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梅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萬達商場購物。母親牽著二妮的手。只要走出家門,二妮的手都會被母親牽著。我接電話的時候,眼角的余光里,瞥見母親正直勾勾地看著我。趙梅說,你在哪里呀?我說,我在萬達商場。趙梅說,咳,你咋不早說,我也去呀!我笑笑,我的笑是干笑,就兩聲,隨后就掛了電話。母親問,誰???我說,一個同事。母親矮、微胖,她的頭晃動得厲害。母親的頭,多年了,從我們沒離開家鄉(xiāng)時,有時就不自覺地晃動,問她,她說她感覺不到。母親說,少和他們聯(lián)系。我哦了一聲。那時我們租住在一家城邊的小院里。小院的南面是荒地,后來知道,那是一片墳地。幾年后,我們搬出小院的時候,那條胡同里的人,有些我都不認識。
第二天上班,休息室里就趙梅一人,我踅進去。趙梅正落寞地坐著,桌子上放著一個電子溫度計似的物件,藍白相間的顏色,新。我剛要說昨天晚上電話的事兒,趙梅說,別說話!然后向著門外努努嘴。趙梅說,你后邊有人。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一個人影都沒有。趙梅說,等著。一會兒,良子從門邊伸出半個頭來,沖我們眨巴眨巴眼,說,你們好好玩呀!幾乎在同時,窗口邊有兩個人影倏忽不見了。趙梅說,好了。沖我招招手,指指她身前的凳子,說,過來,坐下。我過去,坐在她身前。趙梅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兒,也曾問過她,她說她也不知道。那個物件是個帶燈光的挖耳勺。趙梅給我挖耳朵。趙梅說,咱這里,狗特別多,特別是上夜班,聽到的都是狗叫,還有狐貍、貓,老鼠更多,你就不敢?guī)Ш贸缘臇|西。我聽著,我陶醉在趙梅的撫弄中。趙梅嘆口氣,忽然幽幽地說,如果不是考慮你那兩個孩兒,我就跟你走。我聽著。聽著外面的風聲和風聲里莫名的聲響,那些令人恐懼的動靜,曾一度讓我魂不守舍。母親忽然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安慰她說,天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慢慢來吧,都會好的。趙梅說,你是不知道他那個人,我是真和他過不到一塊兒去!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之后,我總是有意躲著趙梅。我申請調(diào)了班:她下班,我上班,這樣錯開了,少是非??墒俏义e不開她的目光。有一次上夜班,我猛一抬頭,目光越過腳步匆匆的同事,黑暗的角落,看到明亮的休息室門前,她佇立在一個水泥柱的暗影里,正幽怨地眺望著我。我一時呆住,兩三秒鐘的時間,我拔腿疾走,像躍出沸鍋的青蛙,逃命一樣。
終于有一天,在下班的路上,我遇到她。她說,你怕啥?我又吃不了你!我說我不怕,我能怕啥?我勉強笑著,心里惶惶的。她咬著嘴唇說,你放心。很突兀的三個字,我又愣住了。陽光很亮,也很暖,樹上的蟬忽然不叫了,樹葉直直地向上生長,就連路邊的草葉也直起頭來。趙梅說,瞧瞧咱們的影子!路面上,我們的影子靜靜地疊合在一起。趙梅忽然噗嗤笑道,人相隔了十萬八千里,可這影子,竟是不管不顧了!
