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八月天,山間陽坡上的田地橫一塊豎一塊,茂密豐饒,組合成碧綠蔥綠鵝黃的幾何圖。在西北秋日清澈美好的晴空下,說不出的養(yǎng)目、溫暖、曠亮。
一條土黃色山路從山腳斜溜著歪上山頂,宛如一條漫不經(jīng)心斜搭上去的飄帶。山半間離離落落的李子樹,沒有阻礙的它們,將樹枝傘一樣撐開,獨領一方風騷。天地間,一種迷人心魄的氣息,令人心情舒暢。
韭菜溝,一個隸屬于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的回族小村落,在一個呈喇叭形的山地里。越往里,越狹窄,兩側(cè)聳立的山越陡峭。村莊在喇叭的中下部,分上溝和下溝。
在山腳下,漫灘里,青麻石黃泥土壘起的莊廓院三五座擠一處,在楊柳的掩映下,錯落有致,別有情調(diào)。還有一條泛著白玉般浪花的溪流從山谷里流出來,繞著莊廓院,流向田野,流向村外。
在下溝山腳下二伯家的院子里,我陪表姐美娘做針線。院子西墻邊一棵刺梅樹,五六月間粉紅的花開敗了,現(xiàn)如今上面結(jié)滿了紅瑪瑙般的小果子,晶瑩剔透,在綠葉的陪襯下,清涼,透徹。
在刺梅樹的周遭,什樣錦、喇叭花、萱草,幾枝高挑的鳳仙,高低間調(diào)整出一片繁錦。有著碧綠葉子的鳳仙花開著深粉色的花,花朵在枝頭蝴蝶一般躍躍欲飛,引人注目。
粗拙的農(nóng)家小院,因了這些花樹,派生出一股生機勃勃的味兒來。
美娘上身一件綠紗襯衣,下身一條青長褲,黑平絨繡花鞋,鞋幫各一朵紅牡丹。胸前一條油亮烏黑的長辮子垂在她柔軟的腰際,少女難以言喻的水靈清秀,恰似那幽靜又張揚的一朵鮮花,散發(fā)著一種綿長的清香,不由得吸引著人的眼目。
鄰居家小兒子尕西穆,十七八歲,他有點二百五,方才來借青鹽,二伯母給他拿了鹽,他出屋來,就站在院子里和美娘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我都覺得是沒話扯話,直拿后背抵他。
他也不計較,那盯著美娘的眼珠子,如饑如渴,像磁鐵吸住了般,直勾勾熱辣辣的。虧了二伯母,看他話癆一個,推開窗子催他,提醒說尕西穆,你快拿青鹽回家去,你阿媽還等著用呢。
尕西穆眨巴了下眼,恍然大悟地嚷道,哦,對,對,對!抬腳噔噔噔一陣風跑出了院門。他頭上的白頂帽飄了起來,差點掉落了。他捂著白頂帽跑,還不忘回頭瞄一眼美娘。他那滑稽樣,惹得我差點笑噴了。美娘也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美娘比我年長兩三歲,十六七歲,豆蔻年華,一張十五晚上月兒般的臉,圓潤豐腴;撲閃的長睫毛下毛墩墩的一雙漆黑大眼,深潭里的水波一樣清幽靈動;一張紅艷艷櫻桃小嘴矜持地抿著,右臉頰上露出似隱似顯的酒窩,那酒窩里藏著甜蜜、羞澀。
午后的陽光強烈炫目,讓人眩暈。我倆拎著小板凳直往墻邊的楊樹下鉆,樹葉遮去了光芒,清涼爽快。
美娘在繡一對鞋墊,凈白的棉布上納了小小的規(guī)則整齊的米白色十字繡,掌心是一對綻開口的圓鼓鼓石榴,橙紅濃橘淺黃漸次搭配,邊上兩瓣漸趨濃綠的葉子托著,經(jīng)緯分明,鮮艷喜慶。
我給美娘打下手,捋著花線,這是二伯母用剩下的。各色線繞在了一起,線頭藏匿了,它們似乎在跟我捉迷藏。實實在在在考驗我的耐心。面對美娘的氣定神閑,我一顆浮躁的心漸趨于平靜。
且這種女兒家的生活誘惑著我,想象有一天我也嫻雅溫婉地捻著一枚繡花針,像美娘一樣繡花門簾、花被罩、花電視罩,還有美娘手中的花鞋墊,浮想聯(lián)翩中我的定力似乎生根發(fā)芽了。
美娘偏頭一心走線,走線聲恍若花苞綻放一樣細微、妙小,有韻律。我翹著蘭花指慢條斯理地結(jié)線團,兩腿上各色線順溜地形成一個弧,宛如天上的彩虹降落了。
在這項工作中找到了樂趣,一向懶惰的我變得勤勉,在一種愉快的合作中,我不時偷窺著美娘的一顰一笑。她仿佛罩上了一道神秘的、詩意的帷幕。不同往日。
好幾次發(fā)現(xiàn)她失神了,在某種遐想里微醺般陶醉,眼眸里閃著特別溫柔的光彩。這是怎么了?
