢回去??墒莿偮鋺舯贝蠡模袩o積蓄,跟人借吧,實在開不了口。真是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沒轍,就動了這個歪心思。那時候,他并不敢立刻銷贓,本打算過幾天帶到佳木斯出手。確實沒想到是黃皮子家的網(wǎng)。事后,他也想過悄悄把網(wǎng)扔回去,可是黃皮子已經(jīng)懷疑黑貝了,假如那時候扔回去,恰恰坐實了黑貝家偷網(wǎng)的罪名……

      所以,我還得感謝你唄?

      三白支吾了半天,小聲說,網(wǎng)都還留著呢。

      為啥沒去佳木斯賣?

      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

      報……報應(yīng)。

      三白害怕,應(yīng)該是在黑貝母親胳膊斷掉之后。他想,最應(yīng)該斷胳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王三白啊。他做了這種事情,大約是會遭報應(yīng)吧。第二年春魚期,他收拾了網(wǎng)具準(zhǔn)備下江,卻發(fā)現(xiàn)他家那艘木頭船,好端端的船底裂了一條很長很深的縫。他并不覺得那是凍裂的口子,堅持認(rèn)為這是上蒼報應(yīng)的征兆,經(jīng)過一晝夜的思考之后,他決定改行種地。好在北大荒不缺土地。

      這么多年過去了,三白沒想到黑貝還在堅持找網(wǎng),更沒想到他能認(rèn)出來。他本以為這件事就像死去又被火化的尸體再也不會還陽了,于是就找出一片網(wǎng),本想掛點鯽魚吃,下了兩回才發(fā)現(xiàn)這網(wǎng)沒法用了,就堵了鴨棚。

      黑貝告訴他現(xiàn)在早不用膠絲網(wǎng)了。何況,二寸四的網(wǎng)現(xiàn)在根本打不到鯽魚。河里早沒那么大的鯽魚了。

      三白問黑貝想怎么辦。黑貝說他不為難三白,但他需要三白幫自己洗清罪名。三白問怎么洗。黑貝看了看太陽,發(fā)現(xiàn)時間還早,便說,下午你把黃皮子請到你家,咱仨當(dāng)面鑼對面鼓把事情給解決了。賠錢還是償命你跟黃皮子談,網(wǎng)是他家的網(wǎng)。三白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離開三白之后,黑貝騎車去了二姐家。二姐和姐夫正坐在炕上看電視,招呼了一聲黑貝。黑貝跑到廚房翻起來。二姐問他找什么。他說餓了,找塊餅子吃。

      下午四點半,黑貝和黃皮子都來了。多年不見,黃皮子蒼老得有點兒駭人,只見他那松垮垮的臉像張破舊的漁網(wǎng),蠟黃的顏色,百病纏身的樣子,完全不像四十來歲的人。黑貝不知道,黃皮子早離婚了,大女兒跟著他,老婆帶著小女兒回山東又嫁了人。

      他倆誰也不搭理誰,各坐沙發(fā)兩端,都在生悶氣的樣子。三白準(zhǔn)備了兩扎啤酒,還有幾個涼菜,皮蛋豆腐、老醋花生啥的。他抖抖索索地把酒一瓶瓶擺到桌子上。黑貝聽到玻璃撞擊玻璃叮叮當(dāng)當(dāng)細(xì)碎清脆。三白找出起子開了酒,一瓶遞給黑貝,一瓶遞給黃皮子。黃皮子說他血壓高,戒酒了。三白說,黃哥,今天這酒是我王三白給你們兩家賠罪的,你得喝。黃皮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三白一眼,沒再推辭,就接過去。三白又給自己拿起一瓶。他們都不再說話,仰著脖子喝了會兒酒。房間似乎變成了一塊硬磚,窒息而又冰冷。

      三白你說吧。黑貝將喝空的酒瓶放到桌上說。

      三白長長嘆了口氣,沒說什么。他站起來走出去,很快就回來了,懷里抱著用塑料布裹著的一大團東西。塑料布上沾著很多柴灰。他把這團東西放在客廳地板上,拽開外面這層臟兮兮的塑料布,里面是一團雪白的網(wǎng)。

      黃哥,當(dāng)年你家那六片網(wǎng)是我王三白偷的……我對不住你們兩家……我不是人……

      黃皮子聽了這話,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連屁股底下的沙發(fā)墊子也帶動了,撲的一聲掉在地上。他的一雙眼睛,恍惚遇到危險的貓眼,瞬間就睜圓了,不敢相信地盯著三白。他的嘴唇急促翕動,臉色從蠟黃變?yōu)樯n黃,仿佛一瞬間他全身的血液都從腳底下流走了,又仿佛他是從一張白紙上剪下來的影子,薄薄的,脆脆的,唯有一個平面。他大張著嘴,八字須在唇上一顫一顫,看了一會兒三白,又扭頭去看旁邊那雪白的網(wǎng),兩顆眼珠子仿佛要從眼眶里蹦出來。