二
此后,我愈加刻意地躲著趙梅。同事們談?wù)撈鹚臅r候,在他們曖昧的笑語里,那些飛揚的唾沫星子砸疼了我的心。我是一個怕疼的人,一絲一縷,都扯著心肺。我把她關(guān)在了生活的門之外,任她在荒野抑或其它什么地方游蕩。兩三年的時間,我拒絕有關(guān)她的任何消息,即便是有她的影子出現(xiàn),我也會把她裹進黑暗的角落里。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影子,那幾年的我,拉著生活的這輛大車,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是白熾化狀態(tài)??墒?,總有風,在不經(jīng)意間敲響你的門。夜半時,電腦右下角的QQ頭像突然跳躍,點開,是她發(fā)來的信息:還沒睡?總熬夜可不好!也或者,是一杯茶或咖啡。沉寂的夜里,妻子輕鼾陣陣,隔壁的房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悄然起身,輕輕拉開門,果然是母親,她顫巍巍地立在門前。她說,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我一笑,說,睡,馬上!目送母親摸黑走進她的房間里,我追上一句,娘,開開燈。母親說,不用。又輕輕嘆道,這倆孩子,一熱就蹬被子了!我回屋,關(guān)了燈和電腦,偃臥在床上。睡夢中的妻子翻了個身,嘴里含混地說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一時睡不著,閉上眼睛,腦海中竟閃現(xiàn)出我和趙梅的影子,那個疊合在一起的影子,就那么一下一下,心被螞蟻咬噬般的疼。也有一次,也是在夜半時分,我回復了趙梅的信息。趙梅發(fā)了一個圖片:一只手,五指尖尖,柔嫩滑白,是典型的錐子手,是可以做手模的手,美輪美奐。圖片下面是倆字:美嗎?接著又發(fā)了一個圖片,是半截手背,是指甲的特寫:五指并攏,指甲有三毫米長,每個指甲都修剪出尖兒,像匕首鋒利的尖兒。圖片下面是仨字:知道嗎?我隨手打出一個字:啥?她回:武器,相當有用!我眼前一陣眩暈,像有炸彈在眼前轟然炸響,兩只耳朵嗡鳴著。我倒在椅背上,眼前都是紛亂的影子,耳邊是掙扎驚懼的尖叫。就在昨天中午,莉莉被三名男同事摁在凳子上,被脫下了半截褲子,檢驗了她內(nèi)褲的形狀和顏色。陽關(guān)透過窗戶撲在她身上,吻著她凌亂的衣裳和淚痕猶在的臉,在她無聲的屈辱的敘述中,把玩品咂著過程和細節(jié)。
我說,別去招惹他們!
沒有啊,我沒去招惹他們!我正在做表,他們一來就動手動腳的……
如果你不喜歡,就要狠!記住,狠!
莉莉的嘴癟了又癟,帶著哭腔說,都是同事,鬧翻了臉都不好看……嗚嗚……莉莉終于哭出聲來。莉莉是一個溫柔多情的女人,像一只綿羊,有時急了惱了,就摔蹄子摔頭。
我氣呼呼地說,這樣就好看了?這樣他們就會更加肆無忌憚!我憤怒,低吼著。外面起風了,一陣強勢一陣,哨響了樹木和天空,我無端地感到了恐懼,瞟一眼莉莉,她臉上的淚痕干了,她惶惶地說,在屋里真好,再大的風也不怕。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只要屋不塌,咱們就安全。那一刻,她好像是破涕一笑了。我嘆息了一聲,想,過去了,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三
我不聯(lián)系趙梅,極少回復她的信息,可她的影子隨時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一次她在信息里說,不帶手機,晚上一個人出去隨便逛,逛到哪里是哪里,真清凈,真好!特別是走到路口的時候,向左、向右、向前還是往回走,有過短暫的迷茫,最終還是聽憑了自己的那雙腳……但不論逛到哪里,只要想回家,總能找到回家的路......家里的門都開著,燈都亮著,他們都急得團團轉(zhuǎn),問我都12點多了,去了哪里。我不搭理他們!我就想呢,深更半夜的,咋就遇不上搶劫犯強奸犯殺人犯呢。他逼著問我,逼急了,我就說,會網(wǎng)友了,和網(wǎng)友去開房了。他就不說話了。我不會原諒他,那是個死結(jié)……
又一次她說,峰峰(她總是這樣親昵地稱呼我),你可要防著點兒,大狼狗要咬你呢,他恨你都恨到骨頭里去了,也不知道他為啥那么恨你。有人見他的黑名單里,有你的名字,黑筆寫的,用紅筆打了個大大的×,竟是要槍斃你呢!大狼狗是我們的大領(lǐng)導,他有個黑本本,上了他的黑本本,就意味著沒有好下場。有次我去他的辦公室,見他在紙上畫畫,覷著看,是人的形狀,惟妙惟肖的,挺像。畫完了,他冷笑兩聲,就把那個人撕成了碎紙屑,丟進了紙簍里。當時我的后背抽涼風,打了兩個寒顫??戳粟w梅的信息后,我倒釋然了:怪不得呢!車間里從上到下,那些貓呀狗呀的,都對我橫眉立目的,敢情都是大狼狗的影子啊。影子多了,積眾成云,那就透不過氣來了。所以我從心里感激趙梅,她是我的影子,也是收集我影子的人。直到后來的后來,當我成了趙梅的影子后,我才懂。只是那時,我不懂,也沒時間去懂。
母親在搶救室搶救的時候,趙梅打來電話,我迅速按掉。稍會兒,發(fā)來短信:峰峰,我在醫(yī)院門口。你出來,不然我就去找你!我愕然中感到憤怒:她想干啥?趙梅沒穿外套,抱著肩,身子瑟瑟發(fā)抖??吹轿遥滞锹淅锒愣?,非常急切的樣子。我說,咋穿這么少?她說,光顧著來了,怕你著急。她遞給我一張銀行卡。我不接。她急得罵我,傻瓜蛋兒!都到啥時候了,你還裝假?說著,硬是塞到我兜里,轉(zhuǎn)身就走。走兩步回頭又說,趕緊回去吧,讓人瞧見不好!