我納悶,我認識的美娘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每當暑假我來找她玩,她跟我一樣風風火火的:上山摘豆角,還專揀別人家的豆地鉆,強詞說是別人家的香。這讓我記起課本上魯迅《社火》中偷羅漢豆的情形來,就認同了她的看法。
在地邊折了麥稈吹咪咪,嗚哇嗚哇能吹老半天,和地里起起落落的云雀爭鳴;到山里頭摘山花,非要摘那長在山頂?shù)幕?,摘一朵最大最艷的戴在發(fā)間,擺著胯,在山坡上扭著;用綠色的麻蓮葉子、金色的稻草麥秸編織鳥類昆蟲,惹得路過的阿娘阿爸直夸贊她心靈手巧;有時隨心所欲滿山滿坡地逛,小溪里捕魚洗腳,等暮色蒼茫才姍姍而歸。
今年暑假我還渴望和她一道去爛漫的田野間,采擷野花,看流云來去。在夏季溫熱的風中,拂面都是莊稼的清香,一塊塊麥子油菜大豆呈現(xiàn)出鮮艷的生趣,況且這時節(jié)麥子已開始秀穗,多么好的時節(jié)??!
那灑脫不羈的快感,只要到了寬闊的天地間,才能享受得到。
可美娘像換了人似的,不再跟我瘋跑,大家閨秀般,不是在屋里,就是在院子里,很少出院門的。就如老一輩講究的觀念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很是規(guī)矩。
好春光,只是夢一場!我不免感慨!幾分失落在心里延宕。沒了伴兒,我只好乖乖地待在家里,迫使自己做一個懂事的女兒家。
也怪,每早上掃庭院,每晚上拉牛抱草喂料這些活,以前都是美娘的,可現(xiàn)在二伯父負起了責任,一點不讓美娘沾手。要是以前美娘懈怠了,一時忘了這些活,二伯母別說動嘴罵幾句,惹毛了是要動手的。好蹊蹺。
是的,美娘沒半點出去玩耍的意思。而二伯母那警覺的目光,總是盯著我倆的身影。
后面一朵石榴花快完工了,繡到了最后一針,美娘低頭用牙齒拽斷線頭。她蓬松的劉海垂下來,閃著油亮的光澤,濃密的睫毛勾勒出一排陰影。
美娘將鞋墊端在眼前,左瞧右瞅,繼而跑到太陽底下端詳。大而黑的瞳孔里閃著愉悅的光澤,臉上和整個身上有一股特別的,一股壓抑著的喜氣洋洋的神氣。
終究,她嘴角藏著的笑沒忍住,飽脹的石榴一樣綻開了,那右臉頰上好看的酒窩盛滿了甜美。我尋思著,她臉上的變化意味著什么?
花色完工了,美娘紉了綠線收邊,一針一針緊湊縝密,像她細細密密的心思。
陽光從樹枝間漏下來,搖曳著靜謐的閑適。倏地,在寂靜祥和的時光里,“哎——”,突兀地傳來了一聲“花兒”的旋律!是從我們側(cè)面的山上傳過來的,恰似那冒冒失失的蝴蝶從院外闖了進來,悠悠揚揚飄蕩在院子里。
我和美娘一激靈,兩耳不禁支棱起來。
“哎——”,酣暢而又含蓄,粗獷而又細膩。能想象得到,有人手搭耳畔,在山上,從腔子里吼出了這顫顫悠悠的音調(diào)。
歌聲無畏無懼,在耳邊跌宕起伏。帶著某種韻味,有著幾分魔性,迷人!
