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鵬程
今年的日頭,比往年這個時候,毒了一些。
老丐臉上已經(jīng)不再出汗,倒是多了一層明亮亮,閃著光澤的油層。那件早已看不到本來面目的T恤,緊緊依附著他瘦弱的身軀,那些褶皺,如同漁網(wǎng)般束縛,遠遠望去,老丐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拎起來的一條魚一般。
準確地說,像是被歲月腌制,風干之后,又跌落河中的一條咸魚。
今日的日頭,太毒了。老丐嘴里嘟囔著,順手從肩頭抓下那條腌臜的破毛巾,機械而凌亂地擦拭著臉上的油脂和灰塵的化合物。
三輪車上的那件軍大衣,在日頭的照耀下,越發(fā)地暄騰。
那份飽滿的歡實,與老丐的夢想,異曲同工。
老丐本姓郭,單名一個垓字。因其生肖屬豬,所以起名的先生取了這個名諱。但是鄉(xiāng)村孩子們習慣諧音起綽號,久而久之,老丐倒像是官名,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反而很少有人提及。
炎炎夏日的午后,守著瓜攤的老丐昏昏欲睡。干癟的肚子卻不爭氣地開始作響。隨身的挎包里,有自己婆姨精心烙制的大餅,咸咸的口感,百吃不厭。用老丐的話說,無論多累,吃了婆姨的大餅,渾身就有勁了。
憨厚的老丐并不懂,體力勞動者在大量出汗后,吃點咸的食物可以補充體能這么樸實的道理。在他心目中,婆姨的飯菜,勝過天下所有美食。
當然,老丐四十六年的人生中,每日飯菜幾乎都是自家種植的蔬菜,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婆姨,隔一段時間能給孩子們和老丐吃一頓大肉,那簡直就是舌尖上的美食。更別論,吃盡天下美食。
美好與現(xiàn)實,總有一段路要走。這段路,老丐足足走了四十六年了,而且還要繼續(xù)走下去。
樂觀的老丐,閑暇在村里閑聊時,最煩村里那些以文化人自居的遺老遺少,奉為圭臬的,教條式的說教。在老丐看來,這些家伙,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紙上談兵,倒不如賣瓜來得實在。
老丐不會講大道理,但喜歡用通俗易懂甚至是粗口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該死球朝天,不該死又一年,活著干,死了算。
干!就是老丐的人生信條,看似簡單粗暴,卻是一字箴言。
直到后來某一日,在城里賣瓜的時候,聽到買瓜的那位書生打電話的時候說到的一句,空談誤國,實干興邦。嘴拙的老丐內(nèi)心激動不已,用兩個免費西瓜,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的敬意,更表達了對這句引起內(nèi)心共鳴話語的實際行動。
勞碌慣了的老丐,一年四季總那么忙。用老丐婆姨的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有一只羊羔就有一片草。咱農(nóng)村人,就是憑著這身苦力,靠天吃飯。
農(nóng)村人結(jié)婚早,城里人覺得自己還是寶寶的年齡,老丐婆姨早已是三個娃的媽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土窩里也能飛出金鳳凰。盡管早已是三個娃娃的媽媽,但老丐媳婦卻出落得越發(fā)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姣好的身姿,從未走樣,變形。街坊鄰居的嫂子們常常為此打趣老丐媳婦,更是用半葷半素的語言和炙熱的目光,夸贊老丐。其中的隱喻,不言而喻。老丐媳婦從未因為那些火辣的言語而不好意思,反而會大大方方承認那些嫂子們描述的眼熱心跳。
作為女人,二十多年的婚姻,老丐媳婦從沒有覺得自己男人哪里不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家男人吸煙有點兇。為此,沒少嘮叨。但嘮叨歸嘮叨,該買的煙草,老丐媳婦一支都不會少。
前者是愛惜,后者是愛憐。