我的生活現(xiàn)狀,她似乎比誰都清楚。上半年我張羅買房子時,她聞著風聲就給我打電話。她高興地咂著舌,說,不簡單吶,終于有自己的窩兒啦。說,只要不要我這個人,要啥都給你!她咯咯地笑著,清脆的笑聲激越在云端,月亮露出了半邊臉。我長松口氣,我很真誠地說,謝謝你??!掛斷電話,回身,暗影里,母親正抬腳往屋里走。
四
母親去世后的一年多的時間里,在家里,我和妻子都很少說話。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彼此會心,靜默地坐著。有時妻子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輕輕使勁兒,兩只手就那么握著。有一次,冰箱叮咣一聲響,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妻子笑道,喲嗬,冰箱還會響?。【褪沁@樣,母親走了,留下了一個滿目荒涼的世界。那一聲冰箱的響,倒像是荒漠中的一簇青草,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些綠意和生機。
趙梅應(yīng)該是從那時候,沒有再給我發(fā)過一條信息,在那一段特殊的時光里,她以決絕的方式淡出了我的生活。只是我注意到,她的QQ簽名中,有這樣一句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其中還有一句話:趁虛而入者,竊賊!可恥可恨?。。∪齻€感嘆號,有些觸目驚心,記得當時好像是心念一動,終究是未曾細想。
再次和趙梅同崗,是在一年以后。我都感覺有些陌生了。趙梅的眼睛是清澈見底的明亮,笑語聲不斷,像嘩啦啦的樹葉。她說,歡迎老伙計!說著張開雙臂。我忙說,太熱烈了,還是握個手吧!同事們壞笑著,起哄,一眨眼的當兒,劉偉在后面猛地把趙梅抱起來,嘴巴往她脖子里拱。趙梅掙脫著,笑罵著,屋里炸開了鍋兒。窗外樹上的一群麻雀,撲棱棱地都飛走了。那一刻,有關(guān)趙梅的好多影子,像灣坑里的魚,在污穢渾濁的水里冒冒頭,倏忽游來,又稍縱即逝。在我的老家,在村外,有一片凹地,夏天雨水多,全村的雨水都匯集到凹地里,久之形成了灣。灣里有癩蛤蟆、青蛙、水蛭、泥鰍和死貓爛狗等各種禽類動物的尸體,可我們當年意識不到臟,還不知道污穢是健康的殺手。在童真的世界里,即便是污穢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純凈。后來我和趙梅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我應(yīng)該提醒她,盡管我相信趙梅,相信那些流言和緋聞都是恣意狂歡的惡搞,可是那些惡搞,正是惡俗滋生的淵藪。我說,劉偉這個人,很壞!趙梅說,是,很壞。又問,你想表達什么?我說,別和他胡鬧,影響不好。趙梅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只要心里干凈,鬧鬧怕什么?在咱這里,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一樣,都是同事。我說,你心里干凈,別人可未必干凈。趙梅沉吟著,說,峰峰,我告訴你,這個社會就是個大染缸,沒有一個干凈的,只是程度深淺罷了。所以干凈不干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有立場。你看,在咱這里,出了多少起男女間的花花事兒?就說前幾天打掃衛(wèi)生的老頭兒吧,竟在澡堂里發(fā)現(xiàn)避孕套!當時老頭用手揪著,站在路上給上班下班的人看,可是還有誰在意這些事情?都是見怪不怪了啊!