待這一聲不啻驚雷般的“哎”結(jié)束后,唱詞綿延而來:“青石頭青來藍石頭藍,青石頭的根兒里青著……”
悠長抒情的聲調(diào),熨斗般體貼地熱乎著人的心,心頭涌出些許微妙的感覺。
顫顫悠悠的歌聲似乎撩撥起了心底沉睡的什么,一種美妙的喜悅感從心底升出。
我和美娘對望著,有點不相信的呆呆地坐著,臉上又驚又喜。
如果在“花兒”會上,這樣大膽熱烈的,相信會博得一片掌聲,可現(xiàn)在,在莊子上呢!誰會這樣大膽,尤其這會可是晌午剛過點,大白天的。
愣怔片刻,我倆從某種狀態(tài)中驚醒,雙雙抬頭驚愕地向山上望去。
在半山腰一棵濃密的李子樹下,一個人隱在樹陰下,前兩句歌詞唱得略倉促緊張。待停頓醞釀了片刻后,在我倆的期待中,后一句款款而起,“阿哥是孔雀虛空里轉(zhuǎn),阿妹是才開的牡丹……”音調(diào)拉得極長,抖顫了半天,余音裊裊,情切切,意綿綿。
不得不說,歌聲營造了一種浪漫美好、羞怯驚喜的,又讓人坐立不安的氣氛。我倆一臉狐疑,這人誰呀?我倆扭身盯著樹下,勢必要看清那人到底是誰。
歌聲再沒揚起。那人朝這邊俯瞰,探身望了望,瀟灑地甩開手上的樹枝,轉(zhuǎn)身向山頭奔去。
身影出現(xiàn)在光影下,哦!我一眼辨認了出來,是馬有!大伯的兒子,比美娘大兩歲,今年也就十八九歲。
美娘也認出來了,抹了紅漆似的小嘴張了個半圓,然后在詫異中合上了。那嘴唇極像一朵金盞菊綻放后又合攏了。她的臉兒緋紅,垂下了頭,身子在輕輕戰(zhàn)栗,模樣發(fā)燒了般。
少頃,她抬頭嬌羞地望一眼山頭,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和生氣。她不再在樹蔭下坐著,腳步輕盈地進了屋。黑亮的大辮子跳躍在她的肩頭,梢上的花頭繩像一只花蝴蝶,左右撲騰著,像主人一樣歡快。
我驚詫于美娘的變化,在猜想中似乎悟到了什么,或是接近了心底猜測的謎語。難道她那幸福的模樣是來自——馬有?但還不是十分的肯定。
雖不是十分的肯定,但心里咯噔一聲,幾分失意從我心間生了出來,怪不是滋味。
二伯母是大前年二伯父后娶的,進門的時候,帶來了美娘。美娘,原名美來艷,父母從小疼愛,地方又習慣昵稱女兒家什么娘的,就叫做了美娘。而她本人,也如她名字一樣美艷明媚。
每年暑假,我都會來韭菜溝的大伯二伯家,玩耍十多天。那年二伯娶二伯母,美娘當天沒跟著來,第二天悄悄讓她舅舅給送了過來。
美娘的秀氣安靜為她贏得了人緣,我們幾個半大的女孩子在炕上圍著她。她并不怯生,和我們左一把右一把抓羊拐,玩著鬧著,彼此就熟稔了。
那天馬有也在,他牢牢把著一邊炕頭,斜靠著,望著美娘一個勁傻笑。他兜里裝著宴席上的干果,一把掏出來全給了美娘。他可真大方。
美娘玩羊拐是把好手,小巧溫潤的羊拐在美娘圓潤纖長的手指間起起落落,看得我們眼花繚亂。
美娘嫻熟地拋著羊拐,不時瞄一眼馬有,眼和嘴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空氣間有一點微妙的曖昧的氣味。我們幾個半大的孩子望著他倆嘻嘻嘿嘿傻笑,似懂非懂間,似洞悉了什么秘密。
回憶起這一幕,我的揣摩推測似乎有了根據(jù)。隱隱的,這刺痛了我的心。馬有和我,可是從小在一起的。
看美娘進了屋,我坐不住,跟了進去。暗淡陳舊的屋子里,頭戴綠紗蓋頭的二伯母在炕上打袼褙。旁邊一堆拆洗凈的舊衣物,她一一捋平整,在上面刷上糨子,一層層粘一起,然后晾干,就可以拿來做鞋底。
格子木窗用撐子支了起來,一坨棱形的光亮灑在炕席上,一只黑白花貓臥在光影里,四肢抻長,身子松弛,肚皮微微地鼓起又落下。睡姿香甜安逸。
夏日午后的時間總是很長,讓人慵懶倦怠。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嘴巴都要撕裂了,忙用手堵上。
二伯母看我倆一前一后進來,抬頭問我倆,剛才誰在山上亂吼,又不是“花兒”會上,沒大沒小的?!