老丐媳婦沒讀過多少書,但最起碼做人做事的道理,從來拎得清,看得明。她知道要強的老丐為了這個家,這些年沒日沒夜的辛苦操勞,作為妻子,她不會像城里的女人們說著甜言蜜語討好男人,只是淳樸地想讓娃娃們考個好學校,想讓老丐在一天勞作之余,吃好點,然后用他喜歡的最原始的方式,來愛自己。
日頭下的老丐,用大餅卷著大蔥,再抹上婆姨自己釀的大醬,大口咀嚼著,像極了年輕時候的狼吞虎咽。舍不得買一瓶礦泉水的他,雙手抱著保溫杯里婆姨給晾好的白開水,如鯨吞,如牛飲,如岸上的魚,熱切而執(zhí)著。
三輪車上的西瓜,約莫還有三分之二。正當老丐盤算著幾點才能賣完這車瓜的時候,那個說過實干興邦,戴著眼鏡的書生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老丐眼前一亮,連忙起身,招呼著這位能與自己共鳴的書生。
老板,這車西瓜團購的話,能否優(yōu)惠點。書生笑瞇瞇地詢問著。
團購?老丐一臉的不解。
哦,團購就是整車買的意思。前幾天我買過您的西瓜,聽您說這是自己瓜地里有機肥種植出來的西瓜,單位的同事們嘗過之后,都覺得不錯,這不,讓我來和您團購并簽訂供貨協(xié)議來了。書生說出此行來的目的。
俺沒買有機肥,俺用的是大糞種植的。盡管面對突如其來的“大買賣”,老丐有點心跳加速,大喜,但忠厚老實的老丐選擇“實話實說”,自家地里沒用什么“有機肥”。
哈哈哈,書生笑出聲,繼而握住了老丐的手,頗有感慨地說,大哥啊,您真的太實誠了。也怨我,沒說清楚,有機肥可不是化肥那些無機肥,現(xiàn)在流行叫作天然有機肥,綠色環(huán)保。這下您明白了吧。
搞清楚有機肥和無機肥之后的老丐,喜上眉梢,又不無得意地說,俺們莊戶人有一句老話,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樣的莊稼和瓜果蔬菜,種的人雖然辛苦點,但是吃起來安心、放心、舒心。哪怕產(chǎn)量少,但俺是一根筋,總覺得進嘴的東西,來不得虛假。對了,你上次說的什么實干興邦,俺打心眼喜歡。
書生看了看面前的老丐,看著那張被風吹日曬過早衰老的臉,內(nèi)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一直在涌動著。那種進城工作多年,早已司空見慣的心態(tài),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個黑瘦但精壯的漢子所觸動,所升華,那份久違的內(nèi)心的柔軟,此刻如同驚濤駭浪,久久回蕩。
老哥,當年我也是農(nóng)家子弟,考上大學,后來分配到城里工作的。書生說這番話的時候,禁不住想到了父親當年,在田間頂著日頭,揮汗如雨勞作的身影。
誠實的老丐還有那車瓜,順理成章地被團購,而更令老丐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地里陸續(xù)成熟的西瓜,都被這位書生單位所團購,以至于今后每年的西瓜,都被簽訂了供銷合同,原來那位戴著眼鏡的書生,是這家進出需要證件的單位的一把手。
自此之后,村里流傳著一個傳奇,老丐用兩個西瓜換來的實干興邦,這下真的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甚至有人傳言,那個書生領導,即使在那樣一座大城市,也是位高權(quán)重的實權(quán)人物。多少人羨慕老丐的神奇遭遇,那些瓜農(nóng)更是集體把老丐請過去,傳授生意經(jīng)。
從不喝酒的老丐,在招待宴席上酒酣耳熱之際,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一句話: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照務`國,實干興邦!
簽了合同之后的老丐,按理說一勞永逸,不用再發(fā)愁銷路了。但有心的村民發(fā)現(xiàn),老丐對那片瓜地,越發(fā)地上心,精心地侍弄。用老丐媳婦的話說,那塊瓜地,簡直就像他的孩子,他這個父親,生怕每個娃都不能茁壯成長。
我把寫好的稿子,第一時間給老丐過目,老丐像大多數(shù)中國父親一樣,在自己的成績面前,羞澀地低著頭,像極了學生時代,那個心懷夢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