我尷尬地笑笑,想自己真是少見多怪啊。趙梅又說,我才不會像他們那樣呢,即便是我真想找(情人),也不會在咱廠里找——同事就是同事,朋友就是朋友……
炮友就是炮友!我笑道。
對,都得撇清,這才叫干凈!
五
我承認,在有些事情上,趙梅比我看得透。她一刻也靜不下來,像上足發(fā)條的時鐘。她黏人,正如她所說,所有的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樣的。老劉說,梅,我抱抱。趙梅就背過身去,讓他抱。在男人群里,趙梅像一條魚,也像一個嬰兒。最初,我是說,在我們再次同崗的最初,我看著不順眼,我說,趙梅,這樣不太好吧?當然,也沒啥,他們也挺規(guī)矩的。
趙梅看著我,非常生氣的樣子,說,不準叫我大名!
那叫你什么?
梅!以后就叫我“梅”!說著,趙梅噗嗤笑了,安撫我,叫小名,小名親切!然后,又換了另一種腔調(diào),細聲細語道,被人喜歡不好嗎?很好滴哎,爽爽滴哎……
我忽然捂住嘴說,惡心死了!
趙梅忽地把我捂嘴的手打開,說,好啦好啦,別裝啦!然后言歸正傳,他們不敢!只要他們還要臉,他們就不敢!那個老劉,有一次手不老實,被我劈臉就是倆嘴巴,打那之后,他就規(guī)矩了。
被打了,他還敢抱你?
你見過不偷腥的貓嗎?
我搖搖頭。
所以呀,男人都犯賤。特別像你這樣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一旦賤起來,那是非常危險的!我正聽得有趣,忽然被她撩了,就勢抓她,她身子一溜,咯咯笑著跑開了。遠遠地,她說,小心我把你拉下水!
劉偉手背上有三道血道子,像三條蚯蚓,右臉上也有血道子,輕一些,像被什么東西剮的,露著血跡。過了兩天,結(jié)了痂。我說,傷得不輕??!劉偉哼了一聲,伸出三個手指頭:三桌,她的男人三桌都坐不下!我笑笑。劉偉又喜滋滋地說,她都被我揉搓熟燙了,破貨,破貨一個!誰稀罕呢!
我不信。我是真不信!認識趙梅這些年,我冷眼觀察過她,也試探過,她看似輕浮,實則不然,她是和男人們胡鬧,可是她有分寸。劉偉說的這種女人,在我們這里是有幾個,但這種事情不會發(fā)生在趙梅身上。
劉偉伸著脖子問我,你不信?
我說,我不信。
你這就不懂了吧?告訴你,玩女人,你得會哄,你得會幾招。劉偉說著,十個手指靈活地伸展著,手上要有功夫!我懂了。劉偉懂人身上的穴位,一指頭下去,把人戳得嗷嗷叫。他專給女人們按摩,我見過,手指或快或慢,勁道兒或輕或重,有時冷不防地一使勁兒,女人挨刀子般的叫著,呻吟著,哭得份兒都有,那表情里,是欲罷不能,也是深深地享受和歡喜。他壞笑著,咯咯地聲音像種豬的哼唧聲,當哼唧聲變成急促的喘息聲時,女人的叫聲漸漸弱下來,已經(jīng)被他拾掇成一堆爛泥了。那次我進去的時候,趙梅臉色潮紅,眼神迷離,劉偉滿頭滿臉的汗,呼呼地喘著,應(yīng)該是我驚動了他們,他們剛剛分開的樣子。我聞到了一股氣息,我說,咦,啥味兒?
趙梅軟綿綿地說,峰峰,以后你也給我按摩。真舒服!
我看了一眼劉偉,劉偉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往下看,我笑了,我說趙梅你看,你看老劉!趙梅順著我手指的地方看去,媽呀一聲趴在桌子上,不要臉,真不要臉!