我和美娘齊聲道,不知道,沒看清。二伯母咕噥了一句“誰家的瓜娃”,繼續(xù)在手底下忙碌著,不再理會我倆。
外屋柜上的老座鐘響了一聲,當——長長的尾音,在陽光照不進來的堂屋里震顫。
聽二伯母這樣評價馬有,稍稍驅(qū)除了我心頭的不愉快。有點幸災樂禍。我和美娘相互瞥一眼,跑出屋,到了院子里,捂著嘴嘰嘰咕咕地偷笑。抬頭再看山頭,看那棵李子樹,不見一人。
火燒云時,二伯母搟了兩大張旗花面,我和美娘進菜院摘了油菠菜、芫荽、紅蘿卜、蒜苗,燒了一大鍋湯飯。這時二伯也放?;貋砹?,大伙圍著炕桌,吃起黑飯來。
吃過飯,我倆洗鍋碗的半間,天空在靛紫青紅間,暮色徐徐落下,銀色的星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天熱,窗子半掩,夜風不時吹進來,捎來院外楊樹上鳥雀歸巢的低鳴聲。
晚夕,二伯母趁著月白摘來幾枝鳳仙花,在臺沿上與明礬一起在石臼里舂爛。又摘來幾把菜葉子,讓我和美娘緊握在手心里。
二伯母將稀爛的鳳仙枝葉敷在我倆的指甲蓋上,用向日葵葉子將手包起來,上面裹上了幾層棉布。這樣經(jīng)過一晚,指甲就會染上紅色,比抹了指甲油俊,且耐時間。
鳳仙花我們稱海納花,用它染指甲我們叫包海納。娃娃們一聽晚上要包海納,那會很興奮的。畢竟鳳仙花不常見,有的人家種都種不活。
早上,美娘和我一覺醒來,一骨碌坐起,急急地解開布,雙雙湊到窗前瞧。美娘的手白嫩,手指又是圓筒形的,圓潤的手指像開了朵朵紅花。十個手指頭伸出來,說不出的俊美。
我睡覺不老實,花葉移了位,指甲只染了小半邊,倒是手掌染得過了頭,好喪氣。二伯母看我噘著嘴不樂意,勸撫我,晚上再給你包,多放些明礬,這樣出來更紅、更俊。這才讓我從沮喪中緩過勁來。
等到晚上,我早早拔了一株鳳仙花抖去泥土,搭在花院矮墻上。當我和美娘上了炕,二伯母就操心著給我包海納。綁牢實了,我一晚上小心翼翼的,覺也沒敢睡踏實,幾次醒來,記得把手露在被子外面。手里面潮騰騰、癢癢的難受,但我忍耐著,只等著天亮起床。
早上醒來,解開層層包裹,我的手指甲紅過了美娘,這下,我高興了。跳下炕踏上鞋,跑到院外伸出手在晨光下欣賞。指甲成了深紅色的,像此刻天際絢爛的朝霞。多奇異的事?。∵@讓我興奮得意了好半天。
幾日后的一天,太陽落山時,住上溝的大伯溜達下來。他是讓我和二伯一家去他家,說家里煮了牛骨頭,煮了一下午,大伯母特意來請我們過去的。
二伯二話沒說,拍拍身上的土,就要動身。二伯母攔住他,找了身干凈衣服讓二伯換上。臨走,二伯母卻推辭不去,美娘瞅一眼二伯母,也擺手表示不去,身子直往二伯母身后躲,臉上泛起害臊的紅暈。
奇怪!二伯母和美娘時常去大伯家串門的,這回怎么了?我執(zhí)意叫美娘一同去,美娘說啥都不去,倔強得很。
我們順著山根向上走,過了條溝,爬上溝壑,到上溝了。上溝一臺地建有一座不大的清真寺,灰磚藍瓦,簡樸無華,一彎金月高擎于檐頂。我們經(jīng)過時,大山的陰影掃射了過來,說不出的莊嚴肅穆。經(jīng)樓上響起了呼喚禮拜的誦經(jīng)聲,在向晚的夜風里,清澈響亮。
進了院子,在廚房里,大伯母系著圍裙在忙,柴火噼噼啪啪爆著火星,風箱吧嗒吧嗒使著勁,縷縷青煙從天窗飄出去。
我和二伯上了炕,大伯母支上紅漆炕桌,斟了茶水,端上一碟子剛炸出來的新鮮油香,黃澄澄的,味兒好香。吃喝一陣后,端來一大盤牛骨頭。牛肉松軟,油肥色黃,正宗的牦牛肉。暴起的筋頭煮爛了,綿糯軟黏。
我瞥一眼,悄悄咽下一口口水。大伯母遞給每人一個蘸料碟,香醋蒜泥,辛辣美味。
大伯從炕柜抽屜里找出三把明錚錚的銅柄匕首,置在炕桌上。大伯二伯盤著腿圍著炕桌,削肉,蘸料,用刀口把肉送到嘴邊,嚼得吧唧作響。牛油一再從嘴角溜出來。
二伯一點也不客氣,盡挑肥厚的肉下手。丟下一塊,麻溜地又揀起一塊。大伯眉眼笑著揶揄他,說吃肉誰都吃不過你,從小就是。
二伯眉頭一皺,憨憨地一笑,說這陣子嘴饞,正想吃頓肉呢。大伯說,今天好好吃一頓,一會兒說個事。二伯點著頭,并不著急大伯什么事,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
我心里倒惦記上了,什么事?我猜測著,隱隱覺得這件事跟美娘有關聯(lián),這讓我有些忐忑。
肉、筋頭剔完啃盡了,接著吸溜骨髓,夠不著的用筷子捅,最后盤子里盛起了一堆打理白凈的骨頭。
大伯二伯打著飽嗝離開炕桌往后竄,靠在了墻壁上,喝著熱茶喧著。大伯似乎忘了那事,再沒提起,二伯更是不在意,倒讓我惦記著。
是什么事呢?這樣鄭重其事的,又是炸油香,又是煮肉的。我心里打著鼓,自個兒嘀咕著。
窗外,暮色緩緩,如煙似霧。院子里,幾根直溜溜的向日葵垂下碩大頭顱,似乎要睡過去了。
大伯母用托盤端來肉湯,黑色粗瓷大碗上浮著一層黃油,上面幾束綠瑩瑩的碎香菜,冒著縷縷熱氣。大伯母雙手殷勤地先遞給二伯一碗。
二伯撐開粗厚的大手,五指朝下嵌起大碗,端到嘴邊,吁吁哦哦地吹氣,一口氣喝了半碗。
二伯要走了,坐在炕邊穿鞋。他吃得太撐了,這讓他彎腰的姿勢很笨拙。大伯看著他穿鞋,在邊上終于提起了要問的事,這讓我精神為之一振,坐起身來。
大伯問,我前次跟你說的事阿門哈了,你跟嬸子商量了個沒?又強調(diào)一句,我們還等著你回話呢!到底是什么事,拐了彎問,這不是讓我干著急嘛!