      老黃,我沒偷你家的網(wǎng)。黑貝說完,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蓋,指著黃皮子說,老黃,我敬你一個酒,感謝當(dāng)年教我打魚。黑貝說完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瓶酒就見了底。然后他又抓起一瓶,仍用牙咬掉瓶蓋,又指著黃皮子說,這一瓶感謝你送我們家的那條船。又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這一瓶酒又透了。

      黑貝打了個酒嗝說,老黃,當(dāng)年咱兩家好成了一家,可是,到底不是一家,你不信任咱,還用搟面杖砸斷了我媽的胳膊。黑貝說著就從背后摸出一支搟面杖,就是那支棗木搟面杖,年深日久,木頭已成熟褐色。自從當(dāng)年黃皮子用它砸斷了黑貝他媽的胳膊,黑貝就把它鎖在了二姐家食櫥底層的抽屜里。他在等待這一天。他想,要是等不到這一天,他這輩子就完了。他還有老婆孩子要養(yǎng)活。了結(jié)了這件事,他該重新打魚了,不是去河汊子,也不是去南河、東河、北河、西河,而是去黑龍江——那永不斷流、萬古長新的大江大河。

      他已耽誤了十年,不能再耽誤下去。

      上個月我媽去世了……這些年,我從不敢看她那條胳膊……老黃,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了我的清白。所以我要砸斷你的胳膊,等我砸斷你的胳膊咱兩家的恩怨就解了。老黃,你把胳膊伸出來吧……

      黑貝話音還沒落,只聽轟隆一聲,黃皮子直愣愣地摔在了那堆雪白的漁網(wǎng)上——他中風(fēng)了。

      黑貝愣了幾秒,確信黃皮子不是裝瘋賣傻。他忙躥過去試探黃皮子的鼻息。還能感到微弱的氣流。他二話不說便將黃皮子扶起,又讓三白幫忙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他對三白大喊一聲“帶上錢去衛(wèi)生所”,說完便邁開大步出了門。他像一匹黑色的馬駒,馱著黃皮子,匆匆忙忙朝衛(wèi)生所一路小跑。不久之后,他聽到黃皮子喊了一聲“表弟”。

      他讓他閉嘴。

      恍惚又回到了十五歲生日那天,他背著網(wǎng)兜子,懷里揣著老面包,和黃皮子一塊朝河邊走去……他想起黃皮子教他打魚的情景,他們在岸邊熬魚湯,黃皮子教他喝酒,還說,黑貝啊,你以為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就是爺們兒了?還差一截呢!

      差啥?

      哈!你得睡個老娘們兒,才算真正的男人呢……

      那天,不知道是醉話還是真心話,黃皮子喝下瓶底最后一滴白酒,他的臉像一塊掰開的烤地瓜。

      “黑貝,要是我家妞妞和你一般大就好了,要那樣,就是皇帝老子要娶她當(dāng)娘娘我也不干,我要留給咱家的黑貝,你說好不呢?你說好不呢……”

      黑貝覺得,他已經(jīng)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他的眼前像蒙了一層磨砂的玻璃。

      表弟……我……我……

      閉嘴吧你!

      我……對……不起……

      對不……起……你們?nèi)摇?/p>

      黑貝只覺得心頭瞬間卷起一陣颶風(fēng)般的委屈與酸楚,就好像他的心被放在老壇酸湯里浸泡了整整十年,每一條纖維都鈣化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耷拉在自己肩畔的那條古銅色胳膊,就像嗜血動物看到了新鮮的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湊上去張開嘴齜出鋒利的牙齒,他被一種快感驅(qū)動著,感到滿腔熱血像開了鍋的玉米糊糊,全身的血管似乎都凸起來。但是,就在他的門牙剛剛碰觸到那抹布般的皮膚后,他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一股幽深、冰冷的無聊感漫上來。然后,他感到后頸上落下幾滴淚,滾燙滾燙,恍如熱水壺里濺出的水滴。

      三白已經(jīng)追了上來,他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手里抓著一沓粉紅色的鈔票,像一群掙扎著要飛起來的蝴蝶。

      老黃,再堅持一下,咱馬上就到醫(yī)院了。

      我還沒敲斷你胳膊呢,你可千萬不能死……

      黑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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