劉偉褲子的前開門往下一點,洇濕了花生米大小的一塊。我說老劉你怎么了?劉偉繃著臉,臉憋得通紅。我說正常,這都很正常。
六
那一陣子老有叫春的野貓,特別是在我們上夜班的時候,貓們都成群結(jié)隊了,那叫聲此起彼伏,特別瘆得慌。趙梅說,人和動物一樣,也不能和動物一樣。我嗯了一聲。我和趙梅特別默契,不論是工作配合上,還是言行舉止上,都是天衣無縫。她是我的手,我是她的腳,相互看一眼,彼此會意。趙梅很美,那眉毛、眼睛,那鼻子和唇,就連說話的聲音,都透著芬芳。那時候,現(xiàn)在回想起那時候,同事們都已經(jīng)避著我們了。我或我們走到一個地方,他們都正說笑呢,忽然就不說了,神神秘秘的樣子。我再也聽不到有關(guān)趙梅的閑話,我再也收集不到趙梅的影子。其實那時候,我和趙梅已經(jīng)沒了影子。我們身邊干凈得連只蒼蠅蚊子都沒有。
良子和莉莉在外面租了房子,公然住到一起。莉莉很快和丈夫離了婚,凈身出戶,是良子那邊耽擱住了。良子的女兒以輟學要挾良子,后來良子的對象喝農(nóng)藥以死相逼,再后來良子的父母問罪到莉莉的娘家……婚一時離不下來,兩個家卻已是支離破碎。我說,沒想到他倆竟搞到了一塊兒!趙梅不言語。她的兩只手掌按在凳子上,兩條腿輕輕蕩著,有一綹頭發(fā)飄散在她嘴邊,她噘嘴成喇叭狀兒,輕輕吹著。我拈起那綹頭發(fā),抿到她耳后。
趙梅說,老是發(fā)呆。這幾天在家里,坐著坐著就發(fā)呆。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她發(fā)呆時的樣子:坐在沙發(fā)上,兩條胳膊環(huán)抱在胸前,眼睛看著前方……我說,沒煩心事吧?沒有,都好著呢!趙梅嘆口氣,晚上也睡不好,老是做噩夢,一個接一個的,也不知道做了啥,一會兒醒了,一會兒醒了……
有啥壓力嗎?我試探著問,有事千萬別憋在心里,不好。
沒有,啥壓力都沒有,真是奇了怪了!趙梅幽幽地說。其實,我也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她好像很不快樂,眉頭總是微微蹙著,鎖著焦慮和不安。那個一刻也閑不下來的她,時不時地就那么站著或坐著,不言不語的。
趙梅說,人也真是奇怪,想著盼著的,真到了那個份上,卻又不能夠了……趙梅眨巴眨巴眼,忽然別過臉去,拿手抹了一把眼角,問,你媳婦沒事吧?
我說,沒事,好著呢!我就講給她聽。那一段時間,我出奇地高興,心里總是美滋滋的,看啥都好,都順眼。對待妻子,也是全新的做派。妻子下班進屋,我會給她一個滿懷的擁抱,會把拖鞋放到她腳前,出門的時候,我給她開門,把電瓶車推出來,是體貼入微的關(guān)心??墒瞧拮拥难凵窭?,喜悅中隱藏著不安。忽然的好,有時候也會亂了人的心緒。
忽然有縷陽光照在趙梅臉上,趙梅瞇著眼,輕笑道,這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峰峰,你不會是……眼神忽又黯淡下去,莫名地咳了一聲,一本正經(jīng)了,又說,你過分地對你媳婦好,她心里肯定會猜想為什么會對她好,有時候好過頭了,就是一種征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在前幾天的夜里,我忽然被哭聲驚醒,開開燈,妻子正在酣睡,可是她的眼角里竟有淚水流出,我愣怔著的時候,妻子又激憤地說了幾句什么話,然后,又是兩聲哭泣。當時想著第二天問問她的,結(jié)果竟給忘掉了。其實,就在那一段時間里,我也經(jīng)常做些奇怪的夢。在夢里,我也清楚知道是夢,我夢到了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他們和在世時一模一樣,只是沒有在世時那般恩愛,他們總是在爭吵,父親總是憤怒著,母親的眼里總是含著無奈和委屈,只是母親在看我的時候,是一種審判和審視,也是深深地擔憂和告誡……
七