大伯眼神希冀期待,盯著二伯。大伯母在一邊賠著笑,很在意地注視著二伯的一舉一動。我也不例外,在一旁注視著二伯,等待著下文。
二伯穿好了鞋,直起身,很男子漢地講,行倆,商量啥,丫頭嘛世下就是給人的。末了,果斷地下命令道,你讓媒人來。二伯再不理會大伯,徑自甩著袖子出院門去了。
什么事?丫頭嘛給人的,這直截了當?shù)?,我的心像拴了塊石頭,直直地墜下去,沉甸甸的。
二伯平日把手揣在袖管里,臉上總是帶著歉意的、害羞的神情,回答什么時,總是遲疑而短促的。可這回,像換了一個人。
大伯一點不在乎二伯的變化,聽到回話,眼里亮了一下,眉毛上揚,喜滋滋地緊隨著二伯,送他出了院門口,目送他遠去。進門一再地搓著手,有點興奮。
我還是第一次見大伯對二伯這樣畢恭畢敬,唯命是從的。大伯一向是當大哥的,是端著架子的,這回,可是低調(diào)多了。我收拾了盤子茶碗端到廚房,給大伯母打下手,掃地,抹碗筷。
跟大伯母閑聊間,打聽到馬有相中了美娘,讓大伯提親。今天二伯一答應,事情就算有眉目了。大伯母涮洗著鍋碗,在嘮叨這事,因為事情順利,她的話多了起來。
此刻我卻沒了探聽的興趣。我分神了,一種難言的傷感襲上心頭,啃噬著我的心。
哦!我回悟著,琢磨著,怪不得,這一段時期總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馬有像個二楞子一樣唱“花兒”,有幾次暮色蒼茫時,他還跑到美娘家對面的山頭,往院子里瞅。還有美娘那羞答答的神情,像朵含羞花。
我梳理過濾一番,想起,有一回在二伯家,二伯二伯母在商量事,中間提到了馬有。說娃娃長下得好,心眼也好。一聽馬有的名字,我神情專注,耳朵不由得豎起來,頭也不由得向他們偏了一下!
做這些時,無意間掃到美娘警惕而又羞澀地盯了我一眼。當時,我思忖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有事,但有意瞞著我,心里不覺打了個問號。嗯,總算明白了,再用不著妄自猜測了。我長嘆一聲,失落、苦澀湮沒了我的心。
這回族婚事之前的等線提話,是隱秘的,一向不會讓人知道,一旦事情黃了,臉上會掛不住的,而且要是傳開來,會對孩子以后的婚姻有影響。好在,二伯給話了,答應了這事。自然這事跟二伯母美娘是商量過的。美娘那欲說還休的神情,表明了一切。
這晚,我住在了大伯家。
馬有在磚場干活,天黑麻了,他騎輛快要散架的自行車,丁零零,丁零零,拐進院門來,鈴聲里充滿著喜色激情。干了一天活,也沒見他多累。
看我在炕上,笑盈盈地湊上前來。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后,看屋里沒人了,就問我,前天晌午你在二伯家干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和美娘在院子里做針線。
他一提這事,我曉得他在借機打聽那天他唱“花兒”的事。想起那天,我想借機揶揄他幾句,但有點不忍,又覺得好笑,克制著。
他打探著,想弄清我是不是知道,還有美娘知道不知道。把他為難的。
我心里笑他癡,又存了幾分憐惜,臉上的一點笑勉勉強強的。馬有問,你笑啥,我繞口令道,我笑了嗎,我沒笑呀。
說了沒笑,看他那關注樣,臉上繃不住了,就笑模笑樣了。馬有瞧出了端倪,訕笑著,一時兩人心照不宣的。
氣氛有點尷尬。馬有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身子沒半點安穩(wěn),一會兒側(cè)躺著,一會兒又仰面躺下了。我看他漲紅了一張臉,嘴里吞吞吐吐的。他不好直接說出來。
我就有意慢悠悠地對他講,那天不知誰在山上那棵李子樹下唱歌,二伯母罵他是瓜娃。
馬有跳起身,笑著說,沒有吧,然后用笑掩飾著窘態(tài),又沉默了半晌,問道,那美娘咋說的,他說這話時,眼里閃過一縷溫情。
我垂下眼瞼,回復,美娘啥沒說。這問題,似一根刺扎進了我心里。好在天黑了,屋里沒有點燈,馬有沒有看到我臉上怪異的表情。
有風在吹,把房門吹得吱吱響。我掩蓋著紛亂的心情,望向窗外,有雨滴眼淚般落在窗玻璃上。
馬有擦著了火柴,點著了煤油燈盞,燈火輻射出溫潤的光輪,一朵火焰映在他黑亮的眼里,跳動著。
屋里亮堂了,我若無其事地坐著,看馬有皺著眉頭,半天沒有作聲。
他思謀了會,又詢問,那美娘知不知道誰唱的?我定了定神,笑了笑,反問道,你說,誰唱的?