我躺在沙發(fā)上接電話的時候,妻子正在擦地板。妻子愛干凈,總是在干家務(wù)的時候抱怨著,抱怨完了,房間里也都整潔了。是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一個男人。電話里我聽不出他的年齡,起初我以為是打錯了,或者朋友換了新號碼,可是那語音,著實陌生。他說,你是楊兆峰吧?我說是。他說,你是楊煥的爸爸吧?我說是。我想可能是女兒的某一位任課老師,可是這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近10點了,剛好放學。他說,楊煥在酒吧里喝醉了,你趕快來吧,來晚了可能就見不著她了……
我的頭嗡一聲大了,我說什么什么?對方掛了。我的表情和聲調(diào)把妻子嚇著了。妻子問我,我來不及解釋,我說,快!趕快……在路上,我給妻子就說了一句:楊煥喝醉了,在酒吧。我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yù)感。我想完了,孩子毀了,這一輩子毀了。良子的女兒也是高三,因為良子的婚變,輟學了,和一個社會青年去了陌生的地方。酒吧里的夜生活好像剛剛開始,又好像一直是這樣,簇新簇新的。我從未來過這種地方,我頑固地認為,這是恣情縱欲的地方,也是烏煙瘴氣的地方。這樣說可能是偏執(zhí),可在我偏執(zhí)的思想里,總有一種東西在茁壯生長。我和妻子跑遍了酒吧里的所有角落,沒有楊煥,我們還來不及松口氣,兩名保安攔在我們面前。我說……我向保安描述了楊煥的身高、頭發(fā)、臉型,保安搖搖頭。我驀地想起來了,我說她的左唇邊有顆黑痣……保安還是搖搖頭。妻子小聲說,別是騙人吧?我說可能。我又逡巡了酒吧里所有目光能及的角落。我的手下意識地摸摸衣兜,沒有。我說,我的手機呢?妻子慌忙說,在這里。她遞給我。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鞋,一只是皮涼鞋,另一只是拖鞋。我說,瞧你的鞋!妻子低頭一看,啊哈了一聲,又說,瞧你,鞋都沒穿呢!我這才感覺到腳底的涼氣。我給楊煥的班主任打電話。撥出響了兩聲,我忙又摁斷。我不能這樣給她班主任打電話,至少我得想好怎么說。楊煥的班主任是一位非常負責的班主任。在我剛想好怎么說的時候,在我有把握不激動的時候,他的電話打過來了。
喂......
魏老師,我說,我笑著說,楊煥感冒好些了嗎?是這樣,傍晚的時候,她媽去看看她,發(fā)現(xiàn)她感冒了……給她買了感冒藥……
哦哦……她精神好著呢!就在剛才放學的時候,她和她物理老師下樓,還在討論題呢……
您確定?
確定確定!怎么啦……
我的喉頭哽咽住了,我勉強說,……沒事的……
妻子的手扶在我肩上。她說,天啊,嚇死我了!我說好好好。我們相互攙扶著,來到酒吧門外,坐在臺階上。我們需要歇一歇。妻子的頭偎在我的肩頭,她說,做夢一樣。我應(yīng)了聲,嗯,做夢一樣。就在我們起身要離開的時候,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回望了一眼酒吧。我看到了趙梅。趙梅正迎面走來。她攀附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實際上,是她的兩只胳膊環(huán)抱著男人的一只胳膊,像是一對連體人。她穿著時尚,顯然是喝了酒,眼神迷離,仰望著男人的臉,妖媚著。在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她在我們身邊蕩起了一陣香風,然后是輕聲地浪笑,壞嘛,你就是壞嘛……
我的鼻孔里癢癢著。妻子說,果然是個浪女人,也難怪離婚呢!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能養(yǎng)得住?我驚呆。我說什么什么,你說什么?
離婚了,都一個多月了。
趙梅和男人上了輛黑色轎車,開了車燈,遠光,把車前方照得通亮,接著是近光、轉(zhuǎn)向,接著,駛向了大路,去了未知的地方。
我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在我們最近的一次接觸時,她是非常傷感的,她說人大多時候都是在演戲,沒有誰會把最真實的自己展露出來。不記得當時我說沒說,但那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入了戲的戲才是真的,雖然是假的,但有摯愛和深情在里頭……
那一刻,我的雙頰涼涼的,有淚水奔跑。