馬有這回不窘了,哈哈哈大笑起來,干笑了幾聲,大伯從寺里回來進屋來。他沖我擠擠眼,說困了,要去睡覺,然后跳起來,去了西屋。
忽閃的光亮讓我的心頭一片迷茫,我偎著被子,不想動,靜靜地思謀著心事。雨打在窗欞上,聲音越來越響,落在我的心上,讓我傷感了一個晚上。
大伯母怕我炕冰,摸我睡的那爿炕,說晚上吃的是肉,炕一涼,會生病的。揭了炕板,火果真滅了,沒有一絲熱氣。大伯母忙出屋攬了半背篼草末倒進炕里,然后從爐子里倒騰了點煤火,埋進草末里,煙從草末底下燃起。
大伯母做這些時,問我想不想吃碗酸奶,吃了酸奶睡得安穩(wěn)。我回答說,吃不下。雖然沒有多言語,但我那顆倍受冷落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
大伯母緊著蓋了炕板,說好了,過會兒就熱了。雖說是大夏天,這西北地界晚上炕一般還是要煨的,石板炕一涼,會睡不踏實。西北人,睡慣熱炕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透,大伯從寺里回來,自言自語道,炕燙了沒,手伸到我的被褥下試溫,然后他對大伯母講,炕燙著呢。伯母回復道,我起夜時摸了,是熱了。
他倆的對話,迷迷糊糊地傳進我耳朵里。我睜了睜眼,窗外,濃濃的黝黑中幾顆星星,閃耀著冷峻的光芒。翻個身,又睡著了。
經(jīng)過了一個晚上,我心中的愁緒淡多了,似乎不再那么強烈了。
早飯時間,大伯母燒了奶茶,鍋里貼了青稞面油花。大伯在爐盤上烤牛骨頭,大伯輪流用匕首削給我和馬有。馬有幾次搶去屬于我的肉片,我又不好發(fā)作,就拿腳蹬他。
大伯數(shù)落馬有,你搶阿依舍的肉,這么不懂事,還娶什么媳婦哩!馬有臉一紅,回了大伯一句,你不娶給,我就招人家門上去。
大伯一聽,樂了,差點把嘴里的茶水噴出來,笑罵道,你這出息,想去當?shù)共彘T女婿啊,你早點不說,這還不簡單,我給你二伯說一下,不就得了……
趁大伯絮絮叨叨不注意間,馬有乘其不備,“嗖”一下從大伯手里搶去骨頭,自自在在啃著出屋去了。大伯望一眼空空如也的手,沒奈何,苦笑一聲。
馬有要去磚廠,他讓我?guī)退龃驓馔?。他每早要給自行車打氣。馬有扎著馬步,身子一上一下抽送著氣筒芯,嘴里念著數(shù)字。前后輪每次不多不少打二十下。
數(shù)完了,氣筒拎到墻邊立下,沒心沒肺地過來詢問我,你說,美娘繡鞋墊,她給誰繡的?
我被他問愣了,猛乍乍的,給誰繡的?迷瞪中我重復了一句。這問題,我還沒認真想過。
馬有看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斜挎上帆布包,長腿跨上自行車。欲蹬車出發(fā)時,四下里溜了一眼,冷不丁從褲兜抽出一塊水紅色紗巾,意味深長地塞給我,叫我?guī)Ыo美娘,并叮囑我不要讓旁人知曉。
讓我去給美娘?虧你想得出來。我想發(fā)作,像以往一樣蠻橫地揪著他的耳朵,可是,面對他誠摯明亮的眼睛,我高漲的情緒一下偃旗息鼓了。我眨巴下眼睛,接過了紗巾。
接過紗巾的一刻,好像這紗巾是給我的,我一時面紅耳熱的。我極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我的心咚咚直跳,好像做了賊似的,往兩邊脧一眼,忙把紗巾三兩下按進衣兜里。
我跟隨馬有的自行車出了院門,看他的身影在村巷口消失。好久,我倚著門板,盯著身影消失的地方發(fā)呆。
馬有和我是從小長大的,大伯大伯母以前常開玩笑道,說等阿依舍長大了,就說給馬有,給馬有當新娘子。可是我快要長大了,他們?yōu)槭裁凑f話不算數(shù)呢,這讓我很是委屈、憋悶。
這種事又不好開口,只好悶在心里。我心有點恨馬有,恨他沒情沒義。也恨美娘,恨她插了一腿。在這種情緒交織中度過一個上午。
當?shù)搅讼挛绲臅r候,我又開始想美娘了,想起她的種種好來。趁下午沒事,我揣了紗巾下下溝去二伯家。
走在山路上,旁邊的小溪流歡快地跟著我,嘩嘩的聲響,像個天真的小女孩在唱歌,這讓我愉快了起來。我和小溪賽跑,不多時就跑到了下溝,跑進了美娘家的巷子里。
二伯家泥屋土墻,木門窗,素淡潔靜。院門虛掩著,我悄沒聲響地閃身進去。院里幾株小罌粟沿院墻開得妖冶,白的粉的紅的黃的,欲開的花蕾高擎著頭顱,在陽光的撫慰下,玉皓輕啟。
我發(fā)現(xiàn),幾天沒見,花開了不少,花骨朵也竄出了好些。我一一撫摩著花骨朵,仔細察看啟開的縫隙里呈現(xiàn)的顏色。
有的花苞上一層薄膜罩著,看不清,我就幫忙捏一下。噗——花骨朵被我擠綻開,顏色是粉是紅就清晰了,心急的我逐一捏開。
美娘在炕上,聽到動靜,推開窗子朝外瞅。掃見我不慌不忙閑心滿滿地在揠苗助長,就喊我一聲,阿依舍!
幾天不見,彼此添了幾分熱情,那熱情里有幾分期盼我的意思。
我抬頭望見她,親親熱熱地“哎”了一聲,跑進屋。美娘忙拉著我的手,讓我上炕。
美娘在縫補二伯的一條舊褲子。我四下里打量了下,二伯母不在家,大概到鄰居家納鞋底去了。
美娘熱切地望著我,拉著我的手,熱乎乎地和我說著話。我心里涌上幾分愧疚,覺得不該埋怨她、恨她。
她這樣好的一個人,馬有喜歡她是應該的。覺得一切又是理所當然的。心里一下釋然了。
我和美娘玩鬧了會,美娘揭開炕板,炕洞灰燼里埋著洋芋,煨得正是時候,又沙又面。
我和美娘用火箸將洋芋從灰燼里刨出來,你一個我一個,吃得盡興。肚子太撐了,我滿意地安撫肚子的時候,摸到了衣襟口袋里的紗巾,一下坐起來。竟忘了這茬。
我把紗巾掏了出來,在美娘眼前直晃,逗她。美娘摩弄著紗巾上的彩色珠子,問這是誰的,大伯買給你的?真好看!眼里露出艷羨的神情。
我解釋,這是有人給你的。美娘不相信,眨巴著一雙秀眸,一臉的疑惑。
我不想賣關子了,伏到她耳邊,低聲告訴她,是馬有給你的。一聽馬有的名字,美娘的臉上放起光來,身子痙攣般縮了一下,然后一把將紗巾捏牢實了,抵在心口上。
挨著她身子的我,感覺到她心跳得厲害,咚咚咚,咚咚咚!像打鼓一樣!像上次馬有在山上唱歌的那回一個樣,她又有了發(fā)燒的跡象,不過這次似乎更猛烈些。
美娘臉燒紅了半邊,這讓她越發(fā)的嬌艷。我伸手上去,摸她的臉,燒烘烘的,我問這是怎么了,感冒了嗎?我問她這些時,酸溜溜地,有點不懷好意。
美娘嬌嗲親昵地打了我一下,團了紗巾握在手里,跑進里間。咣當一聲,關了門,好半天沒出屋來。
我一個人屋里待不住,就跑到外面,坐在臺沿上等美娘出來。分享了他倆的秘密,說不出來的感覺,快活而又沉靜,沉靜而又紛亂。內(nèi)容有點雜,一時我也品嘗不出來。
但是感覺到那種難以割舍的,但不得不舍棄的東西,從我身心里一點點剝離開了。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讓我感到無奈而又傷感。
這時,太陽落下山去,隱入不遠的莽山后面,剩下最后一縷殘紅,熱烈而又悲傷,無力而又松散,卻又說不出的空曠寧靜。
等美娘出屋來,殘陽完全落下去了。
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完整地欣賞了一次夕落,第一回發(fā)現(xiàn)夕陽是這樣的完美,又是這樣的易逝。
我把頭埋在兩腿間,傷感風兒一樣漫卷在心間。微風從背上吹過,掀動著我的衣襟。
美娘坐在了我的旁邊,我倆一道聽院子里的蟲鳴聲、樹上麻雀的爭吵聲,漸漸廖落。
牛的哞哞聲高一聲低一聲,從巷子里傳進來,夾雜著二伯的咳嗽聲。
在大伯二伯家輪換著住了些日子,我的假期也快結(jié)束了,開學我就是高中生了。我掐著指頭算了算,還有一個星期,我必須回去了。
我要去大伯家告辭,向二伯說明了我的意思。二伯背著我的書包送我去大伯家。另外還多了一個包,包里是二伯母給我縫制的一身新衣裳。
新衣裳里藏了樣東西,是美娘繡的花鞋墊。她讓我想法子給馬有,一再紅著臉央求我做事要隱秘,不要讓大伯家任何人知道。
我很輕松地接下了這個任務,這讓我自己吃驚。我再沒有感覺到那種特別的難過和糾結(jié)了。
我晚上抽空給馬有的。馬有一拿到手里,滿臉紅光,美滋滋地、細細地端詳著,撫摩著。一臉的沉醉。
我沒有足夠的定力去欣賞他的癡情,跑到院子,去看星星,看得我流下眼淚來。
這次假期,似乎比往常那些假日內(nèi)容豐富了許多,有了更多值得回味的事。
過了些天,我從父親口里知道,大伯家請了媒人,到二伯家給馬有提親,事情很順利,隨即選吉日訂了婚。
每次聽到馬有和美娘的消息,我都會不由得專注,然后有些許的酸澀充塞在腔子里,令我一時不適。會悶悶不樂幾天。
第二年冬天,韭菜溝上溝下溝的村子里,婚禮上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隔兩天下溝響起來,隔兩天上溝響起來。村莊處在一種祥和溫馨的氛圍里,村巷口鞭炮紅色的紙屑隨風飄飄揚揚。
臘月頭上,在二伯家的上屋里,阿訇用抑揚頓挫的優(yōu)美音韻,念了章《古蘭經(jīng)》。吃過豐富的迎親宴,美娘被一輛蹦蹦車迎娶進了大伯家?;槭聢A滿而喜慶。
我十六歲了,不再跟著孩子們撿鞭炮,聽著噼里啪啦的炮仗聲,看著院門上、房門上、窗玻璃上的雙喜字,和親戚們一同沉浸在喜慶的氛圍里。
經(jīng)過了一年多時間,曾有的那點憂傷那點情緒偶爾憶起,匆匆地從我心頭掠過,稍縱即逝,不再翻起什么浪花來。遙遠的夢境般,朦朧而又清淺。
我常去美娘的新房待著,美娘有許多的陪嫁衣服、漂亮的耳環(huán)、各色頭紗,在美娘打扮的時候,我也湊熱鬧,學她的樣子裝扮自己,擦上粉,描上眉,抹上口紅,然后對著蛋圓的鏡子左瞅右瞧。這幾天真美氣,沒什么事,就這樣閑閑地過著。
大伯母幾次暗示我不要去那邊。我聽不進去,照常去,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如果馬有在,我們仨人在熱炕上圍著被子聊天,天上地下的,高興著呢!有一兩次夜深了,大伯母來敲窗叫我回去,我才戀戀不舍地回那邊屋去。
又一晚上,大伯大伯母在扯閑,我沒事干,準備去美娘的新房轉(zhuǎn)一圈。下了炕,踏了鞋,來到西邊的新房,伸手去推門。
這時,熟悉的音調(diào),雖然聲音壓得低低的,但在清靜的夜里,一聲聲清晰地傳進我的耳廓里:大馬上馱的是五色布,尕馬上馱的是棗兒。尕妹是園中的梅花樹,阿哥是探梅的雀兒……
“花兒”的調(diào)兒輕輕地從屋里飄逸出來,說不出的輕柔纏綿。這聲調(diào)讓我記起,去年夏天馬有在山坡上唱“花兒”的那一幕。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我的心被蜜蜂蜇了下般,痛楚了一下。
有些遠去的東西又回來了,折磨了我好一會兒。月兒很亮,照得院落一片亮堂。
我在臺沿上駐足良久,靜靜地發(fā)了會呆,然后進屋,睡下了。
夢里,在一個花草點綴的地方,不知是誰在唱“花兒”,美妙的音律輕輕地旋繞著,陪了我整整一晚上。
作者簡介: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獲青海第六屆青年文學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藝術(shù)獎,作品收于多個文本。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